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明
(郑州工业应用技术学院,郑州 451100)
培根说:“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精密,哲学使人深刻。”各门科学固然有其独特的功能,但往往也相互渗透,互为作用,所以有“科艺相通”之说。如果我们仔细体察,就能发现在数学和诗歌这两个迥然相异的领域,有着不少共通之处。诗和数学上的公式、定律,都是从纷繁复杂的社会、自然现象中凝练出来,体现了高度的智慧性和美的简洁性。朱光潜先生曾说:“诗比别类文学较严谨、较纯粹、较精微”,这与科学理论能“从尽可能少的假设和公理出发,用最简洁的形式,概括尽可能多的经验事实”,十分相似。所以说:“数就是美”。数学的方程、公式,自然科学的定律、理论,实际上就是用数字和公式等写成的诗,是真正的科学诗。复旦大学谷超豪院士在繁忙的科研工作之暇,酷爱写诗。他在担任中国科大校长时,经常奔波于沪皖之间,就常常利用在飞机、火车上的时间,考虑数学上的“孤立子”问题。为此,他写下了这样一首诗:“数苑从来思不停,穿云驰车亦有成。且喜高空得孤子,相互作用不变形。”
根据汉字方块字的结构特点,修辞学里设有“析字”一格。这种修辞格在诗歌中常有运用。例如《红楼梦》第五回云: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凡鸟”是“凰”(凤)字的拆析,隐指王熙凤。周春《阅红楼梦随笔》:“诗中‘一从二令三人木’一句,盖‘二令’,‘冷’也,‘人木’,‘休也’。暗示贾琏对王熙凤的态度由听从,而冷淡,而休弃。”再如,宋代诗人吴文英的《唐多令》中句;“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其中的“心上秋”,乃“愁”字所析。是说离情别绪,似萧瑟的秋风。辛弃疾的《采桑子》下阕云:“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本自说“愁”,而偏言“秋”,说出三分,藏去七分,使诗中意境委婉托出。这也用的是析字法,即“愁”析为“秋”与“心”。
在浩瀚的诗歌海洋中有一种和析字修辞格相接近的情状,即把数字(语法上叫数词)拆析开来,去表情达意,笔者且称之为“析数”。这数字的拆合离析,也可以像析字一样,产生一定的修辞效果,而且古今诗人均有见用。有趣的是,还有人专爱以数字入诗。《全唐诗话》卷一载:“(骆)宾王文好以数对,如‘秦地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号为‘算博士’。”[1]这说明,只要诗人运筹得体,拆析巧善,数字非但能与枯燥的概念绝缘,而且能在有机的组合中,变成诗歌形象里有生命的特殊细胞和美感因素,为诗之意象增色,让数字和文字相映生辉。因此,本文析数作为一种修辞手法提出来,从理论上加以总结整理,以企探索出一些带有规律性的经验来,对于丰富我国的诗美学研究和传统文化建设,都是不无裨益的。
诗歌的析数手法在作品中的运用是形形色色,多种多样的,概括地说是加、减、乘、除,无所不有;且因其语言环境的不同,而各司所长,各呈异彩。
诗歌中的加法析数,常常是把拆开的几个具体的数字形象复加起来,达成总数,以表现一个完整的意象;抑或以数字的依次递增,去推进诗境的发展。明代诗人杜庠有一首《岳阳楼》诗,用得极为显现。诗曰:“茫茫雪浪带烟芜,天与西湖作画图。楼外十分风景好,一分山色九分湖。”这里,诗人把登援岳阳楼所见之景统括为“十分”,继而分说以“一分”山色,“九分”湖光,其形式为10=9+1。这就把很难具体描状的景物表现得极为真实而形象。岳阳楼下临烟波浩淼的洞庭湖,遥对青螺滴翠的君山。前者为近景,后者为远景。远小近大,故日“一分山色九分湖”。唐代诗人卢仝,有一次收到孟谏议送给他三百片新茶,诗人写了一首《走笔谢盂谏议寄新茶》诗。诗的开头叙述送茶的经过和茶的名贵难得,说只有。“至尊”和王公们,才能饮到。接下去写道: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肤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这是写饮茶后的感受。诗人从饮第一碗写起,说饮至七碗,方觉两腋生风,飘拂欲仙了。作品于此数字的次递加之中,自然而又巧妙地讥讽了至尊王公们只知饮茶作乐,不知民间疾苦的“茶能通神”思想。唐代李白的“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山中与幽人对酌》);“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上三峡》);清代魏源的“一更二更三更雨,如听离骚二十五”(《三湘棹歌·沅湘》)等,都运用了这类加法析数法。还有一种情况是字数暗加,更为含蓄隐约。比如,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诗人”+“影子”+“月亮”,岂不等于“三人”么?这里,李白借助数字的析合,表现自己放荡不羁的豪放性格,既“反常合道”(苏东坡语),又奇趣横生。再如白居易的《暮江吟》中旬:“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半江“加”“半江”等于一江。值得玩味的是,诗人这么一明分暗加,就使得诗中境界更高了:因为是残阳返照,所以不可能是一江一色,故说“半江瑟瑟半江红”,这样符合生活的真实;又,说这“半江”暗幽幽如碧色宝石,那“半江”红彤彤似灿烂锦霞,这样构成的“一江”的画面,就显得色彩变化不一,且富于立体感。宋苏轼《鹧鸪天》中的“人间欲避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明戚继光《马上作》中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等,都是运用的加法析数。古代的一些对联中也有用这类析数法的。据载,北宋时候,辽邦派遣使者来中原,苏东坡奉命接待。来人久闻东坡居士盛名,便出了一句上联:三光日月星。苏东坡略加思索就对上了下联:四诗风雅颂。使者拍案叫绝。原来《诗经》中的“雅”又可分“大雅”、“小雅”,所以通常又称为“四诗”。这副对联妙在他们都巧用了加法析数:上联为3=1+1+l;下联为4= l+(1+1)+1。因此显得对仗工整,用字平稳又饶有意趣。海门云台山寺有这么一副对联:“世外凭借,一面峰峦三面海;云中结构,二分人力八分天。”联中巧用加法析数,把个云中山寺的南疆情采写得明朗有致,如在画中。“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这是宋代邵雍的一首蒙学诗《山村咏怀》。诗歌巧用数字加法递增,寥寥几笔,既描绘出景色宜人的乡村画面,又使得儿童学习了计数,堪称一首优秀的数学科普诗。
新诗中也常用加法析数。如有一首描咏西湖的抒情诗《六月,荷采开得茂盛》:“六月,荷花开得茂盛。西湖水,绿了三分,西湖风,香了三分,还有四分被蜂蝶窃去,争向游客献殷勤……”三分的碧绿,三分的馨香,四分的芬芳,恰等于十分,把西湖荷花之美写得具体而生动。加法析数,尤民歌中最多见。比如,《有朝一日砸大斗》的民谣中写道:“地主的斗,张着口,一斗能大九合九;地主的斗,没有底,七平八尖九加一”(《中国歌谣选》)这里的数字,是对解放前剥削阶级的控诉和鞭挞。还有一首民谣里写道:“穷人眼前三条道:逃荒,上吊,坐监牢。”。(《中国歌谣选》)诗中用的是析数暗加法(3=1+1+1)。这里的每一个“1”,都是一把刀;而作为和数的“三”,则高度总括了人民的苦难艰辛,犹如声声沉重的呻吟和呐喊,直击人心。
减法析数是把诗中意境分化为若干具体部分,尔后相继减舍,直至表情达意为止。试看苏轼《水龙吟》中句:“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这里,诗人把春色的化身杨花拟括为三分,言二分弃之路旁,化为尘埃,一分碎落清池,付诸流水,3—2—1=0,三分春色就这样荡然无存了。叶清臣的《贺圣朝》也用了这种减法:“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蒙亦有句云:“十分春色,欣赏三分,二分懊恼,五分的抛却。”宋代卢梅坡的《雪梅》中有两句名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意思是说,梅花虽白,终于逊雪三分;雪花虽白,却缺少梅花的一种清香。在此,诗人巧妙地运用减法析数手法,具体而形象地说明事物各有所长,而又各有所短,哲理蕴藉,情趣盎然。这种减法析数早在《诗经》里就有运用。《召南·摽有梅》的开头写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诗中把树上的梅子看做是十分,借以比譬女子的美妙青春。先说还有七分在树(意为仅落三分),喻青春所余尚多;后讲树上仅剩三分(意为已落七分),喻青春将逝,所以盼望求婚的男子及时而来,切勿贻误佳期,一个青年女子渴求婚姻幸福的急切心情,于此数字析减中昭然可见。乐府诗中《懊侬歌》里的减法析数用得也很朴素显现:“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旅人一边乘船行进,一边屈指计程,一边喃喃自话,其神情况味,跃然于纸上,那透过准确的数字计算而蹦跳着的赶路者的急切心情,颇能唤起旅客游人的通感与共鸣,确是一首“愈俚愈妙,然读之未有不失笑者”(《分甘余话》)的好诗。明代尤侗《散米谣》中的“死亡十去五,壮者走四方”;清代魏源《洞庭吟》中的。八百里湖十去四,江面百里无十二”等,也都运用的此类析数法。诗中数字也有实数相减的。如杜甫《石壕吏》中句:“听妇前致词:三男邺成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老妇三儿,身边无一:两人惨遭阵亡,一人身死未卜。这里没有比兴夸张,没有议论抒情,而是用准确实在的数字析减啼诉陈述。真是字字血,声声泪,“数数”连心。
《西游记》第三十六回有一首七律,则是把自然数按从十到一依次递减地嵌入诗中:“十里长城无客走,九重天上现星辰。八河船只皆收港,七千州县尽关门。六官五府回官宰,四海三江罢钓纶。两座桥头钟鼓响,一轮明月满乾坤。”这首诗和小说情节场景非常吻合,内容与形式也十分美妙,使作品平添了许多情趣。
新诗也常用这种减法析数。有一首江苏民歌《捐税重》几乎全是用这一手法叙写的;“捐税重,捐税重,十个差人九个减,十个农民九个穷,十个箱子九个空。”(《中国歌谣选》)郭小川在《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小岛》一诗里,运用减法析数写出了小岛沉寂而严峻的气氛:“这个岛呀,三分恐怖,七分神秘;那三里外的邻岛上,还驻扎着一队亡命的仇敌。”他在著名的《秋歌》里用减法析数来解剖自己,抨击庸人,也写得极有分寸;“见鬼去呢,三分杂念,半斤气馁,一己声名;滚它的吧;市侩哲学,庸人习气,懦夫行径。”毛泽东同志在《念奴娇》词中更是成功地运用了这一手法:“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诗中的数字减析,充分表现了诗人改造自然,造福人类的宏伟气魄和博大胸怀。此外,还有一种叫做“穿心调”的民歌形式,通篇是借助数字的递增或递减来表达思想情感,以前多是写所谓儿女情长的,现在人们常常在内容上有所翻新。有一首以台湾回归为题材的《盼儿归》(陈有才)就属这类形式的诗歌:
一梦醒来泪如麻,
两只眼哭肿有核桃大,
三十三年朝朝暮暮盼儿归,
四季里哪管冬春并秋夏,
五心烦躁
六神不安
七窍生火,
八窍冒烟,
吾儿归来吧,吾儿归来吧,快来看望九十挂零老妈妈!
掏心窝给你句实(十)情话
九九归一还是叶落树底下,
巴(八)不得东西半屏山,
齐(七)并为一个大陆(六)架,
五湖四海三江水,
两岸共庆一统天下,
吾儿归来吧,吾儿归来吧,
临(零)死娘也眼睁铜锣大!
诗中先用加法析数,依次递增,后用减法析数,逐一递减,其数字的加减变更,直接关乎着诗歌内容的发展。所以,作品中的析数非但不显得干巴,反而饶有意趣,起到了一定的修辞作用。
相传汉代才女卓文君曾用加法析数和减法析数法写过一首著名的《怨郎诗》。司马相如被举荐做官后,久居京城,官场得意,赏尽风尘美女,曾经一度忘却患难与共,情深意笃的妻子,产生弃妻纳妾之意。于是司马相如给妻子送出了一封十三字的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聪明的卓文君读后,泪流满面。一行数字中唯独少了一个“亿”,无亿岂不是表示夫君对自己“无意”的暗示么?她怀着十分悲痛的心情,当即回了一首《怨郎诗》:
一别之后,
二地相悬。
虽说是三四月,
谁又知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
八行书无可传,
九连环从中折断,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千系念,
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道不完,
百无聊赖十凭栏。
重九登高看孤雁,
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
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
六月伏天从摇扇我心寒。
五月石榴似水,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
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忽匆匆,
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
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
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这首诗写得情真意切,数趣横生。司马相如看完妻子的诗不禁惊叹妻子之才华横溢,遥想昔日夫妻恩爱,羞愧万分,从此不再提弃妻纳妾之事。这首析数诗也便成了卓文君一生的代表作。
乘法析数是以乘积的方式来表示诗歌中的某一具体数字形象的,有时也作为一种艺术夸张的修辞手段。李白诗《江夏行》中有两句是刻画卖酒姑娘的形象的:“正见当卢女,红妆二八年。”这里的“二八”,往往内容误解为二十八岁,其实它是二和八相乘的积:十六。古诗《孟冬寒气至》中云:“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三五”、“四五”,都是数学中的乘法,其积分别为:十五,二十。此类用法在古诗中出现甚多,比如梁代何逊《与苏九德别》中云:“三五出重云,当知我忆君。”徐凌《关山月》中的:“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屈原《招魂》中的“二八侍宿,射递代些。”和“二八齐容,起郑舞些。”苏轼《木兰花令》中的:“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南歌子》中的:“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李清照《永遇乐》中的“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李梦阳《塞垣鹧鹋词》中的:“莺闺燕阁年三五,马邑龙堆路十千。”还有一种是乘积直接出现在诗中,如李白的《襄阳歌》中句:“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这两句是兼用夸张手法,极言诗人饮酒之甚,表现了李白不满现实的及时行乐情绪。其中的“三万六千日”即360×100的积。如是情状还如唐代王建《短歌行》中的“百年三万六千朝,夜里分将强半日。”苏轼《满庭芳》中的:“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和《哨遍》诗中的:“这些百万光阴几日?三万六千而已。”苏轼有一小诗云:“无事此静坐,一日如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诗人用乘法析数,自我解嘲。(据袁枚《随园诗话》载:京口有一个叫解李瀛的善画,有人聘请他去写真,他久卧不出,并戏改苏轼上诗赠云:“无事此静卧,卧起日将午。若活七十年,只算三十五。”解用的是除法析数。)[2]古代广泛流传在民间的歌谣,也有不少运用乘法析数的。清代杜文澜的《古谣谚》中曾记载有这样一首《夏至九九歌》:“一九至二九,扇子不离手;三九二十七,吃茶如蜜汁;四九三十六,争向路头宿;五九四十五,树顶秋叶舞;六九五十四,乘凉不入寺;七九六十三,夜眠寻被单;八九七十二,被单添夹被;九九八十一,家家打炭墼(读ji,用炭末做成的块状燃料)。”这首歌谣,生动形象地描绘了夏日气候的变化过程,其中以通俗平易的乘法口诀转告时令的更变,显得亲近自然,且易读易记。
现代新诗也常用这样数字相乘法。如郭小川的《祝酒歌》中写道:一天歇工,三天累;三天歇工,十天不能安生睡;十天歇工,简直觉得犯了罪。”这是赞颂林区工人勇于和困难拼搏的英雄气概。诗中的数字叠叠相乘,造语平易回环,读来朗朗上口,毫无单调枯燥之感。贺敬之的著名诗篇《回延安》的第三章,诗人描叙到重返延安与几代人热烈地团聚畅谈,以致沉浸于巨大欢乐和对离别十年延安巨变的美好回忆时,十分自然地诵出:“一口口的米酒千万句话,长江大河起浪花。十年来革命大发展,说不尽这三千六百天……”十年的三千六百天,这相乘而得的数字,既突出表明离别时间漫长,更强调了十年期间的每一天,都不是平常的,都充满丰富多彩的内容,因而都是弥可珍贵,令人难忘的。
诗歌作品中也有运用除法析数的。这种手法能使诗中形象愈加典型、生动,有时产生一定的夸张作用。李白《蜀道难》中云:“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这是写青泥岭上道路曲折回旋,走一百步就要拐九道弯,犹言十步一弯(100÷9≈10),极状蜀道之艰险。苏轼的《满江红》里写:“问向前、犹有几多春?三之一。”欧阳修的《青玉案》里写:“一年春事都来几?早过了、三之二。”都是用分数的形式,形象而具体地说明春天的气息逐渐消失了。杜甫《负薪行》中云:“十犹八九负薪归,卖薪得钱应供给。”是说十分之八九的妇女靠劳动供给家人生活,缴纳苛捐杂税。这里的数字是对劳动妇女的礼赞,当然也是对残酷的封建社会的控诉。除此,像宋代黄庭坚的“平生端有活国计,百不一试藐九京”(《送范德孺知庆州》),清代黄景仁的“十有九人堪有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杂感》),都用的是除法析数。现代歌剧《刘三姐》中写老艄公和刘三姐初见时说:“二十七钱分三处摆,九文九文又九文。”除式为27÷3=9,这些“九文”与“久闻”系谐音,是除法析数与谐音双关的合用,更有情趣。
由上可见,诗歌的析数手法,只要用当其所,则每每能产生一定的修辞效果,使作品或多一份曲折,或多一份含蓄,或多一份幽默,或多一份情趣。干巴枯燥的数字,一经诗人匠心运筹,就会被感情照亮,变得有血有肉,有思想,有韵味,它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成为构成诗美的一个有机部分。所以我们不能误认为作为形象思维的诗歌,与作为逻辑思维的数学概念符号——数字,是径庭相殊,风马牛不相及的。而况在数学发展的长河中,有很多算题本身就是诗歌形式描述的呢。翻开《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即可见到不少古代算经、定理、法则、算题,都是诗歌形式。“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一枝,七子团圆正半月,除百零五便得知。”不就是以诗歌形式表述的有名的孙子定理吗?这里,如果有一点代数知识,又掌握了诗中的那些数字,这道题就可以算出来,其算式为:70×2+21×3+15×2-105-105=23。答数即23。解答这类题,人们既可学到数学知识,又能领略诗歌语言的别趣。
当然,析数——作为一种修辞手法,也不可随意滥用,而是需要认真推敲的;否则,也会失真,或闹出笑话的。相传,有一次郑板桥随老师一块去野外游玩,路经一座小桥时,发现桥下有具少女尸体,老师随即赋诗一首道:“二八女多矫,风吹落小桥;三魂随浪转,七魂泛波涛。”板桥一听,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她二八一十六岁?又何以断定她是风吹落水?三魂,七魂,又怎么分得?”并说应改为:“谁家女多娇,何故落小桥?青丝随浪转,粉面泛波涛。”显然,原诗里的“二八”岁是经不起推敲的。“三魂”、“七魂”更是虚无缥缈,而没有“青丝”、“粉面”具体、形象,富有感染力。又,据《王直方诗话》载:王祈曾对苏轼念了自己的一首《竹诗》,他很得意其中这两句:“叶垂千口剑,杆耸万条枪。”苏轼说:“好则极好,只是十条竹竿一个叶也。”(10000÷1000=10)续而又风趣地说:“读王祈大夫诗,不笑为难。”[3]这说明,析数之法当须慎用。尤其需要指出的是,这里所谈的析数法,只是说明在诗歌创作中我们可以借用数学中的加减乖除法,来加强一定的修辞作用,而绝非要机械地去求出一个“和”、“差”、“积”、“商”来。就是说,这种析数现象是作为一种修辞手法运用的,而不是当做一种数式拿来代入的。因为在作品中出现的数字,有些是实数,更多的则是虚数,所以,析数的结果也往往不一定是数学运算的结果。结果硬是坐实了推算,据信其数,反而会把诗解“死”的。杜甫在《古柏行》中写孔明庙前的古柏是“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无乃太细长乎?此亦文章病也。”(《梦溪笑谈》)黄朝英反驳说:“存中(沈括)性机警,善九章算术,独于此为误,何也?古制以围三径一,四十围即百二十尺。围有百二十尺,即径四十尺矣:安得云七尺也?若以人两手大指相合为一围,则是一小尺,即径一丈三尺三寸,又安得云七尺也?武侯庙柏,当从古制为定,则径四十尺,其长二千尺宜矣,岂得以太细长讥之乎?”(《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可惜黄朝英也用纯数学的计算法来衡量诗,用生活的真实来印证艺术的真实。这样,即令合于自然之理,也不合于艺术之理。所以,他们的错误认识,遭到许多人的批评。有人说:“四十围二千尺者,故言大且高也,诗人之言当如此,而存中乃拘拘然以尺寸者校之,则过矣。四十围二千尺,皆暇象为词,非有故实。”(《唐宋词举要》卷三引)有人说:“此乃激昂之语,不如此,则不见柏之高大也。”(仇兆鳌《杜少陵洋注》引范元实语)有人说:“诗意其翠色苍然,仰视高远,有至二千尺而几乎参天也。”(银谦益《钱注杜诗》引《遁斋闲览》)即使杜甫这两句诗证之于生活,证之于科学,可能无理,但是它有情,它是用来象征孔明的伟大人格,表现出诗人的景仰。故明智的读者,是不会机械地拿除法析数法来推算,去指责杜甫的。至于前举李白的“百步九折萦岩峦”,当然也只是诗人用除法析数来夸张蜀道之难,并非真的是每走十步必拐一弯了。
其实,这种析数法,也非仅诗歌专用,其他文学体裁中也不乏其例。比如有些格言,警句,歇后语:“七分成绩,三分错误。”“三分做工,七分唱腔。”“三分裁,七分做。”“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等等。
总而言之,数学中的“析数”作为一种修辞格走进诗里,它已不再是单调而枯燥的数字,而是生动具体,有情有义,有血有肉,有生命,有温度的诗歌形象了,它们像一盏盏闪闪发光的灯进而照亮全诗。析数——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手段,被广泛地运用着,它应该在修辞学和诗美学的百花园里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