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龙
(中山大学 哲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盐铁论·力耕》:
文学曰:“古者,十一而税,泽梁以时入而无禁,黎民咸被南亩而不失其务。故三年耕而余一年之蓄,九年耕有三年之蓄。此禹、汤所以备水旱而安百姓也。草莱不辟,田畴不治,虽擅山海之财,通百末之利,犹不能赡也。是以古者尚力务本而种树繁,躬耕趣时而衣食足,虽累凶年而人不病也。故衣食者民之本,稼穑者民之务也。二者修,则国富而民安也。《诗》云:‘百室盈止,妇子宁止’也。”[1]27-28
在《盐铁论·力耕》中,儒生与大夫讨论了物资财富积蓄充裕与民众安定的关系问题。为此,双方都引用了《周颂·良耜》“百室盈止,妇子宁止”来论证己方的观点。辩论双方在一个回合中同引一《诗》句,这种情形在《盐铁论》中只出现过这一次,这是一个颇有趣的现象。我们通过考察双方在本篇中的辩论,以及解释同一《诗》句为何可以被观点歧异的双方同时引用,总结得出双方在政治经济学上的观点,以及《诗经》解释中的学术流变。
《盐铁论》中辩论双方均大量引《诗》,这种现象早已为学界所留意。如龙文玲指出:“在儒家《五经》中,《诗经》的引用频率最高,这充分说明,在汉昭帝时期,《诗经》为《六经》之首的地位已经确立。”[2]进而讨论了《诗经》的传本、传授、解读方法(着眼于现实政治及运用比兴类推的方法)等问题,又指出:“《盐铁论》中,无论贤良、文学等在野儒生还是桑弘羊等朝廷官吏,都重视引用儒家典籍……由此可见,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至汉昭帝时期,儒学已深入人心。”[3]并对《盐铁论》中的引《诗》情况作出统计:“《盐铁论》中,盐铁会议论辩双方引用《诗经》约75次,其中引《诗》43次,用《诗》32次。”[4]
关于《盐铁论》引《诗》的内容,曹道衡分析了《盐铁论》引《诗》与各《诗经》学派之间的关系[5]。林中明旁征博引地讨论了盐铁会议辩论双方引《诗》讨论国家政经大事的思想史意义[6]61-70。冯一鸣在其博士学位论文《西汉用〈诗〉研究》中用“《盐铁论》用《诗》”一节总结了《盐铁论》引用《诗经》所涉及的几个主要论题,包括经济政策、匈奴问题、刑德之辨等问题[7]91-101。
至于《力耕》中双方同时引用《周颂·良耜》的特殊情况,上述几位学者都有留意。冯一鸣认为文学的引用更为贴切,因为《良耜》一诗本身的主题是庆丰收,与文学重农富民的价值取向一致,而大夫的政策是富国而非富民,与此诗的关联甚牵强[7]94-95。龙文玲认为,双方都是在比兴类推的意义上引用《良耜》,其中文学重农务本的主张与诗的农业祭祀主题更为贴近,而大夫引诗只是取诗中情景与自己政策所追求的效果相似,属于“断章取义”[8]。林中明则认为,虽然文学、大夫的政策取向不同,“但双方都‘以民为本’”,“都对《诗经》非常熟悉,而且重视其‘普世’价值”[6]64。几位学者都未结合引《良耜》的前后文语境及当时的政治经济制度作出分析,本文将尝试作出补充。
除霍光与桑弘羊政治斗争的背景之外,召开盐铁会议的目的是要求取消盐铁酒专卖及平准均输政策(以下统称“盐铁政策”)。因为这些政策为以农业生产为主的民众带来了极大的负担:“(始元六年)二月,诏有司问郡国所举贤良文学民所疾苦。议罢盐铁榷酤。”[9]223
为此,大夫桑弘羊在盐铁会议一开始就为盐铁政策作辩护,称盐铁政策的设置目的是使中央政府获得充足的边防军费以对抗匈奴的入侵和骚扰。《盐铁论·本议》:“大夫曰:‘匈奴……数为寇暴于边鄙,备之则劳中国之士,不备则侵盗不止……边用度不足,故兴盐、铁,设酒榷,置均输,蕃货长财,以佐助边费。’”[1]2于是,在《本议》中,大夫与儒生就应对匈奴问题的政治原则、具体方法、所需代价、现实形势等问题进行了辩论。其中的具体观点与本文无关,在此不展开。总之,要应对匈奴问题,中央政府确实需要拥有一定的物资财富。
而到《力耕》,大夫提出新议题,称中央政府的物资财富积蓄充裕,除了可以应对匈奴问题,也可以调控社会物资财富储备,从而帮助民众防御自然灾害:“王者塞天财,禁关市,执准守时,以轻重御民。丰年岁登,则储积以备乏绝;凶年恶岁,则行币物;流有余而调不足……故均输之物,府库之财,非所以贾万民而专奉兵师之用,亦所以赈困乏而备水旱之灾也。”[1]27
对此观点,如引言中的引文所示,基于《本议》的辩论,儒生默认了中央政府的物资财富积蓄对于匈奴问题的意义,主要回应其对于帮助民众防御自然灾害的意义。儒生没有明确指出物资财富积蓄充裕的主体究竟是中央政府还是民众私人,也没有明确指出民众防御自然灾害究竟主要依靠中央政府的物资财富积蓄还是民众私人积蓄;但以其对大夫的反驳来看,儒生的观点应该是,不论是就日常生活而言还是就防御自然灾害而言,要使民众得到安定,物资财富积蓄充裕的主体应该首先是民众私人,然后才是中央政府,并称这就是《周颂·良耜》所说“百室盈止,妇子宁止”的状态。儒生认为,过于强调中央政府的积蓄充裕而加强赋税征收,实施盐铁政策,会妨害民众的私人生产和积蓄,从而削弱民众的生活质量及防御自然灾害的能力,使得民众不能得到安定。
对儒生的观点,如引言中的引文所示,大夫没有直接回应,而是提出新论点,称中央政府的物资财富积蓄充裕,适当执行平准均输政策,可以达致比民众私人积蓄充裕或政府直接从事生产更丰富的效果。其一,平衡各地物价,使各地民众有相对平稳和平等的经济环境。其二,中央政府占有绝对实力优势,可以有效控制地方诸侯,防止国内动乱。其三,中央政府物资财富积蓄充裕,就可以因经济优势而用相对低廉的国内货物和货币从外国换取大量珍稀货物,充实国库之余又不使国内财富外流,则民众仍可以保有充足的生活和生产。大夫称,通过以上三点,中央政府的物资财富积蓄充裕,可以为民众带来平稳的生活环境,从而使民众的生活安定,并称这就是《周颂·良耜》所说“百室盈止,妇子宁止”的状态。
对此,儒生默认了大夫的前两个论点,而反驳第三个论点。儒生认为外国的珍稀货物对中国无实际作用,反而会损害道德,因此交易外国珍稀货物是对国内物资财富的浪费:“今骡驴之用,不中牛马之功,鼲貂旃罽,不益锦绨之实。美玉珊瑚出于昆山,珠玑犀象出于桂林,此距汉万有余里。计耕桑之功,资财之费,是一物而售百倍其价也,一揖而中万钟之粟也。夫上好珍怪,则淫服下流,贵远方之物,则货财外充。”[1]28-29
在《力耕》的其余部分,双方就(官营)商业是否有益于农业生产乃至社会整体经济增长等问题进行了辩论,因与本文话题无关,故在此不展开。
将从模型小鼠中找到的20个差异性代谢物导入MetaboAnalyst数据库中构建肠炎模型相关代谢通路,总共发现24条代谢通路,主要相关的13条潜在代谢通路见图4,按影响值(impact)从大到小依次为亚油酸的代谢,α-亚麻酸代谢,β-丙氨酸代谢,苯丙氨酸、酪氨酸和色氨酸生物合成,乙醛酸和羧酸盐代谢,丙氨酸、天冬氨酸和谷氨酸代谢,磷酸肌醇代谢,色氨酸代谢,酪氨酸代谢,半胱氨酸和甲硫氨酸代谢,淀粉和蔗糖代谢,三羧酸循环,精氨酸和脯氨酸代谢,其影响值分别为1.00、1.00、0.50、0.44、0.26、0.19、0.18、0.14、0.11、0.09、0.07、0.05、0.04。
总而言之,双方都同意物资财富积蓄充裕可以达致民众安定,所以双方都引用了《周颂·良耜》“百室盈止,妇子宁止”。“盈”即充裕,“宁”即安定,因充裕而达致安定,尤其是妇孺等弱势群体都得到安定,意味着全社会都已经安定。同引《良耜》还意味着双方有如下共识,即承认民众安定是政治治理的目标,即使盐铁政策的直接效果是使得中央政府的财富增加,其应然的政策目标也是使民众安定。以民众安定为政治治理的目标,也即生产和经济的增长并非政治治理的目标,而只是实现民众安定的手段,一旦民众获得安定,就不再需要刻意追求生产和经济的增长。以上的共识有儒学性质,这一方面是受儒学意识形态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引《诗》所带来的限定。
双方的分歧则是致使民众安定的物资财富积蓄充裕的主体是谁,谁应该优先获得积蓄充裕的机会。儒生认为应以民众私人优先,大夫则认为应以中央政府优先。
在政治实践中应根据现实情况统筹兼顾,不应脱离现实条件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除大夫以国内财富交易外国珍稀货物的论点之外,双方的分歧观点均合理且符合现实需求,且双方基本上都认可对方的分歧观点。这体现在实际辩论中,双方多数时候都避免接续和评论对方的观点,而是就对方观点中的某个因素展开自己的论述。其原因正是他们明白对方观点的合理性,无法反驳,才不得已另陈观点。而当儒生发现大夫提出的以国内财富交易外国珍稀货物可使国库充实且“利不外泄”的观点不合理时,他们马上予以反驳,这则从反面说明,当他们没有反驳对方的观点时,通常就意味着他们认为对方的观点是合理的。
由此可见,在分歧观点上,儒生与大夫都只是强调己方观点的优先性,而无法否认对方观点的合理性。
在谁的物资财富积蓄充裕更有助于民众安定这个问题上,儒生认为应以民众私人的积蓄优先,大夫则认为应以中央政府的积蓄优先。同时,双方都引用《周颂·良耜》“百室盈止,妇子宁止”佐证己方观点。显然,对于其中的“百室”,儒生认为是指民众各自的私人积蓄,大夫则认为是指政府,尤其是中央政府的公共积蓄。那么,双方如何从《周颂·良耜》中得出不同乃至相反的理解?我们需要考察《周颂·良耜》本身。
《周颂·良耜》:
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或来瞻女,载筐及筥。其饷伊黍,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荼蓼朽止,黍稷茂止。获之挃挃,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杀时犉牡,有救其角。以似以续,续古之人。[10]1361-1363
诗中没有明确指出“百室”是指民众各自的私人积蓄还是集体的公共积蓄,但至少有两个旁证倾向于后者。第一,“其崇如墉,其比如栉”,收获的粮食堆积得密密麻麻,如城墙般高。这样的产量,即使是使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也不是单个家庭的小农生产所能达到的水平,只有氏族、村社等集体化生产才可能达到。从诗中描述生产劳动场面的气势来看,也更接近于集体化生产劳动。集体化生产的产品应归集体所有,因此,“百室”也应该倾向于集体的公共积蓄。杨宽《西周史》:“《诗经》上所载西周贵族歌颂大田上农民集体耕作的诗歌,有……《周颂》的……《良耜》等篇。例如……《良耜》说:‘获之挃挃,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都是描写农民集体为贵族收获,堆积得有‘百室’‘千仓’‘万箱’。”[11]221-222第二,“杀时犉牡,有救其角”,庆祝丰收的祭祀规模较大。《毛传》:“黄牛黑唇曰犉。”[10]1363宰杀牛作为祭祀的牺牲,这种大型祭祀非单个家庭能举办,只有氏族、村社等集体才能举办。集体有能力举办大型祭祀,说明其应该有集体性质的公共积蓄,则“百室”应该是指集体性质的公共积蓄。
这点得到汉代《诗经》经学的认同。《毛诗序》:“《良耜》,秋报社稷也。”[10]1361蔡邕《独断》:“《良耜》一章二十三句,秋报社稷之所歌也。”[12]1049今、古文经学对《良耜》的主题解说相同。在儒学礼制下,“报社稷”不可能是个体家庭的活动,而是天子、诸侯主持的祭祀。《礼记·王制》:“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13]385“天子社稷皆大牢。诸侯社稷皆少牢。”[13]391《良耜》“杀时犉牡”以牛为牺牲,与《王制》中的大牢相应,此诗又属于《周颂》,所以此诗的背景应是周王室(至少是周族)领导的集体化农业生产和社稷祭祀,而其中的“百室”也应是指周王室公共性质的积蓄。
由此可见,从整体意思和经学义来看,《良耜》一诗的意思应更倾向于大夫的观点。诗中的劳动生产是集体化的,则其物资财富积蓄充裕也应该是集体所有的。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何大夫紧跟儒生同样引用《良耜》。儒生把“百室”理解为民众各自的私人积蓄,而大夫马上意识到儒生的引用有误,应该理解为集体的公共积蓄,于是正好以其矛攻其盾,复引同一句诗反驳儒生。
《周颂·良耜》中的生产劳动是集体化的,其积蓄(分配)自然也应是集体化的,而盐铁会议上的儒生则将“百室”理解为民众各自的私人积蓄,以私人积蓄具有优先性。此处显然有一个从集体优先到个人优先的转变。对于这种转变,如本文引言中的引文所示,儒生如此解释:“故三年耕而余一年之蓄,九年耕有三年之蓄。此禹、汤所以备水旱而安百姓也。”另据《礼记·王制》:“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耕,必有三年之食。以三十年之通,虽有凶旱水溢,民无菜色,然后天子食,日举以乐。”[13]377盐铁会议上儒生所言与《王制》几乎一致,可见两者有共同的渊源。然而两者有一个显著的差别,即《王制》明确指出积蓄的主体是“国”,盐铁会议上儒生则将“国”略去或删去了。虽然可以勉强认为《王制》中有“国”字而积蓄主体仍优先在民众私人,盐铁会议上儒生所言无“国”字而民众私人积蓄仍受国家统一管理和统筹,但此“国”字之有无,显然同样有一个从集体优先到个人优先的转变。
儒生将《良耜》理解为私人积蓄优先,不仅体现在盐铁会议时的即席辩论上,也体现在《诗经》学中。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辑《北堂书钞》二十七引《韩诗》曰“王者藏于天下,诸侯藏于百姓”,并称“此‘百室盈止’之义也”[12]1051;后又引《盐铁论·力耕第二》中儒生的引用,称“此《齐诗》义”[12]1051。可见,从汉到清,《诗经》学中一直存在着以私人优先的角度理解“百室盈止”的观点。
但是,私人优先的理解方式显然与《良耜》整体的集体化氛围有悖,在《诗经》学中需要作出弥合。郑玄给出了弥合的尝试。《良耜》:“荼蓼朽止,黍稷茂止。获之挃挃,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10]1362《郑笺》云:“百室,一族也。草秽既除而禾稼茂,禾稼茂而谷成熟,谷成熟而积聚多。如墉也,如栉也,以言积之高大,且相比迫也。其已治之,则百家开户纳之。千耦其耘,辈作尚众也。一族同时纳谷,亲亲也。百室者,出必共洫间而耕,入必共族中而居,又有祭酺合醵之欢。”[10]1362郑玄承认诗中的生产是集体化的,又认为分配(积蓄)是私人化的、私人优先的。这显然有违分配(积蓄)方式应与生产方式相一致、产品归制作者所有的道德直觉。因此郑玄给出“亲亲也”作为原因,称在分配时,集体以“亲亲”的关爱亲属原则,将产品优先分配给私人。而“亲亲”的成立,却也是以分配与生产相一致、产品首先归生产的集体所有为前提的。只有产品首先归集体所有,集体才可以根据“亲亲”原则将产品分配给私人,由私人积蓄;如果产品本来就属于私人所有,各家各自纳谷即可,自然不必“百家开户纳之”“一族同时纳谷”。
因此,所谓物资财富的积蓄充裕应以集体优先还是私人优先的问题,其实质是生产方式问题。生产是集体化为主的,分配和积蓄就应以集体优先,而兼顾私人个体的生存和发展的需要,作为组成集体的基础和根源;生产是个体化为主的,分配和积蓄就应以私人优先,而兼顾集体综合实力,作为个体生存和生产的必要保障。由此观之,《周颂·良耜》与盐铁会议上儒生的分歧显然是因为生产方式的变化而带来的。《良耜》是西周时代的诗,西周时代有集体化农业生产的制度,所以《良耜》中的生产和分配(积蓄)是集体化和集体优先的。杨宽《西周史》:“西周时代所说‘大田’,或称‘甫田’,原是井田制中农民集体耕作的‘公田’。”[11]221而在汉代,则是个体化家庭的小农生产为主,因此盐铁会议上儒生提出的生产与分配(积蓄)的应然状况也是私人优先的。杨宽《战国史》:农业产量的提高与一年两熟制的推行,使得“五口之家”或“八口之家”的小农生产,可以成为社会经济的基础,这种小农经济可以成为当时各国君主政权立国的基础[14]。战国时代,小农经济已经成为社会的主要经济形式。《汉书·食货志上》:“李悝为魏文侯作尽地力之教……今一夫挟五口,治田百亩,岁收亩一石半,为粟百五十石,除十一之税十五石,余百三十五石。”[9]1124-1125李悝为魏文侯详细计算了如何对小农征税既可以最大限度充实国家实力,又可以保障小农的基本生活,说明当时以小农经济作为主要经济形式已经相当普遍和成熟了。战国时期各国后来普遍进入小农的经济形式,西汉经由秦朝而继承了这种经济形式。
于是,从分配(积蓄)方式与生产方式相一致的原则来看,儒生个人优先的观点虽然与《良耜》不一致,但与西汉的生产方式相符;大夫集体(国家)优先的观点虽然与《良耜》相符,却与西汉的生产方式不一致。
正如生产方式从集体化转向个人化的转折点在战国时代,对这种转变的思想认识也发生在战国时代,且在儒家中以孟子为典型。《孟子·梁惠王上》:“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15]以孟子为转折点,之前的儒家文献或周代的经典文献如《诗》《书》中,甚少明确提及个体化的、小农的生产方式,反而多如《周颂·良耜》般描述集体化生产的内容。而到孟子及其后,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生产方式的转变,儒学文献中关于生产及其分配方式的论述也变成了以个体化小农经济为主。《力耕第二》:“文学曰:‘是以古者尚力务本而种树繁,躬耕趣时而衣食足,虽累凶年而人不病也。故衣食者民之本,稼穑者民之务也。二者修,则国富而民安也。’”[1]27-28很显然是延续着孟子的话语。
在政治实践的言说中直接引用包括《诗》在内的五经原文,是西汉时代在思想史、政治史上的一大特点,西汉也因此被认为是“通经致用”的典型时代。这种情况会引起一些解释学上的问题。例如引《诗》。虽然《诗》经过儒家经学的解释之后,具备了义理内涵,但就在政治实践场景中引用的具体诗句而言,仍是以叙事、抒情的字面意思为多数。那么这些被引用的具体诗句,如何与政治实践的场景和内容相关联,进而产生政治实践意义,就成为一个问题;尤其是《盐铁论》中的引《诗》,需要在叙事抒情的诗句与具体的财政经济政策之间构建起意义关联。
本文以《盐铁论·力耕》中儒生与大夫同引《周颂·良耜》为例,分析双方如何从同一句诗得出各自的财政经济政策。双方各自以其立场出发,同以推理的方法,试图在“百室盈止”(物资财富充裕)与“妇子宁止”(民众生活安定)之间构建起事理关联。儒生更倾向于民众立场,认为民众具有根本性的政治价值,国家存在的最终目的是实现民众福利,因此在当前以个体化小农生产为主的社会经济条件下,将“百室”理解为民众各自的私人积蓄,要求物资财富的分配优先满足民众的私人需求,然后政府再适度征收赋税以维持其公共服务功能。大夫则站在中央政府的立场上,认为中央政府拥有充足的实力并进行全面治理,才能保障民众获得安稳生活的条件,因此重新回顾集体化生产生活的氏族社会时代,将“百室”理解为由政权控制的集体积蓄,要求物资财富的分配在不影响民众基本生活的情况下优先满足中央政府的治理需要。
从思想史和政治史的角度来看,在这个事例中,虽然双方的政治地位和立场不同,但在政治言说中都使用儒学话语。大夫的内心不一定完全认同儒家观念,其真实目的可能仍是耕战式的富国强兵,他们至少在口头上承认儒生的引《诗》,承认民本的“妇子宁止”是政治治理的目标,儒家思想确实正在占据意识形态的统治地位。然而这种儒家意识形态共识需要通过直接引《诗》原文来表达,说明当时的意识形态儒家化尚处于初级阶段,儒学对政治的影响力尚有限,因为儒生无法将其儒家观念直接诉诸儒家化的政治话语或权力体制,于是他们只能设法引用受官方权威形式认可的五经原文以增强其论证的有效性和政治影响力。在盐铁会议中,实权在握的大夫桑弘羊和召集儒生的霍光都不是儒生出身,儒生本身反而只是作为政治斗争工具而被临时召集。在本回合的大夫发言中,除去引《诗》的部分,几乎既没有儒家话语,也没有儒家观念,可以说是儒生的引《诗》迫使大夫把“妇子宁止”承认为政治治理的目标。
另外,在这个事例中,我们也可以窥见儒家《诗经》学的一些特点。在盐铁会议中,儒生与大夫双方都以说理为主,辩论不同立场下的现实利益的实现途径。讨论财政经济政策自应以理性为主,但儒生与大夫在这些理性讨论中仍不忘引感性的《诗》。除引用经典增强权威性外,这还意味着在儒家《诗》教中,《诗》所表达的情感及其道德升华需要经过理性的制度设计而得到实现,同时《诗》教也要求制度的设计和实施等政治实践活动以满足民众的情感需要为目的,即不论是谁的“百室盈止”,最终都要使民众感到“妇子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