教培市场“爆雷”背后

2021-01-19 13:19刘磊
时代邮刊·上半月 2021年1期
关键词:教培加盟商机构

刘磊

创立21年的一对一辅导机构优胜教育,倒在了2020年秋天。“没想到,一场疫情让我曾经引以为傲的事业瞬间崩塌。”2020年11月5日,优胜教育创始人陈昊发布致歉信,为他“个人的失败”向学员、家长、同事、加盟商和教育行业道歉。

一家老牌机构“爆雷”的背后,是更多年轻机构的倒下。2020年以来,多家教培机构宣布资金链断裂并停止运营。当中既有各地线下机构,也有线上机构,分属不同的细分赛道,规模不一。

尽管陈昊称“疫情使事业崩塌”,但疫情只是导火索,几乎所有“爆雷”机构,此前就已“有病在身”。现象背后,是整个行业在商业模式、市场竞争等方面存在的既有问题。

加盟:“玩的就是现金流”

李玲2015年起加盟优胜教育,校区分布在北京和长沙。几年前她就觉得,这家公司“迟早会出问题”。这一判断,源于合作过程中优胜教育的种种表现:内部管理混乱,合同暗藏玄机,作出了承诺而事后却各种推诿扯皮。“他的目的不是想把企业运营好,这个结果是必然的。”

一直未融资的优胜,采取的是加盟模式。陈昊透露,优胜全国1200多个校区,多数为加盟校区。他的讲述中,加盟商经营不善、“甩锅”总部,是导致优胜资金链断裂的第一張多米诺骨牌。

但在加盟商口中,加盟校区的角色更像是优胜的提款机。加盟商缴纳从数十万元到数百万元不等的加盟费,以自己作为法人注册公司,但不被允许参与校区运营。总部派来自己的校长,校长之上有城市总监、区域经理,还有运营、教务、营销和市场线的分管经理。

危机浮现之前,“省心”却正是优胜的某种吸引人之处。当初吸引朱潇潇加盟的,正是“只要投入就可以做老板”。“你什么都不懂,没关系,手把手帮你搞定一切,他们来负责经营管理。”

优胜与加盟商约定每月按51∶49分账,分的账,是刨去当月开支的预付款。预付款本是教培行业的一大特色。由于教学行为的长期性和连贯性,学员的学费都是一次性缴纳。事实上,早在2018年8月,国务院就已出台《关于规范校外培训机构发展的意见》,其中规定不得一次性收取时间跨度超过3个月的费用,但现实中,培训机构为了业绩,通过优惠手段吸引家长预交一年甚至几年的费用仍很常见。

预付款的本质是企业负债,但却很容易被当成企业资金。此前从未涉足教培领域的李玲起初“不懂”,后来才意识到“优胜式分账”的问题:家长交学费动辄一两万元,这相当于提前把几年内的收入当利润分掉了。她就此向总部反映,一直与她对接的优胜中层说:“优胜玩的就是现金流。”

“玩现金流”的一个表现是,优胜方面似乎并不在意校区的盈亏,无论校长还是其上的管理层,都更在意业绩,也就是预付款。打折促销常有,当打折力度大到课程价格不足以覆盖成本时,就出现了一个局面:招的学生越多,亏得越多。

亏损的钱理论上双方都要负担,但实际上,加盟商都经历过优胜方面的各种推诿。朱潇潇称,现金流为正时,优胜会每月准时划款;现金流为负时,向总部要求打款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李玲与朱潇潇同在的维权群里,100多名加盟商经历大同小异:加盟之后,多数时间都只见钱出不见钱进,留给自己的,是动辄数百万元的亏损。

人性:“这么多钱摆在账上”

将预付款“挪用”到企业发展扩张,这一运作方式再常见不过,风险却也藏身其中。企业的正常运转依赖“拆东墙补西墙”,新的学员缴费填补此前的窟窿,如此循环往复。一旦出现招生人数减少、新增现金流降低,或是家长退费挤兑,资金链断裂就必然发生。

北京市安理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孙瑞涛曾接手多起互联网金融“爆雷”案件,在他看来,不同领域的“爆雷”不尽相同,但有一些共同的逻辑。“如果没有一个可持续发展的模式,碰上经济不景气,再加上个人消费不太理性,‘爆雷是必然。”

多位业内人士都提到了一个词——“人性”。

“很多CEO是老师出身,不是财务出身,一看这么多钱摆在账上,就飘了。”某留学机构合伙人常安分析说。“我觉得还是贪念,想赚快钱,不想去赚利润。”另一位行业创业者叶峰说,据他观察,“爆雷”的、跑路的,基本都属于老板“心思变野了”。

资本的介入进一步放大了人性的弱点。梳理近年来多起教培机构“爆雷”案例后发现,“爆雷”大都与疯狂扩张直接相关,而这背后是创始人的野心与资本的欲望。2017年“爆雷”的星空琴行,5年时间在高端商场开店近60家。但在“爆雷”前的2016年,创始团队和投资人做着上市梦,企业却亏损近两亿元。

作为同行,叶峰反感一些机构引入学费贷的做法,比如之前“爆雷”的韦博英语。学费贷的运作模式很简单,金融机构帮学员一次性付清学费,学员再分期还款给金融机构。这种看似完美的方法,实际上将预付款模式本就存在的“爆雷”风险进一步放大,资本杠杆所产生的风险被转嫁给了消费者。

竞争:“好人”更是默默“死”去

3年前成为教育行业创业者的科幻作家郝景芳,也经历了几个月资金困难时期。她自救的方式是,砍掉核心产品之外的业务,以保证盈亏平衡。在她看来,很多公司不停融资,是因为公司实在无法盈利,只能靠融资输血。进入资本系统的教育公司,像被绑上一列高速运行的列车,再也停不下来。

沈军是一家源自国外的思维教育机构的加盟商,在他看来,“为投资人负责”的上市公司和大机构起了不好的示范效应,它们为了“报表好看”,不惜成本投广告、低价促销甚至开免费课,让整个行业的获客成本居高不下。

市场环境改变的节点出现在2013年,此后“烧钱大战”愈演愈烈。据《21世纪商业评论》统计,新东方、好未来、网易有道和跟谁学四家K12教育头部机构在2020年暑期招生旺季共花掉65亿元销售费用,同比增长超30亿元。更直观的是公交站牌、电梯间和综艺节目中的教培品牌广告,都是烧钱营销的去处。沈军介绍,整个行业2020年的获客成本几乎比5年前翻了一番,“很多无序竞争,进入门槛太低,导致可能在一个区域里,局部竞争非常惨烈。”

线下机构与线上机构面对的市场环境并不相同。线上教育具有明显的头部效应,赢者通吃;线下机构则有“护城河”保护,它们具有更强的本地化属性。但资本逻辑主导的市场下,“护城河”抵挡不了绵延的战火,教培行业被推着进入“互联网+”。

优胜教育管培生是周翔的第一份工作。他的感受是公司“重营销,不重教育品质”。备课全靠自己找资料,开会则“基本在谈业绩”。有重点大学学历的人因为转化率不够好被“优化”的现象时有发生。“985、211大学毕业的学生,连一个小学生都教不好?不可能吧?但他被‘优化,因为‘服务没做好。”“服务”不过是营销的另一种表达。营销的对象自然是家长,目标是将他们“转化”或“留存”。

專科生包装成重点大学毕业生,毕业一两年的老师包装成有丰富教学经验的名师,流量广告要“三秒钟打动家长”,制造焦虑、刺激并激发目标用户的消费欲。有网友总结:中国的教培行业满足的市场需求是家长的焦虑。

常安曾参与过教培行业创业公司的筛选投资。他认为,简单地批判机构重营销轻教学,并未看到问题的核心。“教培行业永远存在一个矛盾,就这么多钱,到底是拿去搞扩张,还是提高服务水平?搞服务、不搞营销的公司,我个人猜测倒闭数量远大于搞扩张、不搞服务的,只是这些机构‘死的时候都默默无闻,‘好人就这样‘死去了。”

市场:离真正的教育很远

在一位从业10余年的受访者看来,商业竞争不是机构“忽悠”的理由。“做生意核心在于什么?首先不能去卖假货对吧?”在孙瑞涛看来,只要现有发展模式和市场环境不改变,“爆雷”的故事还会继续。

教培行业分析师周莹认为:“从近两年的发展情况来看,整个教培行业已经走过了爆发式增长阶段,进入洗牌阶段,缺乏良好商业模式以及健康资金链的机构会被逐渐淘汰。”也就是说,“爆雷”是教培行业洗牌的一部分。

但头部机构就可以一路凯歌吗?多名业内人士认为,风头正劲的在线教育机构,“爆雷”风险同样存在,它们都有成为下一个优胜的可能。资本一时的追捧,无法解决商业模式的固有问题。

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提到,“我还不认为在线教育是一个跑通的商业模式。”疫情期间,“全中国的产业里拿到最多融资的是教育领域,其中大部分融资流向在线教育”,但“在线教育现在的特点是,每收入一块钱,要花掉两块钱”。俞敏洪谈到未来的几个目标,第一条是“把新东方打造成对得起‘教育这两个字的企业”。作为教培行业“教父”,俞敏洪坦诚地道出了现实:尽管名字中带着“教育”二字,但它离真正的教育还很远。市面上绝大多数教培机构都是应试教育的延伸,目标仍然围绕着分数和升学,这也是焦虑的家长关注的焦点。

郝景芳创立的是一家儿童通识教育机构,她创业的初衷是“补充(学校)教育体系中特别匮乏的部分,即(孩子们)对科学、人文、艺术的认知和理解,真正让孩子打开视野”。在她看来,校外教育与学校教育形成互补“才是教育正常的状态”。“出了学校,如果还跟学校里学的东西一样,模式也都一样,那不就把时间、把生命都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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