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霞
(广东开放大学文化传播与设计学院,广东 广州 510091)
古楚朗州有着深厚悠久的文化传统,这里既是春秋战国时期以身殉国的屈原徘徊行吟、上下求索、祀神问天之地,亦是东晋陶渊明为身处乱世的人们构想远离乱世、“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世外桃源之所在。唐元和年间,刘禹锡因永贞革新失败被贬朗州。在谪宦朗州的十年里,刘禹锡对古楚文化中以屈原为代表的“忠魂”精神与桃源所包含的“隐逸”精神表现出极大认同与积极接受。“桃花迷隐迹,楝叶慰忠魂”[1]71,这是刘禹锡对朗州文化精神的准确凝练概括。“桃花”即桃花源,借指朗州“仙隐”传统;“楝叶”指楚地民众以楝叶塞于粽子来祭祀屈原的风俗,借指以屈原为代表的“忠魂”精神。谪朗期间,刘禹锡一方面借凭吊以屈原为主的忠魂精神,表达自己虽被贬依然不改进取之志的儒家理想,另一方面借赋咏桃源,在仙化的桃源幻象中安顿心灵,通过体验与践行“桃源”所包含的道家思想与道教信仰实现超脱避世的理想。
刘禹锡将朗州置于楚文化宏阔的背景下来观照,通过追溯考稽古楚文化,表达对以屈原为代表的楚地“忠魂”精神的继承。他以“楚客”身份,在凭吊与追慕楚地贤德有功之人时,表达了虽贬犹忠、不改积极进取之志的人生理想。
首先,刘禹锡对于古楚朗州文化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与极大的认同,并凝结出朗州的核心精神之一,即屈原的“忠魂”精神。朗州,古时属荆楚,秦时属黔中郡,西汉置武陵郡,隋时改朗州,复为武陵郡,唐时“复朗州,改武陵郡。天宝中属山南东道,领武陵、龙阳二县”[2]6。宋代复为朗州,改鼎州,又改常德军、常德府。“常德”之名沿袭至今,武陵与鼎,则为今天常德下辖之两区名。刘禹锡梳理朗州历史,指出武陵(即朗州)属于古楚地:“按《天官书》,武陵当翼、轸之分。其在春秋及战国时,皆楚地,后为秦惠王所并,置黔中郡。汉兴,更名曰武陵,东徙于今治所。”[1]70刘禹锡称自己被贬朗州是“楚客”寓居“楚江”之滨,“休公久别如相问,楚客逢秋心更悲”[1]194,“逐客无印绶,楚江多芷兰”[1]83,表现出对朗州属于古楚文化之基质的认识。
刘禹锡详细梳理古楚文化传统,称楚地是“名雄七泽薮,国辨三苗氏。唐羿断脩蛇,荆王惮青兕。秦狩迹犹在,虞巡路从此。轩后奏宫商,骚人咏兰芷。茅岭潜相应,橘洲傍可指。郭璞验幽经,罗含箸前纪”[1]62,认为楚地是古时云梦泽薮、五帝时三苗之国。从唐尧时后羿斩蛇、楚王狩猎云梦泽、秦王出巡湖湘,再到黄帝张乐洞庭、屈原作《离骚》咏沅澧之兰芷,再到郭璞注经记写洞庭、罗含注书《湘中记》等,楚地形成了源远流长、相对独立,且兼具神话、历史、文学、艺术、地记等深厚内涵的文化传统。
对于古楚朗州深厚丰富的文化传统,刘禹锡认为其核心是以屈原为主的“忠魂”精神。刘禹锡初入朗州,即写下了《武陵书怀五十韵(并引)》一诗,他“以方志所载而质诸其人民”,发出了“顾山川风物,皆骚人所赋”[1]71的感慨,可见刘禹锡置身武陵时的兴奋与激动。而他对武陵的热情拥抱与积极接受,皆因这是一片屈子行吟赋咏之地。刘禹锡将朗州地域文化精神集中凝结为屈骚精神,包括屈原借赋骚以明志的辞赋创作方式,以及屈骚楚辞所表达出来的上下求索、叩天问地、九死不悔的“忠魂”精神。
其次,刘禹锡通过凭吊来继承以屈原为主的“忠魂”精神,表达自己虽遭贬谪亦不改忠贞进取之志的儒家理想。刘禹锡对楚地“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屈原由衷地景仰,并将其视为与自己政治理想心心相通的旷代知音。刘禹锡自觉地将屈原精神融入己身,通过继承屈原以香草喻政治理想与人格精神的文学表现手法来继承屈原精神。刘禹锡普遍化用屈原辞赋语词,通过对香芷、兰草、杜若、甘棠、江枫、秋橘等自然意象的反复咏叹,表现自己高洁忠贞的品性,也透露出无端遭贬的怨刺之情。如“蒔兰在幽渚,安得扬棻馨”[1]105,是对李策秀才徒有惠兰之质而试举不第命运的同情,亦是其见弃遭贬的夫子自道及对自身高洁品性的自信。“宁知楚客思公子,北望长吟澧有兰”[1]141,“楚水多兰若,何人事搴芳”[1]34,化用《楚辞·九歌·湘夫人》语辞“沅有茞兮澧有兰,思公子兮不敢言。……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赞赏友人德性之美。刘禹锡还进一步借香草表达自己的高洁品性:“水朝沧海何时去,兰在幽林亦自芳。”[1]146他也借香草表达时间流逝、百草芬芳不为人赏识的怨愤之情:“秋风门外旌旗动,晓露庭中橘柚香。……骚人昨夜闻题鴂,不叹流年惜众芳。”[1]143刘禹锡普遍以香草喻人格,甚至化用屈骚辞句表达人生理想,其实质是借楚辞的形式继承屈原的精神。
刘禹锡直接赋咏朗州民众竞渡以纪念屈原的风俗,表达对屈原精神的追慕。他有新题乐府《竞渡曲》一首,诗下有自注:“《竞渡曲》(竞渡始于武陵,至今举楫而相和之,其音咸呼云‘何在’,斯招屈之义。事见《图经》)”。刘禹锡详细描写道:“沅江五月平堤流,邑人相将浮彩舟。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风俗如狂重此时,纵观云委江之湄。彩旗夹岸照鲛室,罗袜临波呈水嬉。曲终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东注。”[1]181为纪念屈原,朗州人们在沅江边立有招屈亭,历代纪念屈原的端午竞渡活动即在亭前的沅江举行。宋代王象之《舆地纪胜·常德府·景物下》称:“招屈亭,今郡南亭即其所,在安济门之右,沅水之滨。”[3]161刘禹锡被贬朗州,居处毗邻招屈亭。在近距离感知屈原精神时,刘禹锡将这位因谗遭弃、见弃自沉的殉道者视为旷代知音,并在追慕屈原行为及其精神时表达自己的景仰与理想诉求。刘禹锡叙写朗州人们竞渡为屈原招魂的风俗,未必不是借赋屈原来为自己被贬招魂。刘禹锡称:“昔称韩非善著书,而《说难》《孤愤》,尤其激切,故司马子长深悲之,为著于篇,显白其事。”他认为司马迁是因为自己悲惨的经历才能够从《说难》《孤愤》等篇中读出“悲”来,“岂非遭罹世故,益感其言之至邪”[1]886?刘禹锡正因为被贬朗州的亲身经历,才更深刻地理解了屈原赋骚作辞的精神核心,并表示深刻认同与接受的。
除了屈原,刘禹锡也对楚地那些具有深厚道德修为与忠君爱国品性的历代贤德人物予以讴歌,这些人物包括上古善卷、汉代马援、司马错及与其同时代的具有善德政绩的循吏,表达了他对儒家“立德”“立功”“立言”以垂名万世的人生理想的向往。如刘禹锡对上古圣贤善卷的赞赏,有诗《善卷坛下作》(在枉山上)为证:
先生见尧心,相与去九有。斯民既已治,我得安林薮。
道为自然贵,名是无穷寿。瑶坛在此山,识者常回首。[1]163
该诗表达了刘禹锡对善卷道心及德政的推崇。善卷是传说中尧时道行高尚的隐士,常德、德山之名,都与善卷有关。刘禹锡拜谒善卷坛也表现出他对贤德之士的仰慕与推崇以及希望借“立德”以扬名的人生理想,同时也包含了他对“德”成而身隐的处世态度的肯定。
刘禹锡对司马错、马援等有功朗州的历代英雄予以颂扬。《登司马错故城》道:“废井抽寒菜,毁台生稆谷。耕人得古器,宿雨多遗镞。楚塞郁重叠,蛮溪纷诘曲。留此数仞基,几人伤远目。”[1]161司马错与马援是西汉抗击蛮人的将领,有功于时代。《舆地纪胜》卷六八常德府志:“司马错故城,《元和郡县志》云在武陵县西二里。错与张若伐楚黔中,相对各筑一垒,以扼五溪咽喉,后马援又修之。”[3]161刘禹锡借赞赏历史人物,表现出对自己不得立功的悲叹。再如《汉寿城春望》道:“汉寿城边野草春,荒祠古墓对荆榛。”[1]174“荒祠古墓”,即指该诗题下所注“古荆州刺史治亭,其下有子胥庙兼楚王故坟”,叙写古代楚国名臣伍子胥之故迹,未必不是刘禹锡与伍子胥之悲舛命运的异代共鸣。
刘禹锡家世嗣儒业,他自称:“纷吾本孤贱,世业在逢掖。”[1]170“逢掖”指衣袖宽大的衣服,指儒者之服,代指儒学。谪朗期间,在朗州这一个有着浓郁屈骚传统、圣贤德治之地,刘禹锡通过赋咏历史贤德之人与“忠魂”精神,表达了自己积极有为的儒家理想。所谓“何必颜光禄,留诗张内史”[1]66,“古来长策人,所叹遭时难。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1]83,正是刘禹锡身处困厄依然有所待的集中体现。“既赋形而终用,一蒙垢何耻焉?感利钝之有时兮,寄雄心于瞪视。”[1]932即使被贬,刘禹锡依然对自己的才能无比自信,表达出待时而动的热切期望。
刘禹锡被贬朗州,通过探寻勾稽以屈原为主的古楚“忠魂”精神,表达了他内心深处积极进取的儒家理想。同时,刘禹锡对朗州悠久深厚的仙隐文化也心心向往,并通过赋咏“桃源”,以“谪仙”的身份体验与践行“桃源”所包含的道家思想与道教精神,实现内心飞升出尘的理想,从而渲泄被贬的不平抑郁之情。
首先,刘禹锡在楚文化视阈下观照朗州,认为时属朗州的桃花源所包含的文化精神即是朗州精神,并表现出对桃源“仙隐”精神的向往。桃源“本东汉临沅县地,属武陵郡。隋省入武陵县,入朗州。唐仍旧。宋乾德中始析置桃源县,为望县”[2]8。桃源自古以来即属于武陵郡,位于沅水之滨。陶渊明《桃花源记》称:“晋太原中,武陵人以捕鱼为业。”武陵渔人即是沿江而上,发现世外桃源的。
“桃源”在唐代并非一处真实的地理空间,而是一个仙化的文化意象。自陶渊明《桃花源记》为身处乱世中的人们构想了一个理想乌托邦后,桃花源就成为文人士子反复咏叹的文化意象。唐代文人的“桃源”赋咏出现新的特征:桃花源不再是人们躲避乱世的平安乐土,而成为人们寻求隐逸飞升、超脱尘世的神仙境界[4]145-150,如著名代表作王维的《桃源行》。中唐之后,这种将“桃源”仙化的倾向更为突出,这是因为安史之乱后,社会剧变消弱了文人的盛世激情,入仕的理想与灰暗的现实使文人普遍存在仕与隐的矛盾,于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就成为他们既可以栖身朝堂又可以心隐江湖的精神家园。清代潘滋树称:“桃源故属武陵,其得今名,则以渊明记渔人事始,谓之仙邑。”[5]4桃源正因为其“仙邑”之名而流传后世。
刘禹锡以“桃源”代指朗州,并认为仙化的“桃源”精神即是朗州文化精神,称“桃蹊柳陌好经过,灯下妆成月下歌”[1]189,“桃蹊”用“桃花源”故事,认为朗州具有“桃源”精神。他又称“俚人祠竹节,仙洞闭桃花”[1]177,认为自己所居贬所朗州即是桃源“仙洞”,“无事寻花至仙境,等闲栽树比封君”[1]100,将朗州比之为桃源“仙境”。刘禹锡称自己被贬朗州可以“桃源访仙官,薜服伺山鬼”[1]65,“桃源访仙官”指可以去游仙访道,而“山鬼”则是楚人所祀之神的统称。这两句诗集中体现了刘禹锡对贬地朗州所包含的“桃源”仙隐精神的向往。
其次,刘禹锡借赋咏“桃源”表达游仙修道、飞升避世的理想。刘禹锡被贬朗州后,一方面考稽朗州仙隐文化传统,另一方面游历登临桃源实地,并赋咏“桃源”,表达自己游仙访道、追求内心超脱的仙隐理想。刘禹锡自称被贬朗州是“谪仙”来寻求仙人踪迹:“生采芳丛鹰嘴芽,老郎封寄谪仙家。今宵更有湘江月,照出霏霏满碗花。”[1]197元和十年,刘禹锡从朗州被诏回总结被贬朗州的十年时亦道:“云雨江湘起卧龙,武陵樵客蹑仙踪。十年楚水枫林下,今夜初闻长乐钟。”[1]199他声称自己是以“仙客”身份居于武陵,且参与体验了难以忘怀的寻仙修道、体验飞升的经历。
刘禹锡被贬朗州时,写下了两首著名的“桃源”诗:《八月十五桃源玩月》和《游桃源一百韵》,这两首诗集中表现了他的仙隐理想。较之被贬前从纯粹的文学接受角度赋咏“桃源”不同,这两首诗是刘禹锡被贬朗州后从楚文化视阈观照桃源,以贬官的身份体验并融入桃源精神而写下的,既是“桃源”文化精神的凝结,亦是诗人道家心源的产物。刘禹锡这两首“桃源”赋咏,亦成为我们了解其贬谪心态的一个重要窗口。《八月十五桃源玩月》写于元和二年八月,全诗如下:
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
凝光悠悠寒露坠,此时立在最高山。
碧虚无云风不起,山上长松山下水。
群动翛然一境中,天高地平千万里。
少君引我升玉坛,礼空遥请真仙官。
云軿欲下星斗动,天乐一声肌骨寒。
金霞昕昕渐东上,轮欹影促犹频望。
绝景良时难再并,它年此日应惆怅。[1]82
该诗先交待写诗的时间、地点与写诗所处的环境。首先,这个“桃源”是作者“立在最高山”时所见到的真实桃花源,不是他从文本中接受的陶渊明《桃花源记》中那个理想的乌托邦。其次,这个“桃源”是诗人由眼前之景的感发而入定的游仙幻境。清秋时节,诗人登临桃源高山,面对楚泽万里、碧空虚静,恍忽中已随道士羽化升仙。“升玉坛”、“请仙官”,赏“云軿”、听“天乐”,极尽渲染仙境高冷清寒之能事。诗歌结尾,诗人随着月影西斜、日之将出回到现实,发出“绝景良时难再并,它年此夕应惆怅”的无限怅惘。该诗境界空明澄澈,用词清丽淡远。《网师园唐诗笺》评:“‘碧虚四句’,一片空明之境。”
早在被贬朗州之前的贞元中,刘禹锡呼应时代文坛风尚,也写下了一首《桃源行》①,可作一比较。该诗如下:
渔舟何招招,浮在武陵水。拖纶掷饵信流去,误入桃源行数里。清源寻尽花绵绵,踏花觅径至洞前。洞门苍黑烟雾生,暗行数步逢虚明。俗人毛骨惊仙子,争来致词何至此。须臾皆破冰雪颜,笑言委曲问人间。因嗟隐身来种玉,不知人世如风烛。筵羞石髓劝客餐,灯爇松脂留客宿。鸡声犬声遥相闻,晓色葱笼开五云。渔人振衣起出户,满庭无路花纷纷。翻然恐失乡县处,一息不肯桃源住。桃花满溪水似镜,尘心如垢洗不去。仙家一出寻无踪,至今流水山重重。[1]36
该诗檃括陶渊明《桃花源记》故事,着重叙写渔人桃源游仙的经历与感受,渲染“桃源”仙境之清幽杳渺、虚静恬淡,神仙之耸然神惕、超凡脱俗,仙饮仙乐之缥缈玄远。末四句“桃花满溪水似镜,尘心如垢洗不去。仙家一出寻无踪,至今流水山重重”,以想象之笔写桃花源景象及自己闻说渔人游仙的感受,表达了作者对渔人所游之仙境桃源向往而不得的惆怅之情。该诗与唐代以来将桃源意象“仙化”的风尚一致,将桃源视为一处神仙境界,但仅停留在客观敷衍陶渊明记文故事,主人公亦为陶渊明笔下渔人形象,并无多少诗人自身情感的参与。
与《桃源行》相比,《八月十五桃源玩月》意旨完全不同。此诗是诗人登临桃花源、立足深厚的荆楚文化与“桃源”精神、在其独特的贬谪心态观照下创作的。诗中的游仙主体不再是渔人,而是诗人自己,是诗人对自身经历的叙写与情感的抒泄。诗人在清秋时节,在这有着浓厚的巫风鬼俗的蛮乡楚地,在人事两闲的心境下游赏桃花源,经由眼前之景进入到虚幻之仙界,在仙人的带领下经历了一次独特的游仙旅程与情感上的洗礼,恍忽摆脱凡尘、入定仙境。当他从游仙的幻象中惊醒回到现实时,还久久沉浸在游仙带给他的情感满足中而不能自持。整首诗的情感表现不再是《桃源行》中的客观疏离,而是具有强烈的个人情感参与,从而使诗歌表现出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刘禹锡正是借自己在“桃源”游仙而获得遗世独立、超然出尘的情感渲泄与满足的。
刘禹锡在另一首“桃源”诗《游桃源一百韵》[1]164-173中将“桃源”视为一处宗教道场,从叙写在桃源道观听闻道教传说,到记写自己身世经历,再到抒写立志有为却遭贬外放的过程,借在“桃源”道场体验与修行道教,获得内心的解放与超脱。作者首先叙写桃花源的位置、环境和陶渊明、刘子骥所记写的相关传说,以及唐以来道教兴盛、桃源受到重视的情况;接着写自己立于桃源、登高望远、纵目楚泽、幽寻梦想而游历仙宫的经过;然后叙述桃源仙宫道士所述瞿柏庭飞升的传说及自己听后对世事人生的感想,表达对“不悟泥途适”的批判及自己希望闻道以超脱的心迹;再详细写自己生平求举、干禄、被贬的人生经历,表达了借灵均、亭柏之事来排遣现实苦闷的愿望,并对“尘累与时深”表示抗争;最后对道教再三致意,表达了宁做“夷平人”“誓将依羽客”,希望借道教以忘怀尘世、遗世独立的理想。
该诗中的“桃源”既非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为逃避黑暗现实的人们所构想的理想乌托邦,也非自唐代以来文人对抗现实失意而臆想的一个摆脱现实、安顿心灵的神仙乐土之幻象,而是刘禹锡在内心可以修道、得道、超脱现实、实现出尘之想的人间道场。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一在评价该诗时道:“《游桃源一百韵》略从陶公诗记引来。中间瞿氏子一段,乃别有称述。后半自言仕进迁谪之事,皆不甚附题,不过求退居学求长生而已。其诗铺写宏富,词意华美,略与元、白长律相似。吾不知乐天喜梦得诗而极称之者,此等诗耶?抑第美其律绝耶?”[6]2017潘德舆对该诗内容芜杂、逻辑不严不以为然,其实这正说明了刘禹锡此诗赋咏“桃源”时的多重视角与或入世或飞升的矛盾心态。潘所论“不过求退居学求长生而已”,则准确地指出刘禹锡在该首“桃源”赋咏中所传达的道教信仰。
刘禹锡广泛考稽朗州深厚的文化传统,将之凝练成“忠”“隐”两种核心精神,并表现出热情接受与积极参与的态度。刘禹锡谪居朗州十年,深受武陵文化的浸染,其贬谪心态也呈现出儒家进取有为与道家出尘飞升的双重特征。
儒、道两种思想,看似是入世与出世的矛盾,但在古人那里却常是二者兼具且并行不悖。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一文中有很好的总结:“中国文人得意是儒家,失意时则是道家。”一语道破古人以儒、道互为补充来处世行事的特点。而“援道入儒”“外道内儒”,更是古代文人既在官场沉浮不失进取之志、又坚持自我葆有内心平静的一剂良方。中唐以后,文人对于如何处理儒、道关系,找到了“吏隐”“朝隐”“中隐”的护身屏障与立命根基,即隐于僚属、隐于庙堂、隐于闹市,心隐而身不隐。蒋寅先生称:“‘吏隐’不光是‘虽居官而犹如隐者’,它特指地位不高的小官僚诗人居官如隐的一种处世态度。”“隐逸是对现实世界的逃遁,这种逃遁与其说是形体的退避,不如说是心灵的超越。”[7]54-56对文人而言,身居何处无关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处处隐逸于自己的内心,能够坚守内心并与现实对抗,而不是强调外在行为上的对抗。
刘禹锡贬处朗州,对朗州屈骚忠怨传统与桃源仙隐传统深有认识,且长年受其浸染。刘禹锡借凭吊屈子及楚地善德、善行、善政之人,表达了自己屡遭贬谪九死不悔的儒家之志;同时又借游历赋咏仙境桃源,极好地渲泄了被贬的愤懑,实现了对现实的对抗与超脱,获得了内心的平静。对“道”“儒”之关系,刘禹锡称“道为自然贵,名是无穷寿”[1]163,对道家追求“自然”之境界与儒家“求名”之理想并无轩轾,认为两者可并行不悖。刘禹锡在失意时依然以儒家精神来激励自己,同时又用道家思想与道教精神来超度自己,这是古代文人在出处行藏问题上对儒、道态度的典型表现。
刘禹锡后来由朗州诏回再贬连州时,明确提出了“吏隐”之说,应是对自己的思想行为有了更明确的认识。刘禹锡在连州海阳湖畔建有吏隐亭,并在《吏隐亭述》一文中记道:“元和十五年,再牧于连州,作吏隐亭海阳湖堧。”[1]1005文章表达了对元结、谢灵运等人娱情山水、忘怀世事的仰慕。“吏隐”是中唐以后文人重要的处世方式,与时代士风一致,刘禹锡亦如是。
总之,刘禹锡谪朗十年,对于古楚朗州的屈骚忠怨传统和桃源仙道文化有着深刻的认识与极大的认同感,其心态呈现出“忠”与“隐”的突出倾向:一方面,继承以屈骚为主的“忠魂”传统,表达积极进取的儒家理想;另一方面,信仰桃源“仙隐”精神,表达飞升出尘、超脱现实的理想。刘禹锡这种亦儒亦道的心态,既是古代文人在出处行藏问题上对儒、道态度的具体表现,更是刘禹锡长年受朗州深厚悠久的文化熏染并深刻认同与自觉接受的结果。
注释:
①据陶敏、陶红雨考证,《桃源行》作于贞元中。见陶敏、陶红雨校注《刘禹锡集编年校注》,长沙: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