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早期欧洲妇女的家内医疗与公共卫生建设
——基于鼠疫防控的考察

2021-01-15 01:34孙继静
关键词:妇女医疗

孙继静

(湖南女子学院 社会发展与管理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4)

新史学兴起以来,突破了传统史学在研究对象上囿于政治史的局限,强调历史的综合性研究,突出研究人类社会活动的各个方面。社会史以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为主要研究对象,考察与人类生存关系特别密切的健康、医疗领域,吸引了诸多史学家的目光。20世纪八九十年代,学者们开始注重对近代早期欧洲助产士、贤女和各种女性治疗师的活动进行探讨。这些学术研究很大程度上受到第二次女权运动的影响,他们认为社会将女性排除在公共医疗和职业活动之外。玛丽·威斯纳(Mary Wiesner)在《近代早期欧洲的妇女与性别》一书中认为,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对妇女参与提供医疗服务产生了可怕的影响。她提出,在1500年到1800年间,社会日益强调正式培训和职业名义,从业执照的专业化趋势明显上升,使得女性医务从业者逐渐被边缘化,她们只能无偿地提供相关服务。[1]艾莉森(Alison Klairmont-Lingo)也得出类似的结论,指出1500年后法国城市女性作为从医者身份,越来越少地出现在税收及其他公文中。[2]

实际上,16世纪西欧的一些主要城市和地区,有执照的女性医生的数量确有下降。女性作为从医工作者的身份和地位被边缘化的关键原因,是她们的经验知识和专业技术遭到受过大学培训的医生和有专业资质的行会人员的诋毁,后者强烈要求建立高级专业从医资格的认证。随着学院医学作为一门专业知识体系的地位日益巩固,受过大学教育的男性医师们常常痛斥“没有牙齿、满脸皱纹、喋喋不休且迷信愚蠢的老女人们”竟敢插手医学,并嘲笑女性医师们的知识储备,因为她们的医学知识来源于生活经验,而并非基于学院医学理论文本。[3]这种情况使得女性行医者处境十分艰难,她们被专业化趋势推向了边缘,其专业知识在高度分化的市场中贬值了。

然而,从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期开始,大量的研究对之前的说法提出了挑战,也使得近代早期欧洲妇女的医疗活动问题更加复杂化。这种重新评价体系的核心,是对该时期没有获得正规职业头衔的女性医疗工作者群体的发掘与识别。依照劳伦斯(Laurence)和科林(Colin)的说法,包括那些资历常被质疑的江湖郎中和经验主义医者在内的女性从业者,都应置于近代早期法国的“医学半影区”中。只不过,这些熟练的女性医疗工作者们被划归到了“慈善活动领域”。[4]卡布雷(Monserrat Cabré)、莫妮卡(Monica Green)和福塞尔(Mary E Fissell)等人则认为,对官方工作身份的狭隘关注使人们低估了妇女向家庭和社区提供的医疗保健服务。其中,卡布雷探索了近代早期欧洲妇女与医疗之间丰富的语义关联[5];莫妮卡创造了“医疗代理人”(Medical Agents)和“健康代理人”(Agents of Health)两个术语,用以吸纳那些在无需使用正规医疗头衔的环境中提供医疗服务的活跃分子;[6]福塞尔则引入“身体工作(Bodywork)”这一概念,试图拆解“价值等级”观念。[7]

这些新的诠释框架提供了不一样的视角、方法和资料,使学者们从医学、药剂学和各种形式的护理着手,重新开拓近代早期欧洲妇女占据重要地位的疾病治疗和护理保健领域。通过再次认识与发掘,人们发现,作为来自各行各业的“代理人”,近代早期①关于近代早期的时限,本文上限设定为1500年,下限设定为工业革命发生前。由于一般以1765年哈格里斯夫发明珍妮纺纱机作为工业革命开始的标志,因此本文的下限设定为18世纪60年代。欧洲妇女的从医行为主要包括:在医院做带薪护士、无薪看护和住院管理;以商业药剂师或小规模经营商身份制造和销售药品;作为熟练的助产士或奶妈在慈善机构中辅助生殖过程;为家人和邻居朋友实施小手术;与丈夫或其他从业人员一道经营与卫生健康有关的机构;撰写并出版医药方剂和炼金术汇编;黑死病期间担任教区感染者的专家鉴定和诊断等。虽然近代早期西欧社会医疗高度地方化,妇女所从事的这些工作的合法性在多数情况下遭到当局的质疑和打击,但由于工作本身存在灵活、经济、便利和有效等特点,因此地方抵制也并非绝对普遍,收到的效果也并不理想,使得妇女们总能在特定的条件下找到突破口。

本文欲在文献考察和解读的基础上,借助重新诠释的医疗工作定义,以鼠疫防控为切入点,探寻近代早期欧洲妇女家内医疗的实践活动及其与公共卫生建设的融合,试图还原近代早期欧洲妇女为公私两个领域所作的努力和贡献。这种还原打破了先前对欧洲近代早期医疗行业以“正规”和“非正规”为标准的简单二元划分,绘制出一幅更为复杂的生动画卷,突显了人们对这些不受专业认可的妇女们所提供的医疗卫生服务的需求与重视,以期对近代早期西欧社会医疗资源和公共卫生建设形成较为全面而深刻的了解。

一、近代早期欧洲妇女的家内医疗实践

正如历史学家基思·托马斯(Keith Thomas)所说:“医学始于家庭”[8],早期世俗医疗实践主要以家庭为中心开展。尽管近代早期医院和其他慈善机构不断涌现,但由于受过专业训练的医生数量有限且并不被当时的人们所信赖,加上难以承担的高额就医费用等原因,近代早期欧洲的自我治疗和护理实践相当普遍,家庭自然成为主要的医疗活动场所。其中,受到中世纪时期“好妻子”职责观念的影响,家庭成员中的女性——母亲、妻子、姐妹和女儿是家内医疗和护理服务的主要提供者,她们的努力筑起了疾病袭来时的“第一道防线”。[9]

16世纪中期开始,家庭环境的质量成为衡量健康生活的重要指标,这便强调了女性在家庭事务中的关键作用。“男子气概”的体现从先前在私人领域中的主导地位向以公共领域成就为标志的转变,进一步促成了家庭医疗护理与女性责任相结合。妇女尤其是受过一定家庭教育或非正式教育的上层妇女,将给家庭成员和邻居治病视为必须的家庭责任与社会慈善,多领域拓展家庭医疗实践,为人们的健康需要提供基础性服务。比如,英格兰的上层妇女玛格丽特·帕斯顿(Margaret Paston)不仅用各种草药与蜜糖、白葡萄酒等常用家居用品混合,治愈了丈夫的眼疾和坏腿,而且还自制膏药缓解了朋友膝盖的疼痛,用薄荷和蓍草精华为难以吞咽食物的表妹治病。[10]玛丽·伊丽莎白·佩里(Mary Elizabeth Perry)的研究表明,西班牙塞维利亚妇女在家中为治愈孩子、丈夫和邻居而编制的各种处方,对16世纪和17世纪西班牙的医疗工作起到了关键作用。[11]248在纽伦堡医生约翰·克里斯托夫·戈茨(Johann Christoph Gotz)从1716年到1726年记载的日记中,可以发现,为家中病人予以照顾、治疗、问诊和开药方的主要承担者是女性。近代早期德国城镇中的许多妇女,甚至是缺少知识背景的妇女,除在妇科和儿科拥有娴熟的技能外,还熟知各类药物的疗效与作用,能够利用它们治愈其他多种疾病,许多医学典籍中的建议也来自这些女性。比如金匠鲁道夫·威尔海姆·赫尔(Ruddf Wilhelm Hehl)的妻子建议,其丈夫的痉挛性结肠疼痛可以通过含有“里希特”(Richter)成分的药物,进行灌肠来缓解。[12]

妇女所提供的家内医疗,很大程度上缓解或治愈了一些常见的普通病痛,如发烧、咳嗽、风寒、痢疾、浮肿、癫痫、痛风、皮肤和牙齿疾病等,还有如月经问题等妇科疾病。这一点上,她们和拥有正式从业执照或受过专业训练的“正规军”一样成功,而且从某些意义上说,前者更受到人们的信赖。英国柴郡长老派牧师亚当·马丁代尔(Adam Martindale)曾身患疾病,一位妇女用白屈菜和白蜡根制成的药膏将其成功治愈,因此他表示“更愿意接受‘贫困妇女’的治疗,而不相信与她们观点大不相同的‘熟练医师’的方法”。[11]153除常见的小病痛外,有时人们也会尝试妇女开具的医疗处方甚至接受手术,用于治愈较为严重的疾病。拉尔夫·乔斯林(Ralph Josselin)是科尔恩伯爵的传教牧师,和许多人一样,生病时他更愿意咨询包括妻子在内的女性医者而非男性医师的意见。从他的日记中看到,霍尼伍德夫人(L·Honeywood)是他的“护士兼医生”,在其身患败血症之时,接受了霍尼伍德女士的血液净化治疗。[13]霍尼伍德夫人在医疗保健中的角色体现了妇女尤其是贵族妇女在家内医疗实践中的重要性,妻子和母亲的角色使她们担负起照顾家庭成员健康福祉的责任,而这些家内医疗实践又丰富了她们进行治疗所需的知识、素材和经验。

随着社会生产日益从家庭中转移出去,劳动场所与生活场所逐渐分离,性别分工的愈加明确使女性的社会活动范围进一步局限于家庭。由于社会活动范围的受限,妇女们在进行家庭医疗活动的实际操作中十分擅长直接就地取材,她们利用各种食物、草药和根茎等自制成药剂和粉末来为家人治病,其中包括如面包、麦芽酒、糖和水等常见的食物,植物则常采自花园或附近农田。最常使用的是洋甘菊、芸香、黄竹、艾草、茴香、甘草、大黄、洋葱和紫罗兰等;偶尔也用到牛粪、大蒜、白兰地、松节油、大麦、蜂蜜等,可谓一部“百科全书”。利蒂希娅·欧文(Letitia Owen)用“薄荷油”水、细砂糖、麦芽糖浆、柠檬水和甘草等混合,成功制成了缓解浮肿的药剂,而她治疗佝偻病的秘方则是无花果、葡萄干、茴香籽、芫荽籽和其他根茎。[11]159实施医疗措施时所使用的设备也大多是厨房的炊具,如长柄锅、水壶、碟子和各类勺子等。受到近代早期医疗水平的限制,当时的人们认为疼痛症状的缓解就意味着疾病治疗的成功。因此,依此标准衡量,妇女们自制的药方和正规医生或有执照的药剂师开具的药效果相差无几,她们的家内医疗行为实质上成为官方医学实践的重要补充。

由于妇女熟练地掌握了多种药剂的疗效与制作方法,危及并损害了正规药剂师们的利益,必然遭到这些人的反对,因此妇女出售药方被视为非法行为。于是,为了避免被控诉,妇女们所提供的健康救助和医疗服务不能收取任何报酬,她们制作的药品和药膏只能作为礼物送给贵族们,或者作为一种慈善行为免费分发给当地穷人。这种情况在德国十分突出,虽然德国贵族妇女在当地获得了高级药剂师的声誉,但只能利用广泛的交际网络获取药品和材料,不能参与市场购买,其医疗行为也是出于慈善目的。[14]日益明显的商业化进一步限制了公众对女性医护技能的承认及对她们从医身份的认可,自1617年伦敦通过一项法令将药剂师从杂货商中分离出来后,成为专业的药剂师需经过严格的审查程序,妇女不得不利用婚姻制度、行会学徒制度或赞助机制等各种途径,扩大和巩固与当地社群的关系。①伦敦杂货商经营产品的范围很广,如胡椒、姜、丁香、肉桂、松香等,还包括大黄、香泻叶、药糖剂、糖浆、松节油、石蜡、药膏等。到了威廉-玛丽时期,杂货商一词的含义变得更加宽泛,已经不能将其限制在某些特定类型的商品上了。因此,利用杂货商身份经营药品买卖的情况十分普遍。1617年药剂师获得了独立的选举权,从杂货商公会中分离出来。1664年医师获得了独立合并的特许状。从此缩小了杂货商公会对医药方面的控制范围。参见孙继静《转型时期伦敦十二大制服公会研究》,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20年8月,第43-44页。因此,妇女们也较难利用杂货商身份的复杂和模糊,从事医药用品相关的活动。同时,由于近代早期家庭的多孔渗透性和家庭成员在工作安排方面的交叉复杂性,许多家庭的父亲、丈夫、叔伯和儿子等男性成员都对家内医疗感兴趣,也成为实践活动的积极参与者,这使得反对者较难清晰地窥视妇女家庭医疗的实际操作情况。根据伦敦圣劳伦斯庞特尼(St.Lawrence Pountney)教区的记载,1591年,两名女性斯诺登(Snoden)和古德盖姆(Goodgame)参与丈夫给一位贫苦男孩的医治,也因此分别获得3镑8先令和13先令4便士的报酬。[15]1由此看来,家内医疗实践在场域上的特殊性恰恰给妇女们规避法律带来了便利。

另外,也有个别妇女无视市政当局和行会的干预及相当严厉的惩罚条例,毅然将家内医疗行为商品化,她们认为如同近代早期城市中其他行业一样,被城市和行会官员追究责任并处以罚款是做生意所必须付出的成本,最典型的便是伊丽莎白时代的托马斯那·斯卡尔(Thomasina Scarl)。在医学院的记录中,她坦承自己给两名病人开过泻药,还给至少100人提供过医疗建议,并为城市及周边教区病人服务且收取了一定的费用。然而,无论是面对高额罚金和可能被监禁的风险,还是遭受威胁和恐吓的压力,都没能阻止她在没有从业执照的情况下坚持发展其蓬勃的私人医疗业务。[16]308需要注意的是,妇女提供的医疗保健服务与商业化结合的程度并非普遍行为,这取决于当地市场的结构和经济环境,具有一定的地方性。意大利妇女昭然若揭的商业动机与德国妇女的慈善医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者在16—17世纪向普通大众销售了大量的药物。和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城市中的其他小贩一样,妇女们通过为那些无法在自家厨房生产药品的消费者提供药物,拓展出一项利润可观的生意。

除了将具体的医疗实践当作一种责任外,近代早期欧洲妇女特别是精英女性还将收集、编撰和交流经验处方看成一项流行的休闲活动。她们整理的“处方集”(Recipes)不仅成为当时家内医疗实践有力的支撑和补充,也有利于传统医学经验的传承与推广,同时为研究者探寻近代早期欧洲的非官方医疗世界提供了一扇窗。当时的英国与法国,绝大部分医学处方编撰工作由上流社会女性进行,最初仅仅是为自己、家人和朋友准备,常常出现在传授给女儿的家内医疗指南和寄给家人的信件中。从17世纪开始,人们将家内医疗处方进行收藏、整理甚至出版,成为当时最常见的医学手稿之一。正如詹妮弗·K·斯坦(Jennifer K Stine)所说:“英国近代早期这个时期十分重要,因为正是在17世纪的上半叶,妇女开始收集和整理这些处方,并把它们放进书里”[17]14,影响较大的有如米尔德梅夫人(Lady Grace Mildmay)的处方书、塞德利夫人(Lady Sedley)的收据簿和伊丽莎白·弗里克(Elizabeth Freke)的日记等。①参见Linda Pollock,With Faith and Physic:The Life of a Tudor Gentlewomen,Lady Grace Mildmay,1552-1620,London:Collins & Brown,1993;Raymond A.Anselment,The Want of Health:An Early Eighteenth-Century Self-Portrait of Sickness,Literature and Medicine,1996(15):225-243;Lenonard Guthrie,The Lady Sedley’s Receipt Book,1686 and Other Seventeenth-Century Receipt Books,Proced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Medicine,1913(6):150-170.妇女编撰的处方书与正规医师的书相比有较大的区别,书中常常只有关于配方和所治疗疾病的介绍,缺少关于服药时间、剂量和药效等信息,而且大多数时候除了姓名外,对作者一无所知。随着17世纪中期斯图亚特王朝复辟,医疗专业化影响不断扩大,妇女的处方书出版量呈现下降趋势,出版医疗处方集的工作由男性取而代之。[17]176

二、近代早期欧洲妇女的家内医疗与公共卫生建设

尽管妇女所从事的家内医疗被当时医疗的专业化和商业化趋势所排斥,对女性性别身份的诋毁也使人们低估了妇女所提供的家内医疗服务,并导致女性作为医疗实践者的地位边缘化,但由于近代早期的家庭在空间上较为灵活开放,使得该领域活动出现许多可渗透的边界,这些被高度“女性化”的工作逐渐向直系家属以外的人员拓展。妇女家内医疗活动的普及、深入及推广,在慈善护理和商业化实践与国家治理需要之间建立起重要的联系,导致其逐渐与更广泛的医疗经济相融合,甚至成为特殊时期公共卫生建设的有力补充。

如果说15世纪瓦伦西亚妇女作为没有头衔的非专业妇女被邀请到法庭上,用她们丰富的医学知识评估奴隶的健康状况,只是妇女的家内医疗在公共领域中的初步尝试,[18]那么16—17世纪欧洲各地城镇面对鼠疫管理的实际需要,将医疗慈善和公共卫生相结合的创新,可谓进一步模糊了家内医疗与公共卫生官方结构之间的界限。从16世纪60年代起,伦敦教区开始效仿妇女的家内医疗模式。不过,这不是简单地照搬,教区行政人员创造性地将家内医疗的责任与义务转换到个人与政府之间,并将无偿的善举变成由教区权威支付报酬的有偿劳动。这样一来,形成了一种合乎逻辑的循环:妇女传承的医疗经验和技能,满足了维护城市公共卫生的需要;而教区通过支付报酬,又实现了对这些妇女的贫困救济。实际上,16—17世纪的伦敦,鼠疫疫情管理和贫困救济两项工作存在着结构上的重叠,它们在同一行政单位的管理下开展,而将二者联系在一起的恰恰是贫困妇女所提供的家内医疗和健康服务。

正如托马斯·贝肯(Thomas Becon)将圈地运动描述为“公共福利的毛虫”①贝肯反对圈地运动的破坏性,认为圈地是“公共福利的毛虫”,因为个人利益吃掉了肥沃的土地,破坏了构建一个健康的基督教国家的社会纽带。贝肯描述过去的世界里,人们过着舒适的生活,保持着热情好客,土地所有者供养着贫困的邻居,用虔诚的文字和良好的可续教育着后代,这是基督教徒行善的一部分,但现在绵羊和兔子吞噬了一切,因此呼吁政府承担照顾穷人的责任。参见Thomas Becon,The Jewel of Joy,in The Catechism of Thomas Becon with Other Pieces Written by Him in the Reign of King Edward the sixth,ed.John Ayre,Parker Society,Vol.3,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844.一样,宗教改革也破坏了构建健康国家的社会纽带,给伦敦的公共卫生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一方面,由于修道院的解散,原来由教会对贫困人员、残疾人和传染病患者等实施救助的模式遭到了破坏;另一方面,神恩济贫的精神基础受到挑战,教徒的七大肉体善事无偿救济的职责发生了改变,英国的改革家们将“善行”重新定义为对公共利益或公共福利的慈善关怀。更糟糕的是,该时期频繁爆发的瘟疫和日趋严重的流民问题,迫使国家政府授予伦敦市政权力,以教区为单位展开公共卫生管理与社会控制。从16世纪60年代开始,伦敦教区执事开始有偿雇佣贫困妇女担任“看护者”(Keeper),照顾教区中的病人、残疾人和孤儿。其中较为特殊的例子是,在1559—1561年间,圣马丁教区老教堂司事的妻子费洛因为在丈夫卧病和临终时给与了照顾,教区执事们便向其支付了一笔钱。[19]费洛照顾生病的丈夫而获得报酬,可以当作教区对教堂司事遗孀的一种安慰和关怀,但按照佩林的说法,虽然教区为费洛夫人给亲属提供的“家内医疗”支付报酬还未能成为“标准的做法”,但此举意味着这类劳动正缓慢上升,以达到一个经济定义的门槛。[16]210它使得妇女为主的家内医疗实践活动延伸至公共领域,与公共卫生建设和贫困救济有机结合,在更为正式的环境中开展,从之前“私人安排”的无偿劳动转变成由行政机构支付报酬的具有经济意义的社会关怀行为。1577年,圣巴塞洛缪交易教区在条例中明确规定“下列妇女接受教区提供的一定金额的救济,按要求需为教区生病的人提供看护;如果拒绝,便会失去救济”[20]。妇女接受救济和提供照顾作为回报的形式看似是“互利互惠”的,但圣巴塞洛缪的条例却清楚地表明了这种安排的强制性。迫于经济和道德的压力,贫困妇女们常常无法拒绝。政府便顺势将看护职责进一步扩大到防疫工作,雇佣她们承担“搜索者”(Searcher)。②邹翔教授提出,为了掌握死亡情况,确定疫情的轻重,以便及时制定应对措施,政府安排了搜尸人和尸检人两个职务。前者负责搜查堂区内的尸体、记录死者的情况和上报可能的死因,后者则负责检查死者是否死于鼠疫。参见《鼠疫与伦敦城市公共卫生(1518—1667)》,人民出版社,2015年12月。然而,根据笔者的考证,将两项职务译为“观察者”(Viewer)和“搜索者”(Searcher)。同时,由于两项工作在人员和职责上常常存在重叠,且后期的文献中“搜索者”更为常见,因此本文中主要采用“搜索者”。此后,这群妇女的境况愈加艰难。16世纪的后几十年里,这种情况越来越普遍。

从15世纪上溯到1348年,灾难性的疾病在英国时有发生,但却一直没有形成对疫情进行系统报告的规范模式。某些规定尤其是关于检疫的规定,到1518年才开始实施。1563年爆发的鼠疫是个转折点,之后的1578—1579年、1592—1593年和1603年,均出现了较为严重的疫情,传统的医疗救助程序和防控体系不足以应对鼠疫的爆发,于是塞西尔(Cecil)接受了一名意大利医师的建议,决定发展更具结构化的应对措施。不久,官方给出了书面回应,要求设立特定职务负责收集并上报感染和死亡的相关数据和信息,以此改进英国的疫情管理。

关于“搜索者”,最早的记录可能是1574年伦敦圣玛格丽特·洛斯伯里教区的母亲本森(Beson)和色温(Sewen),由于二人搜索了教区内因瘟疫感染的可疑病人的情况,教区行政决定给与一定的报酬。[21]5然而,将“搜索者”作为专门雇佣的行政职位正式纳入官方监管体系使其规范化,是在1578年的《伦敦瘟疫法令》中。法令规定每个教区需指派两名经验丰富、头脑冷静的老妇人为“观察者”(Viewer),负责搜寻教区内感染或疑似感染的病人;其他两名诚实可靠且判断力强的妇女为“搜索者”,检查尸体并确定是否因疫情死亡,依照治安法官、执事、教区行政长官的次序,每周以书面形式逐级上报感染或死亡人数及名单。[22]189-190另外,还有如伊普斯威奇以每天1先令的报酬雇一人为“看护者”,为病人传送药物、提供照顾并为其家人提供生活必需品。[23]到17世纪20年代,这些妇女的职责范围甚至扩大到确定教区内所有死亡者的死因,需授权验尸官的凶杀案件除外。出于专业经验与职业风险的考虑,实际操作的过程中,依靠救济金生活的老年妇女尤其是寡妇,常被挑选担任“观察者”或“搜索者”。由于两项工作在人员和职责上都存在重叠,同一妇女“双肩挑”的情况屡见不鲜。

相较于“看护者”,妇女们似乎更愿意充当“搜索者”,因为大多数情况下,后者只需要对患者进行短暂的探视,而前者则面临更大的传染风险。这些妇女整日在街头巡视,若发现有人因鼠疫死于家中,便立即通知警察封锁其家门,禁止里面的人外出。另外,还要将红色十字架悬置在传染者的门外,并写上“主怜惜我们”的字样,以提醒大家警觉与隔离。如果“搜索者”在街上发现感染者,则将他带到专门的隔离医院,其家人要么一同前往隔离医院照顾,要么留在家中自行隔离。[24]如若发现上报信息不实或有误,将以体罚、隔离和经济胁迫三种形式进行处罚。[25]由于反复接触疾病患者,“搜索者”自身存在成为传染源的极大风险,因此也要求随身携带一根红色的魔杖,向公众示明其特殊身份。在此期间,她们不得从事如店主、洗衣工等公共性工作。“看护者”和“搜索者”都可获得相应的报酬,不同的是后者已明确成为政府推行的隔离检疫政策中的特定职务。但是,大多数“搜索者”的报酬并非以固定工资形式体现,而是根据所搜查的尸体数量计算。伊丽莎白时期,每检查一具尸体的价格约从2到4便士不等。鼠疫大流行期间,贫弱的老年妇女倚仗从家内医疗实践中积累的相关知识和经验成为“搜索者”,由于收入可观且具备一定的防护常识,一些人有幸在未被感染的情况下做了近十年的搜索工作。比如帕特森(Pattson)在1590-1591年开始担任St.Antholin Budge Row的“搜索者”,并一直持续到1597—1598年。期间,她与母亲班福德(Mother Bamford)、泰勒夫人(Goodwife Tailor)、阿特金森夫人(Goodwife Atkinson)和哈布尔夫人(Goodwife Hubble)四名妇女一同合作过,通过检查感染尸体,每人年均收入可达17先令4便士。[15]68另外,如圣巴塞洛缪交易(St Bartholomew Exchange)教区的寡妇布伦和寡妇哈泽德,二人担任“搜索者”职务的时长分别为29年和23年,但这种情况都是较为罕见的。[21]90

除疫情本身的传染威胁外,其他因素更让这群从事公共卫生医疗活动的妇女们陷入困境。第一,鼠疫感染的症状多种多样,表现的持续性和间歇性也因人而异,连最明显的发热症状也较难与其他普通原因引起的发烧区别开来。更令妇女们头疼的是,有的感染者甚至完全没有症状表现。因此,判断失误常使她们不得不接受惩罚,有时甚至得用自己的名字替换或填补错报的感染者。第二,传统父权制文化话语体系使妇女的专业名声受到质疑,人们普遍认为年长的妇女的证词缺乏可信度。这样一来,感染症状上的模糊不清与权威认知的假定僵化之间的矛盾,在“搜索者”这一职务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致其陷入两难境地:一方面妇女们因为丰富的医疗经验,受雇去解读那些不确定的危险信息;另一方面又正是这种特殊身份,人们对她们的人品和结论表示质疑。因此,增加了搜索工作的实际操作难度和“搜索者”自身的风险。第三,基于德克(Dekker)在《给逃亡者的惩罚》中对鼠疫进行的意识形态含义上的解读,“搜索者”是死亡信息的汇编人,她们提供的死亡账单代表着上帝对罪恶的惩罚,[22]151-152这种观念的流行加之社会身份与地位的卑微常使妇女们卷入官司甚至遭受政治迫害。1625年,芭瑞特上报了一名绅士死于瘟疫的情况,该举动触动了等级制度的标准,令权力阶级深感蒙羞,于是她被指控是因为她挂出了受感染的衣物,将致命病毒传染给绅士一家,最终遭到邻居与整个教区的排斥。第四,工作和身份的特殊性,致使她们被社会隔离和排斥。由于反复接触疾病,“搜索者”自身很有可能变成传染源。因此,除进行搜索工作时必须手持一根红色的魔杖表明自己已“被麻醉”外,还有如必须走在垃圾通道附近和避开集会等其他人身限制。[26]

除英国外,近代早期的意大利、德国、法国等其他欧洲国家,尽管在地方市场和政治管理上有所差异,但各地城市也都在该时期通过将妇女的家内医疗实践与公共卫生建设相结合的模式,增强了政府对鼠疫疫情的管控能力,满足了日益增长的济贫需求,并促进了专门医疗护理机制的形成。威尼斯玛丽埃塔·科洛基的例子清晰地展现了家庭单位在鼠疫管理中的重要性,也反映了家内医疗与公共卫生官方结构之间的模糊界限。由于性别身份,玛丽埃塔虽无法获得任何职业标签,但凭借着丰富的家内医疗知识和经验,她研制了治疗鼠疫感染的“秘方”和抑制传染的消毒方法,并成功将“秘方”卖给了国家。除因“专利”获得一份高额的经济报酬外,她还获得允许在威尼斯及附属国的民间医院工作的机会。[27]玛丽埃塔的案例为探寻近代早期公共卫生建设提供了新的视角,表明家庭内部发展起来的医疗知识已深深融入公共卫生体系。作为这些医疗知识的提供者和传播者,非官方的女性从业人员通过家庭单位开展工作,成为官方公共医疗中的关键组成部分。德国则将英国和意大利的经验进行了结合,一方面,贫困、战争和鼠疫等因素增加了社会对医疗服务的需求,和伦敦的贫困妇女一样,出身卑微的女性医护从业人员被迫从事风险更大的工作;另一方面,大小城市相继建立起包括治疗鼠疫感染的专门医院、紧急护理和疗养所等机构在内的庞大医疗网络,医护工作也逐渐专业化和高度细化,这些情况都为市民家庭的女性医护实践人员创造了机会,她们通常具备高水平的医学知识、诊断技能和通过经验和观察获得的技术,与男医生一道参与公共卫生服务和管理。[12]法国则试图在教会与国家之间创建新型合作关系,成立由女性组成的“圣灵之女护理团”,在各省抗击鼠疫的同时也为农村贫困人口提供定期医疗保健服务。[28]

三、“局中的局外人”:近代早期欧洲家内医疗与公共卫生建设中的妇女

在传统宗教界慈善救济失效的前提下,妇女凭借家内医疗的经验、知识和信誉,对市政应对频发的疫情给与直接而有力的支持和补充。首先,妇女们对传染源的判断、追踪和排查,有效地防范了疫情的进一步扩散;其次,妇女们所提供的死亡和感染的数据,是政府合理布置下一步防控策略的主要考量指标,如伦敦颁布当每周死于鼠疫的人数降至30人以下,剧场可重新开放等规定正是依据妇女每周上报的核心数据;[29]最后,妇女们的智慧和勇敢为人们抗击疫情留下了宝贵的经验和财富,她们在城市公共卫生的监管中发挥了关键作用。通过妇女的家内医疗,借助家庭私人领域的边界可渗透特点,巧妙地将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连接起来。妇女以各种身份成为新体系中不可或缺的参与者,为近代早期欧洲的公共卫生系统的运行做出了巨大贡献。遗憾的是,由于医疗制度变革、阶级地位卑微和性别文化压迫等原因,这群妇女的职业身份长期受到质疑,她们所从事的医护劳动并未受到关注,所体现的社会价值与被给与的社会评判不对等,俨然成了“局中的局外人”,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缺乏有效的保障和自主权,妇女的医护劳动被边缘化。

作为家内医疗的实践者,妇女没有充分的资格和足够的能力开设固定诊所来接收病人,更多时候是无偿的行善。然而,宗教改革者将旧有的慈善关怀体系与修道院一起摧毁,施予善行的物质和精神基础都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使得提供家内医疗的妇女们无法像天主教社会里的护士一样受到人们的赞誉与尊敬。虽然在鼠疫防控的严峻时期,妇女们似乎找到了与社会福利对接的突破口,但她们的工作仍然是卑微的。工作的间歇性和非连续性,进一步促使了妇女从事的医护劳动边缘化。伦敦教区设置的“看护者”和“搜索者”等职务,是突发疫情情境下系统的公共卫生体制尚未建立之时的特殊产物,二者实际都未真正纳入官方体制。这群妇女受雇于行政机构,以官方的权威身份监管疫情,是危急时刻国家采取的临时手段。至于劳动的市场估值,也取决于疫情的持续时间和严峻程度。另外,报酬的支付形式也暴露了这些劳动的性质。两项劳动都由政府授权给教区支付,但权力主体更愿意将这些看成“私人领域”习俗的延伸,将劳动济贫、社区义务和公共福利三者结合起来,把支付的工资转换成带有社会关怀性质的救济。即便“搜索者”这一职位在市政法令中有着明确的规定,但关于这群妇女的记录是残缺而模糊的,她们的名字仅对教区上报的报酬数额和死亡数字有意义,她们具备的专业知识和技能根本不值一提。妇女们的权威是短暂而脆弱的,一旦职责完成,她们就会被社会抛弃,成为牺牲品——从自然法则上、象征意义上和历史叙事上都是如此。

同时,从事这两项工作的妇女,或多或少都有胁迫的意味。表面上看,市政与贫困妇女之间存在互惠互利的关系,这种关系的形成也是建立在双向选择基础之上的。然而,妇女从始至终都未掌握过主动权:从贫困妇女与教区达成的协议来看,给与“看护者”的救济更像一种激励机制,如果那些被行政长官认定有能力胜任的妇女拒绝此项任务的话,她很有可能面临失去贫困救济的威胁;而作为“搜索者”,如果想摆脱这种由对教区的经济依赖带来的社会义务,再婚是唯一可行的途径,这无疑进一步加深了妇女的人身依附。

第二,工作的重叠性和非规范性,模糊了女性从医者的职业身份。

无论是原始的家内医疗实践,还是与公共卫生建设相融合,大多数妇女们往往身兼数职,她们是家庭成员的药剂师和护理人员,也可能被邻居们请去照顾、治疗甚至手术,同时还是政府雇佣的防疫专员。这种身份的不确定,模糊了亲友间情谊、慈善社会义务和有偿工作之间的界限,使得妇女往往难以获得应有的劳动补偿。瓦伦西亚有技能的城市妇女以家庭为单位提供护理,获得了一项并不稳定的收入补充来源,她们与病人之间常常并未起草公证的合同,而只达成非正式的协议,这导致一旦出现矛盾或纠纷,妇女们的正当权益难以得到保障。伊莎贝尔持续照顾商人马修和他的妻子玛丽亚25年,并为他们治疗过发烧和伤腿,还在马修中风后提供了护理照看,这对夫妇承诺在遗嘱中留一份财产给她,以补偿其多年的劳动和服务,但并未兑现,于是伊莎贝尔提起了诉讼。[18]虽然诉讼的结果尚不清楚,但这个案例表明劳动性质的归属问题使其商业价值遭受侵害,也常常使这群身份模糊的女性从医者卷入法律纠纷。

同时,作为从医的两大权威机构——行会和大学一直由男性把持,无法从正规渠道获得专业资格证,也是妇女工作缺乏保障的重要原因。“不论是农村或者城镇的妇女都是受到行会歧视的最大群体,传统习惯和成文法规把她们排斥在行会之外”[30],医师行会更少招收女学徒。于是在官方的记录里,这群妇女往往用其与丈夫或父亲的关系表明身份,婚姻状况成了决定她们是否参与医护工作以及所从事工作的性质的重要因素。受过大学专业训练的医生们更是痛斥这群“不熟练的行医者”,认为她们“大胆地、经常性地进行大量的医疗,……危害这个职业,严重地伤害、破坏、毁灭守法的臣民”[31],对妇女们进行的医疗活动进行诋毁。根据佩林和韦伯斯特的估计,1580年到1600年间,伦敦有500名执业医师:其中内科医生50名,有执照的外科医生100名,药剂师100名,以及另外250名无执照的执业医师(50%)。其中,无执照的执业医师中25%(约63人)是女性,她们中的21位都遭到过学院派的起诉。[16]183可见,妇女从医者在数量上和地位上都无法与男性从医者相提并论。缺乏官方认可的合法从业资格,意味着没有明确的职业身份,其社会性劳动要么被忽视,要么被贬低和压制,进而直接影响了妇女的劳动价值和经济地位。

第三,性别观念和文化上的歧视,侮蔑了女性从医者的形象。

实际上,从中世纪晚期开始,随着各种职业专业化的加强,女性家内医疗活动就遭到了排斥。相关医疗法令的适用性从过去针对一般行医者,转为强调“任何妇女不得行医或开药方,否则,要遭受鞭刑;她们可以给小孩和女人看病,但不能开药方”[32]。这个行业中,受过专业训练和大学认可资质的男性被认为合法,而女性则被称为无知又狡猾的“庸医骗子”和“乌合之众”。同时,“一个受到大学教育的男医生的年薪是同行女医者的10倍”[33]。新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带来的近代早期男女权力关系在经济领域的强烈冲突后,这种情形愈演愈烈。利用猎巫运动,许多借鉴生活经验和民间常识为人治病的女性从医者们被指控为“女巫”,占到所有受指控者的20%,[34]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这种诋毁和侮蔑更加突出地反映在“看护者”和“搜索者”身上。社会对这群妇女表现出矛盾的态度:一方面,出于疫情防控的需要政府将她们组织利用起来,赋予其特定的职务和一定的权威,城市的公共卫生建设依赖于妇女和她们的劳动;另一方面,受到等级制度、父权制度以及文化制度的影响,交叉身份的重叠令她们毫无话语权。为避免遭受感染,当局者将“看护者”和“搜索者”视为耳目,“以誓为纲,依其所见而行”,站在门外等待她们在屋内的重要发现和关键结论,但文化中对“老年贫困妇女”的偏见令政府赋予其职位的权威变得虚无飘渺。在历史学家的笔下,这群妇女也是不值得信赖的“隐形人”。正如威尔逊描述的那样,“‘搜索者’一般是年长者,但她们常常并不是诚实的、言行谨慎的和冷静的。体面的妇女不会接受这些不愉快的差事,他们已安排给那些愿意接受危险的老母夜叉们了”[22]66。

另外,“看护者”和“搜索者”的工作涉及隐私、死亡与道德等社会问题:监视他人住宅和生活状况、发掘那些并不明朗的感染迹象及对相关信息进行解读,这些行迹某种角度上来说都与女巫的巫术相通,二者均以“神秘”的手段对普通人的生活加以干预,使人们与家人隔离或分开,甚至掌握着生杀大权和道德宣判。在那个宗教迫害狂热的年代,这些都是不受欢迎的。同时,根据德克对“搜索者”形象进行的类比拓展,人们还将这群妇女的劳动与妓女联系起来,认为二者同样是与腐败的躯体做着不道德的生意。这样一来,这群为早期城市公共卫生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女性,被象征性地与近代早期文化中浓厚的女性焦虑交织重叠,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循环。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最后一幕中,将“搜索者”设计成为阴险小人,剧中正是由于“搜索者”将送信的修士进行了隔离,导致那封至关重要的信件未能及时送到罗密欧手中。[35]

四、启示

近代早期欧洲妇女进行的家内医疗实践活动及与公共卫生建设相结合的路径,挑战了人们固有的假设和认识,证明了传统的二元对立模式对该领域并不适用。

首先,打破了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绝对区分。近代早期的欧洲,无论世俗世界还是宗教领域都不鼓励女性走向外面的世界,劳动的性别隔离使得负责家人的健康如同洗衣做饭一样,成为女性的一项重要职责。然而,家庭为各阶层妇女发展医疗实践技能、获取并创造医学知识提供了场所。劳动阶级的妇女利用家庭场域独特的边界渗透性,被市政当局雇佣来执行社会福利服务和履行公共职能,虽然并未挑战传统的父权制和等级制度,却实现了公共政治和经济事务的参与,将妇女的医疗专业知识上升到可见的经济层面。

其次,模糊了“专业”与“非专业”之间的界限。家内医疗是从古代沿袭下来的一种“民间医学”,它与“科学医学”的区别在于,前者缺乏疾病理论,也不遵循基于观察和实验的逻辑,其知识和技能主要来源于日常生活实践和世代相传的经验。从医资格的专业化和商业化,更使高度女性化的家内医疗劳动和知识难登大雅之堂。但是,上述事实向我们展示了医疗慈善与公共卫生的创新结构,在多大程度上利用了根植于家庭的医学知识和技能,用以满足城市日益增长的服务需求,为女性从医者的专业性正了名。正如哈克尼斯所说:“伦敦人不可能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明确分辨正规医生和非正规医生或者好医生和坏医生的区别,性别、等级和大学学历都不能作为医生的医疗能力的绝对决定因素”[15]60。

最后,将“有序”和“无序”[36]联系在一起。莱克在驳斥城市中有序和无序之间的二元对立时,提出注重“秩序的阴暗面”来考察城市经历的复杂状态,认为“秩序和无序之间并非彼此维持着一段清晰而稳定的距离,而是通过愈演愈烈的道德违规和并不奏效的精细分级链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相互依存,几乎无法进行绝对地区分”。如果将莱克的观点应用于近代早期欧洲的医疗市场,就能看到所谓“乌合之众”的妇女所提供的医疗劳动和服务,是城市正规医疗秩序背后重要的组成部分。

综上所述,近代早期的医疗市场存在明显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可供人们选择的男性和女性、“专业”和“非专业”的医生范围很广。妇女们凭借家内医疗的技术和知识,成为城市医疗和健康工作的积极参与者,为城市市民提供了从摇篮到坟墓的多重服务,是近代早期欧洲公共卫生系统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然而,受到近代以来文化制度中对女性深深的厌恶和排斥情绪的影响,人们往往忽略了绝对的二元对立中的中间立场,妇女们的活动常常被学者们回避和掩饰。实际上,这些带有象征性的成分必须在尽可能多的历史细节中加以解读,才能真实还原妇女在近代早期欧洲医疗和卫生事业中所扮演的角色,从而增进对政府面对鼠疫流行的行政反应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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