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七绝《早梅》诗作者及其异文考正

2021-01-13 19:48贾文丰
河南牧业经济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全唐诗七绝春雪

贾文丰

〔郑州工商学院 督导室,河南 郑州 451400〕

早梅,作为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植物,为历代文人所吟咏,于唐代尤甚。中华书局1980年版《全唐诗》,收录以“早梅”命名的诗篇即有71首之多。有孟浩然五言古诗《早梅》[1]1629,柳宗元五言古诗《早梅》[1]3952,朱庆馀五言律诗《早梅》[1]5889,熊皎五言律诗《早梅》[1]8410,齐己五言律诗《早梅》[1]9528,罗邺七律《早梅》[1]7513。七绝《早梅》诗两首,一为刘元载妻《早梅》(一作观梅女仙诗)[1]9018,另一首即是我们要考正的作者两属(一为张谓,一为戎昱)且诗句有异文的《早梅》。

《全唐诗》由清翰林院侍讲彭定求等人于康熙四十四年三月十九日,奉康熙之命编撰,康熙四十六年十月初一日书成,康熙欣然为之作序:

朕兹发内府所有全唐诗,命诸词臣,合《唐音统签》诸编,参互校勘,搜补缺遗,略去初、盛、中、晚之名,一依时代分置次第。其人有通籍登朝岁月可考者,以岁月先后为断;无可考者,则援据诗中所咏之事,与所同时之人系焉。得诗四万八千九百馀首,凡二千二百馀人,厘为九百卷。于是唐三百年诗人之菁华,咸采撷荟萃于一编之内,亦可云大备矣。夫诗盈数万,格调各殊,溯其学问本原,虽悉有师承指授,而其精思独悟,不屑为苟同者,皆能殚其才力所至,沿寻风雅,以卓然自成其家。又其甚者,宁为幽僻奇谲,杂出于变风变雅之外,而绝不致有蹈袭剽窃之弊,是则唐人深造极诣之能事也。学者问途于此,探珠于渊海,选才于邓林,博收约守,而不自失其性情之正,则真能善学唐人者矣。岂其漫无持择,泛求优孟之形似者,可以语诗也哉。[1]5-6

此书于乾隆年间收入《四库全书》。其权威性及在海内外影响之大,自不待言。

然而,《全唐诗》的错讹之处也是不容置疑的,尽管后人几经校订,但仍存在一定的缺失之处。中华书局1980年版《全唐诗》卷一百九十七载:

张谓,字正言,河南人。天宝二年登进士第。乾元中,为尚书郎。大历间,官至礼部侍郎,三典贡举。诗一卷。”[1]2015又“《早梅》: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谿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一作冬)雪未销。”[1]2023

卷二百七十又有:

戎昱,荆南人。登进士第。卫伯玉镇荆南,辟为从事。建中中,为辰、虔二州刺史。集五卷。今编诗一卷。”[1]3006又“《早梅》: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应缘(一作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一作冬)雪未销。”[1]3009

这里要说明的是,以上引文原为竖排转化为横排,其繁体字和标点符号都进行了转换,而其异文的小括号为笔者所加。

在《全唐诗》中,如有相异处,一般要用“一作”注明,而这里却将一首七绝《早梅》诗的作者两属,且无任何附注,这不能不说是《全唐诗》的瑕疵。在有清一代,关于这首唐七绝《早梅》诗的作者,不仅《全唐诗》有此失误,其他著作中也出现署名混乱的问题。我们且看文渊阁《四库全书》载有此诗的几部清代书籍又是如何署作者之名的。

清徐倬《御定全唐诗录》卷十九,[2]清张英、王士祯等《御定渊鉴类函》卷四百载七绝《早梅》,[3]清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三十《词七蕃锦集》引“一树寒梅白玉条”[4]诗句时,其作者均署为张谓。而清张玉书、陈廷敬等《御定佩文斋咏物诗选》卷二百九十七,[5]清汪灏、张逸少等《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卷二十三《花谱》,[6]清玄烨(康熙)《御选唐诗》卷三十二“补编”,[7]4清郑方坤《五代诗话》卷八元方回《瀛奎律髓》所载七绝《早梅》,[8]其作者则均署为戎昱。

宋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卷十七载:“《早梅》: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应缘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消。”[9]却将此诗署于卢纶名下。也就是说,这首七绝《早梅》诗的作者已有三属现象。

关于这首诗的异文现象,往往是手民传抄失误所致,抑或是后人不尊重作者想当然改之。这里暂且不论。

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唐诗鉴赏辞典》,收录戎昱《移家别湖上亭》《咏史》《桂州腊夜》三首诗,[10]344-345收录张谓《同王敬君湘中有怀》《题长安壁主人》《早梅》三首。[10]361-362直接将此《早梅》诗署于张谓名下,无任何附加说明。《唐诗鉴赏辞典》“前言”说,该著“为文学鉴赏辞典系列的第一部。选收唐诗名篇 1105篇,由萧涤非、程千帆、马茂元、周汝昌、周振甫、霍松林等古典文学专家撰写赏析文章”。1986年,《唐诗鉴赏辞典》荣获全国优秀畅销书奖,其权威性和传播之广是不言而喻的。这首署名张谓的七绝《早梅》诗又选进了教育科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的小学六年级语文(上册),其影响之大,可想而知。

当今学者著文涉及此诗,书法家书写此诗,以及诸多媒体等载及此诗时,就笔者视力所及,其作者署名无一不是张谓。七绝《早梅》的作者问题似成定论。然事实究竟如何?实有考正之必要。

一、关于唐七绝《早梅》诗作者

按宋范成大《范村梅谱》,梅花有十二种:江梅(又名直脚梅、野梅)、早梅、官城梅、消梅、古梅、重叶梅、绿萼梅、百叶缃梅(也名黄香梅、千叶香梅)、红梅、鸳鸯梅、蜡梅、名檀香梅。“早梅花,胜直脚梅,吴中春晩,二月始烂漫,独此品于冬至前已开,故得早名。钱塘湖上亦有一种,尤开早。”[11]因而,我们说,唐七绝《早梅》诗,无论作者为何人,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首诗创作于江南区域。

那么,一诗作者三属,必有一真二伪。大抵评价其诗文,须要知其人,所谓知人论世。下面我们对张谓、戎昱、卢纶三人的行迹作一简单考察,试图从中找出一二端倪。

1.张谓、戎昱、卢纶行迹

张谓,《旧唐书》《新唐书》无传。而元辛文房《唐才子传》有其传,再据傅璇琮先生的校笺,将其行迹简述如下:

张谓(生卒年不详),字正言,河内(治今河南沁阳市)人。唐玄宗天宝二年(743),进士及第(按《唐诗纪事》)。少读书嵩山,清才拔萃,泛览流观,不屈于权势。自矜奇骨,必谈笑封侯。二十四岁受辟,从戎营、朔十载,亭障间稍立功勋。曾任潭州刺史。累官为礼部侍郎。性嗜酒,简淡,乐意湖山。工诗,格度严密,语致精深,多击节之音。今有集传于世。[12]137

傅璇琮先生又有《唐代诗人丛考·张谓考》:“张谓,新旧《唐书》无传;他的诗文《新唐书·艺文志》以及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也都未著录。殷璠《河岳英灵集》载张谓诗六首,但其评语只论他的诗,没有一字涉及他的事迹:‘谓《代北州老翁答》及《湖中对酒行》,并在物情之外,但众人未曾说耳,亦何必历遐远,探古迹,然后始为冥搜。’这几句话,也说得很玄虚,不知其何所指。除此之外,现存唐人所选唐诗,就未见张谓的诗作和有关他的记载了。”[13]192

又“《全唐诗》卷一九七载张谓诗共四十首,当然不是张谓诗的全部,如前面所引怀素草书四句,就未见全篇。另外,即使在这四十首中,也并非都是张谓的作品,而是羼杂了其他人的诗篇。如《早春陪崔中丞浣花溪宴得暄字》……现在《全唐诗》中所编张谓的诗,既有漏略,也有赝作,应当细心的辨析。”[13]207-208

戎昱,《旧唐书》无传,《新唐书》卷六十《艺文志》:“《戎昱集》五卷。”下有附注:“卫伯玉镇荆南,从事,后为辰州、虔州二刺史。”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三有其传。现援引如下:

昱,荆南人。美风度,能谈。少举进士不第,乃放游名都。虽贫士而轩昂,气不消沮。爱湖湘山水,来客。时李昌夔廉察桂林,寓官舍,月夜闻邻居行吟之音清丽,迟明访之,乃昱也。即延为幕宾,待之甚厚。崔中丞亦在湖南,爱之,有女国色,欲以妻昱,而不喜其姓戎,能改则订议。昱闻之,以诗谢云:“千金未必能移姓,一诺从来许杀身。”自谓李大夫恩私至深,无任感激。初事颜平原,尝佐其征南幕,亦累荐之。卫伯玉镇荆南,辟为从事。历虔州刺史。

至德中,以罪谪为辰州刺史。后客剑南,寄家陇西数载。

宪宗时,边烽累急,大臣议和亲。上曰:“比闻一诗人姓名稍僻者为谁?”宰相对以冷朝阳、包子虚,皆非。帝举其诗,对曰:“戎昱也。”上曰:“尝记其《咏史》云:‘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貎,便拟静沙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因笑曰:“魏绛何其懦也!此人如在,可与武陵桃花源,足称其清咏。”士林荣之。

昱诗在盛唐,格气稍劣,中间有绝似晚作。然风流绮丽,不亏政化,当时赏音,喧传翰苑,固不诬矣。有集今传。[14]

傅璇琮先生《唐代诗人丛考·戎昱考》道:“对于这样一位诗人,新旧《唐书》并没有为之立传。《新唐书·艺文志》丁部集著录戎昱诗五卷……至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三戎昱小传,记载他的事迹增多了,而且还颇具传奇性,有些还被后来的研究者所援引,其实是错误甚多。”[13]340

“又《新唐书·艺文志》著录戎昱诗五卷,《全唐诗》卷二七〇编录其诗一卷。但其中也杂有别人的作品,如《同辛兖州巢父卢副端岳相思献酬之作因纾归怀兼呈辛魏二院长杨长宁》《抚州处士湖泛舟送北回两指此南昌县查溪兰若别》二诗,即见于戴叔伦诗(《全唐诗》卷二七四),应为戴作。戴叔伦另有《暮春游长沙东湖赠辛兖州巢父》二首(《全唐诗》同上卷),与辛巢父本来有交往,且戴诗诗题中作‘卢副端’,戎作‘虚副端’,显误。”[13]356-357

卢纶,《新唐书》卷二百三《文艺下》有传。《旧唐书》虽没有单独为卢纶立传,但在其子卢简辞传中,述其事甚详(见后晋刘昫《旧唐书》卷一百六十三《卢简辞传》)。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四有其传。援引如下:

纶字允言,河中人。避天宝乱,来客鄱阳。大历初,数举进士不入第。元载素赏重,取其文进之,补阌乡尉。累迁检校户部郎中,监察御史。称疾去。浑瑊镇河中,就家礼起为元帅判官。初舅韦渠牟得幸德宗,因表其才,召见禁中,帝有所作,辄赓和。至是,帝忽问渠牟:“卢纶、李益何在?”对曰:“纶从浑瑊在河中。”诏令驿召之,会卒。

纶与吉中孚、韩翃、耿湋、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夏侯审、李端,联藻文林,银黄相望,且同臭味,契分俱深,时号大历十才子。唐之文体,至此一变矣。

纶所作特胜,不减盛时,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文宗雅爱其诗,问宰相:“纶没后,文章几何?亦有子否?”李德裕对:“纶四子皆擢进士,仕在台阁。”帝遣中使悉索其巾笥,得诗五百首进之。有别业在终南山中。集十卷,今传。[12]11

傅璇琮先生《唐代诗人丛考·卢纶考》道:“他之所以由长安远赴鄱阳,可能其外家,即其舅氏家此时在鄱阳一带居住。因此‘奉亲避地于鄱阳’(《旧唐书·卢简辞传》)。他在鄱阳住了不少年,大约在永泰及大历初765—766又曾往长安应举。《旧唐书·卢简辞传》说他在鄱阳时‘与郡人吉中孚为林泉之游’。卢纶在《纶与吉侍郎中孚……》的长诗中也说:‘因浮襄江流,远寄鄱阳城。鄱阳富学徒,诮我无营。谕以诗礼义,勖随宾荐名。’可见他与吉中孚早年就有交往。”[13]475

从张谓、戎昱、卢纶三人的籍贯看,张谓是河内(治今河南沁阳市)人,戎昱是荆南(治今湖北省荆州市江陵县)人,卢纶是河中蒲(治今山西省永济市)人。也就是说,只有戎昱是江南人,且长期在江南为官。但从张谓、卢纶二人的行迹看,都有生活在江南的履历。就其行迹而论,我们说,三人都有创作七绝《早梅》诗的可能。

傅璇琮先生《唐代诗人丛考》的《张谓考》[13]192-208《戎昱考》[13]336-357《卢纶考》[13]469-492,虽论述甚为周详,但遗憾的是,均未涉及七绝《早梅》诗。

既然从有限的三人行迹史料中,不能确定七绝《早梅》诗的作者究竟为何人,那么我们不妨追根溯源,看看清代以前的文献刊载该诗是如何署名的。

2.古籍文献关于唐七绝《早梅》诗的刊载情况

就文渊阁《四库全书》所收录书籍的情况来看,载有唐七绝《早梅》诗的书籍自宋代始见。为了说明问题,我们不妨将其胪列如下。

宋李昉等《文苑英华》卷三百二十二:“《官舍早梅》(张谓):堦下双梅树,春来画不成。晩时花未(一作易)落,阴处叶难生。摘子防人到,攀枝畏鸟惊。风光先占得,桃李莫相轻。《早梅》(戎昱):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不知(绝句时选作应缘)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一作冬)雪未销。”[15]此处将张谓《官舍早梅》诗与戎昱《早梅》诗并列而载,说明在宋初,戎昱《早梅》诗虽有异文出现,但未出现作者两属问题。

宋王安石《唐百家诗选》卷五载有戎昱十六首诗,其中第九首为:“《早梅》: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应缘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消。”[16]此载无异文。

宋陈景沂《全芳备祖前集》卷一:“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春路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消(戎昱)。”[17]23

宋陈起《江湖小集》卷二十所载李龏《梅花衲》集句有:“一树寒梅白玉条,风魂雪魄去难招。三年枕上吴中路,先到王城第一桥。(戎昱、栖白、苏子瞻、张武子。)”[18]24-25

宋陈起《江湖小集》卷八载释绍嵩《江浙纪行集句诗》有:“一树寒梅白玉条,傍岩隈石韵萧萧。诗孱无柰陈桥月,月照清香太易消。(戎昱、王昌龄、陈克、皮日休。)”[18]5-6

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后集》卷二十八:“戎昱《梅》: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消。”[19]

宋佚名《锦绣万花谷后集》卷三十八:“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野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消(出戎昱)。”[20]

以上宋人著作,无不将七绝《早梅》诗的作者署作戎昱。

遍览宋人著作,惟有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卷十七将七绝《早梅》诗作者署为卢纶。按洪迈《万首唐人绝句》所载,七绝《早梅》《采莲曲》《塞上曲》《征人归乡》《宿湘江》《戏赠张使君》《题宋玉亭》《公安贾明府》《过商山》《早春雪中》《秋月二首》《云安阻雨》《霁雪》《槿花》《湖南春日二首》《移家别湖上亭》《送零陵妓》《过东平军》《塞下曲》《湘南曲》《旅次寄湖南张郎中》等22首诗,[21]均为戎昱诗作。《万首唐人绝句》是怎样一部著作呢?文渊阁《四库全书》《〈万首唐人绝句〉提要》阐释得清楚:“《万首唐人绝句》一百卷,宋洪迈编。迈有《容斋随笔》,已著录。迈于淳熙间,录唐五七言绝句五千四百首进御,后复补辑得满万首为百卷。绍熙三年上之。是时,降勅褒嘉,有‘选择甚精,备见博洽’之谕。陈振孙《书录解题》,谓其中多采宋人诗,如李九龄、郭震、滕白、王嵒、王初之属。其尤不深考者,为梁何逊。刘克庄《后村诗话》,亦谓其但取唐人文集杂说,抄类成书,非必有所去取。盖当时琐屑摭拾,以足万首之数,其不能精审,势所必然,无怪后人之排诋……是书原本一百卷。每卷以百首为率。今考书中有一卷而百馀首者,有一卷而不及百首者。又七言原缺第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五言原缺第十七、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共九卷无可校补。今亦仍之焉。”[22]此处疏漏,应属作者“不能精审”或残缺而误。这也许是彭定求等《全唐诗》不采取七绝《早梅》诗的作者为卢纶的主要原因。《四库全书》所收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即为残卷,虽不足论之,亦为《四库全书》一失。

文渊阁《四库全书》,元、明时期的书籍载有七绝《早梅》诗的,仅有两部。

一是元方回《瀛奎律髓》。其卷二十:“王荆公选唐百家诗,梅花仅有五首。五言律仅有韩致光一首五言,绝句一首。王适云:‘忽见寒梅树,开花汉水滨。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亦佳句也,七言绝句二首。戎昱云:‘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邨落傍溪桥。应缘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消。’”[23]其引用王安石《唐百家诗选》,尽管将“迥临邨路傍溪桥”的“邨路”作“邨落”,但署名仍是戎昱。

另一是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其卷四十六“盛唐十五”:“张谓(字正言,河南人)……《早梅》:一树寒梅白玉条,廻临村路傍谿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消。”[24]21-22一树而“廻临村路”于义不通,“廻”与“迴”同,此处应为与“迥”形近而误。

又,《石仓历代诗选》卷五十四“中唐八”:“戎昱(荆南人)……《早梅》: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应缘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销。”[24]12-13一书中前后两处七绝《早梅》,文字虽稍异,但总体上看还是同一首诗。

在文渊阁《四库全书》中,一首七绝《早梅》诗作者两属现象始见于《石仓历代诗选》。这里我们不妨大胆推测,曹学佺在编撰《石仓历代诗选》时,曾参考《文苑英华》,因《文苑英华》将“《官舍早梅》(张谓)”与“《早梅》(戎昱)”前后并列而载,是曹看错行列导致张冠李戴的低级错误。无论怎么说,唐七绝《早梅》诗的作者两属,就文渊阁《四库全书》来看,曹学佺为“始作俑”者,进而导致清代编撰者未加辨正、以讹传讹的现象。

《全唐诗》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编纂而成,而康熙《御选唐诗》为康熙五十二年(1713)编纂而成。可以说,《御选唐诗》以《全唐诗》为底本精选而成。而七绝《早梅》,《御选唐诗》卷三十二“补编”载作:“戎昱《早梅》: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应缘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消。”[7]4其中虽有陈廷敬等人的注释,但未有异文。这与王安石《唐百家诗选》卷五所载七绝《早梅》诗完全相同,非但作者没有两属,且无任何异文。编纂此书的缘由和目的,康熙在《御选唐诗序》说得明白:“朕万几余暇,留意篇什,广搜博采。已刻《全唐诗》集而自曩昔披览,尝取其尤者汇为一编。古风近体各以类相从,计三十二卷。盖讨索贵于详备,而用以吟咏性情则当挹其精华,而潄其芳润。每当临朝听政,巡行狝狩之余,展卷留连,未尝不悠然而有得也。因命儒臣依次编注。朕亲加考订,一字一句必溯其源流,条分缕析。其有征引讹误及脱漏者,随谕改定。逾岁告成,因付开雕,以示后学。”[7]3-4

论证至此,我们可以肯定,七绝《早梅》诗作者不是张谓、卢纶,而是戎昱。

二、戎昱诗名及其七绝《早梅》诗的影响

七绝《早梅》诗的作者戎昱并非等闲之辈。其诗不仅对后世有较大的影响,而且他在盛唐末至晚唐初期便以诗扬名于天下。

唐孟棨《本事诗》载:“韩晋公镇浙西,戎昱为部内刺史(失州名)。郡有酒妓善歌,色亦烂妙,昱情属甚厚。浙西乐将闻其能,白晋公召置籍中。昱不敢留,饯于湖上,为歌词以赠之,且曰:‘至彼令歌,必首唱是词。’既至,韩为开筵,自持杯命歌送之,遂唱戎词曲。既终,韩问曰:‘戎使君于汝寄情耶?’悚然起立曰:‘然。’泪下随言。韩令更衣待命席上,为之忧危,韩召乐将责曰:‘戎使君,名士,留情郡妓,何故不知?’而召置之,成余之过。乃十笞之,命妓与百缣,实时归之。其词曰:‘好去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25]韩晋公,即韩滉,工书画,贞元元年(785),官检校左仆射同平章事,可谓一代名士。其对戎昱以“名士”相许,尊重有加,不仅让我们领略了一代“名士”戎昱的风流趣事,也可看出当时士大夫对其诗歌才华的服膺和褒赏。

又唐范摅《云谿友议》卷下:“宪宗皇帝朝,以北师频侵边境,大臣奏议,古者和亲之有五利,而日无千金之费。上曰:‘比闻有一卿能为诗,而姓氏稍僻,是谁?’宰相对曰:‘恐是包子虚、冷朝阳。’皆不是也。上遂吟曰:‘山上青松陌上尘,云泥岂合得相亲?世路尽嫌良马瘦,唯君不弃卧龙贫。千金未必能移姓,一诺从来许杀身。莫道书生无感激,寸心还是报恩人。’侍臣对曰:‘此是戎昱诗也。京兆尹李銮拟以女嫁昱,令改其姓,昱固辞焉。’上悦曰:‘朕又记得《咏史》一篇,此人若在,便与朗州刺史。武陵桃源,足称诗人之兴咏。’圣旨如此稠叠,士林之荣也。其《咏史》诗云:‘汉家青史内,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欲静边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上笑曰:‘魏绛之功,何其懦也!’大臣公卿,遂息和戎之论矣。”[26]

宋计敏夫《唐诗纪事》卷二十八、宋阮阅《诗话总龟》卷四均有相同记载。唐宪宗在朝堂上能够当即背诵戎昱之诗,以及侍臣能识并说出与其相关的事情,足见戎昱其人其诗在朝野的影响之大。

由以上史料看来,元辛文房评价戎昱诗“风流绮丽不亏政化。当时赏音喧传翰苑,固不诬矣”,可谓精当!戎昱七绝《早梅》一诗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世诗人作诗或直接引用其诗句,或化用其诗句。如王安石《甘露歌》有“疑是经春雪未消,今日是何朝”句,便直接引用了七绝《早梅》“疑是经春雪未消”诗句。[27]

元郭豫亨《梅花字字香》后集:“高唱《离骚》伴寂寥,貌癯心苦气飘飖。曾教入夜月添白,疑是经春雪未消。苦节雪中迷汉使,玉门关外老班超。东风不管前溪水,一夜吹香过石桥。(后村、南丰、古词、戎昱、陆仓、武元衡、张仲泽、姜白石。)”[28]也直接引用了七绝《早梅》“疑是经春雪未消”诗句。

宋薛几圣《定风波》“一树寒梅傍小溪”句[29],金元好问《梅花》“一树寒梅古寺边”句[30],元谢应芳《岁莫独归》“一树寒梅野水滨”句[31],明柯潜《雪中见梅花》“一树寒梅玉满枝”句[32],清张英《一邱二首》之一“一树寒梅碧玉枝”句[33]等,均直接化用了《早梅》“一树寒梅白玉条”之句。

可以说,戎昱之后的诗作,只要是涉及早梅的,也大多在意境上受戎昱《早梅》诗的影响。后人对戎昱诗的艺术地位多有评说,如宋严羽《沧浪诗话》道:“戎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矣。戎昱之诗有绝似晚唐者。”[34]此评颇为中肯。

三、七绝《早梅》诗的异文问题

遍览文渊阁《四库全书》所载七绝《早梅》诗的书籍,我们发现在宋初李昉等《文苑英华》卷三百二十二,该诗已经出现异文。《文苑英华》及之后的其他著作,除了第一句“一树寒梅白玉条”无异文之外,其余三句均有异文。

在文渊阁《四库全书》所载七绝《早梅》诗的书籍中,只有王安石《唐百家诗选》卷五和康熙《御选唐诗》卷三十二“补编”所载七绝《早梅》,不仅作者署作戎昱,而且该诗也无异文。即:“《早梅》: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应缘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消。”我们姑且将其视作戎昱的原作,那么其中“迥”“疑”二词的释义,对正确理解诗的意境至关重要,应值得注意。

关于“迥”,许慎《说文解字》:“迥,远也。从辵冋声。”[35]42如汉班固《幽通赋》“梦登山而迥眺兮,觌幽人之仿佛”的“迥”,即作“远”义。又唐释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三十六:“迥,远也;独也。”[36]南朝梁萧统编,唐李善、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注《文选》卷二十三,刘良注王仲宣(王粲字仲宣)《赠士孙文始》“邈其迥深”句有:“迥,独也。”[37]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五“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的“迥”,即作“独”义。这说明“迥”作“独”义,在有唐已广泛使用。虽然“迥”的义项较多,但其“远”和“独”义最接近七绝《早梅》的诗义。今人不细究,解释该诗时,大多取“远”义。以此理解该诗句,“远临村路傍溪桥”,从语法意义上看,似说得通。但有“桥”必有路,既“远临村路”,又“傍溪桥”之路,于理相悖。若取“独”义,不仅与前句“一树”相呼应,而且将此早梅的方位框定,至为精当,意境全出。

而“疑”的义项也较多,取其“好像”义比较允当。这是因为诗人主观上分析这早梅是由于近水而先开放,所以“疑是经春雪未消”只是打个比方而已。至此,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将《早梅》一诗译作:

一树寒梅绽放着白玉般的枝条,

独临着村庄的路而依傍着小溪的桥。

应该是由于近水花儿先开放,

好像是经过春天的雪还没融消。

那么,第二句“迥临村路傍溪桥”,宋陈景沂《全芳备祖前集》卷一所载戎昱《早梅》诗:“迥临春路傍溪桥。”[17]8这“春路”于理不通,应是音近而误。宋佚名《锦绣万花谷后集》卷三十八所载戎昱《早梅》诗:“迥临村野傍溪桥。”[38]许慎《说文解字》卷五下:“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野。”[35]110用“村野”,未免失之太泛。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论“王荆公选唐百家诗”,此诗句则引作“迥临邨落傍溪桥”。“邨”与“村”为异体字。凡村落,树木大都比较多,而“一树寒梅”独临“邨落”,又依傍“溪桥”,不合情理。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卷四十六载《早梅》诗则作:“廻临村路傍谿桥。”[24]21-22“一树”而“廻临村路”于义不通,“廻”与“迴”同,此处应为与“迥”形近而误。又将“溪”作“谿”,二字狭义虽有区别,但此处意义相同。

第三句“应缘近水花先发”,宋李昉等《文苑英华》卷三百二十二载作:“不知(绝句时选作应缘)近水花先发。”专门作了“绝句时选作应缘”的附注。另将其载作“不知”而不加任何附注的,还有宋陈景沂《全芳备祖前集》卷一,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后集》卷二十八,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卷四十六,清张英、王士祯等《御定渊鉴类函》卷四百,清汪灏、张逸少等《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卷二十三《花谱》等。如果设身处地站在诗人的角度去理解,诗人是观赏早梅的主体,而那早梅则是客体,“应缘”是诗人知道这早梅是“近水花先发”,而“不知”则完全不同了,犹如他人讥笑诗人的迂腐而不懂物理,进而怀疑“经春雪未消”。主“不知”而废“应缘”者,应该说是曲解了后句的“疑”字。二者孰优孰劣,自然明晓。

第四句“疑是经春雪未消”,宋李昉等《文苑英华》卷三百二十二载作:“疑是经春(一作冬)雪未销。”那么,“春”与“冬”哪个放在句中最符合诗意?这就要看早梅所开花的时间了。宋范成大《范村梅谱》:“江梅,遗核野生,不经栽接者,又名直脚梅,或谓之野梅……早梅,花胜直脚梅。吴中春晩,二月始烂漫,独此品于冬至前已开,故得早名。”不仅解释了早梅得名的由来,也说明了此物在吴中“二月始烂漫”,即“二月”是其盛花期。诗人戎昱生在江南,且长期在江南为官,其笔下的早梅,自然是江南的早梅。那么,春有孟春、仲春、季春,二月即仲春。雪“经冬”未消融,则属正常,而“二月”是乍暖还寒的时候,那“雪”在融与不融之间,以之形容“烂漫”的早梅,精彩尽见。

也许是“经春”还是“经冬”的问题难辨,抑或受早梅“二月始烂漫”的客观现象启发,清张英、王士祯等《御定渊鉴类函》卷四百载七绝《早梅》诗索性作:“疑是春来雪未消。”[3]10按,《御定渊鉴类函》一书为康熙四十年(1701)编纂而成,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刊印。也就是说,此书的编纂早于《全唐诗》,而刊印则晚于《全唐诗》。此例在文渊阁《四库全书》中,也是绝无仅有的孤例。

除此之外,将“雪未消”载作“雪未销”者,还有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卷五十四,《全唐诗》卷一百九十七、卷二百七十,清汪灏、张逸少等《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卷二十三《花谱》。至于其将“消”作“销”,也未尝不可。但“消”与“销”二字虽为通假,细究其本义,还是不同的。《说文解字》卷十一:“消,尽也。从水,肖声。”[35]235又卷十四上:“销,铄金也。从金,肖声。”[35]294根据诗中语境,“消”优于“销”,显而易见。

以上论述正确与否,还有一个史料足以说明这一问题。

宋佚名《宣和书谱》卷四:“戎昱不知何许人也,建中间为虔州刺史。作字有楷法,其用笔类段季展。然筋骨太刚,而殊乏婉媚,故雅德者避之。尝书其自作《早梅》诗云:‘应缘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消。’岂有得于此者?宜其字特奇崛,盖是挟胜气以作之耳。且古人作字,或出于一手而优劣相望者,偶在一时之得意与否耳。昱自写其诗,是亦其得意处,故其笔力不得不如是之健。然求其左规右矩,则一出焉,一入焉,而不见其至也。今御府所藏正书一:早梅诗。”[39]7-8

此则史料弥足珍贵!其在阐明戎昱书法特点“作字有楷法,其用笔类段季展。然筋骨太刚,而殊乏婉媚”的同时,又特别提出戎昱“尝书其自作《早梅》诗云:‘应缘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消’”。王安石酷爱书法,于书法造诣颇深,且居相位,对于内府所藏戎昱的书法作品,应该说是熟悉的。而康熙也同样爱好书法,对书法名著《宣和书谱》不可能不浏览。那么,王安石《唐百家诗选》和康熙《御选唐诗》所载唐七绝《早梅》诗,无论作者或是诗文,均与《宣和书谱》相同,便不足为奇了。《宣和书谱》虽然无作者署名,但古今研究者大多认为是内臣奉宋徽宗之命而作,且经其审阅修改后定稿,其权威性是不容置疑的。文渊阁《四库全书》之《〈宣和书谱〉提要》说得明白:“《宣和书谱》二十卷,不著撰人名字。记宋徽宗时内府所藏诸帖,盖与《画谱》同时所作也……宋人之书,终于蔡京、蔡卞、米芾,殆即三人所定欤!芾、京、卞书法皆工,芾尤善于辨别,均为用其所长。故宣和之政无一可观,而鉴赏则为独绝也。”[39]1

综上,关于唐七绝《早梅》诗的作者及其异文问题,我们得出如下结论:

戎昱《早梅》

一树寒梅白玉条,

迥临村路傍溪桥。

应缘近水花先发,

疑是经春雪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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