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班维尔小说《海》的“陌生化”研究

2021-01-16 12:54郭依婷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1年9期
关键词:马科斯陌生化格雷

郭依婷

(郑州大学 外国语与国际关系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0)

“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一词是形式主义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Viktor Shklovsky,1893—1984)提出的,即日常熟悉之物变得陌生,审美主体对日常生活的习惯化感知起反作用,使读者被迫关注那些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或司空见惯的平凡之物。什克洛夫斯基认为,“陌生化”的作用就是对平凡事物重新赋予审美价值,使之不断得到新的发现与新的体验,化腐朽为神奇。在批评实践中,“陌生化”理论通常表现为诗歌语言对日常语言的“扭曲”与“变形”等。但“陌生化”作为艺术创造与审美接受的一条原则,同样适用于小说叙事视角转换、叙事语言的表现、人物的怪诞等其他方面。将“陌生化”的手法表现在小说中,会给阅读者带来不一样的审美体验与感受。

爱尔兰作家约翰·班维尔(John Banville,1945—)的小说《海》中随处可见“陌生化”叙事手法的应用。主人公马科斯·莫顿(Max Morden)是一位伤感的艺术史学家,妻子患癌症死去,女儿因父亲没有将母亲病重的事情告诉她而与父亲持续冷战,年过半百的莫顿生活不顺,心中充满了孤独、忧伤和绝望。他回到满载自己童年记忆的爱尔兰海边小镇古宅,回忆自己与富裕的格雷丝一家的纠葛,重温自己的童年回忆,重走儿时走过的路。约翰·班维尔在《海》中描写现代生活的无序与无意义时,也传达出他对生与死的思考以及对世界的探索。这部小说于2005年获英国布克奖(Man Booker Prize)。下文将从语言、叙事、人物三个方面分析小说《海》中“陌生化”的应用。

一、叙事的“陌生化”

什克洛夫斯基在阐述“陌生化”理论时,以托尔斯泰在小说《耻辱》中对鞭笞的“陌生化”描写为例,指出:“托尔斯泰通过避免直接指称人们习以为常的事物的办法,使事物变得新奇陌生。他的描写使人觉得是初次见到事物,或者感觉到某事为初次发生。他故意不用惯常的名称来描写某桩事情的局部内容,而是转而描述其他事物的相应部分。”[1](P166)什克洛夫斯基这里所强调的“初次”,就是事物的新鲜感,也就是“陌生化”的新奇效果。

班维尔在小说《海》中处处注重营造一种初次发生的新奇感。小说以马科斯·莫顿的视角,采取第一人称叙述方式,以三条交错的故事时间线索展开,分别是妻子离世后“我”再次返回香杉别墅与布莱顿上校(Colonel Brighton)和翡妃苏小姐(Miss Vavasour)住在一起的现实时间线、“我”回忆童年时期与格雷丝一家的交往与纠葛的童年回忆以及“我”对身患绝症的妻子安娜(Anna)的回忆。小说虽然采取第一人称自述的形式展开,但读者的可观视野似乎并没有受限于“我”的个人视角,而是跟随“我”幽灵般的视角来回移动。这种幽灵视角不仅不受限于时空与梦境,带领读者来回穿梭,还如同一个摄像头一般游于近景与远景之间。得益于这种幽灵视角,读者可以透过躲在远处的“我”的双眼清晰地看到沙滩上玩乐的格雷丝一家,看到别人在“我”背后坏坏的表情,又能调节为近景,看到格雷丝夫人身上的汗毛。“我”虽没有加入他们,却也像幽灵一般漂浮在他们周围近距离“凝视”他们。甚至连“我”自己也会时常发问“我在哪儿?潜伏在哪处有利地形?我看不见自己”。[2](P7-8)马科斯经常看见另一个自己在做自己平常不会做的事情,这使他疑惑,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小说中马科斯仿佛置身于一个漩涡,没有归宿感。妻子去世后,他经常做无家可归的梦,梦中的他苦苦跋涉寻找自我,却依然不知何处为家。小说“陌生化”的叙事方式,使马科斯无论是在梦境还是现实都被一种不知所措的无为感与无处是家的飘零感笼罩,读者也不得不被动地跟随叙事者的思维跳动飞跃。真实与虚幻、往昔与现实相互交织呈现的碎片化叙述,使马科斯的痛苦、彷徨与无助跃然纸上,引人入胜,发人深思。

二、语言的“陌生化”

除了营造时间和空间的错乱之感,作者还在叙事过程中突然加入自言自语和大量的破折号来中断叙事。在接近末尾的部分,“我”的全部故事近乎全部展开,同时“我”的脑子中也充斥着各种过往,此时“我”便与自己对话:“难道我还没有受够这些诡辩吗?让你一个人待会儿,马科斯,让你一个人呆一会儿。”[2](P147)“我不愿像现在这样孤独。你为什么不再来骚扰我?我对你只有这一点要求……把你的幽灵派来吧。折磨我,如果你愿意。”[2](P165)“我”在被回忆折磨到几近崩溃时发出这样的“呼求”,即使联系上下文读者也很难明确得出叙事者在这里所提到“你”为何人,是已故去的克罗伊、格雷丝夫人、安娜还是读者?但不管“我”试图与谁对话,读者都明确地感受到了“我”此时的错乱与无助。

另外,小说中频繁使用破折号来展现语言的零碎之美,而这种词句的破碎也展现出与叙事者回忆的断裂,以此加重回忆模糊和陌生感。

此外,小说中还通过运用奇特的比喻来加深读者阅读体验的陌生感。例如,把女孩扔在沙滩上的泳衣比作“被海水抛到岸上的某具溺毙的尸体”;[2](P21)将“我”陪同妻子安娜去诊疗室所乘坐的观光电梯比作“一只巨大的注射器一推一拉”,[2](P10)等等。作者通过这些怪诞新奇的比喻,增加读者理解的困难,从而加深读者阅读文本的陌生感。正如小说里所说:“从今以后,我要撕开事物的面纱,而不会凭空想象,因为这是现实这本书的最新读法。”[2](P15)马科斯以这种新奇的角度来理解他眼中的世界,读者也不得不抛弃先前经验带来的固有认知,进入作者精心编织的错乱而陌生的新的回忆与现实中,与叙事者一同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班维尔在小说中,赋予了周遭世界、身边的普通事物以生命,甚至小说主人公经常会产生一种“周遭的世界比我更有生命”的感觉。作者笔下的一片海、一栋别墅甚至一张照片都能感受到他所赋予的情感,可从真实的人物身上,读者却很难一开始就感知他脆弱敏感的情绪。这种由语言和比喻引发的情感的“陌生化”,也让读者感受到作者笔下所描写的世界的虚无与荒诞。

三、人物的“陌生化”

班维尔运用时空交错的方式试图营造一个空虚的,无法理解而又不确定的混乱、陌生的世界。这种“陌生化”不仅体现在叙事方式和语言上,也体现在人物角色的异化中。

首先,体现在人物姓名的设置上。格雷丝一家的姓——Grace在英文中也表示“恩典、恩惠”,尤其指上帝的不求回报的恩惠。在马科斯看来,自己与富裕的格雷丝一家有着明显的阶级差异,与格雷丝一家的相遇就像是拥有神赐予的恩典。文中给妻子看病的大夫——托德先生(Mr Todd)在德语中意为“死亡”,仿佛一开始就注定了妻子死去的悲伤结局。克罗伊(Chloe)的姓名源于希腊语,是“花开”的意思,这是个很平凡的女生姓名,但用在克罗伊身上便显出讽刺:克罗伊长相并不甜美,甚至还拥有令人不舒服的“绿色的牙齿”,平日里会残忍地看蚱蜢被燃煮时的挣扎。最重要的是,这样一个小女孩在还未盛开的时候便凋零了——与弟弟沉溺于大海中。弟弟麦勒斯(Myles)源于希腊语,意思是“士兵,慈悲的”。在小说中麦勒斯是一个奇怪的存在,他活泼调皮,却也是个不会说话的男孩,他与姐姐克罗伊是双胞胎,就像士兵一样陪伴守护着姐姐,姐姐与马科斯亲吻被露丝撞见后跑到海边,这时只有麦勒斯无声地陪伴在身边,最终与姐姐共同沉溺于海中。作者心思细腻地在人物名字设置上埋下每个人的命运与结局,这时的名字不再是简单的称呼,而成了暗示人物命运的细节。

其次,在人物设定上,作者也有意远离平常的人物设定。马科斯年幼时父母争吵给他留下深深的阴影:“我可怜的双亲,怨愤地活在那间屋子里,活在我童年的世界里。他们的不快是我早年的必修课,那久远绵长的嗡嗡声已成绝响。”[2](P25)父亲在其幼时便离婚离家,多年来与父亲的联系只有父亲寄来的支票和圣诞节贺卡。父亲形象的缺失使他在童年时期便敏感与自卑。格雷丝一家对他来说便是“众神”般的存在。他仰视他们并渴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加入克罗伊和麦勒斯一起折磨城里搬来的穷小子,看到那人眼神中有对自己“背叛的控诉”,他不但不介意,还会因为自己站在克罗伊一列而“感到满足”。阶级的差距成了埋在他心底永久的阴影。对马科斯来说,安娜是“没有阶级观念的阶级产物”,她会鼓励他追求梦想,有着壮实外表的安娜成了他内心的依靠,使其逐渐找回自我,所以安娜的去世让他备受打击,他再一次陷入自我迷失的孤独与自我找寻的迷茫中。童年的阴影不仅来自阶级的差异和心底的自卑,还来源于儿时一次看医生的经历。乡村大夫医治他手上的狗咬伤时,“胖手温暖地按压我的下腹”“示范我如何正确的呼吸”“我仍然能够回忆起医生的呼吸里弥漫的餐后咖啡的香气,以及管家看到我走到门前时贼溜溜的眼神。”[2](P47)这些隐秘的细节描写暗示读者他幼时曾受到乡村大夫的性侵犯。这也能解释出为何他眼中的男性似乎都有些不堪:为妻子看病的虚伪的大夫;总是充满阴谋与猥琐眼神的格雷丝先生;总对女儿有不良企图的女儿男友……童年的阴影使得他没办法直视这个世界,社会制度、社会结构以及社会风气的消极影响造成他个人的异化与社会疏离。

除此之外,麦勒斯与姐姐克罗伊如同磁铁般同生同死的相互关系,到文章最后才揭晓的翡妃苏小姐与露西的同一身份,以及形成巨大反转的露西与格雷丝夫人的同性恋关系等,这些让人错愕的人物设定都达到了“陌生化”的表达效果。每揭晓一处答案,读者都会惊诧不已。

四、结语

小说中不管是语言、叙事技巧还是人物塑造方面都处处表现出作者的“陌生化”意图,这些技巧和安排最终都要走向“陌生化”的主题。重返故地和对童年回忆带来的不是满满的温情,而是对“我”的重重折磨,女儿的陪伴也没有让“我”从悲痛中走出来,而是陷入了与女儿之间僵持的关系。“我”似乎一直都被自己是谁、自己的归宿等问题压抑和困扰。这种身份认同的失败与归属感的缺失正是作者对现代人生活的写照,同时也展现出一位爱尔兰作家对爱尔兰民族文学发展前景的担忧。

爱情、欢乐与悲伤都不是永恒的,总有一日终将逝去,唯一不变的就是见证一切的大海。小说结尾处“一个护士出来找我,于是我转身,跟她走了回去,就像走入大海”。[2](P176)海这一意象在文中多次出现,具有“生”与“死”的双重象征意义。它一方面埋葬生命,另一方面也孕育着新的生命,焕发无限的可能性。那么“我”到底是走向了生存还是毁灭?文中并没有很明确的文字表述,但从作者“陌生化”的描述和开放式的结尾中,我们深深地感受到了作者对于现代社会中生与死、存在与迷失、温情与冷漠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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