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与文化的精神绵延
——试比较伍尔夫《到灯塔去》与白先勇《游园惊梦》中的心理时间

2021-01-15 19:09钱庭婷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到灯塔去拉姆齐游园

钱庭婷

(青海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青海 西宁, 810000)

“绵延”的概念最早由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提出,在专著《时间与自由意志》中,柏格森指出,“当自我不肯把现有状态跟以往状态隔开的时候,我们意识状态的陆续出现就是绵延[1]”。简言之,“绵延”是意识连续不断地流动,是不能量化与空间化的时间概念,心理时间就是一种“绵延”。在文学领域,心理时间的书写一直是意识流小说与意识流技巧的典型特征,考察不同作家在作品中对心理时间的处理,有助于理解作品的内在深意。

本文选取了伍尔夫的《到灯塔去》与白先勇的《游园惊梦》进行比较,是基于二者间有迹可循的影响关系,以及二者间鲜明的差异性。具体来看,《到灯塔去》中伍尔夫运用了“单一式意识流”的表现形式,以个人意识流动捕捉“重要瞬间”,从而切入心理时间的展开。受《到灯塔去》的时间意识影响[2],白先勇在《游园惊梦》中也有类似的处理。但两部作品也存在明显差异,《到灯塔去》中的心理时间承载了伍尔夫对父母的追忆和对过去的审视,更多是基于个人回忆的反思。而《游园惊梦》中的心理时间则是折射出了昆曲文化衰微的命运走向,更多的是对文化兴衰的感叹。

一、心理时间的自然切入:从个体意识出发的“重要瞬间”

白先勇《游园惊梦》的心理时间书写受到了伍尔夫《到灯塔去》的影响,故两部作品在心理时间的处理上呈现出了相似之处。二者间最显著的相似就在于,白先勇与伍尔夫在作品中都是以个体人物意识为中心,以“重要瞬间”为契机,切入了心理时间的展开。

(一)从个体意识出发

意识流在作品中的具体表现形式主要分为单一式意识流、交叉式意识流和复合式意识流,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从最初的《墙上的斑点》到后来的《到灯塔去》等作品,基本都是采取了单一式意识流的表现形式,常以一个人物的意识活动为中心和端点,展开自由联想与内心独白。白先勇在《游园惊梦》中,以钱夫人蓝田玉的回忆为线索切入了人生时间的自由联想,这与伍尔夫在《到灯塔去》中的处理方法类似。

柏格森认为,记忆能够保留绵延的过去[3],从而实现过去时间到现在的延伸。“回忆”是切入小说心理时间的重要方式,在小说《到灯塔去》的第三部分《灯塔》中,伍尔夫以莉丽的回忆为端点切入了心理时间的展开,跨越了飞逝的十年从而实现了“绵延”。莉丽在十年后重回海边小屋,她站在十年前未完成的画前,回忆起拉姆齐夫人的音容笑貌,和拉姆齐夫人坐在岩石下写信的场景,十年间的所有景象通过莉丽的意识流动,全部凝聚在现在,连续不断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而在《游园惊梦》中,白先勇也采取了类似的处理方法。

白先勇在《游园惊梦》中塑造了核心人物钱夫人——蓝田玉,以她的意识轨迹带动故事时间的流动,以她的回忆为端点切入了心理时间的展开。窦公馆宴会上种种变化不断带给蓝田玉感官和心理的刺激,使她回忆起十多年前的光景。白先勇借助个体形象的建构,以个体的回忆切入心理时间的展开,实现了过去到现在的绵延,使人物过去的青春貌美、荣华富贵与现在的容颜不再、冷清寂寥相交织凝聚在一起,突显出了时代的“变”与自我的“失落”。

(二)以“重要瞬间”为契机

“重要瞬间”又被称作“存在的瞬间”(moments of being),是伍尔夫标志性的写作观念。伍尔夫认为,由无数印象片段构成的“重要的瞬间”是小说应当捕捉的最真实的生存状态[4]。在文学作品中,“瞬间”作为切入心理时间的节点,是作家在运用意识流技巧时重点关注的对象,而伍尔夫的“重要瞬间”的独特之处就在于,“重要瞬间”往往也是“顿悟的瞬间”。

在《到灯塔去》中,第一部分《窗》中的心理时间主要是通过拉姆齐夫人编织袜子的瞬间切入的,伍尔夫以拉姆齐夫人织袜子的瞬间为端点,用细致的叙述揭示了心理时间的丰富性。当拉姆齐夫人用詹姆斯的腿来比长短时,她从詹姆斯烦躁不安的情绪联想到自己濒临死亡的父亲与自己婚前的恋人。伍尔夫用“瞬间”切入了绵延的过去,展现了心理时间下拉姆齐夫人的错综复杂的内心世界,以及拉姆齐夫人在精神探索后产生的精神顿悟——“这也许只是假象[5]”,从而使这一“瞬间”成为了“重要瞬间”。

“重要瞬间”在《游园惊梦》中也同样存在。在小说中,白先勇以《游园》的《皂罗袍》响起这一“瞬间”切入了小说心理时间的展开,从而延长了这一“瞬间”所涵盖的时间长度。蓝田玉从这一段唱词中联想起钱鹏志在世时的境况,想起亲妹子月月红的刻薄话,想起钱鹏志说“难为你了,老五”,瞎子师娘说“你享定荣华富贵却长错了一根骨头”[6]。白先勇以“瞬间”切入了蓝田玉漫长的思索,她反复感叹的“冤孽”,是自我意识里的内在真实,也是她在绵延中完成的自我顿悟。这一“瞬间”承载了十数年的岁月变迁,是有顿悟产生的“重要瞬间”,涵盖了蓝田玉十多年前的个人经历与当下的真实情感。

二、心理时间的不同内涵:个人记忆与昆曲文化的绵延

伍尔夫的《到灯塔去》中的心理时间渗透了作家本身的记忆色彩,小说中绵延的过去既是莉丽的也是伍尔夫的。而《游园惊梦》中的心理时间更多是对昆曲文化命运的折射,既是蓝田玉个体命运的绵延,也是昆曲文化衰微命运的绵延,故《到灯塔去》呈现的是个人记忆的绵延,《游园惊梦》则呈现了昆曲文化的绵延。

(一)个人记忆的绵延

《到灯塔去》被认为是伍尔夫将个人生活记忆转化为文学艺术的典范之作,正如伍尔夫在《Moments of Being》中提到,“我在《到灯塔去》里写了母亲,从而大大消除了母亲的记忆的力量。”[7]小说的心理时间书写再现了伍尔夫母亲的形象,从而达到了作家个人记忆的绵延,这既表现出了伍尔夫对母亲的怀念,也体现了伍尔夫对母亲形象的批判性反思。

小说中拉姆齐夫人的形象一定程度上渗透了伍尔夫对自己母亲的印象,带有伍尔夫本人的记忆色彩。也正因为有了作家本身的记忆参与,小说的心理时间也被赋予了更鲜明的主体意义与更深厚的历史内容。伍尔夫带着大量关于母亲的回忆写下了《到灯塔去》,以心理时间的展开建构起一个完整的拉姆齐夫人的形象,再透过拉姆齐夫人使母亲的形象跃然纸上,从而实现了作家个人记忆的绵延。

伍尔夫在1928年的11月28日的日记中就曾写道,写《到灯塔去》的目的之一是要解除两个强大人格对自己的控制[8],也就是她的父亲与母亲。拉姆齐夫人是伍尔夫母亲的化身,透过小说的心理时间书写,辛勤承担着家庭事务的圣母型母亲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当拉姆齐夫人作为“家庭天使”处于被迫害的地位时,她仍试图用极强的控制能力去影响他人。男权社会对女性自我的扼杀以及病态的控制欲,这正是伍尔夫记忆中的母亲所承担的一切,对这些特质伍尔夫显然是持否定态度的,她透过对家庭天使型的女性命运的书写,在个人记忆的绵延中完成了对母亲的审视与反思。

(二)昆曲文化的绵延

《游园惊梦》是白先勇对昆曲《游园惊梦》的完美演绎,他将昆曲发展的百年变化浓缩于一夜,为昆曲文化的发展唱了一曲挽歌[9]。小说借助了大量昆曲的元素,一方面,白先勇将昆曲《游园惊梦》的唱词作为切入小说心理时间展开的工具,另一方面,小说中的蓝田玉作为昆曲的传承人,她个人身世的“失落”也是对昆曲文化百年兴衰的折射。

在小说中,《游园》的《皂罗袍》响起,小说由物理时间转入了心理时间书写,蓝田玉随着曲子想起了自己与钱鹏志、月月红和郑彦青之间的纠葛,随后《山坡羊》响起,曲中杜丽娘入梦与刘梦梅相遇的情节使她想起了与郑彦青的“冤孽”,随着《游园》结束,她也“惊梦”般醒来。白先勇借助昆曲《游园惊梦》的唱词切入了心理时间的展开,延缓了小说的叙事速度,建立了昆曲《游园惊梦》与小说的“互文性”关系,为读者填补小说的空白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也使作品达到了与戏曲相同的美学效果[9]。

其次,小说的心理时间围绕蓝田玉的意识流动展开,蓝田玉是因为唱昆曲《游园惊梦》而成名并成为将军夫人的,她从荣华富贵与青春貌美到身世萧条与青春不再的身世之变,也是昆曲文化衰微的一种再现。白先勇对昆曲予以高度评价,他曾说过,“昆曲是表演艺术中最高贵、最精致的一种形式,它辞藻的美、音乐的美、身段的美,是别的戏剧形式比不上的[10]。”昆曲的式微也使他发出了“美的事物都不长久”的感叹,小说中蓝田玉最终哑了嗓子唱不出《惊梦》,也折射出了昆曲文化的失落。《游园惊梦》的心理时间承载了昆曲文化的绵延,白先勇借助心理时间写蓝田玉的身世之变,实则是在感叹昆曲的式微。

三、心理时间书写的相似性成因:借鉴与类同的产生

白先勇主要是通过《现代文学》接触到了伍尔夫的作品。西方现代主义在中国台湾的兴盛主要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以1960年《现代文学》的创刊为主要标志。《现代文学》是由当时台湾大学外文系的一批青年学生自愿发起创刊的,白先勇就是当时的编辑成员之一。正如白先勇本人所言,“那时候我们创刊赶上了西方文学high modernism的潮流[2]”,伍尔夫和她的文学作品也就是在此时被引入了台湾文坛,作为“他山之石”对白先勇等台湾作家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

此外,在白先勇历年的访谈中也能找到蛛丝马迹。针对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亚洲语言文化系教授白睿文提出的问题“对您个人创作来讲,哪几个作家对您的影响最深?[2]”白先勇说到,“我记得我看To the Lighthouse那本小说的感觉是:哇,她的英文那么美,那么漂亮,她的文字,她表现时间的方法,对我个人来说很重要。”[2]由此也可知,白先勇小说中的时间观念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伍尔夫作品时间意识的影响。

除了有迹可循的影响关系以外,《游园惊梦》与《到灯塔去》对心理时间的类似处理,也是基于白先勇与伍尔夫相似的时间意识——对传统物理时间的怀疑态度。伍尔夫的《到灯塔去》创作于1927年,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一战期间那种晦暗不明、日夜难辨的客观时间所造成的焦虑与恐惧在战后仍然延续着,战争使大众对时间的真实性产生怀疑,于是伍尔夫在作品中更加着重描写心理时间,从而发出对时间真实性的追问。而中国虽未卷入一战,但经历中日战争、国共内战等,中国的整个社会价值也通通被打散了,所以这种类似的怀疑精神在中国作家身上也是存在的,故两部作品的心理时间处理具有相似性,共同的情感基础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四、心理时间书写的差异性成因:动机与经历的不同

从创作动机来看,伍尔夫的《到灯塔去》是根据父母亲的形象写成的,是为了完成个人情感与心灵的洗涤。母亲朱莉亚在伍尔夫的童年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伍尔夫在作品中的心理时间书写带有对母亲的缅怀,也带有对母亲所代表的女性形象的批判性反思。 她在《Moments of Being》中也提到了,将母亲带入作品是为了消除关于母亲的记忆的力量,所以《到灯塔去》中的心理时间书写渗透了伍尔夫对母亲朱莉亚的回忆,从而呈现出了伍尔夫个人记忆的绵延。

白先勇的《游园惊梦》是昆曲《游园惊梦》的再演绎,其中的时间意识在很大程度上也受到的昆曲《游园惊梦》的影响。白先勇对于《游园惊梦》的苦心改造是出于爱之深,更多则是痛之切[11],在访谈中他也曾提到,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式微一直耿耿于怀[11]。“在衰萎了这么久之后,我一直在想能不能给那么古老的东西一个新的生命?让它重新绽放光芒?这是我个人的一个悲愿[9]。” 出于这样的创作目的,小说中的心理时间书写也体现了白先勇对历史文化的忧患意识,从而带有浓厚的伤感色彩。

另一方面,伍尔夫与白先勇具有不同的成长背景,也从而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文学创作心态。伍尔夫成长于维多利亚时期的知识贵族家庭,目睹了“女性”背负男权社会的枷锁,“母亲”成为家庭经济事务的管理者,被塑造成“家庭天使”的形象。伍尔夫对母亲的批判性反思,也是对那一个时代女性生存境遇的审视,这一种理性的审视渗透在伍尔夫的文学创作中,所以《到灯塔去》中的“绵延”不仅是伍尔夫对家人的怀念,更是对“家庭天使”形象的批判性反思。

白先勇幼年时患上了肺结核,疾病使他无法与正常孩子一同上学,只能在高楼上养病,因此他自幼就对孤独有着切身的体会。在成长的过程中,白先勇总是处于漂泊的状态,多年漂泊的经历也使得白先勇有了更深的孤独感与漂泊感,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他悲观的时间意识。白先勇的友人陆士清在《台湾文学新论》中也提到了,白先勇在纽约时目睹了外国人拍摄的中国历史片,对中国历史命运的感慨也使他心上蒙上了历史的忧患感[12],正是基于这种浓厚的漂泊感与历史忧患感,白先勇的《游园惊梦》呈现出了昆曲文化的绵延。

五、结语

白先勇《游园惊梦》中的心理时间书写受到了伍尔夫《到灯塔去》影响,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意识流小说通过个体作家传入一国后对他国作家产生的影响。白先勇受到伍尔夫《到灯塔去》的影响,以个人意识的流动切入了《游园惊梦》心理时间的展开。而基于不同的文化积淀与个体生命体验,两部作品的心理时间处理都带有强烈的、专属自身的时代性和文化烙印。伍尔夫以个人回忆渗透在作品人物形象的回忆中从而传达对自身记忆中存在的不合理现象的批判性反思,而白先勇通过对个体命运走向的呈现折射出传统文化昆曲在当代发展的衰微,这种差异性处理也使得意识流作为小说的创作手法呈现出了更多的可能性。文学作品中心理时间的处理方式不止一种,不同国别的作家对于时间的独特书写,也为世界文学的多样性发展做出了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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