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航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冗伞村是贵州省惠水县摆榜乡唯一启用立碑认祖的村落,立碑认祖的祭祀方式在当地传统风俗中是不推崇,不受欢迎的,从未有过的。该村追认为始祖的古墓在当地已存留很久,关于墓中之人,当地盛传一个民众普遍认可的民间传说予以解释。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冗伞村建构的龙钻将军与传统古墓传说故事完全脱离,彻底转换了人物事迹,极大凸显古墓主人的社会身份,形成全新的传说样本。本文从传说动力学的角度分析龙钻将军衍生的具体语境,考察研究龙钻将军建构背后隐含的动力机制,分析牵引村落中的民俗精英施行“借墓制”的根本现实动因。
龙钻将军是流传在贵州省惠水县摆榜乡的民间传说,该传说系20世纪90年代初在当地民俗精英的号召下建构形成。该传说是以冗伞村为传说核心逐渐向四周传播形成的传说圈,历经20多年的发展龙钻将军形成了颇具声名的乡间传说,龙钻将军的传说故事是基于一座无名古墓的基础上建构而来:
龙钻祖人系一三九五年八月入黔,始祖方灵之重孙曾勅授为昭勇将军和小龙番长官司,因咕噜羊场平塘一带动乱,父子三人奉命带兵前去平息,就地安居,次子文光返回家乡承袭小龙番长官司,长子文英由科举出仕特授顺天府为其父立碑奉祀,因碑损坏嗣孙荣光一八二九年重立碑祀。①摘录于龙钻将军碑文。
这是摘自龙钻将军的墓志铭,同时,也是龙钻将军传说故事的基本框架,在龙钻将军的威名下,这座位于平寨村的无名古墓瞬间受到当地群民的极大关注,其中不乏引来一些盗墓恶人致使古墓遭受极大破坏。可见,龙钻将军的故事威名早已远扬,且受到不同群体的密切关注。值得注意的是,从田调考察结果显示古墓修建的时间绝非是20世纪末,而是拥有更早的时间。另外,当地长期盛传着一个极具警世意义的传说故事,该传说是最早解释古墓来源的唯一民间传说:
在很早以前,这里一片祥和安宁,人们终日致力于务农耕种,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农耕生活。有一天,一个穿着奇特的外乡人走入村里收税,见村中的女孩俊俏貌美便心生歹念,趁夜色昏朦之际潜入女孩房中实施强暴,不料农家闺女常常耕种劳作,力气不弱于一般男子,几番纠缠之后依就难以制住女孩,女孩大呼救命之际,恶人只得跳窗落荒而逃,待女孩父兄赶致闺中,恶人早已不见踪影,只见村里的土狗朝着山路狂叫,父兄怒骂之余召集村里年轻弟兄点燃火把沿着小路猛追而去。恶人逃致古墓所在地,早就气衰力竭丧失了逃跑能力瘫坐在地。追至恶人的年轻人可谓是怒火中烧,万目睚眦,只见恶人却还恶语狡辩,招惹众人。月色昏暗,众人难以压制心中怒火,便出手训之,不料其气衰体弱竟殁了。众人商讨之后,忧其收税之官家身份,便约定将其尸首迁去别处掩埋,以免灾祸。不料,其尸首滴血之处竟布满虫蚁,仔细观看却是虫蚁在堆砌蚁巢,众人甚是惊讶,为防不测,便在此修建坟墓以慰之。②访谈人:王统盈,82岁,访谈时间及地点:2020年2月20日平寨村王统盈家中,记录整理人:王天航。
这是长期流传在摆榜乡的民间传说,也是最早解释古墓来源的传说故事,是古墓唯一的身份印证。直至20世纪90年代初随着龙钻将军的出现,其彻底被忽视和遗忘。究竟是何动因牵引着冗伞村去否定一个流传已久的民间故事继而建构新的传说,潜藏在“借墓制”背后的建构动机是什么。
阶层性动力是致使传说产生异变的重要动力源之一,阶层性动力内部隐含着不同身份性质的群体人员,就龙钻将军存在的具体场域而言,民俗精英,民间知识分子和秀异村民是阶层性动力内部的核心力量,极具鼓舞性。民众之所以会摒弃此前的传说而建构龙钻将军,很大程度上是受村落中的民俗精英,知识分子以及秀异村民的号召和鼓动,才会主动或被动地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参与传说的建构。透过传说文本观之,牵动村落中的民俗精英、知识分子及秀异村民去建构新的传说,其背后隐含着特定动机。
统一历史记忆与根本性村落文化认同有着天然联系,以冗伞村为核心的传说场域中,民俗精英、民间知识分子及秀异村民建构的龙钻将军明显具有统一历史记忆的强烈意识。随着社会文明不断发展,许多族群村落开始关注本族群的历史迁徙、风物文化等精神层面问题,开始有意去统一族群村落文化。例如,湖北三家台蒙古族村的陈美所传说,正是在统一始祖记忆的驱动下进行“借名制”文本创造。如广西民众对壮族人文始祖布洛陀的弘扬同样是出于建构或强化统一的历史记忆,这种文化建构现象早已有之,时至今日依旧具有重要的社会现实意义。20世纪90年代初期,社会经济快速增长,人民生活质量得到重要保障,身处底层村落的民俗精英、知识分子及秀异村民意识到统一历史记忆的重要性,历史记忆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是实现文化认同和构建资源共享型村落的重要前提。族群起源传说是激发根本性亲属关系和唤醒始祖记忆的重要民间故事,是建构集体意识的重要元素。当下建构的龙钻将军是冗伞村集体村民对共同始祖的历史记忆,而这种建构属于村落建构,很大程度上满足村民对历史记忆和文化生活的需求。正如万建中说:“当一个传说为全村落所共享,那么,它便成为村落记忆。”[1]当共同的始祖文化成为村落记忆后,全村落便能实现统一历史记忆的目的,从而构建一个同根同祖的氏族村落,最终可以共同享受村落资源和社会资源。可见,龙钻将军建构的动机背后对应着丰富的现实利益关系。
“共同血缘、世系与祖先常被研究者视为一个族群建构身份认同的生物学基础。”[2]在中国尤其是强调以父子为核心轴线的生活场域中,民众坚信人们都是在祖先的庇佑下生活,为了建构共同的历史身份,人们特别强调生人与逝者的亲属关系,这是维系村落成员相互认同的“天然联结”。近年来,不论是学术界学者还是群众实践,人们都在努力的建构民族或国家认同,例如,祭祀黄帝,补修炎帝陵园和弘扬人文始祖布洛陀,都是国家或民族建构身份认同的体现。如今,不少地方存在修族谱,建祠堂的文化活动,这是族群村落建构和强化祖先记忆的表现。众所周知,“始祖传说与根基性族群认同有着天然联系,最能激发根基性亲属情感和先祖意识的莫过于族群起源的传说。”[3]村落中的民俗精英、民间知识分子及秀异村民正是深刻认识到统一始祖记忆的重要性,才会号召村民筹集财力物力共同建构龙钻将军,继而实现追宗认祖的夙愿。村民之所以要摒弃此前的传说是为了营造龙钻将军良好传说氛围,从而实现祖先认同的根本目的。在许多族群生活中,尤其强调对祖先记忆的追认与强化,这是人类最基本的情感诉求。无论墓中的先祖是否真的是龙钻将军,是否为冗伞村的始祖,但村民对龙钻祖人的情感追忆却是真实存在的,值得理解和尊重的。冗伞村村民宣称的龙钻祖人可能不一定是其真正的祖先,但却不妨碍其成为“想象”的祖先。通过建构龙钻祖人实现村民认祖归宗的情感诉求,满足村民同根同祖的心理愿望,为构建和睦村庄提供典型案例。
时代性动力是传说动力学内部的重要推动力,是促使传说产生异变的重要动力之一,时代性动力具有强弱之分,主要体现在不同场域和不同年代中时代性动力强弱不同。龙钻将军建构过程中,时代性动力明显具有重要推动意义,是诱发村里的民俗精英,民间知识分子和秀异村民去积极建构龙钻将军的重要动力,隐含在时代性动力背后的正是凸显始祖身份与构建独特村落文化的双重动机。
始祖记忆是维系族群相互认同和构建强烈集体意识的核心元素,在实现祖先认同之时凸显始祖身份显得刻不容缓。随着广大底层劳动人民生活得到根本性保障,生活质量得到提高,精神层面的历史文化问题引起人们的高度关注,追寻族群迁徙,追忆始祖身份等文化现象成为人们重要的生活内容。摆榜是典型少数民族聚居地,受地理文化环境的影响,形成独特的族群文化。值得注意的是,当地没有记录族谱的传统习惯,也没有立碑祭祖的传统风俗,家族间的亲属关系主要是通过子父连名的方式进行连接。首先,子父连名制一定程度上子父连名维系了根基性家族亲属关系,使得家族关系和亲属问题得到重要保障。但相对于文字记录式的族谱而言子父连名凸显重大缺陷。随着祖辈数量不断增加,口头式的子父连名制难以保证辈分的精准性,其在记录过程中容易造成脱落或遗失。其次,子父连名制难以对先辈始祖提供全面而详细的历史信息。换言之,想要了解始祖生前的人生事迹是非常困难的,虽然老人口述的始祖事迹也是极其生动丰富,但无形中往往使其具有了民间故事的特征,可信度会大打折扣。正是缺乏族谱记载和碑文记录,许多地方在生活质量得到保障之后便开始有意关注始祖身份,并寻找合适契机重新建构始祖身份。龙钻将军的产生离不开这种心理动机,换句话说正是在这种特殊环境下龙钻将军得以建构。为了彻底改变古墓在当地民众眼中的传统历史形象,冗伞村举办一场全新的祭祖活动。众人皆知,始祖身份的凸显可以提高氏族威望,美化村落的社会声誉,抬升村落的社会地位,甚至可以享受社会资源,在其背后蕴含着丰富的现实社会利益。
自古以来,一些文学批评家深刻认识到讲故事是民众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文化活动,当全村落共享一个传说时便将其称为村落文化。正如上文所提到,当民众的物质生活得到保障之后,人们开始追溯族群的历史文化,继而关注更高层次的精神问题。诚然,龙钻将军的建构是时代性动力推动的结果。随着社会生活质量的提高,村落中的民俗精英和知识分子注意到构建村落文化的迫切性,村落文化的认同是构建资源共享性村落的重要前提,是维系村落良好社会关系的重要保障,是培养浓厚村落集体意识的基础。龙钻将军的始祖建构满足了民众统一历史记忆和祖先认同的生活诉求,正如社会史学家赵世瑜提出:“传说、历史、历史记忆,这三个概念在表面上是由一系列个案构成的知识组合”[4],龙钻将军在民俗精英、民间知识分子及秀异村民的努力号召下,成为冗伞村集体村民接受和认可的始祖,在共同始祖的庇佑下形成强烈的村落集体意识,正是在这种环境下构建统一的村落文化更加具有社会现实意义。例如,20世纪末,当地交通严重滞后急需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而强烈的集体意识正好激发村民积极参与修建基础设施的工程,解决了人力物力不足的后顾之忧,实现了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村落优势,为族群村落作出巨大贡献。村落文化的建构绝非偶然,是基于共同始祖的历史记忆下构建形成,其背后对应着多重的社会功能,是构建和睦村落的核心要素。
“地方性动力”[5]188是传说动力学内部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动力之一,是特定场域内促使传说产生异变的基础性动力。一直以来,受不同阶层、不同村落的影响,予以解释古墓来源的“民间传说”未能完全获得当地所有村庄以及阶层的认同,加之“民间传说”只是作为民众饭后闲谈的娱乐资本,并不存在任何的实际性现实利益。因此,人们对古墓的来源并不关心,正是在这种特殊场域中,龙钻将军传说的建构阻力只减不增。
“摆榜”一词系苗族谐音“必棒”,蕴含特定的族群价值理念。考查得知,当地民众普遍相信“始祖江西说”,无论是村落中的社会精英还是一字不识的文盲,都对“始祖江西说”之迁徙故事略知一二。换句话说,“始祖江西说”已成为人们关于始祖起源记忆的唯一记忆,无论该传说是真是假,都填补了人们对始祖起源历史之空白,满足了人们对始祖情感的追忆。
明朝洪武年间,西南之地荒野不堪,明皇帝为了稳固江山,解决中原一带土地不足的问题,继而指派江西朱式巷的苗族人民前往西南之地。一来可以解决土地不足的问题,二来可以开疆扩土,固守疆域。①受访人:王统盈。
这是当地民众关于始祖先民迁徙原由的历史解释,从中窥探出其始祖迁徙至此并非是镇压叛乱,而是受皇命指派南赴边疆固守疆域。基于长期性的流传“始祖江西说”已成为当地历史共识,人们对此传说可谓是随口捻来、如数家珍。当然,不同身份性质的讲述者对传说的具体细节有不同程度的掌握,有的人仅仅知道故事的大概,对故事中的详细细节是比较含糊的。“始祖江西说”是否可靠尚待考证,但摆榜苗族人民对“始祖江西说”的集体认可值得研究。冗伞村作为摆榜乡下辖村落中的一员,对“始祖江西说”也是认同的,但20世纪90年代初,在村落精英及民俗精英等人的号召下,村落中持此观点的人也只好放弃传统传说接受始祖龙钻将军。首先,普通民众在文化建构事件中虽然占据人数上的优势,但籍于身份地位的“普通性”,其话语往往得不到重视,致使其无法成为文化事件建构过程中的领导者;其次,由于古墓传说与民众没有直接性的利益关系,导致众多民众对古墓故事的再次建构并不关心也不阻挠;最后,普通民众较之民俗精英、社会精英等人,缺乏社会威严和群众支持,故而在文化建构过程中只能是被动式接受。当然,民众是否接受往往是民俗精英、村落精英等人衡量文化建构成功与否的重要参考标准。龙钻将军表面上是构建文化村落,其实质是转换“始祖江西说”的传统历史说法继而构建杰出的龙氏族源,达到根本性扭转和改善当地民众对冗伞村固有形象的认识和身份。
在部分人群的思想观念中,“始祖江西说”是一部被动迁徙史,并不是光荣的历史事迹,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村民的历史身份,正是这种原因诱发民俗精英等人开始寻机建构杰出祖源事件的机会,以求挣脱传统“始祖江西说”,可以看出,龙钻将军旨在扭转冗伞村固有的历史形象,欲通过建构始祖龙钻将军从而达到彻底转换“始祖江西说”的传统历史认知。较之与“始祖江西说”,龙钻将军确实光荣出众,一定程度上提升和抬高龙氏一族的历史附加身份。陈泳超提出,“无论是真是假,至少我们可以充分意识到,人们总是更愿意接受身份的提高而不是降低,哪怕只是传说中的附加身份。”[5]202因为龙钻将军的光荣头衔覆盖和关系着整个龙氏族群,故而在光荣、耀眼的族源身份推动下,村民尤其拥戴龙钻将军。
文化建构的背后往往隐含着多重驱动力,提升村落威望是诱发民俗精英、民间知识分子等人建构龙钻始祖的重要性动力。民俗精英、民间知识分子是龙钻将军传说事件建构过程中的核心领导者和关键性人物,是光荣始祖事迹的主导者。20世纪90年代初,社会生活得到了根本性保障后,当地民间知识分子等人得以走出大山接触其他族群出众的村落文化并看到由此带来了一系列现实利益,故而引发凸显始祖身份继而提升村落威望的意识。换言之,人们想借助传说来改善族群的历史身份,达到提升村落威望的目的。例如,云南省武定县龙潭村祭山神的仪式专家张修良,通过对祖先谱系的建构继而证实他沿袭了地方社会古老的仪式知识,最终证明其发明的祭祀知识的正统性和权威性。不难看出,龙钻将军的传说建构与之具有共性,即通过文化事件的建构实现对“自我”的提升。鉴于当地独特的传统风俗,致使许多历史文化高度依赖口传心授的传统方式传承记录。正因如此,虽然当地民众对古墓来源的传说早已形成历史共识,但口头式的记录方式恰好为民间知识分子、民俗精英等人重塑古墓原有历史形象提供良好契机,龙钻将军的出现使得原本默默无闻的古墓成为当地突出视的文化传说,吸引了不少文化爱好者的关注。不可否认,其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冗伞村原有的历史形象,提高了龙氏一族在当地族群村落中的社会威望。
纵观龙钻将军的建构满足了冗伞村集体民众的现实生活需要和精神文化需求。如今,“民间传说”与龙钻将军形成并驾齐驱之势,人们不会去辩驳或争论二者之间孰真孰伪,转而将两个传说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谈资本,予以丰富当地百姓的精神文化生活。值得说明的是,根据《惠水苗族》记载:“清代康熙四年(1665年),谷蔺(今鸭寨鸭绒一带)苗民杀小龙长官司龙象贤及丹平司莫大成于猛枯①“猛枯”后来读作“猫枯”。(今摆榜乡镜)。”[6]由此,古墓的形成历史已经一目了然,但当地民众对此显然已经漠不关心,在其看来“民间传说”和龙钻将军传说才是解释古墓来源的文化“正统”和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