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功胜
(安徽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安徽 合肥230053)
在国家的顶层设计中,长三角一体化已经成为继“一带一路”建设、京津冀协同发展、长江经济带发展、粤港澳大湾区建设后的第五个国家战略,同时也是习近平总书记亲自谋划、亲自部署、亲自推动的重大战略。长三角不仅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是一个文化概念,长三角一体化发展必然会波及到经济、社会和文化的方方面面,文学自然是其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从历史的维度梳理出长三角文化地理中的安徽文学元素,从现实的发展格局中确立安徽文学在长三角文学生态中的身份定位,对长三角一体化进程中江南区域文化的共建和安徽文学自身的发展都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一
“长三角”的提法由来已久,但在很长时间内,它仅是一个地理学上的概念,主要因长江下游苏浙沪在地图上组合起的一个“三角形”而得名,能够给它们一个区域性的命名主要还是出于经济方面的原因,因为两省一市在改革开放以来一直走在中国经济发展的前沿,而且发展水平相对均衡,作为一个整体性的区域经济带对于中西部来说具有榜样性的意义。然而,在20 世纪90 年代,中西部的发展才刚刚启动,这种榜样性也仅仅是榜样性,高山仰止,中西部学起来很难到位,所以,这个时期的长三角与安徽经济与人文之间的联系并不是那么密切。在世纪之交中西部振兴的时代风潮中,长三角的龙头作用得到足够的强调,安徽“近水楼台先得月”,在承接产业转移上表现得十分出色,安徽进一步靠近了“长三角”,长三角一体化也提上了政府的议事日程并最终开花结果。2019年12 月1 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长江三角洲区域一体化发展规划纲要》,安徽正式成为长三角的一个省份,传统说法中两省一市的长三角“扩容”为三省一市。视域的扩大必然带来不同发展主体的相应调试,寻找“一体化”的历史渊源、现实关联和未来可行性路径成为政府和学界的一个重大话题。
在长三角一体化的国家战略中,安徽似乎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感,其实回溯一下历史,我们可以发现安徽并不是刻意攀附长三角这个区域经济龙头,因为安徽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内本来就是长三角的一部分。更远的关联且不说,唐代设立“江南道”,安徽就与江苏、上海、浙江等地同属其分支的江南东道。明朝洪武初年建都南京时,首都南直隶包括今江苏、安徽、上海两省一市,清顺治年间改南直隶为江南省,直到康熙时,江南省才拆分为“安徽省”“江苏省”。也就是说,安徽在行政区划上脱离今天的“长三角”是中国最后一个王朝的事,而在此前,安徽与今天的“长三角”有断断续续一千年左右“一体化”的历史。
毕竟时过境迁,安徽与长三角脱钩也足足有300年了,如果说现在还纠结这种行政区划的历史关联多少有点牵强,文化上的关联则非常自然。江南文化对长三角文化的引领性地位是没有多少疑问的,而江南文化包括四大亚文化:江苏的吴文化、浙江的越文化、上海的海派文化和安徽的徽派文化,安徽是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四种文化之所以能形成一个整体的文化板块,主要在于它们长期的形成发展过程中携带着许多共同的文化基因。不管引领长三角的吴越文化还是安徽本土的皖北文化、皖江文化和皖南文化,它们基本都是由本土的长江、淮河文化与中原地区来的黄河文化等多种文化多次融合的结果,之所以存在不同的亚文化形态主要在于它们自身的文化基因与外来文化之间的博弈,而能够形成一种文化的共同体则主要在于它们有着非常相似的成长环境。不管是广义上的江南还是狭义上的江南,在江淮与长江一带的地貌上基本是平原和丘陵山地,物产上自古都是中国的“粮仓”和“鱼米之乡”,农耕文化深度相似。安徽与江浙的西部又紧密相连,陆路交通四通八达,水路河网密布,一江一河贯通东西,还有人工运河钩连,这种自然条件上的相似必然形成文化上的关联,更兼长期相对稳定的行政区划,包括现在安徽的长三角地区城乡居民在长期的生活生产实践中也就形成了共同的风土人情和社会文化心理,最终聚合为同一种文化形态,并以“江南”这个区域文化的标识与其它地区区别开来。正如葛剑雄教授所总结的,“在自然条件基本相同的情况下,便捷的交通方式使江南内部以及与相邻地区之间的人流、物流、信息流都变得非常便捷,这样就形成了江南文化共同体。”〔1〕
徽派文化是江南文化的一部分基本没有多少争议,在江南文化板块中的位置却有不同的观点。引领江南文化的吴越文化虽然历史悠久,但其具有资本主义萌芽性质的商业文化的兴盛与徽商的崛起基本是同步而且紧密相关的,历史上的江南甚至有“无徽不成镇”的说法,“徽商在明清时期横绝商界300余年,为江南地区的共同发展提供了莫大助力,是名副其实的‘盛世江南的推动者’,也是长三角一体化发展的引领者。”〔2〕吴越文化的内敛隽秀、功利实效,徽派文化的开拓坚韧、重义轻利,看似有所区别,实则是同一文化母体出生的同胞兄弟,历史与现实中两者究竟谁是文化的引领者,我们可以存而不论,不能否认的是,长三角区域文化中少不了安徽,两者是一个“文化共同体”。
需要强调的是,徽商在长期的商业实践中不但形成了自己的商业文化,而且在与长三角的文化碰撞中形成了富有徽州地域文化特色的文学艺术,这一点是有目共睹的。也不难理解,存在共同的“环境”,必然生成共同的“文学”,江南“文化共同体”肯定包括文学在内,这也应该成为学界的共识。在西方18、19世纪,从赫尔德、斯达尔夫人、孔德到泰纳,都非常重视文学与环境的关系,泰纳更是在他的经典著作《英国文学史》的序言中提出了影响文学存在与发展的“种族、环境与时代”三因素决定论,其中的环境包括地理位置、地形地貌和气候条件,它们是影响文学的“外部压力”。中国自古也有类似的观点,《左传》《史记》《汉书》中这样的说法就很多,后世如宋代的朱熹、明代的屠隆和清代的李东阳、孔尚任、沈德潜,直到近世的梁启超、刘师培和当代的王瑶等学人,都对文学的“地理环境决定论”发表过基本类似的见解,梁启超的《中国地理大势论》、刘师培的《南北文学不同论》更是这种观点的集中表述。这种理论并非牵强附会,它是从一个时代文学文本的归纳分析中得出的有相当科学性的结论。如果把安徽与长三角历史上“一体化”或曰“蜜月期”的文学文本与文学现象拿出来解读一下,也可印证这个著名理论的某些合理性。
二
梁启超云:“自唐以前,于诗于文于赋,皆南北各为家数。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散文之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者,北人为优;骈文之镂云刻月善移我情者,南人为优。盖文章根于性灵,其受四围社会之影响特甚焉。”〔3〕安徽作为中原文化与江南文化的交汇处,与它深刻关联的建安文学与桐城派文学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两座丰碑,如果说前者有“北人”的风范,后者则尽显“南人”的韵致,而且本身又与江南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安徽桐城是一个介于吴、楚之间的江北小县城,康熙朝名臣张英在夸赞他的家乡时直接把它与江南联系起来:“其地灵之结聚,风气之蟠郁,洵江南之奥区也。”〔4〕其实这也不是故意攀附或者夸大其词,一是因为安徽与江南地理位置上比邻,二是因为桐城派与江南文化的各种渊源。桐城那时隶属长江边的安庆府,安庆府虽不是江南腹地,但凭借舟船这个古代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可直通河网密布的江南腹地,再者,清朝初年,安徽、江苏还同属江南省,康熙朝的分治并不能马上割断两者之间的联系,更兼明中后期的江南地区经济开始繁荣起来,甚至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所以,“江南各省士族与经商者移居江南,其中以安徽迁来者居首”〔5〕,其中就有桐城方氏家族,也就是方苞的祖辈。文化上向长三角地区的聚集也是如此,“自明以来,安徽文人客居金陵、扬州、松江为一时风尚”〔6〕。现在的南京、苏杭等长三角核心城市自然也就成为桐城派文人的主要活动区域。
安徽学者卢坡、江小角对桐城派与清代江南文化的关系进行过系统的梳理,从中可以看出,“一大批桐城文人在江南地区为官施教布道,他们参与了江南文化的建设,甚至成为清代江南文化发展的引领者。”〔7〕这种文化参与和文化引领既有“体制内”的管理,也有“体制外”的互动。桐城“父子宰相”张英、张廷玉都是科举出身,闻名于世,虽然这两人是否属于桐城派颇有争议,但由其主导的文化政策与桐城派不无关系,而且他俩与江南文人的交往很多,张英之子、张廷玉的两个弟弟张廷璐、张廷瑑与江南文人的关系则更为密切。兄弟二人曾主持江苏学政十余年,诸多江南文人皆出自门下,笔下的文章风格和所操持的文学观念无不受到他们深刻的影响。有学者指出:“王士禛、沈德潜、翁方纲这些风雅正统的主持人,均受过张英家族的知遇之恩,他们能进入文学坛坫护卫‘清真雅正’的大纛,与张英家族实有一定的因果关系,这同样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张英家族与清代文学风尚的内在因缘。”〔8〕其中的清代大诗人沈德潜就是江南的苏州人,虽师从同乡杰出的诗理论家叶燮,但其主“格调”之论诗、温柔敦厚之诗教深得桐城文派的真传,也正是他所操持的诗学思想后来成为进身之阶,深得乾隆的赏识而极一时之荣。同治中兴的曾国藩是姚鼐的私淑弟子,在任两江总督期间,兴文教,建书院,对桐城派的发扬光大有不世之功。这些体制内当政者对桐城派的弘扬并不是个案,还如方苞至交好友江苏巡抚顾踪、江宁知府陈鹏年等,姚鼐至交好友江苏布政使陈奉兹、扬州知府谢蕴山等,都以文化政令执行者的身份对桐城派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体制外的桐城派学人作家对江南文化的影响似乎更加直接更加强大。方苞因“南山集案”出狱后基本没有做官,晚年隐居于南京。姚鼐则很年轻的时候就辞官执教,在江南几个书院中度过近四十年讲学生活,其中在江宁的学术中心——钟山书院主讲二十余年。刘大櫆早年抱“明经致用”之志,但屡试不中,基本也是在书院中度过余生的。作为桐城派开创者和集大成者,他们的学识、主张和教育活动,本身就是江南文化的引领者。其他后世的桐城派代表人物,许多人也有书院执教的经历,如苏州娄东书院、杭州敷文书院执教的王昶,祁门东山书院执教的方东树,扬州梅花书院执教的梅曾亮,金陵凤池书院执教的张裕钊等等,他们很多虽然不是安徽人,但都被视为桐城派的杰出代表,桐城派的文学观念也因他们的积极参与而发扬光大,从而也把安徽与长三角文学的发展史深度关联起来。
当然,桐城派虽然以安徽的一个小县城而命名,但也早就越位至一个民族文化的高度,是桐城派的文学思想深合那个时期江南文化的时代主潮,才让长三角在文化建设与文学创作上注定要与安徽人发生各种联系,而且那么直接,那么深入,那么持久。周作人在评价新文学运动时,就说过“今次文学运动的开端,实际还是被桐城派中的人物引起来的”〔9〕。胡适倡导的文学革命对象里就有桐城派,但他也很公道:“桐城派的影响,使古文做通顺了,为后来二三十年勉强应用的准备,这一点功劳是不可埋没的。”〔10〕长三角近现代史上文学人才辈出,他们很多都与桐城派有或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有的家学渊源里很容易能找到桐城文派的影子,直到今天,桐城派仍然是江南文化重建的文学遗产和精神财富。
三
从长三角文化视域来谈安徽文学,除了桐城派,《儒林外史》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胡适在其《吴敬梓传》一文开篇就把两者联系起来:“我们安徽的第一个大文豪,不是方苞,不是刘大櫆,也不是姚鼐,是全椒县的吴敬梓。”〔11〕如果说桐城派的文化宗旨对当时的主流文化和江南的地域文化建构提供的是一种正能量,那么《儒林外史》提供的则是一种破坏性的负能量,或者说反向的建构——先破而后立,对后世产生了更深远的影响。不管如何,一正一负之间,这个时期安徽的文学精神和审美风格可算是完整的了。
《儒林外史》虽说是整个中华民族文学遗产的一个瑰宝,但从区域文化的视角,还是能看出安徽与长三角的复杂关系。《儒林外史》是关于知识分子的“外史”,它有一个宏大的主题,但它丝毫不影响小说的地域文化特征。越是地域的也就越是民族的,这个论断就非常适合《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出生成长基本都在安徽全椒,后来寓居秦淮,最后在扬州病逝,这是清代安徽文人典型的人生轨迹。只不过与一般生活顺畅的士官商人不同的是,全椒这个故乡给他留下的多是伤心的记忆,家道的衰落、人情的冷暖、亲情的淡漠、个性的张扬都伴随在他从家乡出走后的人生漂泊之中,很多负面的因素成为他创作的情感基调,但也因此成就了《儒林外史》。外部分析是如此,内部分析更能确证安徽文学与长三角的紧密联系。
《儒林外史》的一个重要的叙事策略是假托明代,这样,小说中的安徽与正统的江南在行政区划上基本就是一体的了。小说故事的发生地域虽南北东西跨度很大,但最多的还在江苏,浙江次之,全书五十六回两省就有五十多回,尤其是南京超过了一半。祭泰伯祠是小说的高潮,它发生在南京,小说的几次讲诗会和其它文学活动也基本在南京或者狭义的江南。与之相关,小说的主要人物自然也是江南而且也主要是南京的。随便清点一下,南京国子监博士虞育德是一个文化领军人物,泰伯祠的主祭,苏州常熟人,在南京任职,杜少卿是今安徽天长县人,离南京很近,也移居南京了,代表作家人格理想的人物王冕是浙江的,庄绍光和迟衡山都是江宁府人,等等。
《儒林外史》中的安徽元素还典型地表现在对徽商群体形象的建构上。有安徽的学者认为:“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对商人的态度并不友好,特别是对徽商,更有鄙视的眼光……商人在此被塑造成荒淫、无知、以势欺人的反面形象。”〔12〕这种观点有失偏颇。小说后半部描写的徽商非常多,最著名的有盐商万雪斋、典当行的方杓兄弟以及扬州徽商宋为富等,他们既需要名士的风雅,又渴望攀附官僚的权势。在名士面前,他们是非常任性的土豪,但也不时表现出对读书人的尊重;在官僚面前,他们不甘屈辱,又不得不低下头弯下腰来寻求权力的保护。他们既是农耕文明的破坏者,也是乡村秩序的守护人。这种双重人格、两面人生呈现出了一个个血肉丰满的徽商形象,这也说明作家对徽商感情的复杂,并非简单的一个“不友好”可以概括。而且,相比于假名士的庸俗虚伪,贪官污吏的巧取豪夺,徽商的人物形象更富有生活的本色、人性的温度。
作为一个安徽的作家写徽商,这种公允的态度不失为史家笔法的“公心讽世”,而在现实生活中,吴敬梓对徽商的感情本身就非常复杂。徽商后代的程晋芳是吴敬梓的生死之交,除了精神的相知,在物质上更是给了吴敬梓不少资助,尤其是吴敬梓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时候,都是程晋芳给了他雪中送炭般的温暖。其它还有很多徽商都与吴敬梓交从过密,留给他的并不只是丑恶的印象。只有在关于五河的故事中,吴敬梓才对以彭乡绅为代表的暴发户进行了最尖锐的讽刺和批判,内心里甚至充满了仇恨,这也许是作家对老家全椒自己家族那场财产争夺案的情感宣泄,他把个人的情绪几乎毫无保留地带入了小说叙事中。
长期以来,我们主要关注的是《儒林外史》“一代文人有厄”的现实主义批判主题,而忽略了小说细节营构上某些鲜明的现实主义风格。与一些古典名著不同的是,作者吴敬梓的身世资料是相当完整的,除了小说《儒林外史》,吴敬梓一生中还创作了大量的诗歌、散文和史学研究著作,主要有《文木山房诗文集》十二卷(今存四卷),《诗说》七卷(今存四十三则),其诗歌内容多为嗟叹穷苦、自我剖析的真情流露,酬唱赠答、吟咏景物的纪事书写,从中很容易发现他的生活经历和情感历程。吴敬梓去世后,他的生前好友程晋芳亲自提笔做了《文木先生传》,他的表侄金兆燕刊刻印行了《儒林外史》,其他亲友遗存的文章也不少。从这些资料中可以发现,《儒林外史》中官僚乡绅、纨绔子弟、举人进士、名士清客等等人物,大部分都有现实原型,基本是他日常交游中的江南人,吴敬梓只不过是在小说中做了一次文学化的再现,把生活中的故事都化做了小说中的情节。小说的语言也是全椒和吴地方言,穿插其中的婚丧娶嫁、衣食住行的描写有数十处,也都是江南的风土人情,所以夏志清认为:“尽管《儒林》算是一部重要的反映文人学士的小说,但如果从作者对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熙熙攘攘的世界所作的五光十色的描绘这方面来看,它似乎更应是一部风俗喜剧。”〔13〕也就是说,《儒林外史》中,传统小说的人物、环境与情节三要素大都与江南尤其是南京相关,这里的江南当然包括现代意义上的安徽,甚至可以说,作品中有一份非常浓厚的家园情结,可以把它看作一部“家园小说”,安徽的全椒是他心灵流浪的出发地,是他不想回也回不去的“本原故乡”,南京虽占有过多的笔墨,但这里也仅仅是一个没有作者立足之地的“第二故乡”。
四
从以上的论述中不难发现,桐城派文学和《儒林外史》在江南文化的缔造和书写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它们也成为现代江南文学一个重要的传统,从而证明安徽与江南文学不可分割的历史联系。如果说,那个时期历史联系的发生是基于长三角独特的地理、经济和文化因素的互动使然,那么接下来的历史联系基本是单向度的,因为长三角进入近现代以来,凭借其相对强大的经济实力、非常深厚的文化沉淀,尤其是建国后的政策倾斜,逐渐形成了中国文学的中心地位,尤其是上海,它在近百年来中国的发展历程中都是一个龙头形象,并形成了外向型“海派文化”的鲜明特色,这种文化不仅在某种程度上逐渐偏离了江南传统文化的视野,也大大拉开了与处于更边缘安徽的距离。
文化交往合理性的前提在于不同主体的独立性,只有平等的“对话”才有可能形成文化共识和身份认同。由此也不难理解安徽回归“长三角”的艰难历程,这种身份认同也相当严重地影响了现当代安徽文学与长三角的血缘关系。现当代安徽文学虽不乏可圈可点的作家作品,但还是与长三角形成了一个“差序格局”,两者不在一个价值层级上,这恐怕是一个不容争议的事实。尤其在现当代,“长三角”作为中国“海派文化”的代表,其文学观念一直走在前沿。且不说现代文学史上鲁迅、茅盾、钱锺书、朱自清等这样大师级作家,就是在新时期风起云涌的文学思潮中,安徽的作家基本都慢了半拍,只能跟在后面“接着说”自己的故事,汪曾祺、余华、王安忆、毕飞宇、苏童、格非、叶兆言、范小青等长长的一串“长三角”作家都是安徽作家的偶像性人物。作为一个安徽学者,也许有人会把胡适、陈独秀所引领的新文化运动抬出来,的确,两位安徽籍的先驱与长三角有太多的关联,上海也一度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但他们重大活动的区域基本不在安徽,由他们所引领的新文化运动早就超越了安徽地域的限制而上升为一个民族性的文化运动,把他们生硬地与安徽联系起来去探讨安徽与长三角的文学关系总让人觉得本位意识太强,这虽然是一些地域文化研究的普遍现象,但操作起来还是要尽量客观,符合历史的实际情况。
尊重狭义长三角现当代文学史上的中心地位并不是否定安徽在当下长三角文学生态中的独特地位和建构作用。如果非得确定一个视角来观察这个问题,沿海与内地或者城市与乡村都不失为一个妥当的视角。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农业社会,农村一直是文学表现的主要题材,但中国革命的城乡模式和建国以来二元分割的城乡和区域政策加剧了中西部文学的分割,中西部文学地理表现出明显的框格化特征。“知青文学”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这种格局,它把城市与农村、东部相对发达地区与中西边远乡村再次连接起来。在这个过程中,长三角有“知青”经历的作家不断把笔触伸向了安徽,相对落后的安徽成了他们反思苦难、回忆青春年华的人生驿站。“长三角”作家张弦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他是杭州人,但生于上海,成长于南京,在那个特殊时期来到安徽,后来干脆在安徽安营扎寨,并创作出成名作《被爱情遗忘的角落》。20 世纪90 年代打工潮的来临,安徽的农民候鸟一样地往返于江浙沪和故土之间,“打工文学”兴起,对“城市异乡者”的“底层叙事”和乡村“空心化”及其文化衰落的哀叹形成一个文学主潮。作为农民工候鸟往返的一极,安徽与长三角的文学出现了深度融合的可能,安徽作家的确也在这方面发力,许春樵进城小知识分子的“底层叙事”,李凤群的“打工文学”,许辉、余同友、刘鹏艳等的乡土书写,都提供不少当下安徽乡土的新鲜经验,但客观地说,到目前为止,安徽作家在这个思潮中并没有太大的作为,没有出现多少传得开来、传得下去的经典性文本。
应该说,这是一个方兴未艾的文学话题,安徽作家还有很多事情可做,关键是要找准自己的位置。丁帆教授认为90年代以来“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的文学描写样式同时出现在中国当下的同一时空之中。即,它形成了三种题材交错浮现的描写景观:农耕文明题材(含游牧文明题材)、工业文明题材和后工业文明题材(商业文明、消费文明)梯度分布于西部、中原和内陆、东部的文学差序格局”〔14〕。非常现实的是,这种“差序格局”形成了新的文学地理和中西部文学位置的落差,不过,“落差”并不是一个绝对的贬义词,因为落差同时也意味着发展的潜力和空间。对于后发地区的安徽,“后工业文明题材”的写作没有足够的经验,但“农耕文明题材”“工业文明题材”及其两者组合的“城乡文明”的融合与冲突,安徽作家恐怕有“第一现场”的优势,相比于发达地区的长三角作家,他们也许能够用最新鲜、最独特的经验刷新我们对这个时代的感知,用最本原、最地道的乡土文化为整体的长三角文学保留一个异质性的文化空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这个“差序格局”中,经济的落后并不代表文学的落后,经济上是“承接转移”,文学上完全可能并驾齐驱。安徽与长三角文学的“交往”是一种“对话”,而非“倾听”,每一个成员都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主体共同形成长三角完整的文学生态。
找准了这个定位,有了这种文化自信,安徽作家也许还可以回忆一下安徽与长三角文学关系的“蜜月期”——徽商文化、桐城派与《儒林外史》,这些老旧的话题完全可以重新书写,尤其是徽商,它与长三角的关联是多维度的,也是安徽得天独厚的地域文化题材,既有商邦大戏的传奇色彩,又有人性深度的开掘空间,市场性与文学性上都能做出精彩的文章。虽然目前出现了季宇的长篇小说《新安家族》和电视剧《徽州女人》《大清徽商》《红顶商人胡雪岩》等各式文本,但这个文学的富矿,还能让安徽作家收获满满地开发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