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在”:形而上学“欠缺”之映射

2021-01-14 06:56
关键词:海德格尔区分客体

张 涛

(安徽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芜湖241002)

此在是海德格尔针对形而上学的“欠缺”而创造的具有鲜明特色的哲学范畴,它在映射出形而上学“欠缺”的同时,自身也折射出形而上学的浓彩,尤其是少数特殊此在优先,本质地显示出此在乃是对人的一种抽象摹写,是一种“没有主体的主体主义”。需要对此在作为形而上学“欠缺”之集合以及少数特殊此在优先作为此在的第四重优先,加以认真的研究和充分的揭示,以丰富关于此在本质特征的理解,深化对海德格尔生存论存在论哲学的认识。

一、此在缘起于克服形而上学对人的遗忘

马丁·海德格尔(1889—1976),20世纪著名西方哲学家。1927年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一书出版,该书以此在去存在为核心和原则,创立了生存论存在论哲学,从而树起一面形而上学批判的大旗。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生存论存在论哲学的创立,是海德格尔对时代的精神反思;此在之思,就是海德格尔对人的生存境遇、意义和价值的哲学沉思。

此在“创生”的时代,是人遭遇着各种生存困境的时代。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不仅遭遇到多次严重的经济危机,而且遭遇到破坏力空前的世界大战。危机和战争,使社会动荡、家园毁坏、生产重创、经济凋敝,战争直接摧毁了亿万个体的生命,摧残了人性,人们无家可归,忧虑、烦恼、恐惧、毁灭、死亡成了个体生存的过程中最实际的情绪体验。

此在“创生”的时代,是一个普遍物化的时代。在以资本主导的社会关系中,竞争激化、生存物化、感情淡化、关系恶化,人们普遍陷于孤独、颓废与绝望的异化生活状态之中。1915年卡夫卡发表的小说《变形记》,就是以人不再是人而变成甲虫的异化状态,来表现社会的真实生存,从而表达了对资本主义社会严重异化现象的控诉。海德格尔对这种时代状况也同样表达了强烈的不满,他指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贪新骛奇的快速生活,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息”“指向颓废的元素”“暗示着健康生命和生命彼岸价值令人悲哀的降格”[1]。在资本自我增值的逻辑中,有的只是资本的迅速扩张,而丝毫没有精神目标,整个社会生活充斥着混乱和荒诞,个体的生命意义和生存价值已经旁落,变得无足轻重,需要重塑人的价值和信仰。

此在“创生”的时代,是一个亟需思考人类未来的时代。1917 年,在资本主义世界链条最薄弱的俄国,爆发了“十月革命”,建立起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国家的建立,使一个消灭剥削和压迫、建立公平正义的崭新制度从空想变为现实,极大地震撼了资本主义世界,也震荡着西方思想界,使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发生剧烈变化。人如何思考和抉择自己的历史命运,整个人类的生存又何去何从,成了摆在人们面前重大而紧迫的问题。

当然,海德格尔无力进行改造世界的现实革命。他要做的是从哲学上肯定人、发现人、重塑人。因为人的生命意义贬损了,人的存在价值旁落了,一句话,人被遗忘了。在他看来,造成人被遗忘的根源,要归结到形而上学那里。

人在形而上学那里被根本遗忘了,并不是说,形而上学不研究人,形而上学中关于人的知识和科学,比比皆是。形而上学对人的遗忘,是指它没有真正把握住人,没有真正解答人的存在之谜。对此,海德格尔说道:“没有任何时代像今天的时代一样,关于人有着如此大量而又有如此多样的知识;也没有时代像今天的时代一样,关于人的知识会以一种如此强烈和如此迷人的方式表现出来;迄今为止,更没有任何时代像今天的时代这样,能够如此迅速和如此容易地提供出这一知识。但是,同样没有任何时代像今天的时代这样,对人是什么的问题知道得如此之少;更没有任何时代像我们的时代这样,人竟然如此的成为问题。”[2]199

形而上学对人遗忘的原因,又在于它对人的把握实质上是一种追求关于人“是什么”的学问,而对“是什么”的追问,得到的只能是关于人的知识。在海德格尔看来,这样的知识即使获取再多,也没有真正涉及到人的生存处境,更无法达至人的本真存在。

海德格尔认为,要探究、追问人的本真面目,达到本真存在,就要从形而上学关于人的知识的累积,回到人生存的实际处境上去。“值得寻求的不是关于‘人是什么’的问题的答案,而是首先要去追问,在形而上学之一般的奠基活动中,人究竟如何才可能和必然地被发问。”[2]204他主张,要通过此在的存在追问,将关于人的生物学、社会学意义上的实证知识予以排斥,将人的社会历史性发展当作流俗的时间过程加以悬搁,才能去“直面”人的源始存在境域,才能获得关于人的存在之谜的本真答案。“根据人的最内在的有限性,即他需要‘生存论’,也即是说,根据他需要存在之领悟,将其把握为‘创生性的’并因而是‘无限的’……如果没有一种‘事先被设定为前提的’无限性,此在的有限性还会哪怕仅仅作为问题自身展开出来吗?”[2]236通过存在领会回到人生存的实际处境上,就是要回到人的生存中操心、忧烦、畏惧、良知、决断、死亡等生存论元素上,展开一幅分环勾连的整体性生存论图卷,从而超越非本真的存在。

二、此在为形而上学“欠缺”之集合

海德格尔生存论不用“人”,而别有用心地启用了“此在”,就是针对形而上学的“主体”“自我”“意识”的。

形而上学在世界观上,奉行“主客二分”模式。它把主体、自我看作一方,把客体、对象看作与主体对立的另一方,主体、自我是认识者,客体、对象是被认识者。于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就转换成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在方法论上,形而上学的根本特点是“唯我论”。主体、自我通过理性的原则、反思的方法去认识世界、征服世界、贯通世界。故而,我们可以把它称之为主体论形而上学。主体论形而上学是“亚里士多德的实体论形而上学和柏拉图的理念论在近代的综合”[3],它的第一个哲学体系是由笛卡尔建立起来的,经由康德的批判哲学,在黑格尔那里达到一种极致形态。

主体论形而上学高扬人的理性、自我反思,以认识论、知识论为显著特征,造就了近代以来形形色色的人道主义、人类中心主义。就其对封建社会的反抗、对宗教神学的批判而言,曾产生了巨大的历史进步作用。但是,在海德格尔看来,主体论形而上学存在着一个无法解决的困境,他称之为哲学上的“丑闻”——“这个进行认识的主体怎么从他的内在‘范围’出来并进入‘一个不同的外在的’范围?认识究竟怎么能有一个对象?”[4]80这种丑闻标示出形而上学的基本建制——自我意识的内在性原理。[5]自我意识内在性原理是自我意识通过内在贯通的环节去表象客体,征服对象。也就是说这是关于自我意识的分析,而不是进行意识分析的这个自我的存在方式。相较于前者,后者是更加基础、最为源始的。因为,在主体对客体的认识过程中,“无论怎样来解释这个‘内在范围’,事情总已经摆明了:人们只是发现认识成了问题,而并没有首先去澄清这个出此谜团的认识究竟是什么以及它究竟如何存在。”[4]81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必须要改变追问方式,从认识主体自身的存在方式着手,要把这个进行认识的主体、自我转换成生存着的此在。此在不再是一个认识的主体,不再是一个孤立的自我,它本身恰恰是一个生存展开的建构过程。也就是说,此在这个范畴,一开始就被海德格尔规定为在外的、绽出性的生存,即消弭于它所展开的世界之中存在。这样,认识问题就可以被奠基在此在在世生存的过程之中。海德格尔说:“此在本身就是作为认识着的‘在世界之中’。反过来说,对被认识的东西的知觉不是先有出征的把捉,然后会带着赢获的猎物转回意识的‘密室’;而是:即使在知觉的收藏和保存中,进行认识的此在依然是作为此在而在外。”[4]82-83

海德格尔生存论试图克服主体论形而上学的关键,是将此在与世界合一。即把此在的存在性规定为与世界源始一体。

此在不是自我,因为它不能“是什么”,它表现为世界的展开;世界自身同样也不是什么,它只是此在的筹划、展开。海德格尔用此在的绽出生存来标示此在与世界,并将之作为对形而上学主体与客体、自我与对象、理论与实践等的二元对立的克服。所以当你拿“主体”来对照此在的时候,此在是绽出生存而达成的世界;当你拿“对象”来比照世界的时候,世界也不是现成的、等待认识的对象,而已然表现为此在的能在筹划的内在生存论结构。这种生存论结构,使得此在“既不是‘主体’也不是‘客体’的存在,但从‘在世存在’的角度看,它又在本体论上对两者都处于优先位置。”[6]

的确,此在指示出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根本缺陷的深刻体会。对一切关注存在者层面的形而上学而言,此在是对它的所有缺点的排斥、拒绝,或者是在原初生存层面的奠基。基于此,毋宁说,此在“是”一个“不”之集合,是一个“欠缺”之集合。即此在是针对以往形而上学的“欠缺”而被创生的,故而在它身上就映射出所有以往形而上学的“欠缺”。

海德格尔曾经批判尼采道:“尼采的哲学必然如同所有的‘反……’(Anti-)一样,还拘执于它所反对的东西的本质之中”[7]。其实,这个批判也同样适用于海德格尔的生存论。海德格尔要用此在这个“中心”“基础”,来反对形而上学的主体这个“中心”“基础”,这种反驳,也必然“如同所有的‘反……’(Anti-)一样,还拘执于它所反对的东西的本质之中”。

不管海德格尔意欲赋予此在多么新的可能,它首先是一个由以往形而上学衍生出来的范畴,而并不是与之完全异质的形而上学界外的“剩余物”或“剩余界”。在这面映照出形而上学缺陷的镜子上,也映照出此在自身厚重的形而上学影子。尤其是少数特殊此在优先,充分展示出此在乃是对人的一种抽象摹写。

三、少数特殊此在作为“第四重优先”

通过存在论区分,海德格尔描述了此在的优先性。存在论的区分包含三重蕴涵。即存在与存在者的区分,此在与存在者的区分,以及此在世界与外部世界(自然)的区分。

关于存在与存在者的区分,海德格尔说道,这并不是主观上随意做出的一种区分,而是“那样一种区别,藉之可以首先获得生存论乃至哲学自身的主题。它是一种首先构成了生存论的东西。我们称之为生存论差异,亦即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区分。”[8]在他看来,存在与存在者是属于不同层面,只有洞见到二者之间的差异,进而把存在与存在者严格地区分开来,人们才能突破形而上学。

海德格尔认为,形而上学的主导问题是“存在者是什么”,而这种追问乃是一种描述存在者的基本特征、基本性质等的论证方式,是认识论的路数。所以,形而上学看起来好像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来探究存在,但实际上它思考的存在并不是存在自身,形而上学只是把存在当成了存在者来关注,由此导致了对存在自身的遗忘。而他主张存在不能当作种属概念来把握,即存在不能被定义。存在的意义是展开的过程,是动词的含义;存在者的意义是实体,是名词的含义。只有在一事物自我显示的过程中,该事物才进入存在状态。所以,海德格尔要求告别“是什么”这种形而上学方式的追问,悬搁对存在者这样那样的属性、特征、领域的一切问题,而着眼于存在者的存在,而这是以形式指引、存在领会为基本方式的关于存在自身的追问。

那么如何理解和把握生存论的追问方式呢?海德格尔紧接着又做出一个区分:此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区分。

一方面,海德格尔指出,存在是存在者的基础、根据,另一方面,他又强调:“存在总是某种存在者的存在。”[2]13没有存在者,也就无所谓存在问题。所以对存在的追问,还必须通过存在者才行。但并非是所有的存在者都可以,必须找到一种特定存在的存在者:在该存在者的存在过程中,存在不是掩蔽着的,而是以某种方式获得了展开,得到了领会。这种特殊的存在者就是此在,也就是人。

只有人才能去追问存在的意义,人之外的一切存在者的存在只是实在存在而无法展开生存。对此,海德格尔指出:“以生存方式存在的存在者乃是人。唯独人才生存。岩石存在(ist),但他并不生存(existiert)。树木存在,但它并不生存。马存在,但它并不生存。天使存在,但它并不生存。上帝存在,但它并不生存……‘人生存’这句话的意识是:人是这样一个存在者,这个存在者的存在是通过在存在之无蔽状态中的保持着开放的内立——从存在而来——在存在中显突出来的。”[9]这就确立了此在优越于一般存在者的生存论地位。“此在是一种存在者,但并不仅仅是置于众存在者之中的一种存在者。从存在者层次上来看,其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这个存在者在它的存在中与这个存在本身发生交涉。”[2]16那么,此在的这种优越地位是如何可能的?海德格尔认为,此在的优先性首先是“从存在而来”,也就是由存在自身“发送”过来的本来如此。此在这种“存在者本来就是这样的:它的存在是随着它的存在并通过它的存在而对它本身开展出来的。对存在的领会本身就是此在的生存论规定。此在在存在者层次上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在生存论层次上存在。”[2]17从存在而来的优越性,又规定了此在的本质。此在的本质在于它的生存。[2]57此在的这一规定,恰恰说明了此在不同于一般的存在者那样具有固定不变的本质,此在的本质由他自己的生存过程决定。

此在与外部世界(自然)的区分作为存在论区分的第三重内涵,不太为人所瞩目。但实际上这重区分也不能忽视,它关乎着对海德格尔此在的限度及其生存论限度的把握。

海德格尔认为,外部世界(自然)与此在世界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此在的世界指的是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的世界,这个世界本质上是随此在的上手去在而展开的。也即是说,世界表现为此在的展开环节,甚至可以说,此在即世界。而外部世界(自然)与此在存在着尖锐的对立。海德格尔甚至认为,外部世界(自然)与此在的区分之尖锐性,要超过此在与存在者的区分,超过形而上学中上帝与人的区分。然而,外部世界(自然)的问题,虽然被海德格尔作了区分,但还是要依赖于此在才能得以揭示和通达。首先,外部世界(自然)作为实在事物,要进入“世内”成为一般存在者。否则,它就无法得到揭示。海德格尔指出:“实在事物本质上只有作为世内存在者才可通达。”[2]250再者,进入世内存在者的一切途径在生存论上都根植于此在的基本建构,根植于此在的在世存在。

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通过三重区分,确立了此在的三重优先性。对此,他阐发道:“第一层是存在者层次上的优先地位:这种存在者在它的存在中是通过生存得到规定的。第二层是生存论上的优先地位:此在由于以生存为其规定性,故就它本身而言就是‘生存论的’。而作为生存之领会的受托者,此在却又同样源始地包含有对一切非此在式的存在者的存在的领会。因而此在的第三层优先地位就在于:它是使一切生存论在存在者层次上及生存论上都得以可能的条件。于是此在就摆明它是先于其它一切存在者而从生存论上首须问及的东西了。”[2]18-19

此外,海德格尔还在《形而上学导论》一书中,补充了此在的第四重优先性。即欧洲和德国此在优先,或曰少数特殊此在优先。

海德格尔指出他那个时代的精神已经跌落得如此之快,人们已经处于丧失其最后的精神力量的危险之中,却不自知。“这个欧罗巴,还蒙在鼓里,全然不知它总是处在千钧一发、岌岌可危的境地。”[10]38他认为欧罗巴处于的精神危险,是来自美国的无节制的技术疯狂和俄国的无限度的大众组织的巨大的两面夹击。如何经受和克服这种危险呢?海德格尔强调,欧罗巴“是个形而上的民族”,它能通过重塑此在与存在的关系来从虚无主义的深渊中超拔出来,“这个民族要作为历史性的民族将自身以及将西方历史从其将来的历程的中心处拽回到生发在之威力的源头处”[10]39。那么,这种存在之复兴,要依靠谁呢?海德格尔指出,那是少数特殊的此在。少数特殊的此在又是谁呢?在海德格尔心目中,乃是“欧洲人”“德国人”。

从此在的第四重优先性,可以反过来为海德格尔存在论的区分补充上第四层内涵。这便是:在生存论上,少数特殊此在优先于其他一切此在,来对存在进行发问、领会。

如是,此在这种少数特殊的存在,则是对人的一种抽象摹写了,它并未能摆脱主体论形而上学的困境,乃是“一种非自我主义的主体主义,一种没有主体的主体主义”[11]。

四、此在是一种“没有主体的主体主义”

在海德格尔生存论看来,形而上学的主体主义和客体主义,虽然各自祭拜不同的“神”,但是却奉行着同样的主导原则,即以主体或客体为基础出发来建构世界。由是,世界的基础要么在于绝对精神,要么就在于客观实体;而无论是绝对精神,还是客观实体,抑或是将两者同时并置,都逃脱不了形而上学的牢笼,都无法解决“进行认识的主体怎么从他的内在‘范围’出来并进入‘一个不同的外在的’范围”[2]80这一难题。

海德格尔不再把认识设想为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样式,而把认识当作不过是此在植根于世的一种样式。虽然它也是一种存在样式,但它却并不是基础层面的东西,而是处于被奠基的层面上。此在对存在的揭示,以及由此而来的此在在世存在的生存论建构机制,才是基础的层面。此在的在世生存,不是主体对客体的认识,而是此在的本质规定。在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中,世界是相对于主体的那个客观现实对象的有机统一体。但在海德格尔此在的在世生存中,由于此在已经被提升到比主体更为基础的层面,所以与之相应,世界便不能再是外在于此在的,而是内在于此在的一种性质。海德格尔指出:“世界之为世界本身是一个生存论环节。如果我们对‘世界’作生存论的追问,那么我们绝没有离开此在分析的专题园地。‘世界’在生存论上绝非那种在本质上并不是此在的存在者的规定,而是此在本身的一种性质。”[2]86

海德格尔生存论对形而上学进行克服的方法,并不是将这种基础主义彻底毁坏,反而是掉转头来,一头扎到最“基础”的地方去。他认为,形而上学中所谓的“基础”,与真正的那个基础根本没有沾上边,基础须是在最原初的境域。于是,海德格尔便去找更深的基础,试图在更基础的层面上,通过根本上否定掉主体与客体的提法,从而回避这个问题。与形而上学割裂主体与客体关系的作法相比,这种策略从表面上看要显示出一些优势。然而,这种策略和形而上学犯了同样的错误。

一方面,世界不再具有客观独立性,而被内化为此在的一个本质规定。这样,此在的规定本身就是在世存在。此在也就取得了同世界的一种神秘的“特殊关系”,它直接来自此在在生存论上的先在的优先权。这与主体对客体的单向度的认识模式一样,是把人与世界之间无限的、复杂的关系给简单化了、片面化了。另一方面,此在虽然与世界保持着一种特殊的内在关系,而不必遭遇主体哲学的唯我论困境,但海德格尔又把此在在世存在的本质规定为“它去存在”[2]57,这表明此在根本无法脱离筹划世界的功能,它无法跨越、也不得不面对主体问题。因此,正如阿多尔诺指出的那样,此在不过是主体在德语之中的一个害羞的变种。[12]105

由于海德格尔存在的无人称性和匿名性,决定了它需要一个“主体一般”来担承。海德格尔强调,这个“主体一般”不是单个的我、你、他,不是这一群人,也不是那一群人,而是作为存在领会并能独立筹划自己将来的此在。海德格尔说,此在“这个存在者在其存在中对之有所作为的那个存在,总是我的存在……而按照此在这种向来我属的性质,言语涉及此在的时候总必须连带说出人称代名词来:‘我是’[ich bin,我存在],‘你是’[du bist,你存在]。”[2]58此在不是现实的、具体的人,而是观念性的、个体性存在的人。此在的向来我属性就已说明,存在总是我的存在,所以标明此在对于其它存在者的优先地位的正是“我在”“你在”这种主观个体性存在。但个体性也已挨过批,所以海德格尔便把单个的我、你、他,转换成了“我在”“你在”“他在”,进而再抽象为一般意义上的“此在”。此处可以看到,用此在来克服抽象的主体能动是不成功的,“所谓的对主观主义的征服是骗取的”[12]114。

在笛卡尔的我思主体、康德的先验主体、黑格尔的能动主体之中,知识的合法性来源于主体。笛卡尔从怀疑出发,通过还原推导出我思主体对于我在实体的优先性;康德“哥白尼式的革命”清楚地说明,他的先验主体为自然界立法;在黑格尔那里,客观现实则全部被纳入绝对精神运动逻辑之中。这造成一种主体对客体的绝对主义、霸权主义,成为唯我论困境的又一表现。海德格尔的“此在对于其它存在者的优先性”也同样地造成一种此在的绝对主义、霸权主义。即对其它存在事物客观地位的取消,对其他人的存在的同一化。

海德格尔宣称,此在是一种共同存在,并把共同存在标明为,此在在世存在的一个本质属性。他认为:“我实际上不是独自现成的存在,而是还有我这样的他人摆在那里”[2]153。“‘此在’这个术语表示得很清楚,这个存在者‘首先’是在与他人无涉的情形中存在着,然后它也还能‘共’他人同在。”[2]153然而,这只是宣称而已。此在共他人共同存在,实质是此在对他人存在的同一化。这种“共同”不是现实的、包含差异、矛盾的存在,乃是“此在式的共同”[2]151。“共在是每一自己的此在的一种规定性;只要他人的此在通过其世界而为一种共在开放,共同此在就标识着他人此在的特点。”[2]154这个此在式的共同,说的并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是孤立的此在性质,是此在自身构造出的与他人的抽象关系。这一点,来源于胡塞尔现象学的意向性。胡塞尔的世界整体是在意向性理论基础上逐步被奠基出来的,他人也是被奠基在自我的意向性之中,所有一切都被意向性理论之光照耀。现象学的这种同一性把一切差异、矛盾格式化了,因而也把社会历史现实抽象为空洞的理论。于是,当“现象学停留在光的世界中,这个自我独居的世界中没有作为他人的他者,对于自我来说,他人只是另一个自我,一个他我,认识它的唯一途径是同情,也就是向自身的回归。”[13]海德格尔自己的论述,也印证了此在式的共同存在骗局:“‘他人’并不等于说在我之外的全体余数,而这个我则从这全部余数中兀然特立;他人倒是我们本身多半与之无别、我们也在其中的那些人。”[2]151因此,海德格尔此在所宣称的具体性、历史性还存在于孤独主体之中。

在这里,海德格尔生存论只是要宣称把主体哲学的思维模式颠倒过来,但实际上还拘执于主体论形而上学困境之中。它不过是用另一种机制代替了主体,即此在通过揭示存在的意义来发挥自己的积极作用。此在建构了一种生存论的等级秩序:存在是最基础的、最本源的意义;此在是存在的显示,因此其处在次优的基础位置;而现实的生活世界则需要托付给此在,故而它必是处在无根的层面。于是,我们看到,海德格尔的存在之谜全部维系于此在的自我论证,此在不过是对主体主义困境的一种抽象的克服,它仍是一种主体论形而上学。此在连同他找到的更基础的存在天命一起,都拘执在它们所反对的东西之中。诚如哈贝马斯所指出的那样,因为“海德格尔并不反对建立在自我论证基础上的哲学的等级秩序,所以,他只能通过挖掘更深的基础——因而也就不稳定了——来反对基础主义。在这个意义上,存在的天命观念仍然和它通过抽象而否定的对立面联系在一起。”[14]

此在映射出形而上学之“欠缺”,同时也映射出它自身的形而上学浓彩,它是对人的抽象摹写,表现出某种少数特殊存在的优先主义、个体主义等困境。哲学须以此在为路标,走过此在,走向现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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