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叙事政治学*

2021-01-16 03:28张开焱
关键词:巴赫金洞见政治学

张开焱

(厦门大学嘉庚学院,福建 漳州 363105)

“走向叙事政治学”这个题目似乎有点耸人听闻,不过它主要不是用以表达笔者的学术主张,而是表述叙事学一个分支的学术现实和趋向。当然,这个标题也与笔者近20年的研究兴趣及《叙事形式中的政治:洞见与问题》一书①的基本内容有关。《叙事形式中的政治:洞见与问题》就是一部集合了笔者对若干重要学者的叙事政治学论文论著阅读的体会、检讨和沉思的著作。

20世纪以来,形式问题先是在西方、进而在中国成为美学、文艺学、叙事学持续关注的学术热点,这与中外学术界对于何为文学艺术本体问题的关注密切相关。从俄国形式主义开始,不少学者将形式指认为文艺本体。在这个背景下,关心文艺社会问题的学者们要将文艺社会学的分析贯彻到底,就必须克服形式的独立性、封闭性,而证明在文学艺术的形式构造中积淀着特定的社会历史潜素,产生了特定的社会历史功能。这个形式主义、新批评、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等文论都拒绝讨论的问题,恰恰是文艺社会学学者要解决的问题。

如果说形式问题在20世纪成为中西方美学和文学理论关注的核心问题,那么,可以说形式-结构叙事学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最集中而突出地表达出来了,并且它们也是形式研究最重要的成果之一,最突出地体现了形式美学家和文论家们的理论认知。所以,《叙事形式中的政治:洞见与问题》尽管着重研究的是叙事形式的政治问题,实际上其理论视域必定潜在地涉及整个美学和诗学的形式问题。

根据戴卫·赫尔曼(David Herman)在《叙事理论的历史(上):早期发展的谱系》一文中的介绍,俄国学者对于故事形态学研究的理念和兴趣,来源于更早的德国学者的相关研究:“在叙事诗学领域里,形态学方法始于20世纪初期的德国。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做了进一步发展,成为布拉格结构主义者后来的基础。”[1]不过,使得叙事理论为20世纪60年代法国叙事学家特别关注的,还是俄国形式主义那帮学者如什克洛夫斯基(Viktor Shklovsky)、普罗普(Vladimir Propp)等俄国理论家的成果,如《散文理论》《故事形态学》等,尤其是后者,被后来的法国结构叙事学家们认定为结构叙事学形式化研究的奠基之作。戴卫·赫尔曼也承认,普罗普《故事形态学》是“为现代叙事理论树立的最重要的先例”[1]。这也是许多叙事学著作将当代叙事学起源追溯到俄国形式主义的原因。

但20世纪60年代的法国结构叙事学家们将普罗普《故事形态学》认定为对叙事问题纯形式研究的滥觞之作,实际上存在某种误解。因为普罗普这部书的原稿并不只是一部对故事形态进行纯形式研究的著作,据介绍,它最后有一章是专门讨论俄罗斯民间故事结构的历史根源的,只是因为审稿人的建议,他才在出版时将该章拿下了[2]。这意味着,在普罗普的最初设想中,他要在神奇故事的形态研究之后进行历史研究,两者是一个课题的两个部分。而拿下的最后那一章也就是十年后扩展为一部专著的《神奇故事的历史根源》。普罗普对两部著作之间的关系作了这样的说明:“《故事形态学》和《神奇故事的历史根源》就好像一部大型著作的两个部分或两卷,第二卷直接出自第一卷,第一卷是第二卷的前提。”[3]184现在来看,不仅普罗普《故事形态学》的形式研究未能完全抹去叙事形式的内容元素(他明确说俄罗斯民间故事中存在着深刻的“道德因素”),他与此书构成承接关系的《神奇故事的历史根源》,更是致力于探讨叙事形式和母题的社会历史根源的专著。但在20世纪中叶的语境中,西方学术界突出的是前书的形式研究特征,而选择了对于后书的无视。法国叙事学家们沿着《故事形态学》的路径,结合当时在欧美盛行的结构语言学和符号学,纷纷致力于对叙事问题的形式研究或形式化的研究,而拒绝关注与叙事形式相关的社会历史内容问题。众所周知,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和格雷马斯(Algirdas Julien Greimas)等人分别表达过一个共同的认知:此前的诗学都将文学当作无编码的信息,而我们现在要将文学当作无信息的编码。这当然不是说他们一定真能做到将信息从编码形式的研究中完全汰净,而是说这种主观上的追求和认定表明了他们的研究原则以及研究成果的特征。

与形式-结构叙事学相互呼应,20世纪英美小说理论也长期关注小说体裁、故事模式、人物类型、叙事视点、叙事话语、叙事技巧等的研究,这些研究强调的也是叙事的形式特征。在后经典叙事学时代,西方有学者将俄国形式主义叙事理论、法国结构主义叙事理论和英美小说叙事理论,合称为“形式叙事学”,这个概念应该是突出了三者的共同点。不过要特别指出的是,结构主义不只是关注叙事形式问题,还关注叙事作品深层的文化观念,如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将神话故事的深层结构确认为人类文化心理,格雷马斯(Algirdas Julien Greimas)将叙事作品深层结构确认为文化价值观念,只不过他们的分析模式将内容形式化了。

《叙事形式中的政治:洞见与问题》一书要探讨的是叙事形式的社会历史内涵问题。弗·詹姆逊(Fredric Jameson)在其名著《政治无意识》中,将一切叙事的社会历史研究都称为政治研究,将“社会历史”当成“政治”的同义语,这一认定不仅是马克思主义学者如卢卡契(Georg Luacs)、戈尔德曼(Lucien Goldman)等人的认知,也体现在许多其他学者的叙事社会学研究成果中,所以,《叙事形式中的政治:洞见与问题》一书中的“政治”概念基本沿用詹姆逊的这个认知。但实际上,笔者并不完全认同詹姆逊的政治观,主要是觉得将一切社会历史的都认定为政治的这个观点太过于宽泛。政治是人类社会生活中渗透性和关联性最广泛的因素,它与许许多多社会现象相关联,但还不能说一切社会现象都是政治。在逻辑上,政治是人类社会生活中的一个部分,但不是全部,因此,将一切社会的、历史的都认定为是政治的,这是太宽泛的界定。笔者的“政治”概念也相对宽泛,但没有詹姆逊那样无边际。笔者对政治的认知有一个特定的角度,那就是“权力”。政治是与权力关系、结构、行为和观念相关的现象,人类群体或个体之间为了争夺、建立、巩固、颠覆特定权力关系、结构、体制的行为和观念,才是政治或具有政治性。毛泽东曾经在谈及中国妇女在旧时代所受压迫时列举了四权,即政权、族权、夫权、神权,如果再加上财权、人权、职权等,就应该是人类政治最基本的内容和边界了。当然,这7种权力中的某些如“族权”应该要扩大其外延,不仅指毛泽东当年说的宗族权力,还包括所有血缘和泛血缘关系如家庭、宗族、民族、种族等关系中存在的权力。在笔者看来,一切与这7种权力相关的关系、体制、设施、行为和观念,都是政治或具有政治性。出于特殊的原因,中国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只将与政权相关的那些元素认定为政治,那是太狭隘了。但詹姆逊那样的认定又是太无边无际。对这个概念外延和内涵变化历史的清理,不是《叙事形式中的政治:洞见与问题》一书的任务,笔者在《叙事形式中的政治:洞见与问题》的下部《叙事形式中的政治:潜素与意义》中将会有专节讨论,此处只是简单交代笔者的政治观,以与詹姆逊的相区别。但《叙事形式中的政治:洞见与问题》的任务是对现当代叙事政治学的成果进行清理,所以,笔者基本会按照不同学者对政治的理解来清理有关成果。大体说来,在《叙事形式中的政治:洞见与问题》中,“政治”这个概念,基本是指的社会的阶级、性别与族际斗争,以及与这种斗争相关的意识形态、生产方式、文化模式等等。

由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特定的历史和文化语境,以及对“政治”概念的狭隘理解,20世纪后期,不少学者都有意无意回避文学研究的社会政治维度,而形式主义、结构主义、新批评、叙事学等致力于纯形式研究的文论,正好满足了这种要求,它们在中国的传播,打开了中国学者对于文学文本内在形式结构进行深入细致认知的空间,其积极意义是显而易见的。但同时,这些文论有意遮蔽文学形式与社会历史文化的关联,也存在明显的片面和偏见。

就叙事学而言,国内学者们在21世纪初译介到中国的西方学者关于西方叙事学已有成果研究和介绍的专著,主要是介绍叙事形式问题研究的,如乔纳森·卡勒(Jonathan Caller)的《结构主义诗学》、霍克斯·特伦斯(Terence Hawkcs)的《结构主义与符号学》、西摩·查特曼(Seymour Chatman)的《故事与话语——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华莱士·马丁(Wallace Martin)的《当代叙事学》、米克·巴尔(Mieke Bal)《叙述学》(第一版)、杰拉德·普林斯(Gerald Prince)《叙事学》等,基本都是如此。而中国学者自己编写的介绍或研究西方叙事学成果的著作,也基本集中于叙事形式问题的研究,如赵毅衡《苦恼的叙述者》(1994年)、《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1998年)、罗钢的《叙述学导论》(1994年)、胡亚敏的《叙事学》(1994年)、申丹等的《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1998年)、《英美小说叙事理论研究》(2005年)等,也大都如此。西方学者有关叙事政治学方面的成果基本都没有进入这些作者的视野。这说明,无论中国还是西方,叙事政治学进入叙事学史家视野,都是相当晚近的事情。

但实际上,西方学术界从社会历史角度关注叙事问题的成果早已出现,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巴赫金、卢卡契等人就开始关注如史诗、传奇、小说等主要的文学叙事体裁的形式或表现手法与社会历史的关联。其后,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萨特(Jean Paul Sartre)、戈尔德曼、普罗普等学者的研究中,都不断有叙事与社会历史关系的成果。只是在形式叙事学研究处于学术舞台中心的时代,这些研究大都不被叙事学界特别关注,甚或认为那是叙事学研究的旁门左道。它们受到西方叙事学界特别关注,基本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以后。当形式主义诗学和叙事学研究伴随着结构主义走向衰落时,上面这些学者从社会历史角度切入神话、民间故事、史诗、小说等叙事体裁的研究成果开始受到关注,并且结合20世纪后期兴起的各种现代和后现代理论,催生了诸如詹姆逊的叙事政治学、海登·怀特(Hayden White)的历史叙事学、苏珊·S.兰瑟(Susan Sniader Lanser)、罗宾·沃霍尔(Robyn.R.Warhol)等的女性主义叙事学、乌斯宾斯基(俄语:Б.А.Успенский)强调叙事意识形态视点的新结构诗学以及后殖民叙事学等等。这些叙事理论有一个共同指向,就是特别关注叙事与社会历史即泛义政治的关系,从而推动了20世纪末到现在方兴未艾的“叙事学转向”和“叙事学复兴”,成为流派众多的后现代叙事学最令人瞩目的一个方向。

西方叙事学界从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出版的一些综合性介绍叙事学研究成果和发展方向的著作,已开始注意到叙事政治学方向,如米克·巴尔(Mieke Bal)的《叙述学》(第二版)部分地参合了性别论视角;马克·科里(Mark Currie)的《后现代叙事理论》,几乎每一部分都涉及叙事与社会、政治的主题;戴卫·赫尔曼(David Herman)主编的《新叙事学》,也有专章介绍讨论社会叙事学与历史叙事学;而在James Phelan等主编的《当代叙事理论指南》中,也专列一部分讨论“叙事形式与历史、政治、伦理的关系”。中国学者最近十多年编写的介绍西方叙事学成果的著作,也开始关注到叙事社会学方面的成果,如祖国颂的《叙事诗学》(2003年)关注到叙事的文化语境与社会时代特征问题;申丹、王丽亚的《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2010年)有专章介绍西方女性主义叙事学成果;谭君强的《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2008年)也有两节讨论到叙事与文化、意识形态的关系。相比综合性介绍叙事学的著作而言,单篇介绍或研究国外叙事政治学方面的论文产生更早。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巴赫金、詹姆逊研究热潮中,相当多的论文涉及到巴赫金小说叙事学和詹姆逊叙事政治学的研究成果。21世纪初,胡亚敏撰写了研究詹姆逊叙事政治学的系列论文,申丹发表了第一篇介绍西方女性主义叙事学的论文《叙事形式与性别政治——女性主义叙事学评析》[4],其后,对于西方女性主义叙事学的介绍和研究成果以及著作翻译陆续出现。总体上看,国外学者最近20多年对于叙事与社会、文化、政治的关系方面的成果给予了更多注意,而国内学者的叙事学综合性介绍著作中,出于多方面的原因,多只作了相对简略的介绍。例如,除了关注女性主义叙事学外,上面的著作中,几乎都没有专章介绍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的叙事政治学、巴赫金的叙事政治学和新历史主义叙事学成果,而这些叙事政治学成果早在西方产生了广泛影响。相对而言,国内年轻一辈学者中对于叙事政治学成果倒有特别关注和研究的,如2013年出版的西北大学陈然兴博士的《叙事与意识形态》一书,就是专题研究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叙事政治学成果的。叙事政治学研究比较热闹的一个领域是文学评论领域,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就不断有学者从叙事政治学视角切入中国文学现象研究的,例如,从社会历史角度切入对鲁迅、陈忠实、王朔、王蒙等以及众多先锋小说家小说叙事问题的研究,从社会历史角度对中国古代小说叙事问题的研究,从女性主义角度切入对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中性别叙事的研究,等等,都产生了大量成果,于此不一一列举。中国学者在这方面的研究有一个特征,就是将西方叙事政治学的某种模式或理念移用于中国具体文学现象的研究,宏观理论上无甚突破,但微观作品叙事政治研究方面往往多有创获。

《叙事形式中的政治:洞见与问题》是笔者2010年立项、2016年结项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成果之一。由于结项成果篇幅太大,所以将其中对当代叙事政治学研究成果清理的部分单独成书,先行出版,而笔者自己对叙事形式政治问题独立研究的成果,则作为另一部著作稍后出版。

这里对《叙事形式中的政治:洞见与问题》内容结构做一个简单交代。从课题研究要求角度讲,自然首先要对有关这个课题关涉的学术背景进行清理,以明白问题之所在。这种清理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概要性扫描,另一种是重点评析。《叙事形式中的政治:洞见与问题》将两种方式结合,而主要采用的是后一种模式。

概要性扫描由五节构成,不追求万无一遗,而致力于将叙事政治学路径上比较重要、产生了深远影响的学者和成果大体呈现出来。重点研究部分,集中在单个学者学术成果的清理,也不追求一般性描述,而采取以对具体著作研究作为中心,兼及其他成果评析的方式展开。若干年前在研究《文心雕龙·史传》的历史叙事理论时,读到美籍华裔历史学者汪荣祖撰写的《史传通说》,这部著作研究中国古代史学观念,却以《文心雕龙·史传篇》为对象,选取其中若干核心概念对其来龙去脉、它们在历史研究中的关联领域和效用、中西学者与这些概念相关的史学思想等等进行专题性清理论析,既集中又较为深透,觉得比看一般概要性史学思想的著作更有收获。这个记忆影响了笔者在做这个课题时的设计,尽管笔者也安排一辑若干篇论文概要性扫描当代学者有关叙事政治学方面的成果,但主要篇幅聚焦于对极少数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理论家叙事政治学代表作的深度阅读和评析,以期对点上的成果有更深入的理解和揭示。

《叙事形式中的政治:洞见与问题》重点研究了在叙事政治学领域成果最丰富或影响也最大、具有里程碑意义的4位学者,即弗·普罗普、乔治·卢卡契、弗·詹姆逊和米·巴赫金(M.Bakhtin)(尤其是后二位)的叙事政治学思想;在对这4位学者的研究中,又选择从研究对象具有代表性的论文论著入手,抓住他们丰富的学术思想中与(神话、民间故事与小说)叙事问题关联最密切的思想进行研究,以期获得某些较有深度的理解。

在展开对4位学者(尤其是詹姆逊和巴赫金)著作重点评析之前,笔者还挑选了几位形式-结构叙事学学者的代表性论著进行评析。主要有弗·普罗普的《故事形态学》、格雷马斯的《结构语义学》《论意义——格雷马斯符号学论文选》、兹·托多罗夫的《散文诗学》等,并旁涉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等其他结构叙事学家的某些成果。在一部关于叙事政治学研究的著作中,专题研究形式-结构叙事学代表性学者的代表性著作似乎有些奇怪。因为在人们的印象中,这些学者的研究正是要将政治维度从其视野中屏蔽的。但笔者在阅读过程中发现,这些学者的成果从学术用语到思维模式,都无意识地留下了社会政治的丰富信息和痕迹。这方面的揭示,恰恰有助于证明,无论他们是否想将社会政治维度从自己研究中屏蔽,但实际上很难完全成功。弗·詹姆逊《政治无意识》中主张要对结构主义进行历史化,要结构对历史开放,这当然是揭示形式与结构历史性、政治性的重要思路,但同样重要的思路,也许是从这些学者理论文本自身揭示,他们归纳提取出来的那些叙事形式构成和规则中,本身就渗透或积淀着特定政治内容。这正能揭示,要将政治维度从研究成果中摒除多么困难。

普罗普在西方产生影响的是他的《故事形态学》这样纯粹研究民间故事形态(形式)的著作,但正如前面所介绍的,这部著作与他后面的《神奇故事的历史根源》是姊妹篇,二者互相结合才体现了他有关民间故事形态的全面思想。但西方学者普遍认为后者是普罗普受当时苏联意识形态压力才写的,因此对之一直比较冷落。但阅读这部著作就会感觉到,事情也许远非如此。民间故事的历史起源问题本身是一个有价值的课题,普罗普的研究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当然,他的研究也留下了遗憾,这些遗憾主要是民间故事形态历史研究的困难带来的。

乔治·卢卡契是20世纪上中叶西方马克思主义最重要的学者之一,他广有争议的小说政治学思想对后来的吕西安·戈尔德曼和詹姆逊等人,都有深远影响。《叙事形式中的政治:洞见与问题》挑选他小说理论中最具有代表性和争议性的长文《叙述与描写》进行深度解读和评析,以期对卢卡契叙事政治学思想的基本逻辑、这种思想的洞见和存在的困难等做出深入分析。

詹姆逊令人眼花缭乱的叙事政治学思想中,最关键的是他的阐释框架和阐释主符码。他理论的基本视域都与这个阐释框架和阐释符码相关,所以,笔者以他的代表作《政治无意识》为核心对象,结合他其它叙事政治学著作和论文中的有关思想,撰写了7篇论文,分别对他叙事政治分析的主符码进行深入研究,清理这几个阐释主符码的本来意义、詹姆逊对它们的运用所获得的洞见,以及可能存在的问题。

米·巴赫金的学术思想也十分丰富。他的学术成果有两个特点:一是主要的学术成果大都和小说相关,即使研究哲学、美学问题的成果也经常与小说相关;二是他的小说理论,建基于他超语言学理论为基础的对话主义与狂欢化理论,它们是他小说理论研究的基本阐释框架和价值立场,这一立场使他关于小说体裁和话语的思想弥漫着一种政治泛音。从他关于小说体裁起源和发展史、小说体裁特征、小说文本话语构成等等问题的论述中,都能倾听到这种泛音。所以,抓住他小说体裁和话语理论的有关思想,可以获得辐射性透视他多方面思想的效果。2000年,笔者曾出版过一部20万字的关于巴赫金学术思想研究的小书《开放人格——巴赫金》,主要是对巴赫金的人学理论、对话理论、狂欢化理论、复调小说理论等方面的成果进行一般性的描述和介绍,那个时候就有一种遗憾:由于出版社对于这套丛书切入角度的限制,巴赫金最有特色的小说体裁和话语理论在这部著作中只是一般性涉及,而没有专门性研究。《叙事形式中的政治:洞见与问题》第四辑的6篇论文集中于巴赫金小说政治学思想的清理,这既是本课题的需要,也弥补了当年的一个遗憾。当然,从这个角度进行的研究,在惊叹于巴赫金的学术独创性和洞见的时候,笔者也发现他的理论和思维模式不仅带给了他洞见,也隐含着某种局限。所以,这一组论文中最后一篇,是对巴赫金思想学术的极化性深层思维模式进行确认,并分析这种思维模式带来的优势和局限的。

由于本书特定构想所限,也由于学力不及,重点述评对象中当然不可避免地会遗漏一些叙事政治学方面相当重要的学者成果,例如乌斯宾斯基(俄语:Б.А.Успенский)、戈尔德曼、海登·怀特(Hayden White)、苏珊·S.兰瑟、罗宾·沃霍尔等,他(她)们在叙事政治学方面都有引人注目的学术成果,但本书只能在概要性描述中对他们的成果进行介评,而不单列专题研究。

此外,有一个基本的观点笔者要在这里特别申明:致力于叙事形式政治性问题的研究,并不意味着要简单否定形式-结构叙事学研究的价值。笔者觉得马克·科里在《后现代叙事理论》中有一段谈论形式-结构叙事学研究与历史主义研究的话值得我们重视,他认为,将形式主义与历史主义放置于势不两立的对立的论争之中是“荒唐”的,“这种论争将形式主义置于与历史主义的对立面,而这两大阵营却分明是相互合作的关系”[5]。马克·科里这里说到两者之间客观上存在互相对话、互相激发、互相合作的关系,应该是对的。当然,他有意忽略了两者在历史发展中确实有过互相激烈排斥、否定的过程,但这种互相激烈排斥状态现在确实应该结束了。对叙事问题这两种不同的研究视角和模式,其实都在激发对方不断深化和调整自己的方向与路径,也在不断给对方提供新的资源和视角。在这个问题上,形式-结构叙事学给叙事社会学提供的资源具有优先性,这是应该承认的。对此马克·科里也说道,“现在,我们可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看到,历史主义批评家和有意识形态倾向的批评家也在依靠形式主义叙事学的术语和模式进行分析,以便能确切地揭示叙事中的历史与意识形态的内涵。当代叙事学的优势就在于它有着丰富的理论资源,这些资源主要是由形式主义批评家开发的,而后具有更强历史主义倾向的批评家才对其加以使用。……而对意识形态如何在叙事中发挥作用的理解则是叙事学中一个如何发挥作用的重要次题,它依赖于形式主义理论史上的理论遗产资源”[5]。总体上看,确实如此。一个世纪来,形式-结构叙事学在探索新领域、新方法、新路径方面,处于积极领先的位置。而对叙事问题社会历史的研究,则主要是对形式-结构叙事学的成果进行再利用。当然,这不意味着叙事社会学只是消极跟随,在深化、扩大、拓展叙事研究的空间和视野方面,它对形式-结构叙事学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这里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巴赫金的小说政治学,尽管他的学术起点是从批评形式主义开始的,但他并不仅仅是消极地否定或借用了形式主义的资源,而是在与其对话中独创了自己的叙事社会学,从而远远超出了形式主义。

从当下中国从事叙事学研究的学者成果看,笔者大约是中国改革开放以后最早关注叙事与社会、历史、文化、政治问题的学者之一。1994年笔者出版了《文化与叙事》一书,基本是从泛义的叙事政治学视角,研究叙事对人类社会与文化世界的建构作用,以及物质文化、经济生产方式、社会制度类型对叙事的内在影响等问题,当时,这个研究视角的合法性在国内叙事学界还存在疑问。不过,如果说20世纪末期选择叙事政治学研究角度在国内学术界还具有陌生感和挑战性,那么,到现在这种陌生感和挑战性基本不复存在了。从国际叙事学界而言,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西方叙事学开始突破经典叙事学形式化研究的局限,出现了包括政治论视角在内的多种研究视角,从而推动了叙事学研究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导致了叙事学复兴的盛况。在后经典叙事学阶段,从性别政治、阶级政治、族际政治、文化政治、日常生活政治、意识形态角度研究叙事问题,成为重要的构成。如本文之前所述,而如果深入考察,将发现这些其实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已有源头,只不过在形式-结构主义叙事研究大行其道的时代,人们相对忽略了这些成果,或者对它们作了限定性选择和解释(例如巴赫金在20世纪60—70年代曾被部分欧美学者从结构主义角度解释)。而在国内叙事学界,21世纪开始,部分学者在西方学界上述转向的影响下,也开始关注叙事政治学问题,开始对叙事作品进行政治阐释。就笔者选择性阅读的国内学者300多篇相关论文看,尽管基本角度、观点和分析框架较少超出西方学者已有理论视域,独见不多,但某些具体方面的细化和延伸则时有新意。

还要对“叙事政治学”这个概念做一个交代。这个概念并不意指一种独特完备的理论系统,而只是指从政治论角度研究叙事问题的所有立场和成果。它所包含的远不只有一个单一的理论体系,而是有众多理论体系和角度的一个共称。简言之,凡是从政治论角度研究叙事问题的成果,都属于叙事政治学的范围。

时下企业界有人用“蓝海”和“红海”两个概念描述某个行业发展状态与前景,所谓“蓝海”,指的是一片较少有人涉足而前景广阔的行业领域,“红海”则是指渐成或已成行业热点和臻于成熟的领域。笔者借用这两个概念标示叙事政治学研究的状态。就国际叙事学界而言,叙事政治学研究已经成为“红海”;而就中国的学术语境而言,从政治维度切入对于叙事形式的研究,在2010年之前,几乎是一片“蓝海”。而在今天,这个维度的研究也有渐成“红海”的趋势。笔者在此时出版这部对当代叙事政治学成果阅读与思考的著作,犹如在这片渐红的学术海洋中放出一只小舢板,希望给叙事学千帆竞渡的盛况增加一份热闹。

注释

① 本文是作者为即将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专著《叙事形式中的政治:洞见与问题》所写的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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