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往事》:聚焦人物心理的反类型犯罪片

2021-01-16 03:35揭祎琳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受害人犯罪

揭祎琳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海淀 100872)

继《绣春刀·修罗战场》、《我不是药神》和《受益人》三部佳作之后,宁浩“坏猴子72变电影计划”推出新作——由青年导演温仕培执导的犯罪片《热带往事》。影片区别于常规犯罪类型片,凭借不俗的质量入围第74届戛纳电影节的特别展映单元。在导演看来,自己恰好路过了电影的主人公——恶人、寡妇和警察,萌生了拿着摄影机把他们拍下来的强烈冲动。宁浩称温导是个拥有自己美学坚持的诗人,文学顾问王红卫将温导视为电影市场中值得保护的“稀缺动物”。在导演、监制、造型和摄影的多方合力下,一部反类型的犯罪题材电影就此诞生。

一、犯罪嫌疑人的漫漫赎罪路

炎炎夏日的一个夜晚,空调修理工王学明(彭于晏饰)因一头牛闯出围栏横卧马路之中,选择了另一条路。不曾想,这个突然改变路线的小举动,竟使他今后的人生轨道出现了偏移。

最让观众讶异的是,银幕上的彭于晏是足够陌生化的奇观。为了诠释角色,彭于晏瘦了32斤,干瘦、黝黑,甚至有些“病态”。突出的脊柱诉说着主人公王学明的凶戾与不安,就像是一只容易受惊的动物。

我们可以将影片视为犯罪嫌疑人王学明的赎罪之路。在燥热的夜晚,王学明驾车赴女友之约。抽烟分神之际,王学明意识到自己撞上了异物,不小的撞击力让他的鼻子鲜血直流,下车查看,发现自己撞上了一位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子。心惊胆战、冷汗直流的他,本想驾车逃逸,但又鬼使神差地把车开了回去。车轮碾过了路人的躯体,从此,王学明的内心失去安宁,忏悔与邪恶不断角力。

一次偶然的机会,王学明在路上碰见手持寻人启事的梁妈(张艾嘉 饰),意识到她便是那位受害者的妻子。他故意破坏了梁妈家的空调,如愿以一名空调修理工的身份进入梁妈家。正好赶上一群社区大妈们成群结队上门慰问,她们毫不吝啬地向梁妈展示出了惊人的热情和关怀,却让室内的空气里弥漫着尴尬和无奈。值得一提的是,电影整体偏压抑,导演有意在其中加入了不少笑料,予以中和,例如警察调查时的正反打,社区大妈们上门慰问的自来熟等等。这也使得影片散发出一种迷人的气质。

王学明为什么要接近梁妈?仅仅是想当面给受害人的家属道歉吗?答案未必如此简单。或许,就连王学明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接近梁妈的目的。但几次接触下来,王学明和梁妈倒是从陌生人变成了朋友。

张艾嘉认为,梁妈与王学明的关系是暧昧与不确定的。面对几位来者不善的催债人,梁妈难以应付,王学明挺身而出,无奈寡不敌众,“英雄救美”类故事的主人公并不是人人皆可胜任,几个回合下来,王学明的身上落下了密集的拳头。但和内心的煎熬比起来,身体的伤痛实在是不值一提。

王学明曾经多次回忆起案发现场,但每次回忆都略有差异。导演巧妙地借助彩票号码暗示观众:王学明的回忆未必可靠。需要说明的是,要是我们简单地给这部电影加上“现实主义”的标签,实在是大错特错。事实、回忆甚至是梦境相互纠缠,不断作用,完成了对彼此面貌的反复重塑。电影无意颠覆“真相只有一个”这一亘古不变的真理,但在这部电影当中,情绪才是焦点和中心,故事和真相早已默默沦为背景。亦真亦幻,虚实相生才是把握和进入这部电影的良方。

在陪梁妈挑选受害人墓地时,王学明终于向她摊牌“是我撞死你的老公”。峰回路转的是,依据梁妈透露的各种信息(尤其是受害人身上有弹孔),王学明意识到事情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原来,在被撞倒在地之前,受害人还受到了神秘人员的枪击。此处是王学明状态的重要转折,王学明的自我认同不再是“我是个杀人犯”,电影借远处舞狮的欢快场景烘托了坦白之后王学明内心的释然。根据盲人歌手(章宇 饰)提供的信息,王学明在车站取了装有巨款的行李包,引来了神秘的影子杀手。尽管几乎招致杀身之祸,但对他而言,这更像是一场期待已久的真正解脱。

在电影中,由人性的复杂性触发的叙事张力不容忽视。结合电视中所播出的“人性善/恶”的经典辩论,影子杀手可以视为王学明内心之恶的化身,而瞎子歌手则是善的代表。根据瞎子杀手提供的线索,王学明经过一番恶战打败了影子杀手,给出了自己心中对于人性之问的答案。

二、反类型犯罪片:表现人性的孤独与复杂

正如温仕培导演所言:“我才不要类型化,我要的是反类型。”类型常常与个性相对应,类型片则“代表了一种更为模式化、大众化和商业化的范式”[1]。影片摒弃了商业类型片的快节奏风格,渗透着一定的社会症候,色彩、音效和摄影等方面互相配合,自成系统。电影的英文名是“Are You Lonesome Tonight?”,同名歌曲在电影中频频出现,一方面致敬了《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另一方面,导演旨在借一个犯罪事件剖析人物的孤独性与复杂性。章宇所饰演的盲人歌手是让观众意想不到的惊喜,更是点睛式的高人。双目失明、卖艺为生的他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感知,他在驻场舞台上深情款款唱着的,正是那一首《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张艾嘉所饰演的梁妈给观众留下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她是混合的,既有中年女性的成熟风情,又不乏青春少女的纯真。得知丈夫老梁丧生的噩耗,她并未如观众所预想的那样痛不欲生,反而吝惜眼泪,直言“我哭不出来”。日子似乎还是一如往常,不过是少买点菜,少一副碗筷。

其实,梁妈原本有个儿子,但患有心脏病的他因一次病情发作时抢救不及时而丧生。丈夫出门那天,梁妈和他吵了一架,随口说了几句气话,却没想到那天之后二人就要阴阳两隔。从一些细节可以发现,梁妈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与此同时,王学明的人际关系在影片当中也甚少呈现,除了与女友的几次见面,王学明大部分时间都在逼仄的租房当中度过。女友感知到了王学明的异样,向他抱怨,但王学明始终未对女友吐露心声。

丈夫死后,一滴泪未流的梁妈跑到荒郊野外,一心寻死,逐渐向湖中心的深邃靠近。不知何处飞来一块石头,在水面上激起了一阵浪花。原来,王学明悄悄尾随至此,杀人者此刻竟变成了施救者。

不难发现,王学明常常是沉默的、寡言少语的,观众只能通过他的只言片语和身体语言去窥探他的内心;而梁妈是一位慷慨的倾诉者,愿意向陌生人分享自己的各种想法。实际上,二人都是孤独的。一个通过倾听来排解孤独,一个借助倾诉来表达孤独。

《热带往事》上映后,许多观众兴致勃勃地将其与2018年《地球最后的夜晚》、2019年的《南方车站的聚会》亦或是2020年的《风平浪静》进行比较。诚然,把四者归于同一个作品序列并不突兀,是基于它们都是反类型化的华语犯罪电影,有着阴暗压抑的基调,但其实它们各异其趣。

《地球最后的夜晚》其实是“以一种狂乱的‘拉康能指漂移状态’构筑了逻辑指涉关系极为复杂的能指链网络”[2],我们可以把它视为一场幻梦。《南方车站的聚会》最惊艳观众的则是其中的暴力美学,用刁亦男导演的话来说,“《南方车站的聚会》中的暴力奇观设计遵循真实与血腥的思路,试图以写实的手法来表现,呈现某种现实和梦之间的影像,并通过硬朗的剪辑,尽量让其具有一种形式感,甚至是一种美感[3]60。”鉴于犯罪、悬疑和爱情的类型融合,有学者将《风平浪静》称为“‘悬疑/犯罪—爱情—犯罪—社会问题’的复合类型序列”[4]。如果说《地球最后的夜晚》是一位青年影人的迷影之作,《南方车站的聚会》在暴力美学方面让人耳目一新,《风平浪静》致力于展现爱情和亲情的复杂性,《热带往事》的主创团队则在“打造氛围感”这一点上不断发力。

影片《热带往事》上映前,几张宣发海报所弥漫的猩红格调给我们强烈的视觉冲击,将我们带到了一个潮湿诡谲的岁月之中。如片名“热带往事”所示,故事发生在1997年的广东,在阳光的作用下,人物时常大汗淋漓。随着叙事的不断推进,观众随着摄影机的移动而辗转于空调、蒲葵树和暴雨等各种热带意象之中。饱和甚至是过曝的画面随处可见,一方面传达了夏日的汹涌燥热,一方面暗示了王学明和梁妈关系的丰富性和发展性。

三、聚焦情感刻画:弘扬电影本体主义

一言以概,电影的内核是“改邪归正”。过失撞人后故意碾压,王学明的内心无比煎熬。在好奇心、道德观、价值观和正义观的引领下,王学明开始接近受害人的妻子,却也渐渐走近事件的真相之中。

电影当中有一个亮点——受害人是呆板且平面、失语并缺席的边缘人。观众对他知之甚少,他与妻子的关系是否和睦,他为什么会与大笔神秘资金有关联,种种疑问的答案随着他的突然离世而变得模糊。

不同于过往犯罪片着力渲染一场紧张刺激的追凶之旅,摄影机反复将镜头对准犯罪嫌疑人的眼睛、面部和身体,呈现他的无助、痛苦和彷徨。王学明夜晚加入街道小混混的斗殴,让自己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背后其实是用暴力自我麻痹、追求解脱的企图。

有观众对电影的叙事方式倍感不满,指责其是形式大于内容的炫技之举。关于形式与内容之争,我们不妨回到20世纪四五十年代,听听新浪潮电影之父安德烈·巴赞的想法:“我们当然不希望形式的光芒掩盖内容。任何艺术,若只是‘为了艺术而艺术’,就是偏离了正轨,对于电影来说更是如此。但是,新的题材也确实需要新的形式,既要有助于观众理解电影想要讲述什么,也能让观众看出电影是如何讲述的[5]。”

实际上,影片《热带往事》的形式和内容是彼此成就的,视听语言始终在为人物和情节服务。由于王学明的情绪和心理并不稳定,他对于犯罪过程的回忆是破碎且模糊的。电影频频使用插叙、倒叙,进而凸显了回忆。因此,电影将犯罪嫌疑人、受害人妻子和警察的不同视角相拼接,辅之以惊艳的音效视听,带给观众十足的沉浸感。影片颇具实验精神,以情绪和心理为牵引,展露了不同角色的爱恨与欲望,导演对影像的掌控力让人称道。

以王学明走进警局想要投案自首的一幕为例,警局里人满为患,人声鼎沸,既有强悍的中年女子在张牙舞爪,也有因头部流血而叫苦不迭的中年大叔。另外,大排档里停电之后的桥段也耐人寻味。受害人生前与几位陌生男子发生争议,各种尖锐的声音不绝于耳,让观众置身于一种不确定的危险情境。警局和大排档的浮世绘刻画了一副精彩的民众生态,丰富了影片的外延,传递了电影主创对于社会边缘人群的人文关怀。

电影结尾,王学明亲手将另一位藏在黑暗中的凶手绳之于法,他在瓢泼大雨中全身湿透,寓意接受了一场正义的洗礼。王学明锒铛入狱,出狱那天阳光正好,他在阳光之下奔跑,宛如新生。

结尾处,梁妈与一中年男子的尴尬对话意味着:虽然梁妈没有去迎接王学明出狱,但她其实已经放下了对王学明弑夫的仇恨。至于二人的关系未来将会如何发展,导演给观众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这也正是文本的开放性。

值得警惕的是,在实际创作中,不少导演常常陷入重形式而轻内容的误区。刁亦男导演曾经这样表述二者的关系:“有一个原则是:风格和内容是矛盾的。在追求风格的时候必然要损失内容,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暗合的。”[3]63如何实现二者的微妙平衡,值得所有电影从业人员持续探索。过度迎合观众,或是将观众置之不理,都不是良性的创作态度。温仕培导演在完成自我表达的同时,并不讳言自己希望与观众互动的野心:即便时间过去好久,观众还是能想起这部电影。

综上所述,《热带往事》的故事不可谓不简单,但导演巧妙利用非线性叙事,把一切打散之后再拼贴,在光影、构图、色彩方面煞费苦心,最终使得影片散发着迷人的热带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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