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扬,李跃忠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411100)
《儒林外史》作为中国古代讽刺小说的巅峰之作,一直以来被视为研究吴敬梓思想观念的重要资料,分析其诗文审美观的形成原因既是对明清诗文观研究的一个补充,也是对吴敬梓生平研究的一项突破。吴敬梓在小说《儒林外史》中,借人物之口表达了他对诗文的看法:认为诗赋地位当与文章相同;强调文章才气的重要性;行文者须品行端正,有文如其人的认识;读书不该一味追求功名等。吴敬梓这些观念的产生与他当时所处的社会大环境和个人生活经历息息相关。“实际上,任何个别的作家、诗人都不可能是生活在社会和一定社会关系之外的孤立个体……他们对生活的审美感受、审美体验、审美判断和评价以及运用文学语言反映生活的技巧、风格,都受到时代精神、社会意识、公共心理、民族特征、阶级意识等因素的影响。”[1]目前学术界对吴敬梓及《儒林外史》的研究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对其在小说中所表达出的诗文观之形成原因,尚无较多讨论。
一种社会风气的形成,不仅取决于当朝统治者的政策,还取决于民生情况。明清两朝八股之风的盛行亦是如此。明清时期,为了达到统治者控制民众思想的目的,国家抓住百姓的功利之心,使八股文写作成为人才选拔的官方指定科目,从而让考生在指定的儒家经典中形成千篇一律的思维模式。
这也导致了“抬高八股,贬低诗词”的社会风气的养成。小说在第十三回中就特别强调了“带词赋气尤在忌讳”的观点。那何为“词赋气”?马二先生就此谈道:“小弟每常见前辈批语,有些风花雪月的字样,被那些后生们看见,便要想到诗词歌赋那条路上去,便要坏了心术……所以小弟批文章,总是采取《语类》《或问》上的精语”[2]。他简单地将“词赋气”的含义定义为有“风花雪月的字样”,可见词赋在当朝多数读书人眼中便是“风花雪月”的代名词。这种思想早在以前就已出现。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就提出了“诗者,吟咏情性也”[3]的观点,《诗经·郑风》中的爱情诗作也往往被古人当作靡靡之音。可见,有关个人性情之言论在八股文中皆会被视为“不正”之词。如此对个性化情感表达的限制,实质上是统治阶级对大众百姓的思想控制。于统治者而言,像诗词这类个性化大于类型化、情感化大于理性化的思维模式对思想的统一是不利的,因此统治者意欲通过八股取士的方式,让儒生在规定的经典名作中寻找答案,进而让他们在儒家思想体系内思考,最终达到对其进行思想约束的目的。而《儒林外史》中的“理法”便是这样的框架,为的就是限制个人思想,维护君主专制。
由于朝廷“重文轻诗”“重理轻才”,社会大众出现了对文章与诗歌地位、才气与理法关系的认知偏见。同时也因为社会“八股取士”之风的盛行,让吴敬梓有感而发,促使其在《儒林外史》中谈论自己不同于世俗的诗文观念。对文章才气的重视、对诗词歌赋的强调都在表达他对清朝统治者压迫人性、束缚自由的反抗。《儒林外史》不仅仅是一部小说,也是时代的照妖镜,是社会的风俗画。正是因为作者看到了当代文人深受八股之害而不知其害的悲哀,所以才会萌生痛恨八股取士之愚人、提倡诗歌创作自由的思想。
吴敬梓于开篇运用“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2]1句,不仅揭示了世人对功名利禄的渴求,也点出了《儒林外史》“批判功名富贵,异化人生”[4]的主题。千百年来,“士农工商”“学而优则仕”的身份意识已在人们脑海中根深蒂固。正是这种对功名利禄的渴望超越了对自我伤害的挑战,科举便顺理成章地成为统治者用来钳制民众思想的工具。吴敬梓作为旁观者,虽能看清本质,却无力改变现状。如世间众多文人一般,他也期望通过撰写《儒林外史》达到批判科举、唤醒“愚民”的目的。因为拥有此等“体裁相等”论,吴敬梓才在小说中以词开篇,既以之点明自己的创作意图,也借此表明自己对词文体地位之重视和对诗词写作体裁的肯定。
小说中,马二先生将“八股取士之风”解释为本朝举业之特色,谈到了各朝各代选拔人才的文体之别。由于历朝历代的时代特点不一,要求也不尽相同。随着封建社会体制的不断完善,明清中央集权的需求大大加强。相比于汉唐等处于封建社会早中期的朝代而言,明清两朝的统治者更需要通过“八股取士”的方式对民众进行思想控制,以此来稳固自己的政权。对此孙达时指出:“官方推行以尊崇‘理学’为精神内旨的八股文,势必会促使统治下的学人在长期习业中形成浓厚的理学意识……处于政治的特殊需要,八股文在清初很长一段时间里也相应地成为调和社会危机、规导学人心思、代表士人文化取向的产物。”[5]正因如此,举业文章才被推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而举业是从古至今大部分文人的目标。儒生做文的目的是就为了建功立业,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虽然孔孟并不是以做官为最终目的进行各国游历与思想传播,但在封建王朝,改变时局的风云人物多在朝中任职。做官虽不是唯一实现抱负的途径,但相比其他方式,确实是最具影响力与社会认可度最高的方法。正是这种流传千古、在中国人心中根深蒂固的举业观,让明清时期的选官文体风靡一时,直接培养了“八股取士”之风。
简而言之,不管是因为官方提倡、士人心理,还是传统举业观导致了“八股取士”之风的盛行,种种原因都表明当时清朝大部分的儒生读书作文并不能真正做到潜心学业,仍旧有一批学士抱着追名逐利的举业态度进行着学习。不单纯的目的逐渐让文学变成了政治的附庸。虽然文学的发展与创作离不开社会、政治、经济等现实因素,但同时文学也需要拥有一定的独立性来发挥自身的作用。然而在明清两朝,文学的纯粹性与独立性却体现得微乎其微,以至于形成了这样一种畸形现象。
相较之下,正因明清时期的诗歌内容不再具有文章那般强烈的功利性与政治性,它所抒写的恰是诗人内心真实的情志,因此吴敬梓才更愿意进行诗歌创作,甘愿成为一名醉心诗歌的落魄文人。小说第八回太守曾言:“近来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首诗,吟咏性情,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2]58另有第二十一回说:“我们经纪人家,那里还想甚么应考上进,只是念两句诗破破俗罢了。”[2]141在作者眼中,诗之目的一为“吟咏性情”“乐天知命”,二为“破俗”。诗歌的功能不仅在于对人内在修养的教化作用,还鼓励学者建立自己的个性特征,不为世俗左右。
尽管吴敬梓在小说中多次表达了对八股文章的讽刺态度,但这并不代表他对这种文学体裁存在偏见。他真正批判的是八股文呆板统一的创作模式和芸芸众生长期处在这种写作模式下受到的思想戕害。吴敬梓提出的“诗文并重”的观念正是呼吁社会应当给予诗歌、文章同等重要的地位,在看重文章的同时也要注意诗歌的发展。作者一方面向这些为博取功名而一直受科举制度残害的知识分子报以同情;另一方面也希望通过《儒林外史》让这些醉心科举的文人雅士跳出思维定式、清楚八股危害、拥有独立个性,而不是一味受清朝统治者的控制与摆布。吴敬梓欲借诗赋来唤醒群众的个人意识,警戒世人不要成为失去自我的机器。故此,《儒林外史》不仅仅是吴敬梓对科举制度的无情批判,也是作者对解放读书人个性问题的探索。
吴敬梓的诗文观显然也和他本人的人生经历有关。明清八股之风盛行,统治者利用人们对功名利禄的渴望对他们实行思想控制,以达到长治久安的目的。官方对文章的刻板要求也让许多书生沉湎其中、无法自拔,“其生也,或为佯狂,或为迂怪,甚而为幽僻诡异之行;其死也,皆能为妖、为厉、为灾、为祲”[2]375—376,吴敬梓亦是这其中被害人之一。清康熙四十年(1701年),吴敬梓出身于豪门官宦家族,从小便受到正统的儒学教育。胡适在《吴敬梓传》中开篇写道:“我们安徽的第一个大文豪……是全椒县的吴敬梓。”[6]可见其天资之聪颖,成就之高超。然而拥有如此才学的他却最终成为了一个痛恨八股、独居南京、每日以写小说和诗词为乐之人。而这种清贫的生活实际上与他早期做官为士的期望相违背。从积极入世到隐退于市,这其中的转变与他的科举经历密不可分。
吴敬梓一生共参加了四次科举考试。在最后一次考试时“安徽巡抚赵公国麟闻其名,招之试,才之,以博学鸿词荐竟不赴廷试,亦自此不应乡举。”[7]虽然“安徽巡抚以博学鸿词荐”,但前三次的名落孙山已让他灰心丧气,这第四次的“博学鸿词科”他又被迫因病退出。在一次次的挫败中吴敬梓最终选择了放弃,并在此后拒绝参加一切与之有关的考试。在无缘博学鸿词后,吴敬梓用一首《丙辰除夕述怀》抒发了自己窘迫的心境,更用一首“人生不得意,万事皆愬愬。有如在网罗,无由振羽翮”[7]123表达了自己无助的情感。经历过这一系列的考场失意,吴敬梓重新寻找人生的方向,他开始对科举考试制度与世人追名逐利之心进行深刻反思。在认清科举制度的虚伪性和欺骗性后,吴敬梓创作出了《儒林外史》,将世人对八股理法的盲目推崇和对诗歌才气的忽视贬低用辛辣幽默的笔法撰写出来,并将自己“诗文并重”“才不可疏”“诗才不凡”的诗文观也通过小说人物间的对话展现给后世。
吴敬梓对科举考试无疑是深恶痛绝的。这份强烈的情感一方面源自他自身失败的应试经历,另一方面族人对官场生活的痴迷也让他更直观地感受到了科举对考生精神的控制,对个体个性的摧残。“全椒吴氏族人中也颇有不少屡困场屋、功名蹭蹬的老童生、老秀才。如吴敬梓高祖吴沛进学后,曾多次参加三年一科的乡试,但‘七战皆北’……虽然他们在追逐功名的路途中有得有失,然而他们在揣摩八股制艺上全都下了苦工。”[8]族人对科举、八股、功名的狂热追求让吴敬梓的内心受到强烈冲击。看到亲人因屡试不第而郁郁寡欢,甚至用尽一生为此烦忧,每日在这种高压氛围下生活的吴敬梓自然对科举的感触比同龄人深刻。清雍正八年(1730年),29岁的他赴滁州参加乡试预考。当时的提督安徽学政李凤翥赠其评语为“文章大好人大怪”[9]。“文章大好”是对吴敬梓才华的肯定,而“人大怪”则是对吴敬梓在酒后关于当朝之事多有妄言一事的评价。可见吴敬梓对四书五经、八股文这些学问的厌恶情绪早已产生,这与他从小听闻族人备受科举折磨的痛苦经历息息相关。
在亲身经历过青年时期艰辛的科举之路后,吴敬梓意识到了八股文的危害,但真正对其诗文观的形成起理论支撑作用的还在于他接受了不同类型的思想。一方面,由于吴敬梓一直受到明清儒家理学思想的禁锢,对魏晋洒脱清谈的自由氛围心生向往;另一方面,颜元、李塨的“客观务实”之学也对吴敬梓诗文观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培养了他“厌故套,尚清谈”的审美特点。对此,陈美林这样概括:“吴敬梓的思想是比较复杂的,他出生于屡代业儒的世家,自幼接受了儒家正统思想的教育;但早年即沉浸在魏晋六朝的文史著作中……;中年又接受了时代思潮中颜、李学说的影响,……晚年生活日趋困穷……感受到劳苦群众的优秀品德。”[10]
不可否认,儒学在吴敬梓的思想中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这与其出身书香门第、统治者推行八股取士的政策紧密相连。但与他人不同的是,吴敬梓并未局限于儒家经典的学习和八股文章的创作。在他成长的道路中,一直保持兼收并蓄、融会贯通的治学态度。特别是对魏晋六朝思想,吴敬梓更加赏识。程晋芳《寄怀严东有》诗说:“敏轩生近世,而抱六代情;风雅慕建安,斋栗怀昭明”[7]129。同时,吴敬梓对魏晋风骨的欣赏不只停留在理论的汲取上,他还切身将魏晋风骨在自己的诗词创作中加以运用。正如他在《观海》中所写:“浩荡天无极,潮声动地来。鹏溟流陇域,蜃市作楼台。齐鲁金泥没,乾坤玉阙开。少年多意气,高阁坐衔杯。”[11]诗中气势之磅礴,胸怀之疏阔皆流露出魏晋之风。由于明清时期的专制统治,文学一度被政治所操控,沦为统治阶级的集权工具,早已对四书五经、八股文章心有不满的吴敬梓开始关注魏晋文学。虽然政局动乱,可魏晋南北朝却在文学上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自由开放的文学风气对吴敬梓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他一边主动学习魏晋名士之风骨思想,钻研他们的写作风格,一边跳出体裁的限制,进行诗歌小说的创作,最终“终日徜徉在其间的吴敬梓写下了不少‘吊六代之英才’和‘抗志慕贤达’的诗词。”[12]而《儒林外史》中所提出的“讲究才情”“清谈为妙”等宣扬个性特色的诗歌观,就是吴敬梓对魏晋文学自觉的继承。
在受到魏晋风骨影响的同时,吴敬梓还接受着颜元、李塨所倡导的客观务实的自然学说的熏染。民国十六年(1927年)胡适在撰写《官场现形记·序》中首次提到了吴敬梓“受了颜习斋、李刚主、程绵庄一派的思想影响”[12]。颜李之学“不仅驳斥程、朱,也反对陆、王,对主观唯心主义和客观唯心主义一概加以批驳……因而重视实学、实事、实功……还认真学习西洋传教士带来的西洋文明”[12]。这种务实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同样也贯穿在吴敬梓的诗文观中。《儒林外史》第二十九回,杜慎卿就提到“先生,这是而今诗社里的故套,小弟看来,觉得雅的这样俗,还是清谈为妙。”[2]200不以虚无之故套作诗,反而认为务实的“清谈”为妙。此种脚踏实地的作诗风格既是对颜李之学的继承,同时也是对其理论基础的拓展延伸。
以儒家为根、魏晋为枝、颜李为叶,通过自身对各家各派思想的吸收和对现实的不断反省,最终吴敬梓让自己的诗文观有了坚实的理论与思想基础。
《儒林外史》作为一部社会讽刺小说,其内涵是非常丰富的,他不仅揭露了科举的种种弊端,对沉迷于功名而丧失自我的知识分子进行了辛辣讽刺,也对诗文与文章之关系作了探讨。就吴敬梓文学观念的形成原因来看,从社会八股风气的影响,到个人科举经历的反思,再到年少各家学派的贯通,这些都成了吴敬梓诗文审美的来源。更为重要的是,吴敬梓通过小说的方式将自己的诗文思想传播给大众,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们不平等的诗文观念,让更多人发现八股之弊害,认识科举之本质。这是对写作刻板之风的有力打击,也是对个人性情的巧妙发掘。吴敬梓诗文观的产生表现了其对社会的责任与担当,是他呼吁思想自由、提倡个性解放观念的一种独特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