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炳辉
(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上海 200083)
世界文学①是19世纪初开始在欧洲出现的一个概念,通常认为德国著名作家歌德是最早的使用者之一,他说“世界文学的时代已经来临”[1]113了;之后,马克思在著名的《共产党宣言》中又使用这个概念[2]35,以至于“世界文学”后来成为比较文学学科最重要、最核心的一个概念。可以概括地说,“世界文学”至少有四个基本的含义:可以指人类各民族所有的文学创作;通常也指人类经典文学著作的集成;或者指具有超出一个民族的特征、意义而具有世界性品格的文学经典;也指在多元文化语境下文学的传播、译介、影响与接受的历史进程(这是最新的颇具影响的“世界文学”定义)。
“世界文学里的中国文学”这个题目所指的内涵是什么呢?它既可以理解为世界文学作品中的中国形象(包括有关中国的题材、故事、人物、景观和文化元素等),也可以指在世界文学进程中,中国文学如何在世界其他各民族、各区域、各文化中的传播、译介和影响,中国文学如何为世界不同民族的读者所欣赏与接受,并在世界范围内启发各民族文学文化创造的历史进程。一句话,“世界文学里的中国文学”就是指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影响以及对于世界的贡献和意义。所谓贡献,是指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所谓意义,除了已经显现的意义外,还包括未来的潜在可能性意义。而本文所述“中国文学”里的“中国”是对应于今天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疆域,“中国文学”则指这一疆域内历史上存在的所有文学,包括口传与书面文学、汉族与其他民族文学,但限于篇幅和个人研究视野,主要针对汉民族文学展开。
在世界文学多元系统中,中国文学是历史悠久、成就璀璨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伟大成就与世界地位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中华文明弦歌未断,中国文学源远流长。在人类五大文明(古代埃及、巴比伦、印度、希伯来与希腊、中国)中,中华文明虽屡经改朝换代,并多次遭受外来文化入侵,但一直没有真正中断过,尤其是以汉字为核心的文化,几经变迁与更新,仍赓续至今,而后世所谓的文学,正是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一种表现。与上述其他文明体相比较,中国文学在上古时代就取得了辉煌成就,并体现出鲜明的特色。这个时期的中国文学材料丰富,达到了极高的思想和艺术水平,特别在散文和诗歌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对世界古代文学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因而在世界古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可以与同时代的印度文学、希伯来文学和希腊文学并列。第二,多民族文学交融的传统深厚,遗产丰沛。在今天中国辽阔的土地上,汉文化和文学自古与周边其他民族文化互动融汇,民间口传文学丰富多彩。与汉族文学相比,多民族口传文学的发达更显其鲜明特点,拥有如蒙古族的《蒙古秘史》、维吾尔族的《突厥语辞典》《福乐智慧》、藏族的《米拉日巴道歌》《萨迦格言》等格言、诗歌、谚语、神话、传说等作品。自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以来,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被记录整理成书面形式保存、流传的文学作品则更加丰富,特别是纳西族的《创世纪》、白族的《创世纪》、彝族的《查姆》等神话叙事诗,藏族的《格萨尔》、蒙古族的《江格尔》和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等英雄史诗,更是民族文学的瑰宝。第三,汉语文学历史悠久,品类丰富,经典璀璨。中国古代文学在散文、诗歌、戏剧和小说等方面都取得了非常突出的成就,在世界各国中名列前茅。常言所说的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和明清小说,就是对各个时期最具成就和特色的文学成就的经典表述,这是以经典文体的演化为线索的历时性描述。
总之,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是世界文学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对世界文学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正如美国汉学家海陶玮在《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一文中所说的:中国文学历史悠久、体裁丰富,抒情诗传统强大,为欧洲望尘莫及,赋体更是欧洲不涉猎;从一定意义上说,只有印度、伊朗、阿拉伯以及日本等东方几个文学大国能与之相提并论,其他国家则很难与之比肩而立[3]259。只是从15世纪开始,随着中国和欧洲社会的形势对比发生根本性变化,中国与西方之间的文学对比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中国文学在其他区域与文化中的传播与影响,同样有着悠久的历史。如果以文化差异性的程度和地理位置的远近作为参照,大致可以从中华文化圈内与文化圈外两个部分来概括中国文化与文学的对外传播及其影响。“文化圈”是指某一大地区以特定民族的文化为母体文化,不断创新发展而形成的文化区域。这一地区的各民族文化虽各具特色,但最初的文化源则是相同的。习惯所称的文化圈有中华文化圈、西方基督教文化圈、中东伊斯兰教文化圈和印度文化圈等。
“中华文化圈”经历了长期的发展演变过程,从公元前3世纪战国时期开始,到7世纪隋唐时期基本形成,包括日本列岛、朝鲜半岛和东南亚的广大地区,是东方文化最大的一个文化圈,也称东亚文化圈,它对世界文化格局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这个文化圈的特点是:把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国文化作为基础,形成一种独特的文化取向和思维方式,努力接受和传播中国式的佛教文化;以中国的政治制度和社会模型为社会运行的基本机制,接受或吸收汉语的文字范式而创造出本国或本地区的语言文字。
中国文学与文化在“中华文化圈”内的传播,就时间的先后、程度的深浅而言,先以东北亚的日本、朝鲜半岛和东南亚的越南、泰国、马来亚群岛为主,后波及到其他地区。
日本与中国一衣带水,中国文化与文学在日本的传播历史悠久。从魏晋南北朝开始,日本就不断从中国取经。据日本《古事记》载,约在公元3世纪,中国文学典籍就由移民传入日本;公元285年,《千字文》《论语》等文化典籍被输入日本,日本开始出现了文字。此后,日本通过多重渠道输入儒学,请专家讲授中国文化,在隋唐时代达到高潮。到4世纪时,中国文学在日本的传播已经达到了相当的规模。公元600年,日本首次派遣隋使来到中国。圣德太子仿效中国进行了“推古朝改革”,初步确立了中华式社会体制。公元645年,日本推出“大化革新”,引进和效仿唐朝文物典章制度,并先后19次派遣唐使到中国学习。奈良时期,日本学习中国的力度更大,中国的文学、艺术、绘画、建筑、医学、科技和生活习俗都涌入日本。中国式的佛教文化也在日本生根,鉴真和尚东渡是日本佛教文化发展的一个重要标志(公元743~754年,11年间六次东渡)。公元7~8世纪,日本也开始用汉字的音,离开汉字的形创造“万叶假名”,又混进一些汉语来记述日本语的文学,这是日文的开端。到公元9世纪左右,日本已基本具备了中国文化的雏形,并以此为基础发展出日本的民族文化。
中国文学在日本的传播与影响是文化传播的一个重要方面,日本最早的一批书面文学集成的作品,如《古事记》《日本书记》都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日本古代文学的三条线索(散文、韵文学、汉诗)之一的汉诗,就是直接用汉文创作诗歌。从9世纪末到10世纪初,作为日本物语小说始祖的《竹取物语》,就是在假名创造之后被文人记录整理成书的。它来源于中国川藏地区的民间故事《斑竹姑娘》,两者不仅主要情节相同,许多细节也如出一辙,不过《竹取物语》结尾处有“嫦娥奔月”的影子。平安朝中期女作家紫式部(约978~约1016)的世界第一部长篇小说《源氏物语》,引用了许多中国古代诗文典籍,包括《白乐天文集》《文选》《史记》《楚辞》《西京杂记》《老子》《述异记》《庄子》《毛诗》等,其第三部的构思框架显然是在白居易《长恨歌》的影响下形成的。之后,《水浒传》在17世纪70~80年代、《红楼梦》在18世纪末传入日本,这都是商贸活动的副产品。明清小说传入日本后,大量模仿中国文学的翻案小说在日本出现,如龙泽马琴的长篇《南总里见八犬传》就是仿效《水浒》与《三国》而作。
朝鲜半岛与中国接壤,有引进与吸收中国文化的地理之便。据说,西周时代的箕子曾率众赴朝,这是最早的有关中朝关系的传说。春秋战国时期,去朝鲜躲避战火的中国人带去中国文化。汉代以后至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与朝鲜半岛文化交流频繁,唐时达到高潮。朝鲜半岛早期没有自己的文字,汉字是他们借以记录生活和进行文学创作的文字工具,他们使用汉字早,延续时间长(公元初~15世纪)。公元2~6世纪,朝鲜半岛开始以“乡扎标记法”利用汉字的音或义标记朝鲜语。直到15世纪上半叶,他们才以“训民正音”(韩字)创造出新的“谚文”,之后,用正音记录的纯粹韩国文学和汉文学并立发展。在长期的汉字使用历史中,朝鲜的汉字书法艺术、诗词歌赋都有创造。朝鲜现存最早的汉文诗是高句丽琉璃王在公元前7年(西汉时期)作的《黄鸟歌》:“翩翩黄鸟,雌雄相依。念我之独,谁其与归。”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中国儒学典籍、佛教也都传入了朝鲜,可以说,朝鲜与中国文化同源同根。
大约从公元4世纪开始,就有中国文学传入朝鲜。之后,朝鲜一方面接受了中国主流的各种文艺思潮,另一方面以此为基础融合转换出新意,把它作为民族精神之骨骼。前者如朝鲜李朝文学对《三国演义》的借鉴,这种借鉴在体例、描写手法、人物描写等方面都有体现,出现了金万重的《九云梦》、李在秀的《玉楼梦》等长篇小说;后者如近世朝鲜前期文坛,推崇忠君爱国之杜甫文学而敬远李白、苏轼等自由奔放之豪放风格的文学,就是明确的例证。
东南亚国家众多,它们与中国文化的联系也各不相同,其中越南与中国关系最为密切。东汉末年和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与东南亚国家就有频繁交往,隋唐两宋时期达到高潮。期间,中国的稻谷、丝绸、茶叶、陶瓷、漆器、医药等被输往东南亚,东南亚的棉花、烟叶、番薯及各种热带植物被运往中国。许多华侨渐次移居东南亚,也直接带去了中国文化。与日本、韩国相似,越南的语言几乎有一半源于中国,政论文字6成以上来自中国。中国方块字作为越南官方文字使用千年以上,后来创造的“字喃”也是由汉字改造的。老挝语中也有许多中国词汇。柬埔寨、泰国、缅甸、马来语、印尼语中也多有汉语成分。
公元前200年,中国文学典籍《诗经》《尚书》就传入了越南地区(交趾),对越南地区的文化风俗产生了深刻影响。15世纪郑和七下南洋,进一步促进了中国文学的传播,其影响涉及到语言文字、思想意识和社会制度等诸多方面。后来,《楚辞》《西厢记》《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聊斋志异》等也先后传入越南。此外,中国各种诗词、歌赋和俗文学作品在越南均有传播。到明清时期,泰国、马来群岛等地也有中国文化与文学的传播,对当地的文化与文学产生了很大影响。
总之,从汉代开始一直到19世纪,中国文学与文化无疑是东亚文学的一个重要核心。其中,公元6世纪到13世纪是中国文学开始在东亚产生整体影响,也和南亚、西亚、欧洲等更远的地区产生较为广泛交流的时代,并形成了以中国文化为核心的东亚文化圈。国力鼎盛的汉唐朝奉行和平睦邻的外交政策,与古代西方有名的亚历山大东征、延续200多年的十字军战史有着十分明显的不同,因而,中国文学在外国的传播,谱写的是友谊篇章。这是接受中国文化最深的朝、日、越以及东南亚国家与中国经历了几千年的交往,产生了血乳交融关系的缘由所在。
中国文化与文学在古代的海外传播,可以从三个方面来描述:
第一,四大发明的传播对世界文明与文化的影响。中国的四大发明是连接中西文化的桥梁。造纸术、印刷术、指南针和火药促进了世界的文明进程,为人类进步做出了巨大贡献。其中前两项与文学直接相关,它们相继从中国本土传播到东亚文化圈,并经不同的途径传入到其他文化区域。
西汉蔡伦发明的植物造纸术先在中华文化圈内传播,后经伊朗、印度及中亚、西亚地区进一步西传,到8~9世纪,阿拉伯世界开始全面仿效该技术。公元830年,巴格达成立智慧宫,它是集译书、图书收藏和科学研究于一体的文化机构,而造纸术是这一文化繁荣的重要前提。9世纪时造纸术传入欧洲地区,西班牙、法国、意大利、德国等国相继出现了大规模造纸业,14世纪时在欧洲普及,16~17世纪再传入美洲地区。伴随着13世纪蒙古元帝国横扫欧洲,唐代的雕版印刷术和宋代毕升发明的活字印刷术,客观上也被带入了欧洲,并在14世纪的欧亚、北非地区得到普及。印刷术与造纸术的普及使文化落后的欧洲得到了迅速发展,也为文化的平民化提供了可能,同时方便了各国图书的译介、文化遗产的积累和交流。两者相互促进,改变了世界的文化面貌。
马克思在《经济学手稿》中指出:“火药、指南针、印刷术——这是预兆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术则变成新教的工具,总的来说变成科学复兴的手段,变成对精神发展创造必要前提的最强大的杠杆。”[4]427
第二,丝绸之路及西亚、欧洲关于中国的记载。著名的“丝绸之路”首先是指古代中国腹地连接亚洲、非洲和欧洲的陆上商业贸易路线,这是狭义的“丝绸之路”。它形成于公元前2世纪至公元1世纪间,直至16世纪仍保留使用,是一条东方与西方之间经济、政治、文化交流的主要道路。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后,以西汉时期长安为起点(东汉时为洛阳),经河西走廊到敦煌的“丝绸之路”基本干道形成。而广义的丝绸之路还包括“海上丝绸之路”,它开创于秦汉,成型于东汉初年,兴盛于唐宋元明时期,以中国东南沿海(广州、泉州、宁波和南京、福州等港口)为起点,经过中南半岛和南海诸国,穿过印度洋进入红海,抵达东非和欧洲,成为中国与外国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的海上大通道,推动了沿线各国的共同发展。通过丝绸之路,欧洲人很早就从中国得到了制作精美的丝绸与瓷器。公元1世纪时期的罗马帝国就已经以东方丝绸作为衣饰,藉此获得对中国的最初印象。
丝绸之路沿线国家很早就有对中国的记载。欧洲最早关于中国的记载是公元前5世纪希罗多德的《历史》,其中就有关于“赛里斯”(Seres,意为中国人)的记载。据古希腊人克泰夏斯解释,“赛里斯人”是从“丝”字派生出来的词,意为产丝之国[5]4。公元2世纪前叶的罗马时期,马其顿商人使团到达赛里斯人的首都Sera,即东汉时期的洛阳。这一记载在罗马大地理学家托勒密的巨著《地理学》中保存至今,同时也为中国典籍《后汉书·和帝纪》(范晔)所记载:商团抵达洛阳,受到汉和帝接见,赐予“金印紫绶”。他们可能是有史记载的从陆路经西域到达中国首都的首批西方人。古罗马诗人维吉尔、贺拉斯、奥维德都在他们的诗中称赞过中国[6]1-3。维吉尔的《田园诗》写到“赛里斯人从他们那里的树叶上采集下了非常纤细的羊毛”。贺拉斯的《希腊抒情诗集》中也有“这些放在赛里斯国座垫上的斯多葛派论著,对你又有何用”的句子;奥维德的《恋情》写道“你的秀发这样纤细,以致不敢梳妆,好像肌肤黝黑的赛里斯人的面纱一样”[6]2-4;东罗马作家科斯马斯的《基督教国家风土记》中称中国是地上的天堂。这些例子都表明,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6世纪,一个关于丝绸中国的形象已经出现在欧洲文学作品中了。
印度、西亚和北非有关中国的记载同样久远。大约在公元前5世纪,古波斯帝国在费尔瓦丁神颂辞当中称中国为支尼(Cini)。古印度的《摩诃婆罗多》(成书于公元前4世纪到公元4世纪)和《罗摩耶那》(成书于公元3世纪)都提及支那(Cina)这个古老的中国名[7]27。公元6世纪,埃及商人科斯马斯(Cosmas)的《世界基督教国家风土记》中就有关于中国情况的记述,且一直保存至今。成书于公元8~9世纪的《一千零一夜》中的《驼背的故事》发生在中国的京城,写的是异教徒之间互爱互助的故事;波斯诗人菲尔多西《王书》(成书于公元10~11世纪初)中记述了波斯古代英雄季夏娶马秦(中国)国王之女的故事。
相应地,中国古代典籍中也有关于中西文化交往的记载。唐代佛教高僧玄奘是公元7世纪中外文化交流的伟大使者,他的《大唐西域记》记述了其亲历110多个国家的历史沿革、地理区域、民族源流、物产风俗、宗教信仰、语言文学等内容,至今成为研究中亚、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历史、地理的重要典籍之一,有英法日等译本。他在印度游历期间,曾在印度最高学府——那难陀寺讲经,听众中包括18个国王。公元642年,戒日王召开无遮大会赞颂他。公元645年,他回国后立即主持翻译带回来的657部印度文化典籍,历时19年完成,并将《道德经》译成梵文,送往迦摩缕波国(今属印度)的童子王手中。
第三,来华传教士对中国文化与文学的译介。纵观中国文学对外传播的两千多年历程可以发现,中国文学起初在国外的传播媒介主要是僧侣、留学生、使者、商人、传教士、外交官等。在文学传播过程中,国外主动引进的占大多数,由国内介绍或输出的所占比例甚小,而且这种介绍或输出也多出于无意。14~15世纪的地理大发现直接推动了欧洲殖民势力的扩张,也带来了西方传教士的入华。1540年,罗马教皇成立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东行开始。来华传教士一方面传播基督教义,译介天文、地理、历算等西方近代科学,另一方面也开始了中国典籍西译工作。自16世纪后期开始的一百多年里,中国的四书(《大学》《论语》《中庸》《孟子》)和五经中的四经(《易经》《诗经》《春秋》《尚书》)的主要内容,以及《孝经》《小学》等都被译成欧洲文字,其中《易经》已有多个译本。到19世纪末期,中国古代文学的主要文体及其若干代表作相继流传到西方国家或有了英译文,如《老子》《庄子》等散文名篇、李白等诗人的作品、《搜神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镜花缘》《聊斋志异》等小说(节译为主)、《琵琶记》等戏曲作品。16~17世纪的利玛窦(意大利),17~18世纪的杜赫德(法国)、卫方济(比利时),19世纪的理雅各(英国)、卫礼贤(德国),20世纪的阿瑟·韦利(英国)、高本汉(瑞典)等著名汉学家都为中国文化与文学的译介做出了重要贡献。
中国文化与文学的传播不仅在一般意义上广为世界不同地区、不同文化所了解、所熟悉,更对不同文化和文学创造提供了重要的借鉴和启示。这里仅以中华文化圈外的法国、德国和美国文学为例,概述丰厚的中国文化与文学资源如何在西方文学经典作家那里激发出新的创造力,掀起新的文学思潮;他们如何借鉴中国文化与文学资源,为世界文学创作出具有经典意义的作品。
如前所述,随着16世纪中国文化的译介传播和研究的不断深入,欧洲社会对中国文化的兴趣也不断增加,以致到18世纪时形成了一股中国文化热,中国文化和艺术已经融入到欧洲人的日常生活。欧洲艺术一反庄严古板的静态艺术风格,掀起一股乐观向上、崇尚自然的生机盎然的艺术风尚,称之为“洛可可运动”(Rococo)。中国的绘画、建筑、园林、工艺品、民间戏曲等风靡一时,这种“中国风”在法、英、德、意等国都有一定影响。中国的园林建筑几乎风靡18世纪的欧洲,19世纪时这股热潮虽有所减弱,但中国文化与文学早已成为西方文化创造的重要资源,并相继绽放出绚丽的花朵。同一时期,中国文化与文学在北美也开启了传播与影响的时代。
18世纪欧洲在艺术领域与日常生活中的中国热,与欧洲思想界的启蒙运动相伴。中国儒家政治思想文化在欧洲的传播,适应了18世纪前后以法国为中心的欧洲反对愚昧宗教而寻求理性主义的思潮。启蒙思想家心目中的儒家“理性”不仅为启蒙运动开路,也作为批评基督教传统的一种思想资源,乃至引发后来的法国大革命。
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伏尔泰、狄德罗和卢梭都认真阅读并介绍了中国文化著作,伏尔泰更是中国文化“最积极的颂扬者和公开的拥护者”。他细心研究了四书五经以及孔子传,认为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呼吁欧洲人对中国文化一要赞美,二要自惭,三须模仿。他崇拜孔子的为人和学说,赞赏孔子的“仁爱”“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思想,认为孔子所讲的都是高洁的道德,非常实际,并借此倡导宗教自由。他声称中国是世界上最公正和仁慈的民族,中国的政治组织和文化设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他的社会学说正是参照其对儒家学说的理解和阐释而建立起来的。
在这一时期中西文学交流史上,最有影响的是西方经典作家对《赵氏孤儿》的改编。《赵氏孤儿》是元代杂剧家纪君祥根据《左传》和《史记》的有关记载而创作的著名悲剧作品,叙述春秋时期晋国贵族赵氏被奸臣屠岸贾陷害而惨遭灭门,幸存的赵氏孤儿赵武长大后为家族复仇的故事,表现和歌颂忠臣义士勇斗奸臣、舍命救孤的事迹与操守。该剧由传教士马若瑟译成法文后传入欧洲,杜哈德的全译本更是引起欧洲社会的强烈关注,在18世纪就四度改编上演,三度译成英文,又被转译为德、俄等文字,更进一步引发了欧洲文学艺术家对《赵氏孤儿》悲剧的改编创作热潮。英国的哈切特、法国的伏尔泰、英国的莫非、意大利的梅塔斯塔苏都对《赵氏孤儿》进行过改编和再创作;歌德也对此剧产生强烈兴趣,1781年,他着手根据此剧创作名为《额尔彭诺》的悲剧;当然,最为著名的是伏尔泰对《赵氏孤儿》的改编。
1753年,伏尔泰把《赵氏孤儿》改编成《中国孤儿》(又名《儒家道德的五幕剧》)。伏尔泰的改编只保留原剧搜孤救孤的基本框架,把背景从公元前5世纪的中国春秋时期,后移1700~1800年,把一个诸侯国的内部权力斗争改为民族之间的文野之争。按照新古典主义的“三一律”,他把叙事时间从20年缩短至一昼夜,同时依照当时“英雄剧”做法加入了一个恋爱故事。伏尔泰认为,16世纪的中国虽受蒙元统治,但“理性与智慧,跟盲目的蛮力相比,是有其天然的优越性的”。这样的改编表明,伏尔泰想通过对中华民族精魂的重塑,匡正欧洲世风,推动启蒙运动的开展。这种改编不仅是一种艺术的选择,更是一种政治与道德理想的追求。1755年,该剧在巴黎上演,盛况空前,轰动了整个巴黎,进而引发了莫非、梅塔斯塔苏和歌德等其他欧洲作家对此剧的改编热情。
进入19世纪后,世界对中国文化的热情虽有所减退,但借鉴中国文化的传统并没有中断。19世纪的巴尔扎克、福楼拜、波特莱尔、马拉美、戈蒂耶对中国文化都有浓厚兴趣。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象征派诗人马拉美、魏尔伦、瓦莱里等在艺术探索中不满足于西方传统的艺术格局,把目光投向东方。到了20世纪,更有瓦莱里、罗曼·罗兰、纪德等法国作家通过与他们的中国弟子的直接交往,获得中国文化信息。克洛代尔、谢阁兰、马尔罗、米修则以外交使节等身份,亲自来到中国体验中国文化,道家的性灵、庄子的超越而同一的思想对他们都大有启发。
欧洲的启蒙运动和中国热同样波及到德国,由此开启中国文化在德国的第一次高潮(17世纪末到19世纪上半叶)。持续近两个世纪的“中国热”在启蒙运动和洛可可时期达到顶点,不仅产生了一批或以中国为题材或假借中国人之名缩写的讽喻时世的各种题材的“中国文学”,而且在德国的哲学和思想界也引起了重大反响。
莱布尼茨一生注重研究中国哲学,致力于中西文化交融。他读过孔子传,研究过《易经》,见到“六十四卦方位图”和“六十四卦次序”,天才地发现了易卦与二进制的内在一致性。他认为,中国哲学是一种时间哲学,其成就远在欧洲之上,甚至认为,全人类最伟大的文化和文明,及大陆两极端的两国,欧洲及远东海岸的中国,现在是集合在一起了[8]。
歌德通过译本阅读了《赵氏孤儿》《好逑传》《花笺记》《玉娇梨》等中国作品。他非常重视中国文学作品中的特殊精神以及儒家注重生活实际、注重伦理道德的实践精神,认为“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感情方面几乎和我们一样,使我们很快就感到他们是我们的同类人。只是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比我们这里更明朗、更纯洁,也更合乎道德”。他呼吁人们努力理解中国文化,并提出关于“世界文学”的宏伟构想。他在《东西合集》中呼唤“东西两大洲,不能再分离”,还编译中国诗歌,创作诗集《中德晨昏四季即景》14首,将《赵氏孤儿》改编成悲剧《哀兰伯诺》等。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战败的德国掀起了一股“老子热”,中国道家思想在德国青年和知识群体中特别流行,这是中国文化在德国出现的第二次高潮。“战前德国青年在山林散步时,怀中大半带了一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现在却带老子的《道德经》了。”[9]16正如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所说:“远远超出一般人的设想,对于道的寻求在我们这儿已经成为一种集体现象。”
卡夫卡不仅相当深入地研究过道家,还读过不少唐诗,自称“我就是个中国人,正在回家的路上”,并借小说《在流放地》和《建造万里长城的时候》里所想象的中国来批判欧洲现实。
194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尔曼·黑塞就对道家思想情有独钟,把《道德经》当作当今世界最需要的政治著作。老子的思想很长时间内都是他“最重要的启示”,他的许多作品取材于中国历史,中国文化精神和意象构成了他作品的重要精神内核。
著名戏剧家布莱希特创立的“间离效果”的“叙事剧”(史诗剧)被誉为世界三大戏剧表演体系之一。1935年,他在莫斯科看到中国京剧艺术家梅兰芳的表演后,大为震惊和赞赏,写了《中国戏剧表演艺术的陌生化效果》一文,由此创立了有别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与创作体系,对五六十年代欧美荒诞派戏剧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布莱希特所写戏剧《四川好人》《高加索灰阑记》、诗歌《老子出关著道德经的传说》和小说《奥格斯堡灰阑记》等,都运用了中国题材和背景,反映了他受中国道家、墨家思想及中国古典戏剧、文学的深刻影响。
中国文化与文学在美国的重要影响,开始于19世纪。美国许多主要文学家或多或少受到过中国文化的影响,他们使用中国题材,表达对中国文化的赞赏,突出的有爱默生、梭罗、惠特曼和马克·吐温。
以爱默生和梭罗为首的超验主义运动,是美国独立于英殖民之后自身独特文化与文学成熟的标志。在寻求构建美国文化与文学的过程中,爱默生等超验主义者把目光投向东方,寻求古老东方文化的灵感与智慧的支持,从中国儒家经典中获取资源。梭罗在名著《华尔腾》(1854)中9次引用儒家典籍。他们的社会责任感、道德勇气都与中国儒家文化相关。
中国的古典诗歌对20世纪一二十年代的美国新诗运动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中国古典诗歌不是意象派诗歌运动的起源,而是其动力资源。美国诗人默文说过:“没有这种影响,美国诗歌现在是难以想象的,他已成了美国自己的诗歌传统的组成部分。”有研究表明,受中国诗影响的美国现代诗人有30多人,最具代表性的诗人包括:庞德、艾米·洛威尔、艾略特、威廉斯、华莱士·斯蒂文斯,等等。
意象派领袖庞德更是将中国对美国新诗运动的影响同古希腊对欧洲文艺复兴的影响相比,认为“中国诗……是一个宝库,正如文艺复兴从希腊人那里寻找伟大的推动力一样,今后一个世纪将在其中寻找同样伟大的推动力”,所以“本世纪将在中国找到新的希腊”[10]1084。1915年,庞德翻译的《神州集》的出版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影响了几代美国诗人,“丰富了现代英语诗坛”(艾略特语),也开始了庞德与中国文化及古典诗歌长达半个世纪的不解之缘。此外,他还翻译了《论语》《大学》《中庸》《诗经》等典籍。他的代表作《诗章》中的“中国诗章”以自己的方式重构了中国五千年文化,文中大量使用中国人名、地名、皇帝、朝代的拼音字,直接使用汉字就达454个。这些汉字主要是儒家思想概念,以此表达他对理想社会秩序的追求和向往。
美国戏剧的奠基人、1936年诺贝尔奖得主尤金·奥尼尔认为,老庄的神秘主义比其他东方学说更令他感兴趣。他曾在1928年来上海逗留,把自己在美国的住所起名为“大道别墅”,全部放置中式家具。在这一时期,他正为西方传统价值观念的解体而痛苦,为重构信仰而不懈探索,认为现代人痛苦的根源是“旧的上帝的死亡,而科学和物质主义又不能给人类原始宗教本能一个新的上帝,以致他们在生命中找不到意义”,因此,他转向老庄哲学正是为了给生命寻找意义。他为创作《马可百万》(1928)而大量阅读中国历史、宗教和艺术典籍,该剧以马可·波罗与阔阔真公主之间的关系为主线展开,剧中商人马克的贪婪、俗气、冷漠和元朝君臣所体现的道家的睿智、宽容、平和形成了鲜明对照。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赛珍珠在中国生活36年,精通中文,更是深受中国文化与文学的影响。她创作的长篇小说《大地》(1931)连续两年位列美国畅销书榜首,销售数万册,被翻译成30多种文字。该作品采用了许多中国小说手法,为数以百万计的欧洲人民提供了第一幅关于中国农村的社会生活长卷。赛珍珠在接受诺贝尔奖时的长篇演说辞就题为“中国小说”,系统讲述了中国小说的起源、发展与特征,介绍了《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等古典著作,明确表示她是在中国传统小说中成长起来的,因为她在中国最早获得了如何叙述和创作传奇故事的知识,所以是中国小说而不是美国小说促使她致力于写作。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中国文化对美国的影响再一次掀起一股潮流。“垮掉一代文学”的代表作家都与儒、道、佛等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各种深刻的关联。凯鲁亚克的小说深受道家与禅宗思想的影响。金斯堡熟悉中国古典与现当代诗歌,读过儒家、道家经典,热衷于佛教,宣誓加入佛教,法号“达摩龙”。受中国文化影响最深的当属诗人加里·斯奈德,其最大贡献是在美国造成了“寒山热”,其所译的24首寒山诗(1958)影响最大,至今作为大学教材使用,这也使他成为美国广为人知的人;他还创作了具有鲜明寒山风的《敲打集》(1959),在他的诗中,寒山放荡不羁的性格、隐居山林的生活、表达的禅机佛理和对自然的热爱,都对垮掉派和嬉皮士有极大的吸引力。
除上述史例之外,意大利、西班牙等其他欧洲国家的文学创造借鉴中国文学与文化的例子也不在少数,更不要说其他与中国有着地缘便利和更早文化交往的地区了。相对而言,汉字文化圈内的日本、韩朝、越南及其他东南亚国家,接受中国文化与文学的影响早,并一直在延续。因此,中国文学与文化也就更早更广泛地成为他们的文化与文学创造的资源。一衣带水的日本就是最突出的例子,从前述的《日本书记》《源氏物语》的作者到20世纪的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以及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等,他们的思想与文学观念都与中国文化与文学关联甚多。在汉字文化圈外,与中国相邻的俄罗斯与印度同样汲取了中国文化与文学的养分。托尔斯泰、泰戈尔这样的世界文学经典作家对中国传统文化与文学精神都有着特殊的喜爱和深入的研究,并把这种精神熔铸到他们的创作中。托尔斯泰熟谙中国古典哲学,通过多国文字阅读过30多种有关中国的专著和论文,撰写编辑过近10种有关中国哲学思想的著作与文章,中国古典哲学中的道、无为、仁爱、克己、兼爱等学说激起了他晚年世界观的激变。泰戈尔对中国文化高度赞赏,对中国古典诗歌由衷钦佩,并开启了近现代印度译介和研究中国文化的先声。
在上述关于中国文学的世界传播与影响和世界文学经典作家对中国文学接受与再造的分析中,笔者所说的“中国文学”,基本上都是指中国古典文学。19世纪鸦片战争引发了中国“千年未有之变局”,晚清以后的中国文学(包括通称的近现代和当代文学)则在这一部分做专门介绍。在讲述中国近现代文学的世界性影响和作用之前,先对前面的论述加以概括。
中国文学的对外传播与影响有着悠久的历史,其所发生的影响在空间上由近及远,在时间上从古到今,先是东亚汉字文化圈,再是经南亚、中亚和西亚,一直到欧洲、北美,乃至于拉丁美洲和非洲地区。其中,中国文学在欧美西方文学中发挥重要的、有深度的影响,则要从18世纪的启蒙运动说起。18世纪之前,中国文学在欧美虽然也有传播与影响发生,但那时西方对中国的了解大多是间接的、不具体的,因而这种影响也更多地体现在文化和文明的层次,而没有具体到文学的创造性层面。随着西方资本主义的兴起,地理大“发现”、世界市场的开拓和传教士在东方活动的展开,东西方文化与文学的传播更加密切,传播与沟通的渠道也更加直接。从西方社会本身来看,一方面,欧美资产阶级思想和文化革命需要东方文化作为思想资源;另一方面,启蒙运动和浪漫主义开启了西方近现代文学的序幕,在这一背景下,19世纪初期世界文学意识的兴起,更体现了西方文学对文学跨文化沟通与借鉴的自觉。
18~19世纪所对应的是中国文学古典时期,而中国文学经晚清时期的近代文学运动,尤其是经过五四新文学革命,才基本上完成了从古代文学向现代文学的转变。但直到20世纪中后期(五六十年代),西方人眼里的中国文学,基本上都是古典文学,而对中国近现代文学的译介和传播数量则很少,与中国古典文学相比,评价也有天壤之别,影响和接受也就比较有限。
导致这种局面的缘由,除文学传播与影响需要时间积累这个因素外,至少还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中国文学本身处于重大转型中,新的文学观念、文学体式和文学语言正在形成时期,与具有悠久辉煌的古典文学相比,近现代文学还处于孩童或者少年时代,优秀的经典作家与作品还处在生长阶段;二是自鸦片战争强行打开中国国门之后,中西方文化的地位关系发生了自18世纪以来的根本性转变,中国不再是18世纪欧洲人心目中的东方文化大国,而是羸弱的“东亚病夫”,由此,近代以来的文学当然也就被西方所轻视。
反映在近代以来的中西文学交流史上,中国长期处于“文学入超”局面。“入超”本是国际贸易中的名词,这里借来指称文学输入与输出的对比。近代以来中外文学交流的总体格局是:一方面中国大量译介西方文化与文学,借以变革传统和创立新的中国文学;另一方面西方世界对中国文学特别是同时代文学总体来说是忽略和轻视的。有两个统计数字可以说明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海外译介的有限性:到1949年为止,英美两国出版的英译中国现代小说单行本只有7部[11]40-54;到1988年为止的60年间,在欧洲翻译出版的中国作家作品单行本也仅有200种[12]54-63。
中国现代文学的外译出版,最早可能始于1926年,即由留法中国学者敬隐渔翻译的鲁迅小说《阿Q正传》在《欧罗巴》杂志发表。自20世纪30年代开始,美、德、捷克、波兰、意大利等欧美20多个国家相继开始翻译中国现代文学,但从所译介数量来看,20世纪上半叶,涉及到的作家也只有鲁迅、沈从文、老舍、巴金、茅盾、郭沫若、冰心等人,而且多为他们的短篇作品。第一部被译成外语的长篇小说是萧军的《八月的乡村》,由美国人伊万·金(Evan King)所译,1942年由纽约Smith & Durrell出版社出版。
20世纪下半叶,由于冷战时代东西方意识形态的对立,除以苏联为首的东欧、越南、朝鲜等社会主义国家之外,西方世界对中国现代文学尤其是当代文学持有较深的偏见,大大限制了其译介和接受。另一方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中国官方文化机构主动承担了外译中国文学的工作。《中国文学》杂志于1951年创刊,以英、法两种语言发表中国文学作品,其中大部分为现当代作家作品。1981年,该杂志以此为基础又出版了外文版“熊猫丛书”,共有100多卷的中国文学专辑(以英、法两种语言为主,含少量德、日语版)。但与外国的主动译入相比,中方主动外译的方式在外国读者中的接受和影响比较有限,虽然“熊猫丛书”累积发行150多个国家和地区,但读者主要限于专业人士,普通读者很少。
总之,20世纪30年代开始,虽然西方左翼文化人士对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国的处境和中国文化与文学的发展也抱有同情、关注和肯定,但从整体而言,如果这不是一种例外,也只是一种局部现象,它未能扭转西方社会长期忽视中国近现代文学成就的整体格局。他们或者无视中国近代以来的文学存在,或者将其作为了解中国现实的材料看待,而忽视了她在文学艺术上的探索与创新。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尽管中外双方都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外译做出了重要而可贵的工作,但与中国古典文学相比,中国现代文学在海外的译介数量少且影响有限。这在客观上也使近现代中国文学对西方文学创造的借鉴与启发意义难以呈现,这种情形直到20世纪80年代后,特别是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才逐步得以改变。
新时期社会的全面开放为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提供了必要的有利条件。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尤其是冷战时代终结后,中外文化交往中的意识形态壁垒得以突破,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海外译介、传播与影响的整体面貌也发生了重要变化。这种变化的具体表现有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中国现当代文学海外译介的数量明显增加。新时期开放以来的40年是中国文学海外传播最为集中、最为多样化的时期,中国古典文学外译继续了上世纪的优势传统,特别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外译明显加强。鲁迅、茅盾、沈从文、张爱玲等许多中国现代经典作家的作品和更多当代重要作家的作品,都得以通过不同的语言在欧美和其他国家译介和传播。
第二,世界各国的主动译入和接受成为中国文学海外传播与接受的主流。这时期除上述外文出版社和《中国文学》杂志等中国翻译出版机构组织的外译活动之外,东西方各国更多的翻译者、汉学家的主动译介和研究也逐步增多。他们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译介有着各自的选择偏好、翻译策略和评价标准,这些偏好、策略和标准不一定符合中国文学的实际,更与中国文学的自我认识有不少偏差,但从翻译、传播和接受的效果来看,恰恰比中国的主动译出更有针对性,也更加具有影响力,这是由文学艺术的跨文化传播与影响的一般规律所决定的,这个规律就是,对异文化产品的选择与理解根本上取决于接受主体的文化需要。
第三,中国文学特别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国际影响力得到明显提升,更多当代作家及其作品获得国际社会的肯定。其中表现之一就是,越来越多的中国当代作家或作品获得各种国际文学奖项。各类国际文学奖项虽然不同程度地带有各种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局限,但也是得奖作家与作品的艺术成就特别是国际影响力的重要体现。上世纪80年代,巴金、王蒙、张洁等作家先后获得意大利的国际文学奖(1982年巴金获但丁国际奖、1987年王蒙获蒙特洛国家文学特别奖、1989年张洁获马拉帕蒂国际文学奖),尤其是1988年张艺谋执导的以莫言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红高粱》获柏林第三十八届金熊奖,开启了当代作家作品以改编电影方式引起海外关注的新渠道。之后又有苏童的《妻妾成群》(《大红灯笼高高挂》,1991)和余华的《活着》(1994)获得电影大奖。90年代之后,北岛、贾平凹、阿城、余华、杨炼、莫言、迟子建等作家先后获得各种国家文学奖项。特别是从21世纪开始,中国当代作家获得国际奖项的频率更高,所获奖项的层级更高,影响力也更大。除最具标志性的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外,还有王安忆、苏童、阎连科等作家获得布克文学奖的最后提名等。除纯文学奖项外,也有许多作家在其他类型文学国际大奖中获得桂冠,如2015年刘慈欣的《三体》获科幻文学国际大奖“雨果奖”(韩松于2012、飞氘于2013、郝景芳于2016曾先后获得“雨果奖”),2016年曹文轩获国际儿童文学大奖“国际安徒生奖”,等等。这些作品的内涵及影响实际上已经大大超出所谓类型文学的范畴。
表现之二就是,不少当代中国文学作品的译作得以在西方重要语种和出版机构出版,并受到国外读者的欢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作品,自然在世界诸多语种中都有大量的翻译和出版。麦家悬疑小说《解密》在21个英语国家同时上市,英文版和西班牙文版译本销售均超过5万册,英译本还进入美国亚马逊总销售排行榜前100名,西文版列西班牙文学销售总榜第二。而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部曲《三体》英文版全球销售已超过25万册,这是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外语版销售的空前记录。
随着社会经济的高度发展,中国在国际社会的整体影响力日渐提升,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也日渐得到更多的认同。反过来,中国文学的世界影响力的不断扩大,也是中国文学实力的如实体现。当今世界文学语境中,历史悠久、丰繁璀璨的中国古典文学更显魅力;经过一个多世纪几代作家耕耘的现代文学也趋于成熟,拥有一批经典作家和作品;当代作家的创作更具有开阔的世界文学视野和精湛的艺术内涵。复兴中国文化与文学,使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发生更大的影响、发挥更大的作用,既是中国文学的伟大目标,也是中华文化对世界的一份责任。要实现这个伟大目标,重现中国文学与文化的再度辉煌,需要优秀作家的伟大创造,也需要有效的跨文化译介与传播,还需要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在世界文学视野中对中国文学作品做出创造性阐释。这是所有创作者、批评者、研究者、翻译者、出版者、传播者和读者,以及所有中国文学参与者共同的责任和荣耀。
注释:
①方维规在《何谓世界文学?》(《文艺研究》2017年第1期)中认为,“‘世界文学’这个有口皆碑的所谓‘歌德概念’,不只是在维兰德1790年手稿之前,更是在歌德起用这一概念之前54年就已出现!施勒策尔早在1773年就提出这个概念,将之引入欧洲思想”(第9页),但就这个概念的广泛影响而言,还是歌德对这一概念的运用并赋予世界主义的内涵。“自1927年初开始,他开始并多次的书评、文章、信件和交谈中明确谈论‘世界文学’”(第11页),而中国读者更熟悉的是歌德在1827年1月31日与爱克曼(Johann Eckermann)谈话中的著名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