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天衡
古时文人用墨讲究,虽明有程君房、方于鲁,清初继有曹素功、胡开文、詹大有、汪节庵等著名墨铺,所产墨品种甚多,然不少文人还是从形制、色泽、文词,乃至应酬、馈赠诸方面有自己的设想和要求,故公私委托定制墨锭者也是彼时盛行的风尚。
此乐老堂即出生于康熙年间的文士孙珩,历雍乾二朝,在他85岁己亥年(1779)时所定制之袖珍墨。记得“文革”中荣宝斋在国外办藏品展,图录中刊此墨两锭,记忆犹存。不数年,一青年人称家有古墨,登门造访,即此品也,共计40余锭,以50元一批全收,部分赠友朋,部分自研用,尚蓄八锭。又说老话了:“文革”前乾隆墨颇珍贵,一锭之价与吴缶庐一楹联相当,今则字贵而墨贱,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1960年7月酷夏,慈母突然离世,接到电报,部队准假,返沪奔丧。当时为抓紧上路,急赶长途汽车由温州抵金华,近9小时,再购火车票回沪,但最早的一班火车也得等4个小时。无聊排遣,街市闲逛,见一旧货店,久未擦抹的玻璃橱里隐约有方旧砚,类宋元间物,宿墨厚积,不明石材,店员称价1元5角。我见门面前有水龙头,要求能否让我洗净后再定,当时是军人上街,孩子叫“解放军叔叔好”连敬礼都来不及的年代,见我穿一身海军装,店员很客气地称可。然因积墨太久,又泡又洗,整整个把小时方看清是上品对眉子歙砚。特别的是,古眉子砚皆成横向,而此砚则为竖行,乃石材所囿,故有此例外。旋购下捎回上海。也正是用这方新购入的古砚,第一回研墨恭敬地写下了花圈上“母亲大人千古”的挽签。呜呼,60年前的往事,犹在眼前。
艾叶绿是一种出身极神秘的石种。说它明代与田黄、白芙蓉并列寿山三宝,而自明至今,在寿山境内从未发现其坑口与矿脉,古来所产之呈绿色的如月尾绿、绿若通、善伯绿等,色及石质皆大别于艾叶绿。也有老辈称产于辽宁,也无石品可佐证。产地不明,色泽碧醇,存世量少,未见新出,拿炒家的话说,石虽好,量太小,炒不起来。故而如今与金灿灿的田黄相比,堪称没落的望族子弟。
此为典型的清中期艾叶绿,与翡翠有得一比,为晚清六家徐三庚所刻,艾石石性涩且坚,益见徐氏骄人的用刀技艺。1983年白廉仁弟赠我。时并有赵次闲刻印多方要见赠,我说你作为印人,应该手里有些名家印刻,学而时习之。4年前,来美术馆看到包括此印在内的一批捐给国家的印玺,他说:“老师,你当时把我的印都收下来多好,那些印后来都被我散失了。”
唐人写经是唐代专门从事书写的经生留下的佛典墨迹。它的珍贵度,以约1900年莫高窟藏经洞的被发现为一道界线。在此之前,如有一截唐人写经,可是稀奇到令人咋舌。如历史上流传到清末的一页残片写经,藏家皆视为珍宝,赵之谦一众大家在其前后又是画又是题,羡慕加妒忌,两情交织,赞不绝口,恨不能为己所得。这段经后来到了温州方节庵手里,遂取堂号为“唐经室”,因得到宝贝理当炫耀。
但自藏经洞打开,数万件唐及更早的经卷涌出,不乏整卷的,更有署以年号的,这先前视为拱璧的也变得相对平凡起来。前几年见到唐经室这本册页的拍卖,拍到好几千万,说来有趣,真值钱的并不是那段唱主角的经页,而是贵在原先作为配角,在前后书画题记的那群人物身上了。这也许是唐经室主人,乃至那些“啦啦队”人员都匪夷所思的。
此处的唐人写经(共五段残经),1995年自拍卖行得来,价3300元。诚然,收藏写经得小心,日本人在唐代即学用毛笔书写经文,若对中国的唐经书写缺乏认识,那么就难免买鹿当马骑了。
刘墉号石庵。在清乾嘉时期以书法名于世。史有翁(方纲)、刘(石庵)、梁(山舟)、王(文治)四大家之称。这四家,如今市民都只知道这刘罗锅,可见民间文学、电视媒体的力量之大。遥想在明代,吴门几大家沈周、祝枝山、文徵明、仇十洲都是实至名归的大家,唐寅单凭苏州说书先生捏造了一段“唐伯虎点秋香”,便闹到家喻户晓,名扬四海,把其他名家给挤兑了几百年。
但话得说回来,刘氏的法书在那四家中,是最具个性和风貌的,也是创新的。历来书法忌点画肥厚,常被讥为“墨猪”,而刘氏偏朝这路上走。然而,他妙在粗壮圆润、墨丰且黑,而不虚脱臃肿,读他的字,无论大小,都像推铅球的结实运动健将,绝不会错认作精神萎靡的肥胖症患者。知难而为,把握适度,卓然而立,这可是常人学不了也学不到的本事。
我凭自己浅薄的经验,书画的鉴定最关键是品审一根线条。年轻时随稚柳师去浙博库房,王涌泉先生提调些书画请谢师审定。在未见署名时,师见到一枝一叶,或是一根线条,即已报出作者,十不离九,言无虚发,足见目光如炬。这也说明线条是一个书画家的指纹,或是人脸,因人而异,是牟利者最难伪造的一环。所以,从鉴定学的角度证明:在任何时候,书画的笔墨都不等于零,而且是重中之重。世上万物除了算术题一减一等于零,非正即负,非优即差,非进则退,决无等于零的事情。“笔墨等于零”是个伪命题。
诚然一个作家的笔墨线条,也有时段的嬗变。此外,也受材质的影响,如纸帛如生熟宣有差别,此外采用朱砂或金粉也会有所不同。这些在鉴别笔墨时,也需注意。
此墨扇为缶翁作,已被揭裱,出现在1994年的拍场上,人多言假,而不知金粉作书画,笔墨易粗润故,所作必小别于寻常,以3000元低价拿下。
此嵌螺钿黑漆香几,造型精巧,线条可人,品相一等,细工精作,大件镶嵌,下承托泥板,周身满纹,当属明代佳品。儿子无极访古得于东京。护几的木箱内存有100多年前日本明治时的票据,价980元日币,相等于今天60元人民币。时儿子在东京留学,嘱其考订980元日币在当时的可比价值,乃知当时的这一价格,竟然可以在东京都里购买一幢房子。而如今在东京购一房,少则八千万日元,约合人民币近五百万,货币贬值如雪崩。生存不能不讲钱,而世上最不值钱的恰恰是钱,古今中外同例。故为我等在如今太平盛世,有闲钱当收藏些艺术品,提供了一个有说服力、有魅力的例证。倘使不是购入此香几,那么在今天的东京,只够吃一碗拉面了。
王个簃先生是吴昌硕先生的高弟。能寓居在缶庐家里学本事,得其真传的仅此一人,凭这一点就足可傲人了。但自我从1962年相识,1978年入画院,被尊称为“个老”的他,素来慈眉善目,轻声细语,从未见过一丝的“傲”气。即使常趋他府上请益,他总是讲你作品的好处,即使有批评的意见,也是转了几个弯委婉地表达,不心细的常会把它错当作表扬呢,尽是慈母般的心肠。
记得“文革”乍起,师辈们胆颤心惊。我胆大,去画院探望他们,在桃江路上与他相遇,一顶压低的帽子,一片大口罩,低头缓行。我一眼认出,兴奋地叫了一声:个老!只见他眼神紧张,转瞬,他方始脱下口罩,漏出了一丝笑意,心定了下来。似乎知道我不是狭路相逢来揪斗他的42年前的这一幕,至今清晰如昨。个老前后送过我几件佳作,皆为花卉,他的山水画的是罕见,尤其是画在瓷盘上,这是他与林风眠、唐云、朱屺瞻先生由上海友谊商店组织去景德镇采风时所作。约15年前从此店内库购得。奇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