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叙事与时代呈现

2021-01-16 22:17刘宏志
关键词:乔叶烟火媒介

刘宏志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0)

从小说这种文体的形成来看,小说与故事有着密切的关联,但是,在现代主义作家看来,故事情节并不重要。伍尔芙就说,“小说情节并不重要”,而且,她还认为,如果读完一本小说可以毫不困难地复述给另一个人,那么它就不是真正的小说,而只是一个故事(1)耿占春:《叙事美学》,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0页。。现代主义关于小说的这种理念,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之后作家对小说的认知和之后小说的发展路径。不过,近年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作家在重新强调故事对于小说的重要性,比如先锋作家格非就论述了让小说重归故事写作的重要性,认为这是当下“全世界小说家不约而同的选择……这是对古老的故事的一种敬意”(2)李晓晨:《格非:从“叙述空缺”到“向故事致敬”》,《文艺报》,2012年7月30日。。事实上,在我看来,能够讲好一个故事,其实是一个作家最为重要的基本素质。从讲故事这个角度来说,我认为,乔叶是一位有着优秀作家天赋的作家,她非常善于讲出让读者感动的故事,在《最慢的是活着》中,我们会被小说中的祖孙情感所触动,在《认罪书》中,我们会为金金抽丝剥茧慢慢呈现出的梅梅的悲剧命运而伤感,不过,在当下这样一个电子媒介时代,仅仅善于讲出一个令人感动的故事,已经不足以证明一个作家的优秀了。随着媒介的发达,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泛故事时代,发达的网络媒介不断把各种各样的故事送到我们面前。所以,在这个时代,作家不仅仅要善于讲出令人动容的故事,更要善于讲出媒介故事所无法覆盖的,引导读者进行反思的故事。在这一点上,我以为乔叶尤为出色。她显然是一个非常自觉的作家,她讲故事的目的,不是仅仅带给读者一点感动或者忧伤,而是借助这个叫人感动或者忧伤的故事,讲述她关于生活的发现,而她所讲述的故事,以及她在故事中所呈现的生活发现,则往往是媒介故事所无法讲述的,甚至在故事精神上,是充满了对媒介故事的反思和批判的。

强调个体经验,讲述富有日常烟火气息的故事,是乔叶独特故事讲述的基本理念。本雅明说过,“远行者必有故事”,其实强调的正是故事讲述者往往有着只有他自己掌握的外面世界的风俗、轶事,即,故事的讲述者通过独占相关信息,获得了讲述的权力。但是,随着发达传媒时代的到来,传统故事讲述者的这种优势被消解了。无所不在的电子传媒以即时传递的方式,把全世界范围内刚刚发生的各种重要的、有趣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传递给每一个读者。在这种语境下,一个刚从美国回来的人,未必会比一个从未出过国门的人更为了解正在进行的美国大选。这样,远行者讲故事的特权被消解了。所以,对于这个时代的作家来说,讲出新闻媒介所无法讲述的,并且能让读者乐于接受的故事,显然已成为一个问题。作为一个非常自觉的作家,乔叶非常清晰当下小说所面临的困境,所以,从乔叶的小说叙事来看,我们可以发现,乔叶的书写已通过强调充满日常烟火气息的个人经验,和媒介故事拉开了距离。乔叶不是一个思辨型的知识分子式的作家,而是一个强调“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作家,她热爱生活,用心体会中国生活表象之下各种事件潜在的运行逻辑,然后,她再把观察到的生活,体会到的故事,抽丝剥茧一样,一点点给读者呈现出来。正是在这种对个体日常经验的咀嚼和思考中,乔叶讲出了属于她自己的独特的故事。《最慢的是活着》是乔叶的代表作,小说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和祖母之间的关系,讲述这个家庭里几个女人的命运。小说从早期奶奶重男轻女,我在奶奶那里受到歧视讲起,一直讲到奶奶晚年时我和她的相互慰藉。小说呈现了血亲关系之下两代人之间微妙的情感和关联。小说并没有讲述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件,都是一些日常生活中的琐碎细节——这样的故事显然不可能成为新闻故事的主要内容,但是,小说却极为精准地把我们日常经验中模糊感知但是却又无法准确表达的情感、感觉呈现了出来。如小说讲述父亲去世之后,奶奶痛苦哭泣,我虽然看着也心痛,想找块毛巾给她擦泪,却始终没有动,因为“我和她之间,从没有这么柔软的表达。如果做了,对彼此也许都是一种惊吓”。这个场景的呈现,把血亲之间曾经的隔膜、对立与无法割断的血脉关联之间的矛盾呈现得淋漓尽致。《最慢的是活着》非常典型地代表了乔叶小说故事的写作风格:她对国家大事、民族命运等宏大话题并不关心,她强调的是日常生活中个体充满烟火气息的小生活;她通过强调作家的个体经验,与媒介故事拉开距离,把自己感知到的当下中国生活呈现出来。所以,阅读乔叶的小说,我们都可以看到由作家自身经验出发的对世界的体悟。《打火机》也是乔叶非常重要的一部中篇小说,这个小说讲述一个当年的“假小子”女生余真突然转变性格,努力学习,成为优等生,而且还成为淑女,按照家人的意愿进入到家人理想的生活轨道的故事。小说讲述了这一切变化背后的原因,即这个“假小子”女生在她上高中时期被强奸了,这个事件对她产生了深远影响,改变了她对世界的认知,她的外部也迅速发生了变化。当然,也包括她的择偶观——正是这个意外,让她接受了后来她的丈夫。如文本所说,如果没有这个意外的话,余真不会爱上她的丈夫。显然,在这一系列外表的变化的背后,小说要表达的是女性面对这世界时独特的伤痛和成长经历。小说还以相当大的篇幅写了工作后的余真在北戴河疗养时面对领导纠缠时所经历的内心挣扎,呈现了女性在面对这个世界时独特的经验与感受。余真所遭遇的这些事情,对她的成长、她的生活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在她的心底留下深深的痕迹,这些东西都是女性成长所特有的经验,而不是媒体所讲述的关于存在的大众经验。这就是乔叶小说的重要特色,她强调作家个人经验对文本的介入,强调日常烟火气息的讲述,强调讲述作家独特感知的生活。

当然,通过对日常经验的呈现,作家不仅仅是要给读者讲述一些不被媒体所关注的人间烟火故事,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这些充满烟火气息故事的讲述,作家呈现了她关于个体生命存在的认知和发现。换言之,在乔叶笔下那些看上去很平淡的没有任何戏剧性的生活细节描述中,生活的另一面被悄悄地呈现了。卡佛说,作家要有被日常生活震惊得目瞪口呆的能力。在这里,卡佛强调的是作家应该有敏感性,有敏锐感知生活的能力。毫无疑问,乔叶是一位优秀作家,她不仅仅热爱生活,更重要的是,她总能发现她所热爱的生活中的另一面。如果说《最慢的是活着》是通过细碎的语言,呈现出血亲在看似庸常的生活中,表面敌对其实互相依赖的温暖的存在状态的话,那么,《妊娠纹》《零点零一毫米》呈现的则是看似平淡、温暖生活背后的冷酷。《妊娠纹》以细密的语言、情节,呈现了当代中国女性对于情感的渴求,并通过主人公想要找情人而又临时退缩的表现,通过对妊娠纹这样一个物象的强调,呈现出了当代都市看似热闹的男女情人关系背后的情感荒凉。《零点零一毫米》是对一些中年女性日常幸福生活另一面的发现和呈现,它让我们突然发现,在看似平庸的幸福的另一面是残酷。《零点零一毫米》中的她有着体面的工作,也有着一个完整的家庭,有一个聪明的孩子,除了丈夫年过四旬,在性机能上差了一点之外,似乎生活没有太多问题。当然,她也是一个对生活有要求的人,一个细心的人,所以她对生活还是有一些不如意的看法的。不过,总体来说,这至少是一个表面上和谐、平静,还算幸福的家庭。但是,这种生活的平衡被一个偶然性事件打破了——她在一个雨夜,被一个出租车司机性侵了。面对她所受到的伤害,丈夫首先考虑的不是她受到伤害之后的心情,以及她能否在受到伤害之后安全回来,反而对她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主动给性侵者提供安全套而表示怀疑。即便最后,丈夫同意不去报警,但是其目的根本不是怕妻子受到二次伤害,而只是为了他自己的名声着想。显然,在这个小说中,乔叶有意选取了一个偶然性事件来对既往的平静生活进行冲击。一切和谐、幸福的表象,都在这个偶然性事件的冲击下溃不成军,从而让主人公们的生活呈现出真实的模样。她的小说《黄金时间》更是把这种庸常生活幸福表象之下的残酷写到了极端,小说中的她和他在外人眼中有一个完美的三口之家,可是,她的情感是不幸福的,因为,他从来没有给她买过花,从来没有和她旅游过,从不记得她的生日,也不关注她的例假,偶尔关注也是因为他想过夫妻生活。他邋遢、平庸却又处处限制她。小说絮絮叨叨地讲述他们生活中的日常琐事,然后,小说也写出了她的不堪忍受。最终,她在丈夫心肌梗塞的时候,故意错过了黄金挽救时间。可以看出,乔叶并不是要通过这些看似平淡的日常细节来讲述生活中的一点小感想,而往往是从充满日常烟火气息的生活中的某一点,突然剥掉生活的表层,进而呈现出生活的某种本质。

我们所生存的这个时代是一个泛故事时代,发达的电子传媒不间断地把发生在世界各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输送到我们面前,对于以讲故事为职业的作家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很友好的时代,因为它要求作家必须讲出和媒介不一样的故事。从乔叶的小说我们可以看出,她是一个非常自觉的作家。她在发挥她讲故事的特殊才能的同时,也非常巧妙地避开了各种定型化的媒介故事的讲述方式。通过强调作家个人日常经验的呈现,通过对充满烟火气息的生活细节的讲述,她讲出了她关于生活的独特的认知。于是,日常生活在她笔下,突然就呈现出了它的另外一面,或者残酷,或者温暖,给读者带来了无穷的启发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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