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娱乐至死》到《网络至死》:“新”媒体与大众生活时代

2021-01-14 00:37曾庆江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兹曼娱乐时代

曾庆江

(苏州大学 传媒学院,江苏 苏州215123)

一、 讨论的前提

当前,以移动终端为代表的新媒体对我们生活的时代产生深远的影响。我们在追寻所谓“新媒体”的同时,“新媒体”可能又会在很短时间内被推到传统媒体大本营,如此说来,“新媒体”之“新”,实在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如同很多年前,电视对于报纸和广播来说,是一种“新”媒体;而现在相对于传统的报纸、广播、电视,网络媒体则成了“新”媒体。

20世纪80年代,美国传播学者尼尔·波兹曼和现在的我们一样,担忧着新媒体对当时生活产生的巨大冲击。不过,在波兹曼眼中,“新媒体”自然不是网络媒体(他所处的时代自然还无法让他预测20年后一个更新的“新媒体”对时代产生的更为猛烈的冲击),而是电视。那个时候电视已经诞生了将近60年,但其对生活的本质性影响才刚刚开始。波兹曼[1]不无担忧地表述了电视作为“新”媒体对他所处的时代产生的冲击,这集中体现在他的代表性作品《娱乐至死》(1)美国传播学者尼尔·波兹曼的《娱乐至死》最开始由英国企鹅出版公司于1986年出版,在中国大陆最开始为章艳翻译,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于2009年出版,中信出版集团2015年出版的也为章艳译本。在章艳之前,中国台湾猫头鹰出版社已经于2007年推出蔡承志译本。中。《娱乐至死》这本书被译介到中国大陆后,产生了强烈而持续的反响。有意思的是,人们在接受波兹曼观点的同时,似乎对这本书的标题“娱乐至死”更感兴趣,甚至用它来点评当下媒体发展现状,以表达自己不无愤激的担忧。更有甚者,不少人并没有通读《娱乐至死》一书,只是对书名望文生义式的认同,并进而将其置换乃至等同于“娱乐致死”。从这个层面上看,《娱乐至死》在中国实在是有些被夸大。

相比较而言,同样是谈论“新媒体”对大众生活时代产生的重大冲击,施尔玛赫的《网络至死:如何在喧嚣的互联网时代重获我们的创造力和思维力》[2](2)德国媒体人弗兰克·施尔玛赫的《网络至死:如何在喧嚣的互联网时代重获我们的创造力和思维力》2009年在德国由兰登书屋出版。为简洁起见,本文将其简称为《网络至死》。就显得落寞很多。《娱乐至死》在翻译引进之后,多次再版重印,但是《网络至死》却问津者少。面对大致相同的问题,两本书却有着迥然不同的命运,这恐怕不光是两者之间观点的不尽一致而获得的读者响应不一样,更是两位作者在中国的知名度不一样而导致的后果。还需要说明的是,《网络至死》的翻译者在书名上一定程度直接套用了在中国业已产生较大影响的“娱乐至死”这个词语,多少有点“标题党”搭车的嫌疑(3)据中文译本的版权页显示,《网络至死》的原书名为Payback,Frank Schirrmacher著。。抛开这个简单的问题暂且不论,面对大致相同的现象或者问题,两位作者在观点上是否存在一致性或者交锋性?我们在比较阅读的基础上进行大致分析,以便更加深入地思考“新”媒体与大众生活时代的关联。

二、 《娱乐至死》与《网络至死》的共性

《娱乐至死》和《网络至死》虽然所处的时代不同,所面对的对象也不同,但是它们却共同指向同一个问题,那就是“新”媒体如何影响了大众生活时代。从这个层面上看,两者有相当多的共性。

(一)趋向性认知——“新”媒体的影响无可抵挡

波兹曼面对的是电视对大众产生的影响,施尔玛赫则面对的是网络媒体对大众产生的影响,但是他们有着共同的趋向性认知,也就是认为作为“新”媒体的电视或者网络对时代的影响简直是无可抵挡。这个问题可以说如同一个魔咒,在过去曾经影响着人们,当下影响着人们,在未来还将影响着人们。一代又一代人持续思考着这一问题,但是最终却可能像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在推动那块巨石一样。

1.波兹曼:电视正把我们的文化转变成娱乐业的广阔舞台

为了论证电视对人类社会(美国)的本质性影响,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首先从电报和摄影术开始谈起。在他看来,相比传统的印刷时代,电报和摄影术对人类世界的冲击已经足够大。电报摧毁了关于信息的原有定义,并赋予公众话语一种崭新的含义。而“在电报时代之前,信息-行动比基本是平衡的”[1]63。而作为摄影术的直接呈现者的照片,则“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成为电报式新闻的绝好补充”,“为‘今日新闻’创造了一个表面的语境,而‘今日新闻’反过来又为照片提供了语境”[1]68。尽管如此,“摄影术和电报并不是一锤击倒了印刷文化的大厦”,因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加入电子对话的每一种媒介,都步步紧随电报和摄影术,并且在表现形式上有过之而无不及”[1]70。这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电视。“电视为电报和摄影术提供了最有力的表现形式,把图像和瞬息时刻的结合发挥到了危险的完美境界”[1]70,它“是新认识论的指挥中心”[1]71。更可怕的是,“电视正把我们的文化转变成娱乐业的广阔舞台”[1]72。

电视究竟是如何改变我们的生活,进而把“我们的文化转变成娱乐业的广阔舞台”?波兹曼进而以电视对政治的影响、对公共信息的影响以及对教育的影响三个方面进行了深入的剖析。

在谈到媒体与政治的关系时,波兹曼说:“回顾18世纪和19世纪的美国,我们随处可以感觉到铅字的共鸣,尤其是它和各种公众表达方式之间的那种无法理清的关系。”[1]57但是电视改变了这一切,因为“电视包容了话语的所有的形式”[1]81。在这种情况下,波兹曼不无愤激地说,“自由世界的领导人是电视时代的人民选择的”[1]85,“在娱乐业和形象政治的时代里,政治话语不仅舍弃了思想,而且还舍弃了历史”[1]117。波兹曼虽然没有明确说明电视是对民主政治的破坏,但是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其次,波兹曼还谈到电视时代对公共信息的本质性影响。在先前,大众获得公共信息是通过阅读来实现的,“阅读为他们和外部世界的联系提供了纽带,同时也帮助他们形成了对于世界的认识”[1]57。但是电视时代完全改变了这一切,甚至导致了“报道的事件和事实的关系充其量就像剧情和戏剧的关系一样”[1]89。“电视通过创造出一种可以被称为‘假信息’的种类改变了‘得到消息’的含义”,因此“美国人成为西方世界得到最多娱乐却得到最少信息的人”[1]92。

其三,波兹曼的深刻还在于他揭示了电视对教育产生的影响。在他看来,电视让教学变成一种娱乐活动,“传统的教室在电视机前的一片笑声中黯然退出了我们的生活”[1]123。波兹曼认为,“一个人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是学习的方法”[1]124,很可惜的是,“电视成功地战胜了学校里的课程,甚至几乎消灭了学校里的课程”[1]125。电视时代让孩子们接受了一种观念:“学习是一种娱乐方式,或者更准确地说,任何值得学习的东西都可以采用娱乐的方式出现,而且必须这样。”[1]131

在此基础上,波兹曼总结说,当“文化成为一场滑稽戏”的时候,只能导致“文化精神枯萎”[1]132,这无疑把电视对人类生活时代的危害上升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2.施尔玛赫:网络时代,人类的异化呈现新表征和新形态

在《网络至死》这本书中,施尔玛赫给我们展示了信息爆炸“改变我们的记忆、注意力和心理能力,以及我们的大脑发生的物理改变”,这种状况“只有在工业革命期间人们的肌肉组织和身体上的改变可以与之比拟”[2]9,实在让人惊悚。

首先是“信息不断地吞食注意力”[2]9。网络时代“信息瀑布”[2]160占用了人们大量时间,“信息是免费的,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为此不需要付出任何的代价”[2]18。施尔玛赫特地借用了曾经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赫伯特·西蒙的观点来说明,“信息是需要耗费注意力的,信息的洪流带来的可能是注意力贫乏的浪潮”[2]18,“我们的注意力已经匮乏到一定的程度,它甚至都无法满足我们自己的私人生活,更不用说提供给所有的新信息”[2]9。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可能被卷入“顺应潮流主义”,进而形成“旅鼠效应”,也就是形成“在团体中盲目跟随的行为”[2]162。

其次是人的记忆力被消磨。由于人类太过于依赖通过电脑来建构对外界社会的联系,“我们的一些神经元甚至已经陷入提前退休的状态”[2]35。我们的“短时记忆”已经非常混乱,“每当短信铃声或者电子邮件的提示音响起的时候,就是我们被操控并失去控制的时刻”[2]49,“我们失去控制的真相就在于记忆的空白点”[2]51。施尔玛赫还引用网络评论的话说:“如果有一天Google不复存在了,我的生活将会变成怎么样?”[2]21可以说,正是因为人们太过于依赖网络,或者受到网络的干扰,使得记忆力大大衰退。

其三是人的创造力被抑制。电脑是人工智能的一种体现,而网络则是人工智能的集合体,所以“电脑不仅减少了我们的决定权,它们还会根据我们曾经在虚拟的数字空间里做出的回答提出新的问题”[2]57。“信息的增长速度已经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并且还在不断地扩张,也许用不了多久,一整套的帮助程序就会产生,它们完全可以代替我们脑中的神经网络。”[2]58电脑代替了人脑,人脑对电脑形成依赖之后,创造力就大大被抑制乃至降低了,因为在人类生活中,“电脑并不是一个媒介,它是一个演员”[2]59,“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思考’的观众,看着电脑思考,并听从于它们的权威”[2]61。

其四是人的阅读能力被扼杀。网络给人们阅读带来很大的便捷性,比如可以随时随地进行阅读,一些不太容易找到的图书、文献、资料也可以借助网络轻而易举地获取,但是网络时代的阅读和传统的阅读实在不是一回事。“阅读不仅是一种技术性的活动,不仅是一种精神过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也是对于大脑的指令和驯化。”[2]24阅读生理学的权威玛雅内·沃尔夫认为:“阅读最核心的秘密就在于可以让读者的大脑获得自由思考的时间,而这种思考所得远远超过他们在阅读之前所拥有的知识。”[2]25但是网络阅读让我们失去了“自由思考的时间”,从而陷入“头脑短路的境地”:“我们扫描书本,这样电脑可以阅读它们,而不是为了让人们阅读它们。”[2]158

面对网络给人带来的异化,施尔玛赫很无奈地说:“只要我们允许自己被机器驱使,我们就会惨败无疑。错过信息的恐惧和消费每一条信息的压力会将我们吞噬。……几乎在每个领域,我们都服从于机器的权威统治。”[2]10“电脑就像小型的机器管家一样,慢慢地削弱着我们大脑的功能。我们天真地以为它们像受虐狂一样执行着我们的所有指令,而事实上,它们才是骨子里的施虐者。”[2]59

(二)本质性认知——负面评价中的悲天悯人情怀

对于新媒体对社会以及时代的影响,无论是波兹曼还是施尔玛赫,对其本质性认知都是负面的。但是,他们并不是只是停留在现象的批判上,更是通过现状、现象的批判传达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这才是《娱乐至死》和《网络至死》两本书的根本性价值之所在。

波兹曼在分析了电视对时代民主政治、公共信息、学校教育等产生的本质性影响之后,非常沉重地写道:“如果一个民族分心于繁杂琐事,如果文化生活被重新定义为娱乐的周而复始,如果严肃的公众对话变成了幼稚的婴儿语言,总而言之,如果人民蜕化为被动的受众,而一切公共事务形同杂耍,那么这个民族就会发现自己危在旦夕,文化灭亡的命运就在劫难逃。”[1]132在波兹曼眼中,因为人类进入了“电视娱乐时代”,英国小说家奥尔德斯·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的预言是无可避免的:“人们感到痛苦的不是他们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考。”[1]138人们深受电视娱乐时代的负面影响,身处其中而不自知,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施尔玛赫开篇就给我们描述让人无所适从的个人生活:“每天都忙于管理生活的各种信息往来……并且一直处于某种焦虑之中,害怕错失重要的信息。假如没有Google的话,我免不了会出各种洋相……”“如果我明天和网络或者电脑脱离关系的话,这可不仅仅是离开某种信息提供者这么简单的事情,它更是我社会关系的终结,这一结果将会使我非常痛苦。”[2]3然而,施尔玛赫也不是仅仅担当一个批判者的角色,他更主要的目的是在提醒人们,“如何在喧嚣的互联网时代重获我们的创造力和思维力”,这才是写作这本书的根本性出发点。所以,作者描述的“网络至死”绝不是危言耸听,人类为机器、网络所异化已经不是简单的玩笑,而是深入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精神之中的世界难题。“正是人编制了电脑程序,而电脑程序又将人性的弱点通过连接起整个世界的网络传播和放大。正是这种互相制约的关系导致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危机。”[2]42

(三)缅怀性情结——过去的总是美丽的,值得追忆的

虽然波兹曼和施尔玛赫所处的时代有一些差别,《娱乐至死》和《网络至死》两本书的写作年代也不同(比如一个处于电视非常强盛的年代,一个则处于网络铺天盖地的时代),两个人所从事的工作也不同(前者是学者,从事传媒研究,并完成了媒介环境学派的建制工作;后者是媒体工作者,并偏好社会学的思考和著述),但是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对已经过去的时代充满了无限的缅怀性,而这更体现了因新媒体冲击而造成的现时代的无奈。波兹曼和施尔玛赫的缅怀性情结带有浓厚的文化保守主义和技术保守主义色彩。而正因为这种保守主义色彩,越发使得这种面对“新”媒体而产生的缅怀性的难能可贵。

相比“娱乐业时代”,波兹曼把过去两个世纪由印刷机统治的时代称为“阐释时代”。“阐释是一种思想的模式,一种学习的方法,一种表达的途径。所有成熟话语所拥有的特征,都被偏爱阐释的印刷术发扬光大:富有逻辑的复杂思维,高度的理性和秩序,对于自相矛盾的憎恶,超常的冷静和客观以及等待受众反应的耐心。”“两个世纪以来,美国人用白纸黑字来表明态度、表达思想、制定法律、销售商品、创造文学和宣扬宗教。这一切都是通过印刷术实现的,也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美国才得以跻身于世界优秀文明之林。”[1]58但是,由于受到“交通和通讯可以彼此脱离,空间不再是限制信息传播的、不可避免的障碍”[1]59这一新观念的冲击,“阐释年代”只能逐渐逝去,人类开始进入“娱乐业时代”。波兹曼在描述和追忆印刷术统治美国的时代时,的确温情款款,充满缅怀:“对于这些人来说,阅读为他们和外部世界的联系提供了纽带,同时也帮助他们形成了对于世界的认识。书本一行一行、一页一页地把这个世界展示出来。在书本里,这个世界是严肃的,人们依据理性生活,通过富有逻辑的批评和其他方式不断地完善自己。”[3]57

施尔玛赫显然比波兹曼要现代得多,因为他不仅生活在互联网时代,而且还是一个资深的媒体人。从本质上讲,他更应当是“新”媒体时代的受益者,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的思考,更不妨碍他对逝去时代的追忆和缅怀。为了更好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施尔玛赫特地援引了哈佛大学心理学家艾伦·朗格所进行的“逆时针方向实验”,将人们还原到1959年的世界。在这里——“人们变得更加健康,因为他们的大脑使信息从属于自己。在这个时间旅行中,没有什么信息紧迫到让人们必须去追逐,因为一切都发生过,而一切却又是新的”[2]151。“当我们不把自己的生活依赖于统计数据,我们可以更好地提出质疑。统计数据并不只是数据表格:它们与每一条我们认为有意义的信息都有关。”[2]152但是,“逆时针方向实验”只能停留在实验层面,人类只能处于“视角转换的无能”之中,其主要原因“是对于丧失控制的害怕。要与自己的不安做斗争,我们需要的是完美的控制电脑,以及它们对我们的打扰”[2]153,所以现时代的人们只能处于“多任务处理”的“信息焦虑症”中无可逃避。

(四)面对未来——人的主观能动性依然能发挥重要作用

《娱乐至死》和《网络至死》虽然不是诞生在同一个时代,但是他们面临的却是相同性质的问题,这使得他们在面对未来时也体现出一定的趋同性:虽然“新”媒体对人类世界的冲击是无可抵挡的,但是人类却也不至于听之任之而无所适从,只要发挥主观能动性,还是能够有所为,不至于完全失去信心。

由于电视是技术推动的产物,波兹曼认为,如果“不能意识到技术必然会带来社会变迁,还在坚持技术是中性的,仍然认为技术始终是文化的朋友”[1]134,实在是太过愚蠢。“通过立法限制电视播出的时间,以此来弱化电视在大众生活中发挥的作用”[1]135很显然是不现实的,那么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依然在于个体的人的主观能动性——“问题不在于我们看什么电视,问题在于我们在看电视。要想解决问题,我们必须找到我们怎样看电视的方法”[1]136,“只有深刻而持久地意识到信息的结构和效应,消除对媒介的神秘感,我们才有可能对电视,或电脑,或任何其他媒介获得某种程度的控制。”[1]137至于如何培养这种媒介意识,当然属于另外一个话题了。

施尔玛赫面对的情况其实远比波兹曼更加复杂,因为“我们当下所经历的对新技术的精神上的和身体上的过度依赖,仅仅是在适应这种新的智能的过程中的生理疼痛”[2]10,未来可能会更加复杂。面对这种情况,人类也不需要过度悲观,因为“在网络和数字技术中,依然潜藏着巨大的机遇”:“现存系统的完美只在我们允许自己不完美的情况下才能帮助我们。我们拥有电脑欠缺并羡慕的特质:创造力、宽容和沉着。”[2]10“我们必须做出选择,即忽略某些信息而选择另一些,因此某种程度的自我控制是十分必要的。”[2]130既然人类有着“创造力、宽容和沉着”的秉性,面对新技术的围剿,在“喧嚣的互联网时代”,“重获我们的创造力和思维力”就不是问题了。

三、 《娱乐至死》和《网络至死》的不同

《娱乐至死》和《网络至死》两本书的作者经历和身份不同,所面临的具体时代也有较大差异,再加上美国和德国两个国家的人文传统也有着明显的差异性,这使得《娱乐至死》和《网络至死》在主体风格、问题的针对性、功能定位以及应对效果方面均存在较大的不同。分析两者之间的不同,更有利于我们进一步思考“新”媒体对当下时代产生的本质性影响。

(一)主体风格:中世纪挽歌/未来主义色彩

作为媒介环境派的中坚式人物,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一书的开篇就提出“媒介即隐喻”的命题,列举了种种因为“新”媒体而导致的不正常现象:“政治家原本可以表现才干和驾驭能力的领域已经从智慧变成了化妆术”,“商品的质量和用途在展示商品的技巧面前似乎是无足轻重的”[1]6,“上帝偏待的是那些拥有能够娱乐他人的才能和技巧的人”[1]7随着时间的推移,“电视已经成为社会和文化领域的一面镜子……电视的认识论已经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它建立起来的躲躲猫世界在我们眼里已经不再显得陌生”[1]72。尽管波兹曼也意识到“每一种思想的新工具的诞生都会达到某种平衡,有得必有失”[1]26,但是依然认为,“400年来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印刷术利大于弊。我们现代人对于智力的理解大多来自印刷文字”[1]27,而对于作为现代文明标志之一的电视等“新”媒体,却予以了毫不客气的批驳,因此带有浓厚的中世纪挽歌色彩:那可真是一个让人无限怀念的时代啊——“随着印刷术退至我们文化的边缘以及电视占据了文化的中心,公众话语的严肃性、明确性和价值都出现了危险的退步”[1]27。当然,挽歌并不是一味泥古,波兹曼也认同:“对于同种景况下可能出现的好处,我们也应该保持坦诚的态度。”[1]27

如同《网络至死》一书内容简介所说的,“我们也许已经晓悟,但也许并未察觉,我们正陷入空前的‘网络统治一切’的危机之中,就像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中忧虑的那样,人们会渐渐爱上压迫,崇拜那些使他们丧失思考能力的技术,而现在这技术等同于网络”[2]勒口内容简介,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所以在开篇作者就说自己的大脑“已经落伍了”,“已经无法适应这个时代的脑力需求了”[2]3。但是,施尔玛赫却并不排斥这个“喧嚣的时代”,只是想在这个时代“重获我们的创造力和思维力”,因为,“我们要关心的是,在吃了太多的巧克力饼干之后该做些什么,在得到太多芜杂繁复的信息之后该做些什么”[2]139。“电脑并不能够成为信息、人类的思维进程或是效率的最终判定者。最重要的人类行为方式的特征是无法预先计算的。”[2]175“学校必须将电脑作为工具来配备,让学生们不仅使用它,而且必须对其进行思考。”[2]176从这个意义上讲,施尔玛赫认为网络对时代虽然造成足够的冲击,但是只要人类将网络放置在合理的位置上,就不会有问题,即便以后情况更复杂也是如此,因为任何时候人的主体地位不能丧失,这实在是一种未来主义的思维。

(二)思考视角:媒体问题/社会问题

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虽然具有中世纪挽歌风格,但是他也知道“娱乐业时代”是不可阻挡的。他思考更多的,其实是媒体问题,也就是媒体应当如何干预这个社会、推动这个社会。在波兹曼眼中,美国之所以能够跻身于“世界优秀文明之林”,就是因为印刷术的功能。在后来的电报、摄影术却打破了这一状况,使得“阐释时代”一去不复返,而电视却更是等而下之,让人类全面进入“娱乐业时代”。电视一统天下的局面自然是不可阻挡,“看电视”是不可避免的,关键是“找到我们怎样看电视的方法”。有了电视也不是可怕到什么程度,关键是人类应当如何完成电视媒体的定位问题,或者说电视人应当通过电视向民众传达什么。这实在是媒体人需要思考的。

在施尔玛赫眼中,电脑当然不是一个媒体,更应当是一种新的媒介形式,它通过网络来“传播和放大”,因此对社会的方方面面产生本质性的冲动。他所论述的问题,无论是注意力被吞噬,还是记忆力被消磨,无论是创造力被压抑,还是阅读能力被扼杀,其实都是社会问题。同一般的网络时代受益者不同,施尔玛赫保持了更加警醒的头脑,所以我们在阅读《网络至死》的时候,往往会为作者幽默而轻松的文笔会心一笑,同时在会心一笑的同时,我们也会扪心自问:在数字化时代,我们人类将何去何从。

(三)功能定位:控诉书/警世书

由于有着中世纪的缅怀情结,再加上波兹曼有着深厚的人文社会科学功底,他更能够明白“印刷机统治下”的时代的稳固性,很好地传承了知识,彰显了民主,构建了信息与行动之间的平衡性……但是这个时代一去而不复返。因为电视所导致的“娱乐业时代”对现代民主、公共信息、学校教育造成了足够的冲击,甚至让它们只能徒具其表。从这个层面上讲,电视对当下时代的负面影响可谓是“罄竹难书”。尽管波兹曼也知道“娱乐业时代”无可阻挡,但是他依然要声嘶力竭地提醒人们这一本质事实,娱乐固然不可阻挡,但是娱乐也应当有底线,“娱乐至死”最终只能导致“文化精神枯萎”。《娱乐至死》的封面上赫然印着波兹曼的深深担忧:“我们将毁于我们所热爱的东西!”在目录前面,波兹曼再次痛心疾首地说:“人们由于享乐失去了自由!”如此看来,《娱乐至死》实在是一个精彩有力却又重要得让人无可辩驳的控诉书!

相比较而言,施尔玛赫更多的揭示了网络对人们日常生活产生的本质性影响。无论是注意力被吞噬,还是记忆力被消磨,无论是创造力被抑制,还是阅读能力被扼杀,其实都是人类在网络时代的一种自我迷失。网络时代不光“给图书出版、报纸、电视和音乐工业带来了压力”[2]9,更主要会导致人类主体的丧失:“我们的思想会逐渐散逸,逃离我们内在的自我,依附在电脑键盘上。”[2]10然而,施尔玛赫也明白“电脑永远不会投降”(4)施尔玛赫引用微软前CTO纳森·梅尔沃德的话。,当然,“人永远不会死机”[2]扉页,因此,“人脑”和“电脑”的战斗还得继续下去,这种警示性是我们必须具备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施尔玛赫带有未来主义色彩的思维具有相当的积极性和主动性,我们自然可以将这本《网络至死》看成是警世书。

(四)应对之策:理想愿景/本质探源

既然“新”媒体对我们所处的时代已经造成如此大的冲击,我们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地融入这个时代,更不可能完全被电视所代表的“娱乐业时代”和网络时代所左右,只有有所作为,这些“新”媒体才能在人类的可控范围内。因此,波兹曼和施尔玛赫针对“娱乐至死”和“网络至死”现象分别提出自己的应对之策。

波兹曼在无限缅怀以印刷术为代表的“阐释时代”的同时,很无奈地感知到以电视为代表的“娱乐业时代”的无可阻挡,因此也只能很勉强地认识到,“通过立法限制电视播出的时间,以此来弱化电视在大众生活中发挥的作用”很显然是不现实的,“问题不在于我们看什么电视,问题在于我们在看电视。要想解决问题,我们必须找到我们怎样看电视的方法。”“只有深刻而持久地意识到信息的结构和效应,消除对媒介的神秘感,我们才有可能对电视,或电脑,或任何其他媒介获得某种程度的控制。”[1]137我们无法阻挡电视所代表的“娱乐业时代”的到来以至蔓延,唯一能做的改变我们“看电视的方法”,建构起健康的媒介意识。至于如何建构起这个媒介意识,如何“深刻而持久地意识到信息的结构和效应”,波兹曼并没有明说,或者说他自己可能也不太清楚,因此,这个应对之策,只不过是无奈下的理想愿景罢了。

作为资深媒体人,施尔玛赫的“入世”情怀显然要比波兹曼深得多。他深深地感知到网络给人们带来巨大福利的同时,也带来诸多被动。当然,这个被动性本质上并不是网络的原因,而在于人类在网络面前如何自处的问题。在《网络至死》,施尔玛赫分成两个层次来思考问题,也就是这本书的两个部分,前者为“为什么我们要做我们不想做的事情?”后者为“我们该如何重新控制自己的思想?”都是追问式的,却又不是“天问”,而是非常接地气的反思之问。人类之所以做“不想做的事情”是网络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困惑,“今天由于计算机互联网我们赢得了新的社会生活空间”,“将来工具即计算机会再一次地改变人类”[2]121。面对这种情况,人的主动性再次被提出。如同中国古代文论中的经典命题“六经注我”和“我注六经”,施尔玛赫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我注六经”:“这里不是要煽动反对电脑技术。在信息社会没有选择余地只能发展技术,而这个社会几乎每两年就大变模样也是我们这代人所经历的最激动人心的过程。因此我们必须牢牢抓住主动适应的机会,绝不能被动地被改造。”[2]125因为“我们拥有电脑欠缺并羡慕的特质:创造力、宽容和沉着”,所以“喧嚣的互联网时代重获我们的创造力和思维力”绝对不是问题。这自然是信心满满的本质性探源了。

四、 结论或者问题的开始

以上文字繁复,而且大量援引了《娱乐至死》和《网络至死》的原话,使得我们不免有文抄公之嫌疑。我们之所以甘愿冒“文抄公”之天下大不韪,其实是想探讨两个问题:其一,在“新”媒体时代,我们究竟应当如何应对?其二,《娱乐至死》和《网络至死》在当下中国语境下折射出的价值与意义。

波兹曼和施尔玛赫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但都面临同样的问题,即“新”媒体对时代造成本质性的冲击。因此循着波兹曼和施尔玛赫的足迹,结合我们生活的时代,去反思“新”媒体和大众生活时代的关系非常有必要,尽管“让媒介承担某种社会责任或者社区责任,很是不合时宜”[3]2。无论媒体如何更新换代,让媒体为人类所用,为人类所控,都是必须的(这其实是个科技伦理问题)。人类在科学技术面前,任何时候都必须坚守自身的主体性地位,因此将以科学技术为基本前提的“新”媒体(或者媒介)放在恰当的位置非常重要。澳大利亚传播学者格雷姆·特纳对媒介的认知是非常精准到位的:“在绝大多数模式下,媒介都被视为一种中介或一个运送者,而不是作为一种激发意识形态的力量在运作”,“我们倾向于不把媒介视为一种原动力,不将其视为作者,而将其视为只不过是文化身份的中介者”[3]19。因此,关键问题不是在于“新”媒体对大众生活时代产生多大的冲击,而是我们需要应时代之需,将媒体放置在什么样的位置。

波兹曼看到的电视带来的无可抵挡的“娱乐业时代”,但是却没有能够认清大众对电视媒体功能定位的偏差,因此只能以控诉和缅怀的姿态表明自己的观点,最终也只能是无奈地认为需要“改变看电视的方法”,实在是于事无补,于世无补。但是他的努力依然对我们有着非常重要的参考作用,因为“对文化表示关注和忧虑的人”,适当的保守姿态更有利于文化的传承。

施尔玛赫显然比波兹曼走得要远。他其实是满怀欣喜地迎接了网络时代的到来,却又深刻地意识到网络时代给人类带来的诸多苦恼,因此强调人的主体性地位,“创造力、宽容和沉着”是应对之策,所以在未来“依然潜藏着巨大的机遇”[2]10。这自然应当成为人类应对“新”媒体的不二法宝。因此德国的媒体对《网络至死》这本书推崇有加,比如《南德意志报》认为它是“数字时代的一部诊断书”;《时代周刊》(德国)认为施尔玛赫尝试着“分析和解释”互联网给人类带来的“困境”,最终能够“使我们的心灵重新获得独立和自由”;德国的《焦点》杂志也说“以严谨和科学的方式,展开了一场对于人类社会未来的探讨”[2]封底。因此,我们应当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新”媒体对大众生活时代的冲击,同时也有信心来接纳更“新”的“新媒体”。担忧是有必要的,恐惧则不需要。

再看第二个问题。虽然有人将尼尔·波兹曼视为北美媒介环境派的代表性人物(认为他完成了学派的学科建制),但是学术界其实对《娱乐至死》评价并不太高,因为充其量算是一本通俗性的学术读物。在我国以翻译西方传播理论而著称的深圳大学教授何道宽先生翻译了媒介环境派的大量著作,却对波兹曼基本“视而不见”,各种版本的传播学教材也对波兹曼只字不提或者一笔带过,这种状况应当和西方对波茨曼的基本评价认知大致一致。但是,《娱乐至死》在中国却有着非常多的拥趸,是一部知名度相当高的书,因此,《网络至死》紧随其后,连书名都是“搭车”套用。不仅于此,《网络至死》在包装推介上也离不开《娱乐至死》,在这本书的封面上赫然印着这样的话语:“娱乐尚未至死,网络至死的危机已然闪现,《娱乐至死》之后,最震撼人心的媒介经典。”[1]封面一部在西方出版也不过几年的著作,居然在中国被目为“媒介经典”,很显然是不合适的,但是这却显示了部分国人对这两部书的推崇程度。我们如此说,虽然不是为了否定《娱乐至死》和《网络至死》的价值(之所以耗费大量篇幅对其进行比较阅读,实际上就是彰显它们的价值),但是还是认为它们有些“名过其实”。这种现象是值得思考的。

长期以来,中国有着“文以载道”的传统,从“诗言志”到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然后经过宋朝大儒周敦颐的阐释得以完善定型。这种传统自然使得“娱乐”“狂欢”很难进入主流认可的价值取向和美学范畴,更不可能登大雅之堂。而对“娱乐”“狂欢”进行批驳往往能够得到持重而保守的国人的认同。《娱乐至死》和《网络至死》面对的电视和网络问题,其实某种程度上就是“娱乐”和“狂欢”的载体,波兹曼和施尔玛赫对其“至死”的趋势进行批判自然与国人心理暗合,看来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中外皆同。

但是,这样说来颇有些沉重。因为中国几千年奉行的“文以载道”的教化传统在最近几十年已经逐渐坍塌,如今国人已经能够很从容面对电视媒体的娱乐功能,也能够接受网络的狂欢精神。所以,《娱乐至死》和《网络至死》在国内被追捧,只是在表面上与中国的“文以载道”传统观念暗合,并不一定代表着当下的价值取向。笔者在小型调查中发现,其实谈论“娱乐至死”的大多数人并没有认真通读过波兹曼的这本“名著”《娱乐至死》,更遑论后来“搭车”而来的《网络至死》!大众热议的“娱乐至死”和“网络至死”只不过人们望文生义借用了这两个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而已,并没有接近波兹曼和施尔玛赫在原著中的本质性观点,甚至相去甚远。这中间折射出的问题才更值得深思。在“新”媒体的冲击下,大众生活越来越丰富,资料、文献的获取越来越方便,但是静下心来认真研究者却越来越少,如此的人文社科研究成果,其价值几何?“新”媒体时代对所谓的精英知识分子的冲击,才是致命的!当精英集体溃逃或者随波逐流,这才是最可怕的!在“新”媒体时代,精英知识分子应当如何恪守自己的“精英”立场,真正领引人类精神走向,才是时代最需要的。因此,在这个我们想得出结论的话题“‘新’媒体与大众生活的时代”中,真正的话题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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