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林,余 莹
(广西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北宋太学生上书事件是北宋太学生群体在弊政、边患等内忧外患的社会现实下,以上书的形式向北宋朝廷表达不满并提出改进政见的一系列活动的总称。在对北宋太学生上书事件的研究中,鲜少有学者从舆论学的研究范式出发进行探析。主要的研究成果集中于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从政治学、社会学层面对事件主体的群体特征或行为特征进行分析,如王刘琦《宋代太学生参政活动研究》(1)王刘琦:《宋代太学生参政活动研究》,开封,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付敏敏《北宋官学学生群体研究》(2)付敏敏:《北宋官学学生群体研究》,沈阳,辽宁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二是从历史学、教育学角度对太学生上书事件进行历史溯因与关联性分析,如高英杰《靖康学潮原因探析》(3)高英杰:《靖康学潮原因探析》,《聊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张晓宇《北宋太学制度与太学生救国运动内在联系初探》(4)张晓宇:《北宋太学制度与太学生救国运动内在联系初探》,《学术月刊》2003年第10期。。从舆论学展开的研究主要是把该事件放在舆论史整体研究中进行的概略性研究,如张文英《中国古代舆情表达方式探析》(5)张文英:《中国古代舆情表达方式探析》,《天府新论》2013第3期。、王海与何洪亮《中国古代舆情的历史考察—从林语堂〈中国新闻舆论史〉说起》(6)王海、何洪亮:《中国古代舆情的历史考察——从林语堂〈中国新闻舆论史〉说起》,《湖北社会科学》2007年第2期。,而缺乏从舆论学视角对事件本身展开的研究。
本文拟通过梳理事件当时的舆论场环境,针对关联性事件,充分补充事件发生的背景与具体情况,展现清晰的历史发展脉络与影响因素的传导,总结北宋太学生上书运动的特点及其作用,补足对中国舆论史上这一重要事件的专门史研究。
社会动荡与民族危机当头,恰是社会公众舆论与公众批评萌芽并迅速发展的时期。北宋历经神、哲、徽、钦四朝,内部积弊凸显更兼外部军事威胁,阶层矛盾日蠲。伴随危机逐步兴起的太学生上书活动,与民间舆论相配合,形成了当时轰动一时的舆论事件,对北宋朝廷施政产生了重要影响。
北宋最早的太学生上书事件记载见于北宋仁宗庆历年间,太学生何群上书请求“复古衣冠”,改变当时“专以文辞就”的科举取士的状况。何群也因其“嗜古学,喜激扬论议”的风格获“白衣御史”的美称。其主张得到了谏官御史的认同,但最终在内外制议中不为所用。另外,大名鼎鼎的“苏嘉案”主角——苏颂之子苏嘉在神宗朝也有借贬低王莽新政而“非毁时政”(7)[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第二百二十八卷,引《林希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5545-5546页。的行为,其目的是暗讽王安石新政,但最终以王安石“逐诸学官”的党羽清洗作罢。由此可以发现,早期的北宋太学生上书事件大多以表达政见为主要内容,其过程常难逃党争之嫌,而结果多因当权者的阻挠与降罪而以失败告终。
这一时期的舆论发动主体集中于“零散的”“好议论”的个别太学生身上,而并未引起群体的广泛共鸣。因此其造成的影响也是相当有限的。但此时的太学生上书事件也引起了统治集团一定的注意。在《上庠录》中宋神宗向舒亶表示出了“执政官亦畏其口”的重视态度;(8)[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后集》卷三十五,引《上庠录》,清乾隆五年至六年海盐杨佑启耘经楼依宋板重刊,第1396-1397页《鹤林玉露》中《无官御史》一篇也首次阐明了太学生“有发头陀寺,无官御史台”(9)[宋]罗大经:《鹤林玉露》,笔记小说大观(第7册),江苏: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第137页的特殊身份。
在宋徽宗执政时期,北宋太学生上书舆情事件影响变得显著。围绕对蔡京、朱勖等执政官员的不满甚至批判,话题的对抗性与冲突性相较于前期也更加明显。
1、崇宁、大观、政和年间的舆论发展初期
崇宁、大观、政和年间的舆论发展初期,社会舆论和太学生上书的舆论引导尚未形成有效配合。《宋史·陈东传》中记载,“蔡京,王黼方用事,人莫敢指言,独东无所隐讳。”(10)[元]脱脱:《列传第二百一十四 陈东传》,《宋史》第38册第455卷,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359页。。《陈东传》的相关记载表现出太学生陈东不畏权贵的宝贵品质,但也可以从侧面反映出崇宁、政和年间民众碍于当权者的巨大权势而集体噤声的现象。但此时期作为舆论引导的太学生上书活动依然活跃。崇宁二年(1103),太学生雍孝闻在殿策中“力诋二蔡及时政未便者,徽宗大怒,减死窜海外”(11)[宋]王明清:《挥尘录》,前录第二卷第五十一条,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20页。;大观三年(1109),太学生陈朝老上书批判韩忠彦、曾布、赵挺之、蔡京等人“皆天下所不堪者”(12)[明]陈邦詹:《宋史纪事本末》第四十九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39页。,但上书的奏折被扣下;政和初年,蔡京复用而张商英罢相,未几,“太学诸生诵商英之冤。”(13)[元]脱脱:《列传第一百一十 张商英传》,《宋史》第32册第351卷,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1098页。,太学生的集体意见引起蔡京的恐惧,并最终让张商英恢复旧职。
崇宁至政和年间的太学生上书活动相较于前期表现出更加尖锐的态度,吸引的太学生数量不断增多,不同于前期上书活动个别的人名陈列,已经可以看出“诸生”等表示群体性概念的表述。其斗争的结果也有一定的进步,“减死”、“复还故官职”等当权者的反馈中已经看到一定的让步与妥协。
2、宣和年间的意见聚合与舆论激化
宣和年间,针对蔡京等权臣的个人意见进一步激化为社会意见。在人际传播层面,民谣民谚成为主要方式。宣和民谣“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14)[清]万鹗:《宋诗纪事 四》第一百卷,引[宋]吴曾:《能改斋漫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360页。,以谐音暗喻的形式表达了民众除去童贯、蔡京的期望;民谚“金腰带,银腰带,赵家世界朱家坏”(15)[清]万鹗:《宋诗纪事 四》第一百卷,引[宋]吴曾:《能改斋漫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361页。则讽刺朱勖权势滔天、作威作福的行径;同样在《宋诗纪事》中《蔡京鹑怪》(16)[清]万鹗:《宋诗纪事 四》第九十九卷,引[宋]陈岩肖:《庚溪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348页。这一生动有趣的民间故事也反应了蔡京的暴殄天物。方汉奇《报刊史话》一书还记述了北宋小报刊登宋徽宗责骂蔡京的诏书的事件(17)方汉奇:《报刊史话》,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4页。。尽管后来被证实诏书为假造,但小报的传播已对当时的社会舆论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宣和二年(1120)十月,方腊起义更是借助讨伐朱勖的名义,将行为层面的舆论抗议搬上了历史的舞台。
从“腹议”逐步转向“民谣讽谕”甚至“肢体示威”的显舆论形态,社会舆论的发展离不开太学生上书事件的激化,同时激化的社会舆论也逐步与太学生上书相互配合。宣和元年朱勔“以花石纲媚上,东南骚动”(18)[元]脱脱:《本纪卷二十二 徽宗四》,《宋史》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05页。,太学生邓肃进诗对朱勔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的行为进行讽谏,最终被放归故乡。邓肃个人的抗争未取得预期的效果,但第二年的方腊起义则引起了统治者的足够重视,并取得了“罢苏、杭州造作局及御前纲运”、“罢木石彩色等场务”(19)[元]脱脱:《本纪卷二十二 徽宗四》,《宋史》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07页。等短期成果。
徽宗朝的社会群体与太学生上书活动逐步形成配合,个人意见经历潜伏期、社会意见的聚合、舆论领袖的意见引导并逐步形成了强有力的社会舆论。
宣和七年(1125),宋钦宗即位当政。此时,社会舆论已经具备相当的影响力,而这一时期的太学生上书事件则更多地像引火索一次又一次引发社会舆论的爆发高潮。在这个过程中,以太学生陈东为首的集体上书事件最具代表性。
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陈东与太学生诸生第一次伏阙上书宋钦宗,指责蔡京、梁师成、李彦、朱勔、童贯、王黼等祸乱朝政,请求“诛六贼,传首四方,以谢天下。”(20)[元]脱脱:《列传第二百一十四 陈东传》,《宋史》第38册第455卷,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359页。靖康元年正月初六,陈东第二次带领太学生上书;正月三十第三次带领太学生上书,短短一个月三次伏阙上书,其频率之高已经远远超过前期的任何一次太学生上书活动。在上书活动中,陈东等人善用“民意”对朝廷进行施压,在其个人所著《少阳集》中,所收录的《登闻检院上钦宗皇帝书》中屡次提及“民怨”、“妇女、孺子亦常流涕”、“东南之民怨入骨髓,欲食其肉”等言辞(21)[宋]陈东:《登闻检院上钦宗皇帝书》,《少阳集》卷一,钦定四库全书 集部四,别集类三。,以及《登闻检院再上钦宗皇帝书》中“此数贼罪大难掩,公议弗容”、“良民受害,怨之刻骨”(22)[宋]陈东:《登闻检院再上钦宗皇帝书》,《少阳集》卷一,钦定四库全书 集部四,别集类三。等反映民间强烈舆情的词句,并借此引出诛杀“六贼”的诉求。
陈东的前三次上书充分借社会舆论之势,实现了效果的放大。他在前三次上书中所要求的除“六贼”很快被宋钦宗采纳,王黼被贬,李彦被赐死并抄家,朱勔被流放归家,梁师成被贬赐死,靖康元年正月(即上书一个月之内)“六贼”即有四人被处理;与此同时,社会舆论也因为陈东的三次上书而进一步走向高潮。
北宋末年有记录的声势庞大、冲突极为激烈的一次太学生上书发生于靖康元年二月初五,陈东等太学生与京城数万人一同伏阙上书,请求恢复李纲与种师道职务,任用主战派的官员。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舆论活动中,舆论主体涵盖了太学生、平民多个层面的社会主体,数量也从数百升级为数万(《少阳集》记载为十余万),而其面向的舆论客体是夹在主战和主和派之间立场动摇、执政班子不孚民意的宋钦宗朝廷。不平衡的力量对比让这场舆论活动愈演愈烈,甚至上升为一场诉诸暴力的集会声讨:“会邦彦入朝”,舆论主体直面声讨对象,强烈的公众情绪形成言语冲突与对抗,李邦彦被“数其罪而骂”(23)[元]脱脱:《本纪卷二十三 钦宗》,《宋史》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24页。。在舆论主体直面擅权宦官群体时,言语冲突很快又上升为肢体冲突,“众脔而磔之,并杀内侍数十人”(24)[元]脱脱:《本纪卷二十三 钦宗》,《宋史》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24页。。其裹挟的激烈行径与反抗情绪逐渐走向失控,陈东作为运动的发起人之一甚至也难以控制激昂的公众情绪,以至于“公止之虽甚力,众怒哗不听”(25)[宋]陈东:《行状陈南》,《少阳集》卷六附录,钦定四库全书 集部四,别集类三。。最终这场轰轰烈烈的舆论运动以宋钦宗复用李纲,转向主战派一方的胜利而告终。
在靖康元年宋钦宗被扣金营,国难当头之际,太学生上书活动的内容又转向请求释放宋钦宗车驾。徐揆“帅诸生扣南薰门,以书抵二酋,请车驾还阙”(26)[元]脱脱:《列传第二百零六 徐揆传》,《宋史》第38册第447卷,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180页。,此时的上书对象摆脱分崩离析的北宋朝廷内部而面向兵力强盛的金庭,上书的徐揆脱离北宋不杀文官的祖训保护,最终惨烈被害。
北宋末年的太学生上书运动在达到峰值后并未戛然而止,其影响作用于新生的南宋,太学生代表之一陈东著名的八次上书活动即有四次发生在南宋高宗时期。另外,南宋时期著名的太学生上书事件还有张观、宋鼎等上书孝宗请求惩处投降派汤思退等;“庆元六君子”上书宁宗保全右相赵汝愚;理宗时期太学罢学等事件。因南宋不是本文的论述重点,故从略。
任何舆论事件都是由主体和客体构成的,其形成都与当时社会的宏观舆论环境有关。北宋太学生上书事件的发生,与当时社会环境的变迁密切相关。
北宋王朝结束了晚唐五代时期的藩镇割据与政权混乱的局面,重新建立了大一统王朝。安稳的社会环境与“重文轻武”的立国思想促使北宋的文化走向阜盛。“遂使三代而降,考论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宋于汉、唐,盖无让焉。”(27)[元]脱脱:《本纪卷三 太祖三》,《宋史》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51页。因此北宋时期故有文化盛世的称号,得益于国家的稳定与繁荣、统治者相对开放的政策与完善的官僚体系建设、社会包容开放的总体气氛以及在文化教育上的发达与进步。士族阶层及太学生群体参政议政拥有了较为宽松的文化环境与社会环境,形成了复杂且多元化的舆论生态。这一点也可从当时文学的繁盛中看出来。
北宋的主要文学形式是词,通过写词抒发怀才不遇、政治抱负以及对当政者不满等主题。在神宗与哲宗朝,伴随着党派之争的加剧、文人从政的抱负频频被对手打破,转而将文思捷才转移到诗词创作中去,诞生了欧阳修、苏轼三父子、王安石、柳永等一大批留名青史的大文学家。宋神宗元丰年间,由于朝廷内部“毁苏派”对于苏轼诗句的歪曲理解,导致以苏轼为代表的旧党几乎被一网打尽(28)李继华:《试论“乌台诗案”对苏轼思想及创作的影响》,《周口师专学报》1997年第3期。。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徽宗时著作郎胡处晦因痛恨奸臣误国,作词讽刺时政、感叹君王而被俘。由于诗词等传播形式虽然隐晦但并不完全脱离当权者监管,诗词影射带动的舆论传播方式主要依靠诗词撰写者的个人声名与社会影响力。
较为宽松的社会环境与舆论环境客观上为太学生上书提供了合适土壤,舆论活动发生过程中太学生群体所面临的阻碍相对较小。相比于诗词影射的隐晦性,太学生上书的诉求更加直白直观,同时诗词影射主要的舆论群体以接受过较好教育的士大夫阶层为主,太学生上书因太学生群体阶层基数与性质相对影响更大,跨越阶层更加丰富。
太学是中国古代最高的国立学府,其发源可远溯至西周。西汉时期,董仲舒与汉武帝对策时曾进言:“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29)[东汉]班固:《董仲舒传》,《汉书》第五十六卷,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450页。太学由此成制并发展壮大。北宋文化繁荣使太学的设立与兴盛具备条件,太学制度得到很大完善和发展。宋神宗时期“立太学生内、外、上舍法”(30)[元]脱脱:《本纪第十五卷 神宗二》,《宋史》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80页。,三舍制改革进一步扩大了太学生规模。太学生的人数大量增加并逐渐成为国家政治后备人才的重要来源。
在生源选拔上,汉初太学生为博士弟子,选取乡民中仪状端正足年者(31)[东汉]班固:《儒林传》,《汉书》第八十八卷,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703页。,其阶层来源为基层平民。尽管在新朝、东汉等部分时期受氏族门阀思想影响,太学生输送来源有所改变,但发展至宋朝,太学教育的普及使平民阶层学生成为重要生源。《宋史·选举志三》指出北宋时太学生选取标准是“八品以下子弟若庶人之俊异者”(32)[元]脱脱:《选举志三》,《宋史》第11册第157卷,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657页。。在选择标准约束下,太学生主要阶层主要集中于士人低层与庶族百姓,此阶层性质拉近了太学生群体与平民群体之间的距离,使太学生在吸纳民意、换位思考、引导舆论与跨群体沟通方面形成天然的优势。
舆论的跨群体传播有一定条件。当且只当上书活动的影响发展到能够跨越群体差异性与群体信息获知的鸿沟时,才会带动新群体的加入。太学生阶层与平民群体的接近性使这个过程更加迅速且便利。太学生舆论领袖(如陈东)也认识到了这点,在组织舆论活动时充分结合民意进一步扩大舆论传播的影响力。事实上,北宋太学生上书舆论事件的主体涵盖多个群体,其中既包括带动舆论走向的太学生群体,也包括响应附和的士人群体、部分官僚成员及平民群体。平民的自发聚集并参与到上书活动离不开太学生活动的前期造势,两者的阶层接近性加速了这一融合的过程。
余英时在《朱熹的历史世界》一书中表示,北宋时期的士人除了文化上的高度之外在从政领域也相较前代更具主动性。(33)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 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23页。这种主动性不仅仅来源于儒家的优良传统,也来源于宋学提倡的经世致用的思想。
宋学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占据了相当重要的地位。在宋学发展之初,追求“内圣外王之道”的儒家最高理想与重实际的特点联系紧密(34)漆侠:《宋学的发展和演变》,《文史哲》1995年第1期。,具体实践中表现为北宋文人积极仕宦、参政议政。熙宁八年二月(1075),王安石变法编订的《三经新义》统筹众论,为太学制定统一的教材,纠正太学生“从政则茫然不知其方者皆是也”(35)[宋]王安石:《王临川全集》第2册,上海:上海中央书店,1935年,第133页。的普遍问题。注重时事考量与实践教育,引导太学生积极关注时政,学“有用于国家”之学问。宋学经世致用思想表现在士大夫阶层,则如范仲淹庆历新政、王安石变法等改革积弊,以自身的能力为社会做出贡献,实现“内圣外王之道”的理想抱负;表现在太学生群体则具体体现为对内陈述政见、对外彰显民族气节与爱国情怀的一系列行为。
宋学早期发展的代表人物石介、孙复、胡瑷等都是将经世致用的宋学思想融入实践的代表性人才,他们兼具国子监直讲等主持太学教务的身份,也将宋学思想融入自身的教育实践中,形成对太学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为太学生积极参与议政甚至上书作了铺垫。
舆论客体在舆论事件中往往是现实社会中所涉及的各种社会现象与社会问题(36)陈力丹:《舆论学 舆论导向研究》,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3页。。在整个北宋王朝的跨度下,由于政治、经济、文化与军事等因素的变化,矛盾主次因素此消彼长,使各阶段有不同社会问题成为舆论发展的客体。
随着仁宗庆历时期后民族内外矛盾的加剧、官僚阶层的不作为,内忧外患的社会大背景日益激发太学生爱国热情。仁、神、哲三位皇帝在位期间,太学生舆论活动多以内政、改革等为上书主题。宋仁宗是北宋王朝十位皇帝中的第四位皇帝,此时北宋王朝历经太祖、太宗的开疆扩土、巩固王朝的阶段,逐步迈入鼎盛时期。但宋太祖、宋太宗时期重文轻武、不抑兼并的既定国策已经令社会各阶层矛盾开始激化。此阶段制度变革(如庆历新政)的影响是太学生上书的主要诱因,但此时的上书事件并不频繁、涉及规模较小,且舆论客体较为集中,主要针对北宋中央的部分制度问题与体制问题,态度相对温和不强硬。神宗朝时社会矛盾加剧,如冗兵冗员冗费等。神宗启用王安石进行锐意改革,产生了革新派与保守派的对抗,而第一次的太学生上书就来自于站在保守派阵营的太学生苏嘉。在神宗朝,太学生上书活动还没有完全兴起,主要的舆论客体针对的是改革所带来的新旧派之间的意见对抗以及日益尖锐的社会冲突。宋哲宗时期因为新旧党派针对变法的争论更加激烈,党争局面的冲突导致官僚系统的群体更加混乱,政务繁琐决策效率低下,社会矛盾没有得到解决反而愈演愈烈。在这一时期内,太学生上书事件爆发频率更高,但上书主题仍然以国家内政的改革为主,主题较为集中。
宋徽宗、宋钦宗时期的太学生上书主题则逐渐转为内忧与外患。由于皇帝与官僚体系官员的不作为、社会矛盾冲突日益尖锐以及此阶段“外患”频出,金朝发动的侵略战争以及围绕主战派与投降派而起的争端以及靖康之难所造成的对民族与国家安全的威胁进一步激化。陈东八次上书,早期的出发点在于政治体系的稳固性与党派竞争的利益,而后期随着民族矛盾的加剧,上书的出发点转变为救亡图存与抵抗外族侵略。在此阶段内太学生上书活动的频次达到了巅峰,带动的人群与影响的范围也居于北宋最高的水平,上书主题也主要从内部矛盾为主转向对内忧与外患的共同关注。
民本主义舆论观是中国古代舆论观的重要特色。“民之所欲, 天必从之”,将民意与神授的君权相连接,体现了朴素的民本主义舆论观(37)韩运荣、刘晶:《先秦古典舆论思想的二元对立分析》,《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这种朴素的舆论观通过孔子、孟子、荀子等儒家学派代表人物的理论完善,形成了比较系统的民本主义舆论思想。与此同时,另一种起源于“燔《诗》《书》而明法令”的法家思想,则伴随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成为统治者加强舆论管控与言论限制的依据。在舆论史的发展过程中,可以看到民本主义舆论观与舆论管制并行不悖。北宋太学生上书运动是这两种舆论观的一次正面碰撞,在中国舆论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影响深远。
北宋太学生上书运动是爱国主义与民族忧患意识的体现,展现了宋代官学学生强烈的政治参与意识,其作为“言谏”的一种特殊形式是中国古代舆论表达体系的一种重要模式,与影射、谣谚等不同的社会舆论形式相互影响、相互作用,推动王朝的改变与社会的变化。
太学生群体的上书活动在本质上是群体的政治性意见与诉求的合理表达,主要的形式是通过上书事件的发生与发酵,通过实现一定阶层内公众的意见聚合与舆论发展,产生一定的社会性影响并最终导致施压朝廷、改变政策。以陈东上书请求李纲复用的舆论事件为例探知其特定的舆论结构:陈东即舆论传播主体的领头人,也是意见上陈的把关人,上书的太学生群体为舆论尚在单个阶层内酝酿发展时的舆情推动者;而“从者数万”的军民则是助力舆情扩大化并跨越圈层的人际传播说服者。陈东前后八次带领太学生上书议政,不仅引起了士庶官僚集团的积极反应,也带动了京城内普通居民与守军进行集结抗议,正式形成了跨阶层与群体的公众批判浪潮。在反对罢免李纲的上书活动中,陈东代表太学生这一集团表明了鲜明的立场,并最终形成对统治阶级的公众批判。
在仁宗、神宗、哲宗时期,社会矛盾集中在朝廷内部,主要是新旧两派的执政方略与执政要义的斗争。在这一时期,太学生上书的主要话题集中在国家的政治体制与变法与否的争端上,效果不明显,太学生群体甚至遭受处罚。第一,争端主题较为敏感,涉及皇帝的个人主政特点与施政方针,上书触及皇帝的中央集权与个人利益,书折大多被枢密院等驳回或根本难以上达天听;第二,此阶段的太学生往往以个人或少数群体进行上书,人微言轻的同时容易给皇帝造成拉帮结派的错觉;第三,这一时期的上书渠道主要还是通过太学生参政议政的正式渠道,散布信息的方式较为单一,没有广泛带动大量利益相关群体。在《汴京陷落后太学生向金人之辩论》(38)黄现璠:《宋代太学生救国运动》,《民国丛书第五编》05063期,上海:上海书店,1999年,第29-39页。文本中有明确记载的太学生上书活动中,除第一次史书明确点明“朝廷竟从舆者论”外,其余均被作罢,在通过传统上书觐言的程序时即被官僚机构拦截并过滤。
在太学生上书的高潮时期,虽仍然有较大比例被拒绝或拦截,但舆论效果相对而言较前期有效,这主要是因为太学生群体的行为卷携其他群体的共同意见,并最终形成了针对时局政见的较大的舆论浪潮。最终真正影响统治阶层决策改变的并不是“体制内部”的言谏本身,而是畏惧“舆者动乱,威胁政权”的预想结果。
在不同时期皇权中央的统治者对于参政议政的言论的包容度有所区别,北宋相较于其他朝代,如明清时期对言论的高度管控甚至清朝文字狱惨案的发生已经颇为宽宥,但当局对言论的管控并非完全没有。如太学生上书运动的相关记载中,“枢密院弹压官恐生变,止之”“书奏不报”、大臣“阻挠不行”(39)黄现璠:《宋代太学生救国运动》,《民国丛书第五编》05063期,上海:上海书店,1999年,第32、34、36页。,都是阻碍舆论发展与传播的行为。官僚系统内部截断太学生上书“上达天听”的渠道,从动机本身来看是为了将舆论扼杀在摇篮之中,但从结果来看,北宋官僚机构忽视了上书事件本身的影响力,最终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屈从于巨大的舆论压力。
北宋太学生上书事件是东汉党锢运动的传承。西汉汉哀帝时期“博士弟子济南王咸举幡太学下”并形成“诸生会者千余人”规模的集会声讨,最终使当权者做出“抵宣罪减死一等, 髡钳”的从宽处置方式(40)王子今.王咸举幡:《舆论史、教育史和士人心态史的考察》,《读书》2009年第6期。在东汉时期,形成了舆论与统治当局之间第一次有组织的冲突(41)林语堂:《中国新闻舆论史》,王海,何洪亮主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6页。。太学生以“清议”的舆论形式提出理想的政治建构基本理念(42)赵昆生:《论汉末清议思潮与社会转型》,《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形成名动一时的党锢运动。党锢运动是东汉士大夫阶层为反对宦官专权进行的一系列抗争,同样运用了相当丰富的舆论引导方式。除了最为基本的直接上书陈政的行为之外,据汉代考课制度研究发现,汉代考课所附评语在统治阶层与知识群体中也颇具舆论效应(43)吕宗力:《略论民间歌谣在汉代的政治作用及相关迷思》,《社会科学战线》2008年第9期。,而这些考课评语的撰写者多来自于东汉党人。东汉时期的士族党人在引导舆论时注重将自身的意见表达与社会最广泛的阶层——平民阶层相联系,扩大了舆论的发生基础。这同样也是北宋后期太学生上书运动的鲜明特色。
在北宋六百年后的明朝末年,东林党士人针对明末混乱的时局与朝政局面展开了又一波“舆论战”。在形式与发生机制上,东林党的清议运动更加接近于汉朝的党锢运动。同样为宦官把政的局面,同样发展成为激烈的党争,同样造成了禁止参与朝政甚至失去生命的惨痛的后果,同样受到儒家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等。但在具体的实施方略上,东林党运动又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太学生上书运动的继承与发展。二者同样依据教育事业作为自身的坚定依靠。太学生上书运动依靠背后已经蓬勃发展起来的培育政治人才的太学,而东林党运动背后则是以东林书院为阵地的一系列讲学、出书、辩论等舆论活动。相对于太学生上书运动,东林党的舆论活动形式更加丰富。特别是东林党人将相当一部分舆论引导与爆发的风口直接指向了具体的思想流派而非朝廷本身,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舆论传播的阻力,同时也削弱了舆论的打击力度。即便如此,以宦官集团为代表的东汉统治集团发动“党锢之祸”,以“上书诬告”“操纵士人”的方式打压清议之风,最终促使魏晋时期避世不理政事的“清谈之风”的形成。在这段舆论史发展的历程中,北宋太学生上书事件是其中承上启下的一环。
五四运动作为青年学生组织的爱国救亡运动,具有反对帝国主义与封建主义的先进性,根本区别于前面几场皇权专制制度下一些群体的舆论抗议运动。但从精神维度来看,五四运动从北宋太学生上书运动中继承了许多思想意义上的精华。首先便是忧国忧民、救亡图存的精神。“五四”青年学生继承了北宋太学生在面对国家危急存亡之时敢于挺身而出,为国献策为国分忧的精神品质。同样面对内忧外患的局面,虽然北宋时期是民族之间的矛盾,但传统以大中华为整体的民族意识中,其面对的危机感都是互通的。其次便是敢说敢言,不惧权贵的精神。北宋太学生面对官僚阶层与强硬的中央朝廷,始终没有畏惧退缩,以陈东为代表的太学生就是典型,在被高宗杀害之前,陈东还留下“我陈东也,畏死即不敢言,已言肯逃死乎?”(44)[元]脱脱:《列传第二百一十四 陈东传》,《宋史》第38册第455卷,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362页。的壮志豪言。而五四运动中进步青年走上街头宣传民主科学思想、高举革命旗帜同样是无惧威胁的伟大革命精神。
北宋太学生上书事件是公众对不合理、不正义的社会现象的抗击,究其本质,太学生上书事件是在统治阶级官僚系统允许的范围内存在的一种公众批判模式,既为体制内传统政治参与模式与政治监督机制所默许,同时也被压制和排挤。作为传统民本主义舆论观的一次实践,尽管有积极的进步意义,但也存在明显的缺陷:太学生的上书进言有相当一部分受制于传统儒学忠君思想的束缚而走向愚忠;上书进言与舆论掌控的方式单一;在舆论发动的过程中总体上缺乏明确的认知与规划,不注重影响力的扩展与主体发掘,被动性较为突出。这些都体现出了时代和阶级层面上的根本局限性。
在社会主义新中国,宪法保障人民作为国家的主人有参政议政的权利,有依法行使舆论监督的渠道。这就从根本上保证了群众的意见能够被重视、被倾听和被落实。随着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民主建设的深入,在民众的政治参与过程中,国家应建立健全舆论传播的相关体制机制,及时关注公众的合理诉求与社会痛点,充分把握民意导向,加强民众与政府之间的良性沟通,以理性交流与情感共鸣共塑和平安宁的“和谐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