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与守望
——孟浩然诗歌中的故园情怀与山水精神

2021-01-16 03:35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故园孟浩然襄阳

刘 芳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5)

孟浩然所生活的唐朝时期,是国力强盛、政治清明、经济繁荣的极盛时代,国家各个领域的繁盛强大激发了文人们的从政热情,那种昂扬向上舍我其谁的时代风范几乎落在了每个人身上。在这样的时代风潮里,孟浩然也曾做过积极应对,赴京应试、拜谒名士、传食幕府……中年求仕的失败导致诗人曾漫游异地山川,但异乡山水并不能安慰诗人倦怠的身体和失意的心灵,而是引发了他对家乡的思念,“在农业社会里中国文人最典型的乐园就是田园和林园。”[1],于是,深厚的故园情怀被激发出来,孟浩然选择了回归故园,守望家乡的山水,在这片土地上用诗意的书写表达人生况味、展现山水之美。

一、深厚质朴的故园情怀

1.襄阳大地厚重的滋养

唐代襄阳诗歌的繁荣,跟襄阳独特的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息息相关。襄阳在湖北境内,属于中部偏江南地区,但又居于南北要冲之地,早在刘宋元嘉年间,襄阳 “遂成大镇”[2],到唐朝时,其地位愈发重要,《舆地广记》曾载:“襄阳府……北据汉沔,西接梁盖,外带汉江,北接宛许,南包临沮,独雄江上,岘山亘其南,挟大江以为池……”[3]重要的政治地位不断吸引着文人墨客来此游历赋诗;畅利的交通位置使其成为沟通长安到南方的便捷通道,杜甫有云:“便下襄阳向洛阳”[4];境内发达的农业使这里成为宜居宜业的好去处,皮日休曾言:“处处路旁千顷稻,家家门外一渠莲。殷勤莫笑襄阳住,为爱南塘缩项鳊”[4]……

经济的发达、交通的便利、农业的繁盛,为襄阳地域的诗歌创作提供了强大的物质基础,而襄阳的山水形胜在历代诗人的笔下异彩纷呈,“四时美景千百状,登临可以抒襟灵……贤达胜士共爱此,谓此山水魁南荆。”[4]孟浩然的一生,除了赴京应试和三年的吴越之游,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乡襄阳度过的,他几乎走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岘山、万山、广昌里、鹿门山、习家祠、檀溪、汉江、隆中……若站在岘首山顶,襄阳城和汉江、及汉江对岸的鹿门山可尽收眼底。自然山水激发着诗人的创作热情,而这片山水里更厚植着许多名士风范,以丰富的人文精神滋养着孟浩然,正如闻一多所说:“襄阳的人杰地灵,恐怕比它的山水形胜更值得人赞美。”[5]

(1)羊祜之于岘山

羊祜,西晋名臣,文武兼备、清廉正直,深受百姓爱戴,在唐人编撰的《晋书》中几近完人。襄阳百姓在其去世后建碑立庙,“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预因名堕泪碑”[6],孟浩然在《与诸子登岘山》中说:“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7]登临岘山,诗人感触人事朝代的更迭,更忧愁自身抱负无着,碌碌无为,这种怀才不遇之感在名臣羊祜的衬托之下愈发的悲凉……

(2)庞德公之于鹿门山

庞德公,东汉名士,后携妻子登鹿门山采药以终。庞德公的淡泊名利对孟浩然影响深远,他因仰慕其高风亮节在诗歌中多次言及庞德公——

“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 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7](《登鹿门山怀古》)

“门无俗士驾,人有上皇风。何处先贤传,惟称庞德公。”[7](《题张野人园庐》)

“闻就庞公隐,移居近洞湖。”[7](《寻张五回夜园作》)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7](《夜归鹿门山歌》)

诗人自认与庞德公产生了心灵的默契,于是放弃了奔走求仕之举,回归鹿门山,隐居在此。闻一多评其:“孟浩然原来是为隐居而隐居,为着一个浪漫的理想,为着对古人的一个神圣的默契而隐居。”[8]自此,孟浩然隐居鹿门山,垂钓、读书、耕作,淡然而生,最后,鹿门山也成了诗人的归葬之处,其风采余韵也继续影响着后来人,如诗人张蠙《吊孟浩然》:“每每樵家说,孤坟亦夜吟……名与襄阳远,诗同汉水深。亲栽鹿门树,犹盖石床阴。”[4]

孟浩然是盛唐时人,为何会不断遥想古人,以古人之风姿滋养自己的灵魂?其实,每个人在成长阶段中,几乎都有“我是谁”、“我要成为怎样的人”的困惑和思考,西方心理学中有个“自我同一性”理论,其中一个层面就是:人们往往会在自己成长的环境里寻找可供依赖的精神榜样来完成自我的塑造,而在中国古代相对闭塞的农业生存环境里,我们更容易认同自己家乡的伟人,即使时空相隔,但同一地域的前朝人物典范会极大地增强后人的自我完成度。

因此,前朝的襄阳名士,对孟浩然来说就是宝贵的精神遗产,他们的文化人格、理想风貌在襄阳大地上经受住了岁月的涤荡,延续着扩散着,孟浩然在这样的文化环境里承继了他们的精神,丰满了自己的品格,更在自己的诗作中,将楚山汉水之灵气与襄阳大地之人文凝结在一起,熔铸成笔下的诗意人生。

2.求仕的激情与故园的呼唤

《新唐书》里记载:“孟浩然,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隐鹿门山。年四十,乃游京师……因放还。采访使韩朝宗约浩然偕至京师,欲荐诸朝。会故人至,剧饮欢甚,或曰:‘君与韩公有期。’浩然叱曰:‘业已饮,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辞行,浩然不悔也。张九龄为荆州,辟置于府,府罢。开元末,病疽背卒。”[9]这段记载,依稀可见盛唐积极入仕之风对孟浩然的影响,诗人直到中年才离开故乡外出求仕,在短暂的尝试与失败后,诗人开始漫游他乡,44岁的孟浩然在吴越一带漫游,江上寒风吹来了诗人的思乡之情——“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7]

家乡的宁静温暖与混乱污浊的官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无时无刻不在呼唤着诗人的回归,“涉世艰险,故愿还故乡。故乡者,本性同源之善也。”[10]赴京应试与漫游吴越,对于孟浩然来说,都是背离故园的一种自我剥离,越是远离故园,他的身心越是疲惫不堪,诗人决定作别长安,“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7],而吴越一带的山水也未能留住思归的诗人,“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7]。

所以,在经历了外乡的漫游之后,孟浩然的胸襟更加开阔,但他对故园的情感也更加浓烈。家园故土,既是诗人生活成长的物质载体,也是诗人心灵的精神家园,它承载着诗人亲近自然的原始形态,也包含着诗人与自然最本真的和谐关系。

二、物我同一的山水精神

张祜在《题孟浩然宅》中说:“孟简虽持节,襄阳属浩然”[4],襄阳的自然人文环境构成了孟浩然诗歌的物质基础和精神依托,襄阳的自然山水造就了诗人超凡脱俗的个人气质,而诗人只有将自己的个人生活与文学书写完全融合在一起,才能完整地展现襄阳山水的生态之美。

首先,以完全生活化的视角来进行生态审美。

葛晓音论及孟浩然诗歌风格时说:“(他)善于在平淡闲逸的日常生活中把握微妙的情绪,融汇于清旷的境界。”[11]孟浩然善于在生活中取材,发掘日常生活中的精神趣味,扩大了山水书写的精神范畴。

孟浩然的诗歌自然清新,清幽旷达,语言多用平常语,就像襄阳的美一样,不惊人不夸张,美的平常,于是诗人也书写的平常,不用华丽的辞藻,刻意的工对,严谨的结构,就是那么松散自由,使其就是其本来的样子,用朴素的语言描写平常的景物,用白描的手法,保持诗歌的质朴自然。当然,能将真实的生活融入自然山水,得益于他长久的山居生活经验,在日复一日的平常生活中,诗人依然保持着对现实世界敏锐的洞察力,对生命勃然的激情。山林间,诗人自来自往,归去来兮的自由和疏放,需要他即使心怀魏阙求仕不成,依然不失疏朗俊逸的自我风神。现实生活中,没有谁的生活理想是可以不留遗憾的,关键是在诸多生活的不如意中,如何还能保持那种生命的张力,保持对自然世界永恒的情思?最直接最有力的方式就是将文学的审美融入到日常生活中,不回避不粉饰,在真实的生活中发现生态之美。

比如,诗人写万山,“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时见归村人,平沙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7](《秋登万山寄张五》)

这是一首登高怀友之作,诗人登山远望,水天月夜清幽静谧,但因友人未至唯见北雁南飞,又生出淡淡的哀愁;而后文中,诗人的视野被薄暮中的村人吸引,诗人只着笔一个“歇”字,将其农忙归来,或行或坐的从容姿态自然地融入静态之景中,更能点染这夜色的幽静之美。

再比如: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7](《春晓》)

“拂衣去何处,高枕南山南。”[7](《京还赠张维 》)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7](《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垂钓做磐石,水清心亦闲。”[7](《万山潭作 》)

“日夜故园意,汀州春草生。”[7](《永嘉别张子客》)

这些日常生活的细小感受,都是带有普遍性的真实人生况味,不事雕琢地自然挥洒成诗,你无需去探究其艺术手法、修辞技巧,平淡朴实的字眼抒写的是平易宁静的人生体验,更能引起我们的情感共鸣,作为审美主体的诗人和审美对象的自然,甚至时空相隔的读者,都在这种生活的还原中找到了自己的本色。

其次,追求物我同一的生态精神。

“自然之美不仅不依托于人的存在,自然的价值具有其客观性、内在性,而且它与人的关系也是平等的,是相互交流的 。”[12]古人对自然的态度从先秦时期开始带有浓厚的敬畏与崇拜色彩,经过儒家的山水比德之义、魏晋的山水慰藉之情,再到唐时的激赏昂扬之态,在孟浩然的年代,他终于可以不再盲目崇拜自然,也不凌驾于自然之上,潜心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在这种生态精神的滋养之下,孟浩然回归到真实的自然环境中,以其隐居山林躬耕自读的生活方式实践着物我相融的生态之境。

孟浩然的后世同乡王士源先生言其:“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救患释纷,以立义表,灌蔬艺竹,以全高尚。交游之中,通脱倾盖,机警无匿。学不为儒,务掇菁藻;文不按古,匠心独妙。”[7]这段文字可视作对孟浩然个人风貌及其生命精神的精准概括,“灌蔬艺竹,以全高尚”的隐居生活是其表象,“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是其内核。田园生活,对于普通农人来说,只是生活劳作聊以生存的物质化场所,而在文人这里,更是修养身心、荡涤心灵的精神乐土,继而在文人的诗作中呈现出艺术化的生态之美。

比如,孟浩然写其隐居之地,在岘山之南、汉水之北,这是个林木丰茂、水光宜人的地方。他作诗云:

“南国辛居士,言归旧竹林。未逢调鼎用,徒有济川心。予亦忘机者,田园在汉阴。因君故乡去,遥寄式微吟。”[7](《都下送辛大之鄂》)

“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7](《早寒江上有怀》)

诗人不在诗句里粉饰这方水土的美,而是平淡抒发心意,着重感怀幽居林园的自适自得。

再如,其诗“我家南渡头,惯习野人再如舟。日夕弄清浅 ,林湍逆上流。”[7](《送张祥之房陵》)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7](《秋登万山寄张五》)

隐者的情感世界已经融入到自然之境中,人与山水相互依存、共生共荣,。诗人顺应自然感怀了自我,正如王国维所说,诗歌是“实先人生,而后自然。”[13]当然,孟浩然在他的诗作中,抒发人与物和的悠然自得之乐是其山水精神的主要表现,但我们仍能从文字里感受到他身在林泉,心怀魏阙的情怀,如“我年已强壮,无禄尚忧农”[7](《元日田家》),“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7](《田园作》),诗人在山林田园里纾解自己理想落空的同时,也发出了这平实真切的关怀,虽不及后世杜甫对贫寒之士社会疾苦呼号之声强烈,但我们仍然可以感受诗人对生命饱满的态度,他把对故土的热爱、对田园的回归,用平淡的文字表达出来,将其内化成隽永的诗文,无论是后世文评家多认可的清淡之风,还是自有的健朗之气,都是他独特的生命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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