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强,黄 政
(1.阜阳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阜阳236037;2.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当前,学术界对地方文献的整理和研究,虽然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但仍有不少古籍尚未发掘,有待进一步研究。尹嘉宾,安徽阜阳人,晚清淮系将领,以团练起家,官至记名提督、署南阳镇总兵,著有《征剿纪略》四卷附《十阵图》一卷。该书馆藏于部分图书馆和高校,尚未有完整的校勘整理本。本文以山东省图书馆的清光绪抄本为底本,参考安徽省图书馆的清光绪刻本等,考述《征剿纪略》的成书与版本,介绍其基本内容及编撰特色,并对该书包含的皖北团练资料、太平天国史和捻军史资料、区域社会史资料、河南练军资料予以分析。
在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捻军起义的战争中,涌现出一大批官至提镇的清军将领,湘军与淮军的事迹皆备详史传。而尹嘉宾却鲜为人知,究其原因可能有二。第一,尹嘉宾支持义和团,坚决反抗外来侵略。中外议和以后,尹嘉宾遭革职。不仅国史馆没有编写他的传记,本地志书也只是将其列入“义行”部分,表彰其捐献廉银、增加学额的贡献。第二,时过境迁,尹家宅院以及尹嘉宾茔墓荡然无存,没能留下实物资料供后世学者考察。尹家宅院毁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花园口黄河决堤,尹嘉宾茔墓则毁于“文革”期间。兹据族谱、方志、清宫档案等史料,考证其字号、生卒年及家世生平。
关于尹嘉宾其人的官方记载,初见于民国《阜阳县志续编》。据载:“尹嘉宾,字乐亭。清提督,授南阳镇总兵。性豪爽,急公好义。同治元年,捐廉银两万两,加阜阳县文武学额二名,永著为例。”[1]276《阜阳县志续编》始修于民国二十四年(1935),刊印于民国三十四年(1945),由于这一时期战争频仍、政局动荡,该书的撰写非常草率且简略。相关记述,仅供参考。值得庆幸的是,同光时期编修家谱之风盛行。光绪年间,在尹嘉宾的倡导下,其族叔尹绍尹主持修撰了一部《尹氏宗谱》。民国初期,尹绍尹的侄子尹德修又进行续修。《尹氏宗谱》记载更为详细:“嘉宾,字式燕,号乐亭。花翎简放提督,统领豫省三镇练军,信阳协镇督都府,效勇巴图鲁。妻,李氏,诰封一品夫人。光绪廿五年,接任南阳总镇督都府。”[2]《尹氏宗谱》的编修较《阜阳县志续编》为早,史料价值更高,其所记载的尹嘉宾字号无疑是准确的,可证后者的错误。
《征剿纪略》卷二记载:“(咸丰)三年癸丑春,先大人会试北上,余从师读书。忽捻匪肆起,焚杀掳掠,民不聊生……余时年十七岁。”[3]卷二据此可知尹嘉宾出生于道光十七年,即公元1837 年(按虚岁算)。官方资料关于尹嘉宾的最后一次记载,见光绪二十七年(1901)河南巡抚于荫霖奏折《署南阳镇尹嘉宾革职片》,由于牵涉南阳新店教士被劫案,于荫霖建议将尹嘉宾“即行革职,仍饬留于失事地方协缉比追。如赃物不全,即勒令如数分赔,以期速结。”[4]331尹嘉宾时年65 岁。又据尹嘉宾玄孙尹建勋口述:“军门70岁生第三个儿子,小名叫古稀。”①2019 年11 月,《颍州晚报》登载《尹嘉宾为家乡科举名额捐廉银》一文,引起尹氏族人的关注。2020 年初,《颍州晚报》接到一封署名为“尹建勋”的老人来信,他自称是尹嘉宾直系玄孙,时年92岁,1948年离开家乡颍东区正午集小尹庄,现定居四川达州。他看到报道后非常激动,称还记得老辈人传下来有关尹嘉宾的故事,保留有部分史料、实物等。奈何老人方言很重,加上年老耳背,交流十分困难。2020年6月,笔者和尹氏族人一行四人赴四川达州,进行口述采访。尹嘉宾七十岁即光绪三十二年(1906)。尹家是长寿家族,排除天灾人祸等不可控因素,尹嘉宾很有可能活到民国初期。
1956年12月30日,阜阳召开第一次文物保护工作会议。参会人员徐瑞廷介绍:“尹嘉宾是南阳镇提督,墓在文峰塔前。”[5]121又据尹建勋口述:“军门死后葬于阜阳城东,东岳庙附近。”该墓毁于“文革”期间,墓碑和墓志皆不存。
《尹氏宗谱》记载:“□□世居山东枣林庄,元以前无考矣,明□□□□□□始祖东方公堂兄弟十一人,迁居颍之东乡□□□处四方,迄今十余世矣。”[2]据此可知,尹家祖籍山东兖州枣林闸,先祖于明初迁居阜阳。
皖北尚武,民风彪悍。咸丰元年(1851),尹嘉宾的父亲尹廷献考中辛亥恩科江南乡试武举人,成为时人口中的“间世名贤,吾乡硕彦”[3]卷一,提高了尹家在地方上的社会地位。尹家兄弟共四人,尹嘉宾排行第二。长兄尹尚宾是“花翎千总。咸丰十一年,攻苗不克而死。”[1]311三弟尹作宾“累功参将,副将衔。同治三年,从清僧忠王御捻光山,阵亡。”[1]312四弟尹智宾“为民国阜阳县税捐局长、第七届商会常委”②尹智宾的资料出自张卫钧《阜阳旧城考略》(未刊)第二章第二节。。由于尹廷献的武举身份,加之其办理团练得力,受到前漕运总督、钦差大臣周天爵的赏识,负责颍州东部的团练事务。尹嘉宾追随父亲,投入到团练事务中。
咸丰七年(1857),尹廷献“带勇御亳捻,阵亡”[1]309,督办安徽军务大臣胜保命尹嘉宾接办其父所部团练,并调为行营。咸丰十一年(1861),豫南捻军陈大喜联合皖北捻军苗天庆等,在汝宁府南野猪冈(今汝南城南)设下埋伏,将追击至此的河北镇总兵承惠、副将王荣烈、百顺等八千清军全部歼灭。豫南的军事形势愈发紧张,清廷“有旨命钦差选派战功卓著,久阵熟手,前往征剿”[3]卷二,尹嘉宾率皖军奉调至河南。
同治三年(1864),河南巡抚张之万奏称“信阳有三关之险,初设重镇,非战功素著、谋略兼优者不能胜任”[3]卷四,保奏尹嘉宾补授信阳协副将。僧格林沁本打算让尹嘉宾随同作战,考虑到他父亲和兄弟皆阵亡,伤又未痊愈,于是令其到任养伤,并办理防堵事宜。同治七年(1868)五月初二,李鸿章上奏为清军在山东曹县、安邱、潍县、湖北紫坪铺、江苏赣榆等地围剿赖文光的出力人员请功,请求将记名总兵、河南信阳协副将尹嘉宾等六人“以提督交军机处记名,遇有提督缺出,请旨尽先简放”[6]257。
光绪十年(1884),河南巡抚鹿传霖委命尹嘉宾“统带三镇练军,驻防汴梁”[2]。期间,尹嘉宾加强对河南三镇练军及永清各营的训练,渐成劲旅。光绪二十五年(1899)冬,南阳镇总兵武朝聘因病去世,清廷著刘永福补授总兵一职,刘永福请求暂缓赴任。于是,河南巡抚裕长保奏尹嘉宾代为署理,奏曰:
记名提督尹嘉宾久历行阵,晓畅戎机。豫省军务之始,该员即效力行间,靡役不从。曾任信阳协副将,并带队驻防南汝一带,著有战功,于南阳山川夷险,地土民情,了如指掌,以之接署南阳镇篆务,人地甚属相宜。[7]58
同年十一月初五日,尹嘉宾正式到任,迎来其军旅生涯的巅峰时刻,“谈论间犹以海峤不靖为恨”[3]卷一。此时义和团运动蓬勃发展,各省积累多年的民教矛盾一触即发。尤其是南阳靳岗,有“东方梵蒂冈”之称,是天主教在内地传播的重要基地。自靳岗建立教堂起,南阳人民与教会的斗争连年不断。尹嘉宾颇有爱国情怀,对外国人在中国的劣迹和特权深恶痛绝,早在1894 年就表达了对外国人的不信任。此时成为南阳地区反洋教斗争的支持者,“他发布一项告示,致使沙集店(译音)教堂被毁。”[8]264中外议和之后,尹嘉宾遭革职。
《征剿纪略》渐为学界所知,缘于聂崇岐将其选录入1958年出版的《捻军资料别集》。聂崇岐在书目解题中称:
尹嘉宾,安徽阜阳人。弱冠从戎,即参加镇压革命运动之战争。此书为尹氏自述,既多吹嘘之辞,复时有讹误:如东西捻军之败覆,一在同治六年冬末,一在同治七年夏末,而尹氏皆误为同治八年;又如革命将领之封号,“启王”误作“歧王”,“扶王”误作“辅王”,“遵王”误作“增王”,几无一合者,而以将张乐行之封号“沃王”,加之于反覆无常之苗沛霖,尤为大谬。[9]7
这番介绍,未予《征剿纪略》客观评价,似有智者一失之嫌。首先是论述颇欠准确,再者是史实未能辨明。总之,聂崇岐对尹嘉宾《征剿纪略》的撰写情况不甚了解,以致做出前所引述的那种介绍,这是值得商榷并需要加以纠正的。兹考核史实,论述《征剿纪略》的成书与版本、内容及特色。
关于此书的撰写时间,尹嘉宾未曾说明。但结合文本内容和实际情况,可以推知《征剿纪略》初稿草拟于同治七年(1868年)。尹嘉宾时任河南信阳协副将,又因功擢升为记名提督。是年正月,东捻军败于江苏赣榆,任柱死难。赖文光率部突围,行至扬州瓦窑铺遇敌,全军覆没,东捻军失败。六月二十八日,清军与西捻军在山东茌平南镇展开决战,西捻败灭,张宗禹归隐,捻军起义至此覆灭。国内战争的结束,为尹嘉宾创作《征剿纪略》提供了基础条件。
关于《征剿纪略》的撰写与修订过程,乔承恩在光绪十八年(1892)正月写的序中记载得比较详细:
屈幕中从事请曰:“军门立不世之勋,为国家效力,丰猷伟烈,炳若日星,似不可无以建白”。公俯如所请,因于退食之余,口授而笔录之。聊志梗概,实弗能罄厥功于万一。恩幸获登公之堂,窃尝聆公之诲,暇时取公《纪略》重加校订。惟经战既多,未免偶尔遗忘,兹复详细补缀,集成全璧。将来宣付史馆,增光国册,恩忝叨梓末,庶亦与有荣施矣。[3]卷一
清代盛行幕府制度,上自封疆专阃,下至州县长官,都会或多或少聘用一些文士,组成自己的幕僚班子。在某位幕僚的提议下,尹嘉宾决定将自己的从戎经历记述下来。尹嘉宾虽有心创作,但奈何长年征战,文化程度有限,主要是依靠自己的幕僚进行整理。同治七年(1868 年)后,尹嘉宾因事被撤销信阳协副将一职,以游击降补,没有了写作条件,《征剿纪略》的书稿也一直被搁置。对应文本内容,亦能明显看出以同治七年(1868 年)为界,叙事前详后略。
光绪十年(1884 年)十二月初四早晨,统领河南三镇练军的尹嘉宾外出感染风寒,回营后“痰逆气雍,六昼夜昏不知人,遂成怔忡之疾”[3]卷四,怔忡是心脏病中比较常见一种。意外发病后,尹嘉宾请乩求药,并回阜阳调养身体,于光绪十六年(1890)痊愈。光绪十七年(1891年)是尹嘉宾一生中最清闲的日子,他重拾书稿交给同乡晚辈乔承恩进行校订,《征剿纪略》的文本内容基本成熟。
笔者综合各种文献书目,归纳整理《征剿纪略》的版本情况,兹列于下。
第一,手稿本。手稿本是指尹嘉宾写作过程中形成的初稿和修改稿。在写作过程中,尹嘉宾曾多次以书稿示人。如光绪十九年(1893),清廷开癸巳恩科,门生雷其荣“送本集书院士子入场晋谒”[3]卷一,尹嘉宾即以书稿示之。雷其荣见到的本子,叙事从咸丰二年(1852 年)尹廷献办团练到光绪六年(1880年)“母猪窝”新堤坝完工。
第二,清抄本。清抄本是指光绪年间尹嘉宾定稿后请人或自己抄写的本子。山东省图书馆历史文献部收藏的《征剿纪略》(共四卷,文献号:O/6-0818/1)即是这类抄本。安徽师范大学图书馆收藏的《征剿纪略》(共四卷,文献号:63374-77)则是更晚的抄本。
第三,清刻本。光绪二十五年(1899)冬,白双魁读后,认为此书“肤功克奏,谋勇兼示”[3]卷一,建议尹嘉宾付梓刊行,并且为之作序(后来没有采用此序),即清刻本。安徽省图书馆历史文献部收藏的《征剿纪略》(共五卷,文献号:925.6023/1743)、1958年聂崇歧《捻军资料别集》选录的《征剿纪略》底本、1972 年台湾广文书局据之影印的《征剿纪略》(共五卷)底本都是清刻本。
第四,今抄本。今抄本包括1959 年扬州古籍书店抄本、1961年中国书店抄本。“至少在20世纪50 年代末,扬州古籍书店已经开展抄本书工作了”[10]138。扬州古籍书店挑选史料性较强、流传稀少的图书进行抄写,售于图书馆或研究机构,其底本来源于旧抄本。同时期的中国书店也进行了抄录。
《征剿纪略》全书约三万余字,共四卷附《十阵图》一卷。清抄本《征剿纪略》,书前有南阳镇标中衡游击长白双魁的《序》(1900年)。卷一由五篇序文组成,分别是门生雷其荣的《诰授振威将军简用提督赏戴花翎信阳协镇效勇巴图鲁乐亭夫子大人征剿纪略颂并序》(1893 年),雷其荣叔父、故交刘东晸的跋文《书尹乐亭军门仁兄大人征剿纪略后》(1893 年)、曾任张之洞戎幕的朱寿镛《序》(1893年)、同乡乔承恩《序》(1892年)以及尹嘉宾的自序(1900年)。
清刻本《征剿纪略》正文前共有六篇序文,分别是雷其荣《诰授振威将军简用提督赏戴花翎信阳协镇效勇巴图鲁乐亭夫子大人征剿纪略颂并序》(1893 年)、刘东晸《书尹乐亭军门仁兄大人征剿纪略后》(1893 年)、朱寿镛《序》(1893 年)、乔承恩《序》(1892年)、尹嘉宾的自序(1900年)、陈扬的跋文《书尹乐亭军门征剿纪略后》(1901年)。刻本比抄本少了白双魁序文,多出陈扬跋文。后者容易理解,陈扬于1901 年秋赴豫从军,阅读《征剿纪略》并作跋文。白双魁时任南阳镇标中衡游击长,是尹嘉宾的得力干将,也是他建议将《征剿纪略》付梓,刻本将其序文删去,令人费解。
白双魁的《序》之所以被删去,究其原因,可能与他受到惩处有关。义和团运动兴起后,引发八国联军侵华,政局动荡。南阳政坛分为两派:南阳镇总兵尹嘉宾坚决抵抗外侮,镇压教会势力,“以仇视外国人闻名。河南居民被屠杀应由他负责。他使神父阿尔让托受虐待。他发布一项告示,致使沙集店(译音)教堂被毁。”[8]264而南阳府知府傅凤飏则暗中保护洋人,“在案南阳府傅凤飏,当匪徒滋事时保护靳冈教堂。主教安西满致谢该守函称:近蒙实惠恩庇,业已化险为安。英教士孔好义致该守函亦言:民匪闹教,预有明示保护。并据安西满来函称:要案皆有头绪,实委员张守与傅守和衷其济,有以成之。是傅凤飏无仇视西人之事,有法主教、英教士函件足凭。”[11]152中外议和之后,抵抗派受到清算。尹嘉宾被革职,白双魁是尹嘉宾的部下、军令的执行者,也理应受到惩处。作为罪员,其所作序文也不便随书刊梓。
从卷二开始是正文部分,记咸丰元年(1851)至同治元年(1862)春间事。卷三记同治元年(1862)冬至同治二年(1863)春间事。卷四记同治二年(1863)秋至光绪二十六年(1900)夏间事。
根据雷其荣《诰授振威将军简用提督赏戴花翎信阳协镇效勇巴图鲁乐亭夫子大人征剿纪略颂并序》记述的内容,现在流传的本子可能有残缺脱漏之处。如颂中有“岁交辛酉,回籍省墓。张贼落刑,窜入江浦。奉调淮安,西壩防堵。会同善庆,进攻最苦。七日绝粮,米面难取。贼所弃牛,杀之作脯。贼归老巢,撤回队伍”[3]卷一。而关于这段史实的详细描述并不见于抄本和刻本。
4.编撰特色
现代编写的古籍目录书基本上都把《征剿纪略》归入“杂史类”,意在突出其内容的史料价值,即历史掌故性。然而,尹嘉宾著述此书的本意并非记事,而是谈练兵之道、带兵之法,以自身的军事实践作为来者之镜鉴,故而民国《安徽通志稿·艺文考》将其列入“兵家类”[12]278。尹嘉宾在自序中谈到了《征剿纪略》的编纂目的:
从来军旅之事,非亲历者不能知,即亲历焉,苟非身经百战、备尝艰难险阻者,知而仍多未知也……宾从戎数十年,遂将亲历招募、训练、临敌之利弊,述其颠末。[3]卷一
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本书不仅记述大小战役的过程,更对战役胜负原因加以总结,这是尹氏反思和总结作战经验的精华部分。如,咸丰十年八月,援救李昭寿:
此一役也,因陈玉成过骄,故余得全胜,一日之内,立解二城之围。所谓欺敌者必败,用兵者可不慎哉?兵家胜负即在呼吸之间。余平日统兵,于寻常操演之时,先令练心练气,使众归一,所以临敌一鼓作气,焉有不胜之理?更宜胆大心细,时时谨慎,处处留意。[3]卷二又如,同治三年正月,马山口之战:
此一役也,若非有该逆误投之信,我军犹谓贼屡败逃窜,不足介意。使该逆得以会合,则数百万之众,势必唾手而得宛南矣。我军数万人,无所用其力,虽用兵如孙武,亦难猝胜矣。若稍迟时刻,各伪王皆得聚会,重山复岭,马步势殊,众寡悬绝,勇力莫展,智巧难施,河南大局不可问矣。[3]卷四
其次,尹嘉宾十分重视军事人才的考察。他认为:“夫将之谋恃乎兵,而兵之精存乎将。”[3]卷四故而在书中常常慨叹才干过人者,但凡有之,即予记述。例如营官程尚文,尹嘉宾便给予高度评价:
此人为余第一得力之员,彬彬若儒生,居则温柔寡言,进则无战不胜,谋勇兼全,真将才也。[3]卷四
程尚文战死后,尹嘉宾十分伤感和惋惜,不禁感叹:
程尚文已死,余悲伤不已,如失左右手,军中少此一人,进无所恃,劲旅转为弱卒。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诚至言也。然非亲身临敌者,不知良将之难得也。[3]卷四
此外,书中还收录了一些军事文论。比如,在光绪二十三年(1897)部分,录有尹氏所撰的一篇论军事的文章,该文的起因是“瞻近时军营之中,洋人器械颇行用之,究属不安”[3]卷四,提出“自今以后,专用中华器械。”[3]卷四该文还对军队的战力结构提出发展建议:
以九十五营为率,合四万二千五百人为五军,前军马队十营,后军马队十营,合五千人。左右中三步队,均各二十五营,合三万七千五百人。此五军者,合设大总统一员,督理全局,自统中军。其余前后左右,各设分统一员。前后营马队,每员统十营。左右两军,每员统二十五营,每营设营官一,哨官五。以次相属,和衷共济,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即可以震慑华夷,潜消反侧矣。[3]卷四
《征剿纪略》所载作者亲历见闻之史料,具有校史、补史的独特价值。尤其是记载清军与捻军、太平军作战的相关事迹十分详实,将其应用于史实的考证中,可以订正某些谬误,这对晚清史、皖北及河南地方史的研究不无裨益。
皖北是捻军活动的中心区域。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后,皖北的捻军有了更大的发展。太平天国北伐后,太平军和捻军进一步结合,极大地动摇了清朝的统治。从咸丰三年(1853)开始,咸丰帝大规模地任命团练大臣,倡导地方团练自保。
在阜阳,地方政府除了调遣官军加紧剿捕,亦将团练作为镇压捻军、巩固统治的重要力量。颍州郡城中,“知府才宇和、知县史久恩,设团练总局于城内昭忠祠,以著名城绅喻中秀、宁大经、邢倬云、宁若煊等司其事。”[1]170颍东以尹廷献、尹嘉宾父子为练总,颍西以倪淑、倪德龄兄弟为练总,其余大小团练不计其数。然而阜阳团练资料极为稀少,以至于后世无法弄清当时的具体情况。张研等人在《19世纪中期中国双重统治格局的演变》一书中,认为漕运总督周天爵侧重防剿而“未在皖北实地办团”[13]238。而尹嘉宾则在《征剿纪略》中叙述了父亲尹廷献奉周天爵之命“督办东方团练”[3]卷二,以及自己带练勇作战的经过。《十阵图》还附有《创办团练要略》一文,这是关于阜阳团练最直接的资料。尹嘉宾介绍了办团练的基本流程:“择一公正有乡望者为正团总,其四乡中亦酌派有乡望者为大旗长,大旗长再择数人为小旗长。”按户抽丁,分为内外二团,作战时“内团当前,外团继后,同心协力。”[14]
关于苗沛霖创建私人武装的时间,学界一直是众说纷纭。大致包括咸丰三年[15]180、咸丰四年至五年[16]12、咸丰五年[17]1067、咸丰六年[18]138四种说法。对于此事,《征剿纪略》的记载颇有不同。尹廷献中武举后,回乡拜见周天爵,周氏即“言及颍属及各处土匪骚扰,又兼苗沛霖私立十二营”[3]卷二。雷其荣又在《乐亭夫子大人征剿纪略颂》中陈述:“咸丰壬子(1852),盗贼蜂起,廷献孝廉,家居井里,是为封翁,首倡义举,设立乡团,保护桑梓”[3]卷一。可见,苗沛霖最早在咸丰二年(1852)就在军事上有所举措,此后力量不断壮大,游离于官匪之间,成为重要的割据势力。
(民国)《安徽通志稿》“太平军兵争期内皖省府州县经过兵事年月表”,关于太平军途经阜阳县的年月是空白,其编写的时候没有查到相关资料。尹嘉宾《征剿纪略》记载得很清楚,“(咸丰)四年甲寅春,三月十二日,长发大股数十万人,自南京来,欲攻颍州府城……”[3]卷二。
咸丰十一年(1861)至同治元年(1862),苗沛霖与捻军张乐行、太平军马融和部联合攻打颍州。尹嘉宾仅仅在鲁家店一带打援,却用相当长的篇幅介绍了颍州城内的防守。为后世了解颍州保卫战,提供了一手资料。
署抚帅贾驻扎城内,谕城绅亓毓珍、傅麟瑞、程凤三、陈之钰、连文绮等,前赴直省,请兵援颍,以胜帅与苗沛霖有师生之分,非此不能抚苗,非抚苗无以剿匪。诸绅在直,守候四越月,随胜帅营到颍,而城围已三月矣。赖有贾抚帅调度有方,于城之四关,各派员弁守圩。捻逆百计攻围,竟得安堵。其南关圩,为参将梁士绅、城绅邢倬云、宁继勤等协助焉;东关寨,为游击李安邦、城绅宁大经、程凤三等协办焉;西关圩,为副将衔署颍州营游击范文英、城绅刘开诚、唐寅章等附之;北门之西北关,尤为吃紧,派总兵衔副将马升守之,城绅时恒茂、王蓉镜等助焉。东北关,特派陕营游击李璋防守,城绅赵联奎等附焉。所最关紧者,捻匪攻城首以地道为先务,而可开地道者,亦惟东北关耳。[3]卷二
诸如张宗禹、赖文光这些捻军首领的结局书中也着重记述。赖文光是太平军著名将领、后期捻军统帅,同治六年(1867)兵败于扬州瓦窑铺。十二月二十七日,李鸿章奏呈《搜捕余匪赖逆正法折》,详细汇报赖文光在扬州被俘、处斩的情形。关于赖文光之死,《征剿纪略》的记载与其他史书都不同。
发逆赖文光,在江苏海州一带为官军所逼,会大雾迷径,误入海港,潮已落,故不知为海也。及潮上时,则四面之水已深数丈矣。天方晴,官军齐至,擒斩净尽,赖逆投海而死,获其尸戮之。[3]卷四
意即赖文光投海自杀,官军只得到他的尸体。尹嘉宾时任河南信阳协副将,参与对赖文光部的防堵,并时刻关注前线战况,相关资讯是比较准确的。虽然尹嘉宾没有赴扬州,但在赖文光死后,清廷“仍照上年克复金陵,擒获伪忠王李秀成之例,……传首被扰各地方,以昭炯戒……”[19]189,从情理上来说,作为信阳协副将的尹嘉宾得知的消息理应是赖文光就擒后被杀,但尹嘉宾没有这么记载,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此外,罗尔纲、罗文起辑录《太平天国散佚文献勾沉录》“陕西河南地区战事”部分辑录了《征剿纪略》所记“扶王信误投”一事,亦是近世史料所独见。
安徽省阜阳市太和县有一条西淝河的支流,叫老母猪港(俗称“母猪窝”),水患特别严重。“母猪窝”一旦发水,对颍州郡城危害最大。因皖豫两地民众意见不一,“屡涉大讼,终无定章”[3]卷四。从光绪五年(1879)开始,尹嘉宾着手为“母猪窝”重修堤坝。
余亲见署理陈州府知府阎西峰云:“此堤不修,终必成祸。”彼此议定。余回省见中丞,再三商酌,并言:“旧堤修好我情愿与堤西民村,修堤以护之,并用颍州公项,不用河南分文,使其免受水患,彼此可以息讼矣。”请先札饬陈州府查勘可否修堤,阎太守遂即禀复可修,且言:“如修好,堤东数百里,乃可永免水患。”中丞又屡经费难筹,余云:“颍属已经捐资,勿庸河南筹款。”中丞乃札水利局司道妥议,回禀堤在河南,不可动安徽经费。余不允,往返会议三次,皆详决不可用外省之款。其所以然者,因旧堤系上蔡人民偷毁,自干责惩,理应赔修,故不能用颍州经费也。余乃允从,即请兴工,委署陈州府知府阎,特授陈州府吴仲饴督工。六年正月,觅夫数千人兴工。四月二十九日,工竣,两太守会报堤工完竣。[3]卷四
尹嘉宾利用自己在河南为官的优势,与河南巡抚涂宗瀛、陈州府知府阎西峰协商多次,最终议定用河南经费治理,促成“母猪窝”堤坝的重修。
同治初年,清政府为整顿绿营,仿照湘、淮军营制编练“练军”。同治十二年(1873),河南巡抚钱鼎铭建立河南练军,在下辖三镇(河北镇、归德镇、南阳镇)中抽调精锐,严加训练。考虑到南阳镇“界连皖楚,营务较烦”[20]368,决定练军步队由总兵赵鸿举管带,练军马队由副将尹嘉宾管带。同治十三年(1874)正月初八,李鸿章书函尹嘉宾,对其“迭获著名要犯”[21]7给与高度评价。光绪十年(1884)五月初一,河南巡抚鹿传霖提拔尹嘉宾统带河南三镇练军。
蒙前河南抚提部院鹿具奏,以该提督久在河南军营剿匪,身经百战,于南路地利情形尤为熟悉,请留河南,藉资臂助,于巡防深有裨益。二月十七日,承准军机大臣奉旨著照所请钦此。鹿中丞喜曰:“若文武皆能如此认真,何患地方不安谧乎!”五月初一日。余由河北晋省,谒见中丞,共谈军务,无不契合,乃调三镇练军,并招募永清各营,归余总统,在省操练,且谓同寅曰:“吾托乐亭操练兵丁,将来必大可靠也。”揄扬诚太过矣,而余更觉谨慎不遑云。十月间,因法逆滋事,边防吃紧,余统带调省三镇练军,及永清各营,驻扎宋门关,督饬操防,渐成劲旅。[3]卷四
绿营的裁汰改编和练军的创建是晚清兵制改革的重要组成部分,尹嘉宾最早参与河南练军筹建,并一度主导河南三镇练军的编练。《征剿纪略》的相关记载,为后人了解河南练军提供了直接的资料来源。
尹嘉宾由团练起家,先后担任河南信阳协副将、统领河南三镇练军、署理河南南阳镇总兵,在从军之余著《征剿纪略》四卷附《十阵图》一卷。《征剿纪略》书稿经过同乡晚辈乔承恩的校订,文本内容基本成熟。《征剿纪略》共有手稿本、清抄本、清刻本、今抄本四种版本,抄本和刻本的内容略有不同。尹嘉宾写作此书的本意是谈练兵之道与带兵之法,以自身的军事实践作为来者之镜鉴。同时,是书记载他于咸丰、同治年间在阜阳办团练并率军在淮河南北与太平军、捻军作战经历,述及各战役之具体过程,有一定史料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