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娟,陈力祥
(1.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4;2.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在中国哲学史上,有关人禽之别的讨论一直没有停止过。人禽之辨肇始于先秦时期,主要围绕“人”的问题而展开,“将人禽之辨视作是理性的突破,是对人性人类与人伦的自觉;或认为人禽之辨是对人之价值的发现”[1]36。如春秋时期的晏子,认为人与禽兽之间的差分在于“礼”。晏子在《晏子春秋》中明确谈及了人禽之别:
[晏子]景公饮酒酣,曰:“今日愿与诸大夫为乐饮,请无为礼。”晏子蹵然改容曰:“君之言过矣。群臣固欲君之无礼也,力多足以胜其长,勇多足以弑君,而礼不使也,禽兽矣。力为政,强者犯弱,故日易主。今君去礼,则是禽兽也;羣臣以力为政,强者犯弱,而日易主,君将安立矣?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故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礼不可无也。”[2]1609-1610
晏子第一次从人禽之别的角度区分了两者的差异,认为人禽之别的分水岭在于人有礼,而动物则无。晏子之后,孔子也就人与禽兽之间的差分作了分辨:“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在这里,孔子从人之道德理性、道德意识上对人与禽兽之间的差分进行了分辨。孔子认为,人有“敬”,并因“敬”而孝,故此“敬”乃人与动物之差分所在。此外,《郭店楚简》《墨子》《孟子》《荀子》《礼记》均谈及了人禽之别的问题。对人禽之别的讨论,彰显了哲人们对人之伦理规则、道德规范与道德底线的深层次探索,人若触碰了道德底线,必将危及人道,进而危及仁义礼孝等人伦道德之践行。综合起来,先秦关于人禽之别的讨论,各有己见,未有定论。晏子认为“礼”是人与禽兽之差分的“分水岭”;孔子认为“敬”乃人与禽兽之间的差分;《郭店楚简》认为人与禽兽之间的差分在于人有道德意识之自觉,而动物没有;《礼记》认为人与动物的区分在于“礼”;墨子认为人与动物的区分在于“劳动”;孟子则把“四端”看成是人与动物之间的分水岭;荀子认为人与动物的差分表现在“辨”,人有辨别能力而动物则没有。荀子曰:“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故人道莫不有辨。”[3]79“然则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今夫狌狌形笑,亦二足而毛也,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故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3]78-79故此,从先秦关于人禽之辨的讨论来看,人与禽兽之间的差分主要在于“礼”与理性(有理性的选择,有辨)。船山接续了先秦以来关于人禽之辨之讨论,一方面,他认为人禽之辨在礼,另一方面,他更将人禽之辨与夷夏观一起进行审视,提出了人禽之辨的基本要素在于两个世界:一是本体世界,一是生活世界,同时认为人禽之别有三重进路,即形而上层面的气体之层级、因气之层级而彰显的人性论以及生活世界。以下以船山两个世界与三重进路为视角,对船山的人禽之别予以阐明。
作为明末清初杰出的思想家、哲学家,船山把气作为万物之源,认为气是万物共同的质料,而构成万物的质料因而作为本源性的太虚之气,本身就是实存,不是虚和空的。船山曰:“太虚,一实者也。”[4]402由太虚之气派生出宇宙万物,并构筑了宇宙万物之生命场,“言太和絪緼为太虚,以有体无形为性,可以资广生大生无所倚,道之本体也。二气之动,交感而生,凝滞而成物我之万象”[4]40-41。作为万物之本体的气,在派生万物之时,均内蕴着气之“基因”,万物之产生乃“气一分殊”。因此,从本源之气来看,人禽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差异,因为质料一样,由气派生的人与禽具有相同的特质。船山曰:“天之化生万物,人与禽兽并生焉。皆二气五行之所妙合而成形者也。”[5]511从本源之气派生的角度来说,人与禽均为二气五行化生而成,并没有什么差分。但船山还是从形而上的角度分辨了人与禽,凸显人在宇宙生命场之中的主体性地位。一言以蔽之,船山认为人与禽兽之间是有差异的。船山曰:
二气之精,五行之粹,得其秀而最灵者,唯人耳。唯君子知性以尽性,存其卓然异于禽兽者以相治而相统,乃廓然知禽兽草木之不能有我,而唯我能备物……至诚之动,且不恤他人之能备我与否,而一尽于尽,况就彼悠悠无知、驳杂駤戾之物,求其互相为备以灭等杀而表人极哉![6]1118
在气本论视域下,人禽本该在智与愚等层面相同,但船山认为人禽之智之所以存在差异,其一是禀赋的气之层级不一样:人所禀赋的是清气,它是二气之精、五行之粹,只有人能得到如此禀赋,而植物、动物均没有这种禀赋的可能性,由此彰显了人在宇宙大生命场中的主体地位。与此同时,由于人禽之间禀赋的气之层级不同,直接导致人与禽兽之间的差分。这样,人不仅仅获得了宇宙万物的主体性地位,同时还可进行道德选择,即人可自由选择仁义礼孝等道德伦理规范,并内化为人为之人的伦道德准则,故称之为人道。人具备这种特殊性,其根本原因何在?在船山看来,气是有层级的,船山本源性的气涵盖多个层次:即太虚之气、絪緼之气、阴阳二气(含二气之良能)。在气的层级当中,不同层次的气所建构的对象是不同的。在气的层级当中,人是二气之良能所构成的,而动物等只能是絪緼之气而成[7]44-48。由于人所禀赋的是二气之良能、清气等,因之,人之主体性地位得以证成,于是人在宇宙生命场中表现为上智,而动物所禀赋的是浊气,因而表现得比较愚笨。因此,船山用清浊之气的差分区分了人与动物[8]78。从本体论层面来说,人与动物之间应该是没有差分的,因为人与动植物的相同点在于他们所禀赋的气是一样的。但气本身又是有差异的,人所禀赋的气是“二气之良能”,而动植物所禀赋的气则是絪緼之气。絪緼之气在气的层级上比二气之良能要低一层次。这就可以从本体层次上看出人在宇宙万物之中的主宰地位[7]43-49。
不仅如此,船山还通过关注气化生宇宙万物过程中的时位问题,进一步凸显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并以此彰显人禽之别。船山曰:
阴阳之始本一也,而因动静分而为两,迨其成又合阴阳于一也。如男阳也而非无阴,女阴也而非无阳。以至于草木鱼鸟,无孤阳之物,无孤阴之物,唯深于格物者知之。时位相得,则为人,为上知;不相得,则为禽兽,为下愚;要其受气之游,合两端于一体,则无有不兼体者也。[4]37
先天之动,亦有得位,有不得位者,化之无心而莫齐也。然得位,则秀以灵而为人矣;不得位,则禽兽草木,有性无性之类蕃矣。既为人焉,固无不得位而善者也。[6]963
人与禽禀赋的均为气,因此,按照常理,人与禽未有差异,不仅如此,人与禽在道德素养、道德涵养等层面也不应该有太多的差分。但船山认为,在人与禽之间,因为时位之不同,造成并加剧了人与禽之间的差分。船山认为,时位相得为上智,时位不相得为下愚、为禽兽,因此,人是最为可贵、最高级、最具有灵性的动物。人之主体性地位一是得益于气之层级的不同,二是人所禀赋气的过程中时位之不同使然,故而有“天地之生也,以人为贵”之衡断。另外,人禽之具体的差分还表现在道德选择与道德情感上。由于人有智能,人具有道德情感与道德选择之能力。人能以情感觉解道德,以情感体贴道德,彰显出人在人伦道德层面的觉解程度与禽兽是不一样的。船山曰:
人之与天,理气一也;而继之以善,成之以性者,父母之生我,使我有形色以具天性者也。理在气之中,而气为父母之所自分,则即父母而溯之,其德通于天地也,无有间矣。若舍父母而亲天地,虽极其心以扩大而企及之,而非有恻怛不容已之心动于所不可昧。是故于父而知乾元之大也,于母而知坤元之至也。此其诚之必几,禽兽且有觉焉,而况于人乎![4]352
人物同受太和之气以生,本一也;而资生于父母、根荄,则草木禽兽之与人,其生别矣。人之有君臣、昆弟、夫妇、朋友,亲疏上下各从其类者分矣。于其同而见万物一体之仁,于其异而见亲亲、仁民、爱物之义,明察及此,则由仁义行者皆天理之自然,不待思勉矣。[4]221
船山在道德选择层面区分了人与动物。船山认为,人是有智之人,可凭借道德智慧参与道德选择,故而人可继善成德,进而继善成性。人之继善成性,则可成就人之所以为人的道德理性与道德情感,即人可成就人道,而人道之展开,则成就人之仁、义、礼、孝等道德规范。由于人有道德情感并能进行道德抉择,于是船山认为人与禽有哀死之患,即人有哀而禽有患,此乃人禽之大别也。船山曰:“草木任生而不恤其死,禽兽患死而不知哀死,人知哀死而不必患死。哀以延天地之生,患以废天地之化。故哀死与患,人禽之大别。”[9]889人之主体性地位以及人之智慧之高下层次,使人在道德情感方面与禽兽有着完全不一样的道德选择。因道德选择而成就人道,因人道而彰显天道,正是由于人之道德情感的彰显,才使得人与动物之差分明显,这主要体现在人在直面人伦道德时,能更好地把握自己的行为,促使“方以类聚,人以群分”之实现。物与物有伦,但没有敬、孝、忠、义、仁等人伦道德文化,人却有这些人伦道德。船山曰:
夫物与物并生,而此物不能明彼物,且并不能自明也,而人则汇万物以达其情理,故于庶物之宜,以上哲之聪而必勤问察。凡庶物之长育裁成,皆悉其攸当,以成万事。物与物为伦,而乍然而合其伦,且乍然而判其伦也;而人则相与为伦而有其爱敬,故于人伦之叙,以忠孝之至而尤竭其心思,凡人伦之贞常达变,皆审其所安,以定大经。则其知也,果尽乎人之知也。由是而行焉,本其心之无欲以溥其慈爱者,仁也,异于禽兽呴呴之爱也;本其心之忘利以制其中正者,义也,异于禽兽一往之气也;而大仁讫乎四海,至义著于万几,性焉,安焉,自顺乎仁义以行,而非遇物而始发其恻隐,以勉致于仁,见利而始思其可否,以勉趋乎义。[5]512
人禽之别的关键在于人有道德文化。而人对这种道德文化的存有,又来自于人之智能,来自智能关照下的人之道德情感的外显。在道德情感的促动之下,人产生道德选择,并因之而内生为人道,进而提升人之道德情感与道德境界。气在化生宇宙万物之时,就为人之道德情感的确证与道德选择的觉解奠定了基础,正因为如此,人禽之间的差分就彰显出来了。因为有人禽之辨,才能彰显人道;人成其为人,才能更好地把握人道,不陷于禽兽之境地。不仅如此,人的这种主体性地位的彰显,即便是在人和禽死后都有明显的差分。在船山的宇宙生命场中,人与宇宙万物均由气而生。在船山看来,宇宙万物之死,是人与万物的消散与回归,回归到太虚之气,不是无端地消失为无(佛教所说的无,是真正的无,是没有与空),但具体的消散过程与死亡结果确实是有差异的。
人道绍天道,而异于草木之无知,禽虫之无恒,故唯人能自立命,而神之存于精气者,独立于天地之间而与天通理。是故万物之死,气上升,精下降,折绝而失其合体,不能自成以有所归,唯人之死,则魂升魄降,而神未顿失其故,依于阴阳之良能以为归。[9]1091-1092
在宇宙这个大生命场中,人保持着主体性地位,而且这种地位未有丝毫动摇,即使在死亡这件事情上亦不例外。万物之死,气上升,精下降,失其合体,未能有自成所归;人却不一样,人之死,神依旧,能自成,最终复归于二气之良能,人禽之别大矣!在船山看来,在生死上,人禽不同,人一直优于其他宇宙万物,这为人道、伦理道德文化的展开奠定了扎实的基础。船山曰:“盖其生也异于禽兽之生,则其死也异于禽兽之死,全健顺太和之理以还造化,存顺而没亦宁。”[4]18-19人之死生,均与禽兽有着本质性的差异。人具有道德理性、道德情感,可回复到人道,才是人的真实存在。道德的人与人之道德,均与船山的人本主义哲学思想一脉相承。在人道的彰显层面,船山既关注了人禽之间的相同点,彰显出人与万物一源,又分析了人禽之别,凸显出和先秦思想家不相同的观点。先秦思想家如荀子、孟子都认为在欲望层面人禽差别很小或者无异。如荀子曰:“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3]63在欲望面前,不论是道德境界高尚之人,或是道德地位低下之人,或是贤人,或是小人,均有着相同的占有心理。孟子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船山对孟子“几希”作出了阐释,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言人无所往而不嫌于禽兽也。故甘食悦色,人之所与禽兽共者也,禽兽与人共而人之自异者鲜矣。人之所异者,何也?心理之安而从容以其节也。一饮一食之际,无所往而不求异于禽兽焉,亦君子立人道之大端也,盖可忽乎哉!”[9]52虽然人禽之间的“甘食悦色”几近相同,但人有情感、有理性,可把握自己的行为,可以用理性掌控自己。虽然人与禽之间在欲、知、情、能等层面均有相通性,但在对待欲望的层级上明显不同,存在着差分。在欲望面前,人有道德情感与道德理性,能把控自己。船山曰:“禽兽之或趋而或避者欲也,人亦非能无欲也;禽兽之时喜而时怒者情也,人亦非能无情也;人之遇事物而辨者知也,禽兽亦未尝无知也;人之具才力以为者能也,禽兽亦未尝无能也:未有异也。”[5]511
船山认为,人禽之间的差分,主要还在于本体层面的气之层级不同,人禀赋的是“二气之良能”,具有道德情感与道德理性,正由于这种道德情感与道德理性,“于是而人之异于禽兽者,粲然有纪于形色之日生而不紊”[10]491。
船山认为,人禽之别从宏观上来说,本应该是无所别的,但因为在气的层级、气而成的时位、道德情感等方面,人禽存在差别,所以人禽明显不同。船山已经从形而上的本质层面分析了人禽之辨。通过本质看现象,那么人禽之辨在现象层面的生活世界中具体有何表现呢?船山对此进行了进一步分析。
在船山看来,生活世界中的人禽之异表现在几个层面。首先,人禽之异在于形色冠衣之差异。船山曰:“人之形色所以异于禽兽者,只为有天之元、亨、利、贞在里面,思则得之,所以外面也自差异。”[6]1132形色之差异,是最直观、最直截了当的,故而最能为人肉眼所把握。人禽外在行色差异主要通过人禽之间的文与质彰显出来。“文”即为外在的表现形式。船山曰:“‘文’,谓章饰,人群以别于禽兽也。”[9]1436“文”作为区别于人之内在本质性的形式,可通过礼容、服饰、礼仪、仪节、章服等表现出来。这种外在的合乎礼,也即合理,合乎人道的“文”是人与禽之间的“分水岭”。船山曰:“故吾所知者,中国之天下,轩辕以前,其犹夷狄乎!太昊以上,其犹禽兽乎!禽兽不能全其质,夷狄不能备其文。文之不备,渐至于无文,则前无与识,后无与传,是非无恒,取舍无据,所谓饥则呴呴,饱则弃余者,亦植立之兽而已矣。”[4]467轩辕以前、太昊以上之夷狄与禽兽,均缺其文质。禽兽缺乏其人之所以为人之质,而夷狄则缺乏人之所以为人之文。故此,无论是人之质,还是人之文,文与质之间是“相救相成”[7]36的。因此,不能全其质之禽兽,与不能备其文之夷狄,最终与人区分开来。人禽之辨,不仅仅看其内在道德品质,更应管窥其外在之文,惟其如此方可成人。船山曰:“今之成人者,成其一曲之人,而于人之有缺者多矣。故曰,人之所以为人,非徒质也,文也。学以尽文而善其质,斯人事尽而天理全也。”[11]781很显然,船山明确了成人之道的重心在人之文。与以往哲学家之重质轻文不同,船山在分析人禽之别时重文轻质,关注更多的是人之文。
在形色之美的关照之下,船山关注更多的是人之章服之美,也即人外在之文。在船山看来,人禽之辨通过文与质的关系得以区分,“文”即外在形式,“质”则是内在的东西。人既关心其外在环境的人文化成,同时也关注人内在的道德素养。船山曰:
上古五行之用未修,天之道未显,人之情未得,至于后圣之作,因天之化,尽人之能,宫室衣食各创其制,人乃别于禽兽,而报本反始之情,自油然以生而各有所致。此礼之所自始,非三代之增加,实刱于大同之世也。[9]543
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是天之经,地之义,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中国之所以异于夷狄,君子之所以异于野人,而养其气体,使椎鄙淫冶駤戾之气潜移默化而不自知,诚人道之切要也。[9]1437-1438
人们对船山谈及到的人禽之别的讨论,自古有之。人能运用自己的智慧,建宫室、做衣服、烹饪美食等,这实际上是一种人文化成的过程。对外物而言,这是人类物化的过程,也即人类之创造性活动是动物所没有的,是人禽之别的标志所在。人有宫室之美、服饰之华、美食之香,这些都可称之为人文化成的物态文化,禽兽则没有。人可进行创造性活动,禽兽没有;人可以人文化成,而禽兽只能保持原始的质朴的状态,没有“文”(纹),也就没有化。所以,人禽之辨的最大区分点在于人能有目的地改变自然,使自然万物为我所用,并因此人文化成,变化自己,使自己的道德境界不断提升,不背离人道,最终人道外显并合乎天道。因此,船山曰:“无冠裳之饰,则禽狄而已矣。”[9]1507
与行色相关联的,船山认为人禽之别还在于形气之正否。如前,从本体层面来看,人禽所禀赋的是气,这从表面上看来,二者没有任何差异,但实际上,因为人禀“气”之正,则有形之正;禽所禀赋的是气之邪,故其形不正。形气之正否乃是人禽相互区分的“分水岭”。船山曰:“人物之生,同得天地之理以为性,同得天地之气以为形,其不同者,独人与其间得形气之正,而能有以全其性,为少异耳。虽曰少异,然人物之所以分,实在于此。众人不知此而去之,则名虽为人,而实无以异于禽兽。”[5]510形气之正,彰显人之所为人的本质存在,决定了人禽之别。因为人有形气之正,所以能行人道,也就是说,人道流行,是在形气之正的前提之下进行的。可见,人与禽兽之间的差分,形气之正否是根本所在,这是本质上的人禽之辨。
不论是形色之正,还是形气之正,在船山这里,均是从外在之“文”,也即外在的表现形式来区分的。人禽之辨,除了基本的形色、形气、冠裳等外在方面,还可以从内在之质的角度进行区分,这关涉从感性层面度越到道德理性层面。就“性”区分人禽之别来说,人能体性之全,而禽则只能体性之偏,故而导致人性之偏离,进而彰显出人禽之别。船山曰: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其本在性,而其灼然始终不相假借者,则才也。故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唯人有之,而禽兽所无也;人之行色足以率其仁义礼知之性者,亦唯人则然,而禽兽不然也。若夫喜怒哀乐爱恶欲之情,虽细察之,人亦自殊于禽兽,此可以为善者。而亦岂人独有七情,而为禽兽必无,如四端也哉!一失其节,则喜禽之所自喜,怒兽所同怒者多矣,此可以为不善。乃其虽违禽兽不远,而性自有几希之别,才自有灵蠢之分,到底除却者情之妄动者,不同于禽兽。则性无不善而才非有罪者自见矣。[6]1072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禽兽有其体性而不全,人则戴发列眉而尽其文,手持足行而尽其用,耳聪目明而尽其才,性含仁义而尽其理,健顺五常之实全矣。全故大于万物而与天地参,则父母生我之德昊天罔极,而忍自亏辱以使父母所生之身废而不全,以同于禽兽乎?[9]1134
人之性,可以说是人的本质性存在。在船山这里,人之性也可以理解为人之本性。船山本人的人性论观点是人性为善[12]。他认为:在人之性善的基本前提之下,人有“四端”之心,仁义礼智之性等彰显人禽之别;喜怒哀乐爱恶欲七情也是人独有之,同样是人区别于禽兽所在。故此,船山从对性、情等的觉解而开显出人禽之辨。船山不仅仅关注人性为善的前提与人禽之辨的差分之意义,而且从深层次的角度说明了人禽之差分的关键性要素。船山认为,人禽之别,从人性的角度来说,人能把握性之全,而动物只能守其一隅,故此,人能成全自己,而动物则不能。那么,这种性究竟是什么?这种性又是如何区分人与禽?性除了能区分人禽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价值呢?为此,船山曰:
夫性者何也?生之理也,知觉运动之理也,食色之理也。此理禽兽之心所无,而人所独有也。故与禽兽同其知觉运动,而人自与人之理,此理以之应事,则心安而事成,斯之谓义。乃告子则谓性中无义,而义自外来,不知义因事而见,而未见之前,吾心自有其必中之节,圣人特先知之而为天下显之。[5]676
船山认为,性即是人之生之理,这种理的存在,“礼即理也”[13]25。理的存有,可以衍生出诸多的知觉运动之理,也即情感之理。这种情感之理的存在,本质上即人之智能与情感理性,可以保证人之道德情感与道德理性不逾越雷池,不背离人道。道德情感与道德理性彰显出人之独特优势,而动物则全无。人可运用理性,最终将人世间的人伦道德限定在合理的范围之内,使之不过、无不及。人有知觉之渐与感通,而动物则没有。船山曰:
夫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知觉之有渐,寂然不动,待感而通也。若禽之初出于鷇,兽之初坠于胎,其啄龁之能,趋避之智,啁啾求母,呴噳相呼,及其长而无以过。使有人焉,生而能言,则亦智侔雏麑,而为不祥之尤矣。是何也?禽兽有天明而无己明,去天近,而其明较现。人则有天道(命,原注),而抑有人道(性,原注),去天道远,而人道始终持权也。耳有聪,目有明,心思有睿知,入天下之声色而研其理者,人之道也。聪必历于声而始辨,明必择于色而始晰,心出思而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岂蓦然有闻,瞥然有见,心不待思,洞洞辉辉,如萤乍耀之得为生知哉!果尔,则天下之生知,无若禽兽。故羔雏之能亲其母,不可谓之孝,唯其天光乍露,而于已无得也。[6]850
在此,船山从人之知觉的层面,厘清了人与禽之间的差分。人不仅有知,还有觉,人对宇宙万物的觉解,本质上即是由知而觉而感通的过程。知的对象是人伦道德,觉即是觉解,也即对道德文化知识的进一步深入理解、体悟与反省,继而对天道人生、天道人道有着更为深切地理解与感通。可见,人有智,有理性,有情感,最终归结为人有人道,而动物则没有,此乃人禽之别的又一区分点。船山将知觉运动之理规约为人禽之间的差分,这也彰显出人禽知觉的差异。人有知觉之感,如果进一步深入发掘,则会发现保持这种知觉之感的就是人之“志”。因此,人禽之间的差分还在于人能守其“志”,而动物无其“志”。船山曰:“小体,人禽共者也。虑者,犹禽之所得分者也。人之所以异于禽者,唯志而已矣。不守其志,不充其量,则人何以异于禽哉!”[4]451“志”可理解为用心思考、用心尽力,进而指那些具有坚决意志或者是具有高尚节操之人。因此,意志力是否坚决,道德素养是否高尚,是人区别于动物最根本的地方。故此,人与动物之差分在于“志”,有“志”则为人,无“志”则必将陷入禽兽之境地。人禽之辨,表现为人有其高尚的节操,并具有坚强意志力,但禽则无“志”。
总之,人禽之别的关键要素在于人文化成,而人文化成的关键在于人之智能。人可以利用自己的智能,人文化成自己,并根据环境与外物的变化而变化,这即是船山所说的“权”。禽兽则没有这种“权”,因此也不会根据外在的、现实的、有根据的变化而变化。船山曰:“禽兽有天明而无己明,去天近,而其明较现。人则有天道命而抑有人道性,去天道远,而人道始持权也。”[6]852人禽有别,造成这种别的原因在于人能“权”,即权变,彰显出人与禽之间的人道差分。船山有言:“天道不遗于禽兽,而人道则为人之独,由仁义行。”[4]405就天道而言,人禽均沾,但只有人能占成人道,并践行人道,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所在。这种人道彰于外,即表现为人合乎人道,践行人道,并最终成就人之理想人格。人道乃为人之独,人道外显,即变现为人道在现实世界的践行,彰显为人之仁义礼孝等人伦道德文化。
船山以两个世界与三重进路为视角,辨析了人禽之别,得出人与禽之分可谓泾渭分明的结论。人禽之辨可从更高层面上提升人道,因为若人道乱,则作为人道分殊而来的人伦道德也就失去了根基,于是人与禽无异,也就是说禽行乱人道,故此,人禽之辨非常关键。如若人陷入禽兽之境地,则行禽行,言禽言,必将阻滞人类社会道德之践行。人禽的区分,其终极价值在于提升人之道德境界,为实现人类社会之公序良俗提供了较好的人伦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