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岩 刘 宝
(1.中国矿业大学 徐海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8;2.南京邮电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五号屠场》是美国后现代主义作家冯内古特的代表作之一,被称为“美国后现代文学的里程碑”。作家创造性引入科幻因素,在看似具有后现代性的游戏似的语言风格写作下,是对战争的残酷、美国社会的道德衰退以及人的生存困境进行的全方位的揭示。
小说基于冯内古特本人在二战中的经历写成。和作者一样,主人公毕利被德国人俘虏并被带到德累斯顿,在那里他目睹了美国人的燃烧弹摧毁了这座城市。在德国,毕利第一次“挣脱了时间的羁绊”,“所有的时刻、过去、现在和将来总会永远存在”。患上了时间痉挛症的毕利说“他多次看见自己的诞生和去世,随心所欲地回到他的生与死之间的一切事件中去”[1]20。在小说第一章中,作者冯内古特以自传的方式介入小说从而操纵整个小说结构以使主人公毕利更好地理解生活的真相。他发现用传统的手法写战争小说是不可行的,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必须找到一种超越传统时间和空间限制的方式来挖掘一些更深刻的东西。在《五号屠场》中,与毕利的时间旅行和在541号大众星上的冒险有关的是冯内古特自己的经历,他想要写自己在德累斯顿的经历,却因为试图用传统的方式写作而受挫,最终为了写作目的而打破了那些陈规。[2]布雷德伯里认为科幻小说是唯一的一种文学形式,能够把哲学、社会学、心理学和历史学“玩弄于”鼓掌之上,而又不会毁掉作品的文学性;它能够把社会问题以一种更加突出的形象展示出来。[3]人类所面临的尴尬处境是如此的深刻和复杂,对其进行探索永远是作家的使命。当人们沉浸在美好、充满希望的幸福时刻时,冯内古特敏锐地感觉到那些与之相对的阴暗面,而这也使《五号屠场》更加深刻和发人深省。詹姆逊的后现代理论与时间性维度紧密相连,他指出:“历史感的消失,那就是这样一种状态,我们整个当代社会系统开始渐渐丧失保留它本身的过去的能力,开始生活在一个永恒的当下和一个永恒的转变当中,而这把从前各种社会构成曾经需要去保留的传统抹掉。”[4]若人们仅仅生活在当下,就会遗忘对历史的思考,而在冯内古特的时间性思考中,个体存在经验与历史时间、集体时间进行了整合。正如齐泽克所主张的,当引导我们接近生活的幻想瓦解时,生活变得面目可憎,但我们也从而可以直面真实。[5]对于《五号屠场》的探索和成就,当代美国荒诞小说家查尔斯·B·哈里斯有过中肯的分析:“最终,《五号屠场》与其说是关于德累斯顿,不如说是关于德累斯顿对一个人情感的影响。更具体地说,这是冯内古特关于德累斯顿的故事,他是如何写作,以及为何如此进行创作安排。”[6]战争结束后,作者花了数年时间来写这本小说,而使他写这本书受挫的因素是时间和空间因果关系的局限性,这使得德累斯顿的问题很难被写成小说的传统格式。为了展示快速变化的战后社会文化,他需要通过使用其它手段来寻找新的呈现方式。因此《五号屠场》引入了传统的科幻元素——时间旅行来表达作者的社会伦理关怀和社会反思。这也正好与小说中主人公毕利在战后酷爱读科幻小说形成了微妙的呼应。
后现代主义者认为人类世界是处在混乱之中的,利奥塔、德里达等学者都言说了物质宇宙的非线性、不确定性、动态性和不可预言性。布恩认为,“我们永远也不能控制物质世界。没有控制,就不会有秩序。没有秩序,就不会有确定性。没有确定性,我们就永远不会真正的安全。”[7]人类无时无刻都会面对无序混乱的世界,从而在日常中感到焦虑或恐惧。而科幻小说的时间旅行为冯内古特的小说创作提供了新的叙事模式,541号大众星上的叙事模式“没有开始,没有中间,没有结尾,没有悬念,没有道德,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1]68引入时间旅行,作家把时间置于共时的思考空间之中,将时间空间化,时间既是小说呈现的情节内容但却是更重要的叙事手段。冯内古特以创造性的写作实践探索历史书写的指涉性以及表征外部世界与历史事件的可能性,其引入时间旅行看似游戏似的写作结构表层下构筑了更严肃深刻的社会思考。在《五号屠场》中,冯内古特用犀利的笔触以一种后现代探究解密的方式试图消解美国例外这样一种宏大的叙事话语:美国所鼓吹宣扬的新世界在本质上与惨淡的现实状况迥异。冯内古特正担负起社会病理学家的重担,对美国的后现代社会状况进行病理诊断。
冯内古特颠覆了时间的矢量性,呈现出自由跳跃式的叙事时间,以另类的视角表达了对战争大屠杀的控诉。试图通过自己新颖的创作实践探索表征外部世界与历史事件的可能性,展示出其对美国社会敏锐的洞察力。在小说中,看似游戏式的科幻因素——时空的不确定性被赋予一种新的历史意义,同时也影射着晚期资本主义的社会状况。克尔凯郭尔(Soren Kierkegaard)称:“生活必须向前,但只有在回顾中才能得到理解和感悟。”[8]1冯内古特的小说《五号屠场》也是如此。在某种程度上,对战争历史的遗忘似乎是不可避免的。无论是历史的遗忘,还是个人的遗忘,其结果必然是人类的悲哀。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在《瑞普·凡·温克尔》中提供了美国小说中忽视历史的负面影响最明显的例子之一。通过瑞普这个角色,欧文的故事“探索了一个社会对历史视而不见,在改变现实的历史时刻沉睡,把历史当作遥远叙述的小说来生活意味着什么”[9]。通过引入科幻因素——时间旅行,冯内古特技巧性地将二战以及越战、冷战的场景并置,从而帮助美国民众回忆起他们本应该从二战中汲取的教训。这个国家傲慢地忽视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理想,这些理想本是美国的立国之本——每个民众都享有生命权、自由权、追求幸福的权利。时间旅行制造出一种特殊的效果——能够并置不同时间内发生的不同事件,从而向读者揭示出美国是一个多么善于遗忘自己的愚蠢和苦难的国家。当阅读小说时,读者也能够清晰和强烈地感觉到过去、现在和将来之间的关系如此紧密,彼此关联影响。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前,尽管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但欧洲国家已经有近100年的和平状态。许多人乐观地认为,随着文明的发展,大规模的战争将永远不会发生在地球上。然而,这个美丽的愿景在一系列令人震惊和残酷的战争状态中结束。两次世界大战,突如其来的冷战,不受欢迎的朝鲜战争和入侵式的越南战争,将人们推向了地狱般的境地。越战征兵制使得大学生成为巨大的兵源,毕业即被纳入应征之列,卷入到战争的残酷屠杀中。《五号屠场》是在越南战争最激烈的时候出版的。越南战争是美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最不得人心的军事冲突,从1959年持续到1975年。超过58000名美国士兵丧生,30.4万人受伤。当时很多美国人盲目地对战争表现狂热。《五号屠场》中,一名海军少校在狮子俱乐部里谈论在越南继续战斗的必要性,主张把越南北部轰炸成石器时代。而这和美国政府一直以来构建的对抗性体制以及意识形态体系是分不开的。美国政府通过进行有利于统治者的舆论宣传、妖魔化政治对手及大规模杀伤性核武器的恐怖危害,潜移默化地使民众对美国制度达到高度的政治和文化认同,对国家展示出强烈的忠诚,“敌对他者” 成为美国建构狭隘的民族主义化的爱国主义的动力。文中主人公毕利把儿子送去越南参战,而作者冯内古特告诉他的儿子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参与屠杀,屠杀敌人的消息不会让自身感到满意或高兴。他甚至告诉儿子不要为那些制造屠杀机器的公司工作,并对那些认为人类需要机器的人表示蔑视。通过科幻小说元素——时间旅行,作者生动地向读者呈现了一个名叫毕利的老兵,尽管他在战场上幸存下来,并过上了富足的物质生活,但他仍被二战的可怕噩梦所困扰,并在战后继续处在冷战时期核战争阴影下:核战争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和核弹随时让世界末日降临的阴霾。美国政府借遭受外部威胁动员并恫吓普通民众,加强和维护统治,并通过技术媒介进行舆论宣传来树立民众的民族意识和爱国精神,麻痹大众意识,形塑公众的历史记忆,从而对美国民众实施政治经济文化和意识方面的极权控制。
主人公毕利翻阅《圣经》关于大毁灭的故事,里面罗得的妻子不顾上帝的劝告执意回头,去看城市的毁灭,最后被化作一根盐柱子。冯内古特强烈建议人们应该效仿罗得的妻子。尽管回顾过去是痛苦的事情,回忆战争是一种折磨,但却是认知根本。回顾这些痛苦的事件可以激发人们去珍惜生活中的美好与平静,并反思所发生的事情。他称赞罗得的妻子敢于目睹所多玛和蛾摩拉的大火,并为此付出了成为盐柱的代价。小说中的毕利在二战战场上的经历以及战前战后的生活通过时间旅行纷繁的彼此穿插。这与罗得妻子的故事相似,当然,罗得的妻子仅仅回头一次,而通过时间旅行这一科幻因素的使用,主人公毕利可以多次回顾过去。二战的残酷性使越战的士兵成熟,放弃对战争的幻想并真切地意识到战争是对像他们一样的普通人的无意义的屠杀。个体真实经历认知与官方叙事形成巨大反差,僵化单一的叙述方式和价值体系发生断裂,美国政治和公共话语层面的理性和秩序与民众心理层面的非理性和非秩序出现巨大裂痕。[10]冯内古特透过裂缝中的历史,希望构建历史叙述的多重声音,颠覆被强权和专制所掌控的稳定统一的历史话语,颠覆官方意识形态,重新建构历史文本,拓展理解历史的渠道,把判定“正义”“道德”的权力交给普通民众。
对不设防城市德累斯顿轰炸的恐怖不仅在于它可能发生在这里,在文明的20世纪。真正可怕的是,像德累斯顿这样的事件持续发生,似乎没有人感到震惊警醒。《五号屠场》充满了对战后越南战争、罗伯特·肯尼迪和马丁·路德·金遇刺以及美国黑人聚居区暴乱的影射。通过主人公的时间旅行,冯内古特强调了这些事件与德累斯顿轰炸之间的亲缘关系,最明显的是在毕利驾驶着凯迪拉克穿过烧毁的贫民窟时,却回想起在战争中看到的一些因战火而破败的城镇。《五号屠场》有着特殊的紧迫性,尤其是对于在一场战争后出生、在另一场战争中长大的一代人来说。美国官僚政治非常擅长重塑美国的国家神话,如相信某场战争、某个政治事件、某个政策制定是出于高尚正义的目的,美国例外论强调了美国自身的优越性,认为美国的国家利益与人类更大的善趋于一致,鉴于此,虽然美国民众内心对于一些事情的发生极度憎恶,但却没有吸取任何深刻教训。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认为历史不过是人类犯罪、愚蠢和不幸的记录。如果人类的行为从不回顾历史,他们永远无法改正已经犯下的错误,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和无知,因此改善自身的可能性也被永远地抹杀掉。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利用科幻因素时间旅行,小说中分散的不同意象和人物事件等串联在一起,超脱了时空的限制成为人类历史的共同记忆。人类只有直面现实切实的反思,才能获得新生,进行自我拯救,冯内古特在行文中表达了其深深的焦虑意识和反思意识,而这也是作者对人类生存境况的一种深切关怀。
伊哈布·哈桑认为后现代主义的一个本质特征就是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是一个由不同的概念构成的范畴,如变态、多元化、随意性、变形等,而变形的解释术语又包括了去中心、位移、中断等,一种强大的意志通过这些符号影响着整体、认知体、爱欲体和个人心理。[11]后现代社会中的人们的全部思想和行为已经彰显出不确定性,也形成人们在事实境况下面对世界的方式。现实社会的复杂性和不可知性使得其解读意义变得多元不确定,冯内古特以小说文本的叙事结构的多样复杂性进行了隐喻式的展现。
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第一次肯定和表达了对人和人性的深切关怀,目的是从中世纪的宗教束缚中解放人和人的本性,这对中世纪的教会和神学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在后来的启蒙运动中面临着更为严重和全面的攻击。19世纪自然科学领域取得了更显著的成就。马克思在无神论辩证唯物主义的基础上,不仅批判和否定了资本主义制度,而且对传统基督教神学的权威提出了挑战。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也从根本上动摇了西方人的传统宗教信仰。尼采在1883年出版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中公开宣称“上帝已死”,并呼吁人们重新评估所有价值。“当然,答案将与尼采的基督教新教有关,因为它必然会与他那个时代的宗教状况(对他来说是‘上帝死亡的时代’)和那个时代的道德(对他来说是颓废的道德)产生争议。”[12]尼采的“上帝之死”的宣言预示着西方传统价值观念的崩塌,它宣告了善恶道德的终结,人类陷入精神空虚的深渊中。二战后,因为技术变质,毁灭威胁,人际关系疏离,宗教信仰衰退,物质主义盛行,精神空虚已经是社会的常态。越来越多的人对宗教信仰的价值和西方文化的主流传统价值观产生了怀疑。失去了作为精神支柱的宗教信仰,人们几乎不相信人类生命的终极价值。
许多有思想并敏感地人深切地意识到整个世界已经失去了意义。一切确定的东西都变得饱受质疑,令人们充满希望和乐观的坚实的基础已经坍塌。倏忽间,人们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既可怕又荒谬的陌生宇宙。相信和确定的希望,幸福和终极意义,最终被揭示为幻想和虚无。20世纪50、60年代的美国,二战,美苏对峙,经济萧条,种族矛盾尖锐,随着柏林危机,古巴导弹危机、核军备竞赛以及越战的爆发,整个社会陷入恐慌和恐怖的社会氛围中。宗教长期以来一直是绝望和荒野中人们的普遍幻觉。人们相信上帝,以便得到一些安慰或指导。在《五号屠场》中,毕利在战争中的身份是一个随军牧师的助手。他的母亲是教堂的代理风琴手。她认为宗教是好的,但永远无法决定去哪个教堂合适。毕利的母亲对十字架产生了强烈的渴望,尽管她从未加入过教会,事实上也没有真正的信仰。其最终还是在桑大·费礼品店买了一个十字架:“她像许多美国人一样,企图从礼品店里找到的物品中建立某种有意义的生活。”[1]32作者冯内古特给了主人公一个名字“朝圣者(Pilgrim)”,在这里当然具有反讽意味:一个失去方向的精神迷失的流浪者。毕利无法知道他的下一个人生终点是什么;他只能被动地接受任何事情,做一个被外界力量操纵的傀儡。缺乏信仰的状态意味着一种糟糕的虚无状态,一种冷漠感、一种空虚感、一种迷失感和一种失去自我的感觉。
萨特指出,人类的不幸都是因为被时间所控制,“他们整个人生都在与时间作抗争,时间就像酸在腐蚀并且分割他们。”[13]失去了时间意识的现代人受到周围事物的刺激和影响,精神状态进入眩晕状态。时间感的混乱意味着价值观的混乱。换句话说,时间结构的混乱是价值观混乱导致的后果。社会上不同的矛盾和斗争极大地剥夺了人们的生命权利,这使得他们即使活着,也以一种病态的方式生活。人们的生活状态是一种活死人的状态。毕利是成千上万活死人的代表,肉体失去了生命,却没有获得精神的生机。正如冯内古特所指出的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都是关于做人的烦恼:《白鲸》《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红色英勇勋章》《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罪与罚》《圣经》以及《轻骑旅的进攻》。
在小说中,宇宙是无目的的,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人类只能被动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和努力的徒劳无功。《五号屠场》的观点似乎是:对生活的正确回应是听天由命,如果一切过去的都将继续下去,一切将继续下去的也将继续下去,那么就没有什么能够改变人类所有事务的流动。毕利的时间旅行使他能够预见自己的死亡。他在整个人生旅程中都预知着未来的事情,比如飞机失事,但他无力改变注定的命运。他说,他曾多次目睹自己的出生和死亡,并对其间的所有事件进行过随机访问。通过时间旅行,作者向我们展示了毕利强烈的死亡意识和对死亡的淡漠。据他说,毕利患了时间痉挛,无法控制他接下来要去的地方,而且旅行也不一定很有趣。在毕利的时间穿梭中,一幕幕发生在公共或私人空间领域中的场景被串联并置在一起,被政治扭曲和媒体政治过滤掩盖下的事实被揭示出来。
毕利在德累斯顿可怕的轰炸中幸存了下来,回到家完成了学业,娶了老板的女儿,一年挣6万美元,有两个孩子,拥有镇上新“节日旅馆”的五分之一资本,以及买牛奶蛋糊冻的三个货摊的一半资本,成为狮子俱乐部的主席,开着凯迪拉克。但是繁荣的生活不能帮助毕利摆脱痛苦的经历。冯内古特对战后毕利看似富足美满生活的描述,展示了消费主义时代物质的丰富性带给人们的虚假满足。但当这些通过毕利的时间旅行与冷酷无情的社会现实连接在一起时,就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心理落差。在小说中,毕利办公室墙上的祈祷文写着:“上帝赐我以从容沉着去接受我所不能改变的事情;以勇气去改变我所能改变的事情;以智慧常能辨别真伪。”但同时,叙述者告诉我们:“毕利不能改变过去、现在或未来。”[1]48毕利既不是从法西斯手中拯救西方文明的约翰·韦恩(美国好莱坞电影中塑造的战争英雄),也不是宣扬“对那些伤害你的人行善”的耶稣。相反,他是一个平凡、消极被动的人。在战争中,他无法改变悲惨的局面; 战后,他已无力摆脱战争给他心灵造成的创伤。“毕利常无缘无故的会黯然泪下。不过,谁也没有看见他哭过,只有医生了解底细。毕利总是暗地里掉泪,但没有大哭,只是眼睛湿润了。”[1]48正如摩斯所解释的那样,“眼泪,就像笑声一样,被证明是一个合理的答案:沮丧或精疲力竭,处于一种思维和努力都显得徒劳的状态中。”[8]5小说中541号大众星上的生物说,时间不适合警告或解释。简单来说就是:每时每刻,你会发现我们都是琥珀中的虫子。确切地说,这个世界就是一切,试图改变或理解它注定要失败。
毕利说,他第一次“摆脱时间的羁绊”是在1944年12月的阿登战役,这是德国在二战中发起的最后一次大规模进攻。那个时候,他没有坚强的意志再活下去,像一个活死人一样,落在别人后面,没有头盔,没有战靴;打算放弃抵抗而死去。当闭着眼睛靠在一棵树上时,他看到了“他生命的完整弧线”,从出生到死亡。然后他回到了童年时代,那时父亲带他到基督教青年会,用“不沉不游”的方法教他游泳。父亲把毕利推进游泳池,毕利沉到池底,上气不接下气。当救援人员设法挽救他的生命时,他却怀有强烈的怨恨。这两个场景的并置揭示出,对毕利来说,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游泳池里的死亡威胁和战争的恐怖使毕利只能被动地接受他的生存状况。其强烈的死亡意志显示了他对生活的深深的迷失和悲观。后现代叙事是一种小型叙事,英雄、救赎皆被剔除出局。
在战争的最后阶段,毕利和韦锐被另外两名童子军拉下,并被德国人俘虏。一位德国新闻摄影师拍了一张毕利损坏的民用鞋子的照片,以证明美国军队装备如此之差,虽然“人人都夸美国富有”[1]46。然后摄影师拍下了毕利被以不雅的姿势俘虏的照片。在那个时候,毕利及时时间旅行到一个炎热的夏天,在1967年。在去狮子俱乐部的路上,毕利在一个黑人聚居区中央的红灯前停了下来,这是一个月前在一场暴乱中被烧毁的地方。一个黑人敲了毕利的车窗,想和他谈点什么,但一旦变了绿灯,毕利的车就绝尘而去。传统上,美国被认为是一个富裕的国家,但贫民区的废墟和战争经历的并置实际上表明,贫困是普遍存在的。繁荣及富足的幻相很大程度上掩盖了极度贫困的事实。拍摄的俘虏照片和被毁的靴子被用作证据,歪曲了真相,但同时,也揭示了一个更深层次的真相,这反映在毕利对贫民区的短暂一瞥。资本主义消费文化的发展,统治者通过制定一定的经济政策,将人们寻求的政治自由隐藏式地转化为消费者对消费物品选择的自由,而这极大地缓和了社会矛盾,但是无情而讽刺的现实情况,是有色人种或少数族裔被排除在中产阶级消费文化之外。如果无法洞见隐藏的资本权力关系,那么极权式的文化统治将会一直存在。在小说中德累斯顿被轰炸之后,毕利立即时间旅行到了战后生活,聆听一名海军少校在狮子会俱乐部作演讲,其主张有必要加大轰炸力度把北越炸成石器时代。美国的官僚机制削弱了个体的道德感和责任心,并使之完全消失。作为一个经历过战争荒谬和恐怖的老兵,毕利意识到战争和痛苦是普遍而持续的,所以对所听到的言论选择保持沉默。作为一个彻底的沉默者和虚无主义者,毕利对美军在越南的屠杀和对黑人的种族霸凌只能无动于衷。这其实是一种个体在面对生存困境时的沉沦,对自我或某种追求放弃的表现。彼得·弗里斯认为小说应该“通过特殊视角重构历史事件,消解官方叙事的绝对性,通过个人主观意识凸显人们面临的当代问题,通过今天的现实推测未来可能的情境。”[14]小说创作中展示的时间性将过去延伸到现在,并向未来渗入。过去的事件也因此既构成了现在,也将构成将来,现在的事件会成为历史也会成为将来。作为作家的冯内古特认为作家应该服务于社会。在时间旅行构成的非线性叙事表层下,无时无刻地隐藏着作者深深的人文关怀,对美国的社会问题、人类的生存处境的忧思以及对后现代社会现实的敏锐洞察。冯内古特字里行间看似冷漠淡然恰恰表达了其心中压抑的愤慨与谴责。其在看到人的有限生存境况之后,仍然主动承担起小说家改变社会意识的重担,给予处于后现代社会的人类以伦理关怀、危机预警以及道德启示。其不愿只做看客袖手旁观,而是采取积极的行动参与到具体社会问题的揭露和解决中去,在小说创作中探索改变惨淡现实的路径。冯内古特在小说中探索挖掘了后现代境况下人们生存环境的本质,揭示出现实与想象、真实与虚无之间的真实生存境况,从而期待重建一个崭新的世界。而作品唤醒的灵魂可以成为国家、时代和社会变革的锋刃。
作者冯内古特习惯于邀请读者去超越文本本身来触及到更加深刻的文本内涵,洞悉其笔下人物的真实想法、存在境况和行为动机。“这种与读者的合作在当代的科幻小说中是很少见的,这也是很多评论家和读者感到冯内古特的小说读起来不太舒服的原因之一。”[15]把熟悉的事物陌生化可以激发读者的陌生感和新奇感,如果一部作品想要获得更多的关注,它的形式应该设置解读障碍并具有原创性。二战后,传统写法的战争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独创性和吸引力。当冯内古特运用新的技巧——科幻因素——来打破传统的束缚时,其作品在读者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因为文章的新形式与读者的心理期待万分迥异,而这也激起了他们探索隐藏文本的好奇心和兴趣。
“二十世纪中期的美国作家忙得不可开交,试图理解、描述美国现实,然后使之可信”。[16]小说主人公毕利的时间旅行使作者能够把不同的时间和空间元素并置,从而创造出读者的第三种时间感,不受事件和空间的限制而独立存在。冯内古特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和历史使命感,在社会变革转型时期,洞见性强的个体善于从貌似普通、孤立的事件中发现潜藏的矛盾和危机。《五号屠场》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战争回忆录,通过引入科幻因素进行时间旅行,作者对其所经历并参与见证的所有历史事件进行了反思性解读,并邀请读者参与故事的重构以及对历史现象和事件的思考和解读,深刻体悟到荒谬困窘的真实生存处境,树立防范意识并为改变这些境况而采取有效的措施。冯内古特重新审视了德累斯顿大轰炸的历史事件,就战争、屠杀与死亡的中心主题做出了自己的诠释,面对生存困境,以何种生活方式活着,为什么而活,生存的意义何在是个体必须要思考和选择的现实问题。科幻因素时间旅行的引入打乱和颠覆了传统故事中的时空性,使小说呈现出晦涩难懂的阅读体验,但读者却因此可以用更开阔的视野和全新的思维来重新思考现实,反思历史,而这也拓展了小说的维度和思想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