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现代学徒制产生的动因、运行机制及发展态势

张天添

(河北大学 教育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一、引言

现代学徒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一些欧洲国家为促进经济发展、提高生产力水平、适应产业结构调整、改善劳动力技能水平而建立的一种传统学徒制与现代职业教育相结合的创新人才培养模式。该培养模式实现了“校企合作”“产教融合”及“工学交替”，并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传统学徒制管理主体单一、教学内容死板、培养过程冗长的问题。英国作为学徒制改革的成功典范，其管理模式、制度体系和培训框架都独具英国特色，并与德国的“双元制”、瑞士的“三元制”、澳大利亚的“新学徒制”一样备受世界瞩目。自1993年“现代学徒制”计划正式被提出以来的28年间，现代学徒制已逐渐显现职业教育和产业的跨界属性，形成一套“上下贯通、左右融通”的运行机制，受到广大社会成员的支持。据统计，现代学徒制每年的参与人数已从最初的6万人增长到50万人左右。[1]英国现代学徒制的成功施行不但拓宽了学徒的职业生涯路径，为企业和社会培养了一大批既懂知识又精通技术的现代化应用型人才，而且有效缓解了英国的技能危机和经济衰退，为发展现代化职业教育、复兴制造业开辟了新路径。为吸收借鉴英国现代学徒制的经验，我国研究者从不同角度对其展开了丰富的研究。有的研究者从分析英国传统学徒制的兴衰入手，梳理现代学徒制转型及发展的历史沿革，[2]在此基础上总结出现代学徒制的发展特征、运行机制。有的研究者认为英国现代学徒制取得成功的原因主要在于政府通过激励手段调动企业雇主的积极性，确保其主体地位，[3]从根本上改变了政府、企业、培训机构三方的关系，[4]构建出多元利益主体共同治理的新局面。[5]有的研究者基于比较分析的视角，将英国与爱尔兰现代学徒制的治理理念及治理体系做对比，[6]揭示了西方国家现代学徒制的制度多样性。[7]虽然已有研究成果较为丰富，但并未深刻揭示出英国现代学徒制从无到有的外部动因、从宏观到微观的运行机制及改革多年来的发展态势。鉴于此，本文将英国现代学徒制产生的动因、运行机制及发展态势连成一条线，通过描绘其过去和现在，绘制出一幅英国现代学徒制发展走向图，探寻其改革成功的深层原因及取得的硕果。

二、英国现代学徒制产生的动因

(一)青年失业率的攀升

20世纪70年代，英国经济陷入萧条状态，而由此引发的大批青年失业问题成为英国社会停滞不前、竞争力不足、劳动力技能水平低下的主要原因。20世纪80年代，受石油危机影响，英国青年失业率更是节节攀升。据统计，1983年2月，英国劳动力失业人口占13.5%，其中失业青年比例高达65%。[8]如此庞大的青年失业群体流散于社会各处，常引发暴乱，对英国社会稳定造成直接威胁。为缓解这一局面，英国政府开始借鉴德国的经验，利用教育手段来解决社会和经济问题。20世纪90年代，大力发展工学结合的现代学徒制成为英国政府应对青年失业、提升青年素质、缓和社会矛盾、促进经济向好发展的重要手段。

(二)劳动力市场的迫切需求

伴随第三次科技革命浪潮席卷全球，科技更新的速度和规模都呈指数级增长，国际劳动力市场对高技术应用型人才需求极为迫切。面对这一需求，英国政府意识到有必要探索建立一支技术熟练、积极性高、适应性强的年轻劳动力队伍来应对未来的科技更新和社会发展带来的风险与挑战。而建立这支队伍需要雇主、培训机构及其他合作伙伴的协同配合，共同为劳动者创设以工作为基础的学习环境，让他们能够深入劳动力市场体验和学习，并努力确保劳动者获得学习机会和工作机会的平等性。[9]因此，英国政府开始设想在传统学徒制的基础上建立产教深度融合、工学灵活交替的现代学徒制，充分发挥劳动者潜力，为劳动力市场培养真正需要的技能型人才。

(三)雇主意识的转变

20世纪90年代之前，雇主在传统学徒制中的地位和权责一直模糊不清，脱离雇主需求的学徒制发展屡遇瓶颈。虽然历届政府为改革学徒制做出了很多努力，但是似乎成效并不明显，究其原因是未能确保雇主在教育培训中的主导地位。在职业教育系统中，雇主是教育系统中的主要潜在受益者，培养出来的人才最终要为其所用，所以建立雇主主导的培训模式有助于青年人获得从学习过渡到工作所需的知识和技能，并能有效满足雇主需求和缓解技能人才短缺。随着工业和科技的不断发展，越来越多的雇主逐渐将职业教育和培训视为回应现代经济对技能需求的一种方式，且意识到职业教育和培训在应对21世纪工业挑战方面的价值。因此，雇主们不断拓展业务，招募、雇佣和培训青年人。为进一步激发雇主培训热情，保障雇主权益，缓解雇主经济压力，英国政府开始出台政策，加大投资力度改革传统学徒制，希望通过改革来确立雇主的主导地位、拓宽学徒晋升途径、提高学徒培训质量，构建与经济发展相一致的现代学徒制。

三、英国现代学徒制的运行机制

(一)构建政府统筹与雇主主导的治理格局

受自由主义思想的影响，英国政府长期坚持“完全市场化”的原则，对传统学徒制不加干预。但实际上，缺乏政府层面的宏观调控与规范监督导致劳动力流动性高，企业人员结构不稳定，培训质量低下。与此同时，传统学徒制培养模式下培育出的产业工人不能很好地运用所学技能，与雇主的实际需求脱节。因此，英国政府开始逐步改革绝对自由主义下的管理模式，增加对学徒制的干涉力度。1993年，“现代学徒制”计划的出台确立了政府统筹与雇主主导的治理格局。在该格局下，政府通过法律法规、政策文件和国家资格框架从宏观层面规范学徒制的体系和标准；代表雇主集团的行业技能委员会(Sector Skills Councils，简称SSCs)对中观层面《学徒制框架》的起草和审批全权负责；雇主主要负责微观层面学徒培训细则的制定、活动的组织与实施。由此可见，政府实际上赋予了雇主较大自主权。在这辆现代学徒制的列车上，雇主坐在“驾驶舱”里主导着运行和发展，他们不仅有权利根据企业喜好、企业特色及岗位需求来制定学徒制培训标准，还能相当灵活自由地选择培训的时间、地点、内容以及合作的培训机构。这种培训管理模式很好地发挥了雇主的自主性、主体性，提升了企业的办学热情和培养质量，能够真正培养出企业需要的、有实际效用的技能型人才。同时也深刻体现英国政府力图使职业教育从供给引导向需求引导意图转变的落实。[10]

(二)制定利益主体参与的财政激励制度

经济学家在研究学徒制的过程中发现，成本收益是直接影响利益相关者做出相应参与选择和实施参与行为的最关键因素。[11]长期以来，英国政府为调动企业参与积极性、提升培训质量、扩大学徒规模，善用财政手段对各方主体进行激励，财政拨款被公认为是英国学徒制改革取得累累硕果的重要推手。首先，英国政府承担部分企业培训成本。英国政府承诺“为16-18岁的学徒支付所有培训成本；为19-24岁的学徒支付一半的培训成本；为25岁以上的学徒支付接近50%的培训成本”。[12]政府的财政补贴用于企业和培训机构分担培训费用，减轻了他们的办学压力和经济负担，直接激励了企业和培训机构的积极参与。不仅如此，英国政府还专门为中小微企业设立专项资助经费，对其参与实施精准拨款以资鼓励，从而激励更多中小微企业的参与。其次，现代学徒制规定企业要支付学徒高额工资。由于英国政府把“学徒”定义为一份工作，所以众多青年被现代学徒制较高的收益回报所吸引，纷纷加入学徒队伍。具体表现为企业要向学徒支付不低于国家最低工资标准的薪酬并为学徒支付各项社会保险，通常学徒工作第一年便可获得正常工资的40%-70%。[13]此外，学位学徒制更是在免学费的基础上，为学徒提供每小时3.9英镑的可观收入，这对青年人具有明显的激励作用。最后，英国政府开征学徒制税。2017年4月，英国政府明确表示“工资总额超过300万英镑的大型企业需支付工资总额的0.5%至企业专用账户用于学徒培训与评估，18个月内未使用完的经费将被政府征收”。[14]学徒制税的施行使英国的学徒制经费机制趋于稳定状态，从原来的单向流通转变为双向循环，从“外部输血”转化为“内部造血”。由此，英国基本解决了现代学徒制经费来源的问题，切实扩大了学徒参与规模。

(三)打造纵向层级递进与横向证书互认的双流通体系

英国现代学徒制拥有层次分明的结构体系，为不同年龄、不同技能基础的青年所准备，由低级到高级划分为中级学徒制、高级学徒制和高等学徒制。虽然英国的学徒制本身没有设置专项证书，但《学徒制框架》中将学徒制的层级与国家职业资格证书的等级对应，规定中级学徒制、高级学徒制和高等学徒制分别对应2级、3级、4级的国家职业资格证书。从纵向看，层级体系为学徒奠定了升学路径。学徒只要满足对应级别的国家职业资格证书对知识水平和核心技能的要求并通过考核认证即可毕业。英国现代学徒制的层级递进为学徒提供了继续深造的机会，甚至向他们敞开了高等教育的大门，有助于打破对学徒制“无前途”“无提升空间”“知识水平低”“学历低”的刻板印象。从横向看，证书互认为学徒拓宽了职业路径。学徒获得的国家职业资格证书得到全国雇主的认可，可以与各类技能证书及普通教育证书互通，实现学分互认。证书互通不仅大大增加了学徒就业与学习的机会，而且现代学徒制与普通教育还真正实现了有凭证的沟通，有助于促进英国实现教育公平的愿景。[15]

(四)锻造以学位学徒制为核心的教育资源融通模式

进入21世纪后，知识经济和信息化时代的到来冲击着英国雇主的人才需求意识，他们表现出对高技能和高学历应用型人才的深切渴望。但是英国大学联合会于2014年发布的《高层次技能的需求与供应》报告中用数据揭示了英国高层次应用型人才市场供需不平衡的问题，该问题严重影响到产业发展，受到政府高度重视。[16]2015年的“国家学徒制周”活动开启了英国现代学徒制改革的新征程，英国政府宣布实施学位学徒制，使英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引入学位学徒制的国家。学位学徒制是一种由企业与综合型大学、研究型大学、精英大学共同开展的本硕博层次的学徒制项目，旨在培养高素质、高学历、高技能型人才。在系统完善的英国学徒制发展体系中，学位学徒制属于整个体系的最高层级，对应6级和7级国家资格，学徒可获得与普通高等教育相同的学历学位。学位学徒制在英国的推行使普通教育与职业教育实现等值转换、学术教育与职业教育实现资源融通、企业与高等院校实现深层次合作并加快了高等教育大众化的进程，受到企业雇主、高等院校、学徒的支持。

在企业参与方面，英国大学联合会2017年发布的《学位学徒制：实现重大机遇》报告指出，2015-2016学年学位学徒制岗位为640个，2017-2018学年学位学徒制岗位增长到4，850个，即一年内学徒岗位激增6倍，增长率超过650%。[17]目前，参与现代学徒制的企业不乏麦当劳、ITV、BBC、雀巢、IBM等世界知名企业。在高等院校参与方面，2018-2019学年，在365所高等院校中，已有超过100所加入了学位学徒制项目，[18]甚至伦敦大学学院、曼彻斯特大学和布里斯托大学等罗素大学集团成员也已开始选择性地实施学位学徒制项目，加入课程开发和教学供给队伍。[19]2018年，剑桥大学首先推出硕士学位学徒制，更是促进现代学徒制层次的上移及社会认可度的提升。在学徒参与方面，自2015年实施学位学徒制以来，学士学徒已从95人增至2019年的10，824人，尽管2019-2020年度受到新冠疫情影响，参与人数仍有10，303。硕士学徒从最初的34人增至2019年的11，655人，甚至超过了学士学徒的人数。[20]

(五)实施基于能力导向的评估方式

英国现代学徒制的评估方式具有灵活性和多元性。在评估主体方面，只要具有评估资格的，无论是专业颁证机构、雇主还是培训机构，都可以对学徒进行评估，避免单个部门评估者对学徒进行单一评价。同时，雇主参与评估有助于筛选其需要的人才，增加评估结果的认可度。在评估过程中，评估者秉持公平公正、多次评审的原则，对学徒的工作场所日常表现与实际考核现场的表现进行综合评估。英国的颁证机构认为只有进行多次、多重的综合性评估才能判定学徒是否真正具有适应不同工作环境、应对各种风险与挑战的能力。在评估资格认定方面，达到评估标准的学徒可获得资格认证，专门颁证机构会授予其资格证书。此外，为避免重复评估，现代学徒制规定要遵循对先前学习的认可(Accreditation of Prior Learning，简称APL)原则，承认学习者在以往学习或工作经验中所获得的学分和证书。如英国诺丁汉学院的具体考评模式为评估者通过走访调查学徒平时在实际工作场所的表现，与雇主、培训机构中的导师沟通交流并进行日常打分。针对表现欠佳的学徒，雇主和培训机构将及时调整培训内容及方法。现场考核以平日导师教授的课程内容为主，评估者对理论知识、专业技能及综合素养进行现场评分。[21]具有相应能力且达到一定分数的学徒即可取得相应资格证书。

四、英国现代学徒制的发展态势

(一)培训质量日益受到重视

建立英国现代学徒制的初衷是为大批失业青年提供广阔的学习和就业机会。因此，在学徒制改革之初，扩大其数量和规模是政府工作的重点，而对于学徒制培训的质量没有进行严格监管。但随着现代学徒制参与人数的激增，企业和培训机构为了逐利，开始压缩培训时长和删减培训内容，导致培训质量急速下降，为此产生一系列问题。一方面，很多学徒在接受完培训和考核之后仍然被劳动力市场拒之门外。另一方面，学徒制的完成率低下。2005-2006年，学徒制的总体完成率只有50%，而高级学徒制的完成率则只有44%。[22]面对如此严峻的情形，英国政府认识到培训质量低下已经成为现代学徒制发展过程中的拦路虎，必须着手狠抓质量提升。2008年，英国儿童、学校和家庭部以及创新、大学和技能部在《世界一流的学徒制：释放天赋，为所有人发展技能》中明确表示“高质量是学徒制系统长期成功运转的根本所在，为此，建立完善的监督体系和问责机制至关重要”。[23]2009年，《学徒制、技能、儿童与学习法》的颁布对学徒制培训标准、学徒制资格框架、学徒制参与机构的任务、国家学徒制服务中心的职责等方面进行了详细规定，将保障学徒制培训质量提到法制化高度。[24]2015年，英国商业、创新和技能部围绕提高学徒制质量制定了五年发展规划《英国学徒制：2020年发展愿景》，承诺到2020年培训出300万名高质量学徒。[25]这一系列政策的颁布体现了政府对学徒制培训质量的日益重视和以技能立国的殷切期盼。在政策的引导下，英国现代学徒制已从重数量扩张转向重质量提升。

(二)招生对象逐渐面向全体社会成员

21世纪以来，随着终身学习理念在世界范围内的广泛传播，英国政府为顺应国际大趋势，应对经济全球化和技术革新带来的挑战，连续颁布了《学习与技能法》(2000年)、《技能：在商务中增强，在工作中提高》(2005年)、《继续教育：提高技能，改善生活际遇》 (2006年)等政策，致力于从技能培训方面入手，为更多人提供受教育和就业的机会，以此来构建终身学习型社会。现代学徒制作为技能培训的一个子系统，在改革发展过程中也不断受到终身学习理念的冲击。1994年，现代学徒制项目只面向16-17岁的中学毕业生；1995年开始实施高级学徒制，年龄放宽到18-19岁；2004年，英国政府直接取消了25岁以上的年龄限制，鼓励所有社会成员参与。年龄限制一经放开，许多从业者也纷纷加入学徒制培训的队伍。据统计，2006-2007学年的学徒中就有接近80%的人是从业者。[26]另外，随着“面向人人”的终身学习理念深入人心，现代学徒制在教育性质上发生了改变，它不仅是一种面向未就业青年，以提高技能水平为目标的初始职业教育，而且还成为一种面向已就业成人的、以更新从业者技能为目标的继续职业教育。可以说，现代学徒制在发展过程中逐步对全体社会成员开放，成为学校职业教育的补充，为社会弱势群体特别是收入低微群体提供了重新学习技能和重新获得工作的机会。

(三)涉及的行业领域不断扩展

传统学徒制对学徒的手工技艺掌握要求较高，学习和实践的领域主要集中在手工业、建筑、金属制造等传统行业。然而，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产业结构的调整，英国第一产业和传统行业逐渐萎缩，而以第三产业为代表的新兴行业蓬勃发展。与此同时，现代学徒制更新了技能培训领域并不断扩大其行业范围。1994年，英国开始在农业、国艺、零售业、化工、育儿、信息技术和商业管理等14个行业进行试点，1995-1997年则从54个行业领域扩大至72个，到2010年几乎覆盖了所有新兴领域，涵盖行业多达149个。随着劳动力市场对劳动者技能水平及专业化程度的要求持续提升，职业岗位不断细化，现代学徒制涉及的行业领域继续扩展。时至今日，现代学徒制包含新闻传播、商业管理、建筑规划、保健服务等十大领域，且每个领域又包含206个子领域，每个子领域下设了若干职业岗位。由此可见，现代学徒制所涉及的行业领域深刻适应着社会变化和产业结构调整。

五、结语

英国现代学徒制产生于上世纪90年代，经过28年的发展，已经成为世界现代学徒制改革的成功典范。在其发展过程中，英国政府发挥着“指挥棒”作用，企业雇主发挥着“驾驶员”作用，使得英国现代学徒制的运行及治理趋于科学化、规范化、创新化。无论是从学徒参与数量还是人才培养质量上看，英国现代学徒制的改革为英国培养了一大批质量高、用得上、能力强的技能型人才，助力英国制造业发展，同时也为英国职业教育体系创造了符合国情的新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