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冰
〔河北建材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部,河北 秦皇岛 066000〕
爱尔兰激进民主派代表人物乔纳森·斯威夫特引领了18世纪爱尔兰启蒙思潮,对欧洲启蒙运动的发展有很大贡献。他以笔为剑,把其代表的激进民主派的重要观点表达在其唯一的小说《格列佛游记》中。这一时期的欧洲启蒙主义极为重要的思想就是对欧洲封建专制制度进行的重新思考,又以对封建王权合理性进行的再认识为要点。实际上,斯威夫特对时政的讽刺和批判与那个时代的背景难以分割,这种时代背景为斯威夫特研究政治问题提供了大量的帮助,因而,在探讨《格列佛游记》时,不可忽视这个时代背景对作家本身的影响。
《格列佛游记》以游记为题材,其创作历时数载,代表了斯威夫特毕生讽刺创作的巅峰,承载了爱尔兰人独特的启蒙理念。该小说创意非凡天马行空,以主人公格列佛在小人国、大人国、飞岛国、慧马国等幻境辗转,影射了黑暗的社会现实,对英国进行了全方位的批判,表现出了深刻的批判现实主义力量,堪称一部蕴含爱尔兰启蒙精神的杰作。 以《格列佛游记》为代表,连同斯威夫特的其他政论文、信件、评论等在爱尔兰启蒙运动中起到了开启民智、唤醒民族觉醒的重要作用。这一系列著作主要体现了他批判的理性的实践,也蕴含了从偏见和权威压制中解放思想的启蒙观。
斯威夫特的启蒙理念源于其爱尔兰生活背景,体现了爱尔兰人特有的价值观。斯威夫特生长于爱尔兰民族被英国奴役践踏的时期,目睹了爱尔兰人民生活的困顿和爱尔兰产业的凋敝。在斯威夫特看来,这一切惨状主要原因有二:一是英国政府残酷的压榨;二是爱尔兰民族自身的愚昧。1649年,克伦威尔亲率大军入侵爱尔兰,先是占领了都柏林,三年内占领了爱尔兰的大半领土,一手把爱尔兰塑造为英属殖民地。在政治上,英国剥夺爱尔兰议会和法院名存实亡的自由和权力;在经济上,英国不仅极力限制爱尔兰的商品出口,还将沉重的地租加到爱尔兰农民头上。斯威夫特对爱尔兰政治和经济现状深感担忧,开始用他强大的号召力和卓越的文字表达能力投入到爱尔兰人民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独立斗争中。可以说英国对爱尔兰的无底线的压迫是激发斯威夫特启蒙精神崛起的外因,客观上成为斯威夫特这座激进民主派“火山”爆发的导火索。
这段政局动荡的岁月也成了《格列佛游记》问世的时代背景。该书中高高在上、御风而行的“飞岛国”本身极具科幻色彩,远远超乎当时人类的想象。飞岛国人同样过着“超然”的生活。他们不事劳作,却以奴役他国为生。显然,斯威夫特以此影射了现实中剥削者的丑恶行径。庞大的国家机器离不开底层百姓的供养,而暴力则是维持其运转的有效手段。但凡有附属国不服或叛乱,统治者或者让飞岛悬浮在属地的上空,遮天蔽日,让居民遭受饥荒和疾病,或者让飞岛以雷霆万钧之势泰山压顶,把人畜房屋等夷为平地。不难发现,飞岛国正是影射了英国,也可以说影射了历史上与其一丘之貉的一切剥削者和殖民者。英国对爱尔兰的殖民统治如此,其他宗主国对其殖民地的统治也如出一辙。因此,在欧洲启蒙思潮的大背景下,斯威夫特的这种描述有普遍的现实批判意义。
在“飞岛国”的篇章中,斯威夫特着墨于林大力诺的故事,其激进民主思想在飞岛国的故事中得以彰显:那些统治者思想上耽于幻想甚至妄想,被苍白的理想冲昏了头脑,将理性变为了一种宗教来膜拜。以这种迷信理性的极端理念来治理国家,自然是走向反动,走向人民的对立面。林大力诺人民奋起反抗飞岛国的压迫具有积极的示范意义。他们发挥了集体的智慧,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运用科技的力量安装了巨大磁石的四座塔楼,对飞岛造成了某些致命的打击,迫使飞岛国决策者不得不作出让步。这显然也影射了爱尔兰人民对英国殖民统治的反抗运动——只要殖民地人民团结一心,坚定信念,多方筹备,反抗终将取得成功。同时,作者也向世人揭示了:治理国家空有所谓的理性,而丢掉了人性的仁爱之心,其结果注定是要失败的。
在全书篇尾,格列佛回家后在对慧马国的游历进行反思时,对殖民罪恶的讽刺和批判达到了顶峰。格列佛告知其读者他不打算履行自己作为一个英格兰国民的义务向政府报告自己所到过国家的经历,他赤裸裸的写道:
“一群海盗遭遇到了一阵莫名的大风暴,最后,一个小伙子在中桅上发现了大陆,他们便上了岸,大肆抢劫杀掳;他们看见了一个手无寸铁的民族,受到了对方的友善接待,他们给该国取了一个新名字,他们以国王的名义正式占有了它,并竖起了一块腐烂的木板或是一块石头以作纪念,他们杀害了二三十个当地土著人,用强力带走了两三个土著人,将他们作为样本带回祖国,并为他们求得了国王的宽恕。这样该国国王就依据神圣权利的名义开始获得了一个新国土。一等机遇来临就赶紧派出船只前往那儿,当地土著或被驱逐或遭杀戮,他们的国王遭到严刑拷打,逼他们交出金银财宝,还对惨无人道和种种烧杀奸淫的行为下了一道全无罪的赦令,大地被它的居民的血浸透,而这样一支该诅咒的、进行这种征战的、雇佣来的屠夫军队是一个现代的殖民帝国派出的,目的是为了改造一个崇拜图腾的野蛮民族,给他们带去文明。”[1]231
这一段真实再现了霸权帝国殖民行径,是斯威夫特对帝国征服的强烈谴责。这种雄辩的愤慨是典型的斯威夫特式的檄文。这里斯威夫特极其罕见地抛开作为“传声筒”的格列佛,跳出幕后亲自操起充满如此崇高热情的论调,读者充分感受到了作者那股对大英帝国直抒胸臆的批判之火是如此难以抑制。然而,随后格列佛“变脸”之快让人始料不及:
“不过,我得承认,这种描述对不列颠民族起不了任何作用,这个民族的智慧、谨慎,以及在拓展殖民地时的公正或许倒是这方面的典范,还有他们对发展宗教和教学的慷慨资助,虔诚能干的牧师到那儿去传播基督教:他们将生活节俭谈吐严肃的人从母国派往殖民地省份,一心想的只是要实施仁政和正义;派出最具才干、毫无腐化习气的官吏对所有殖民地实施文明的管辖,为了统管天下,他们派出了最有警惕性、品行最高尚的总督们,他们一心想的只是治下子民的幸福和他们的主子、国王陛下的荣誉。”[1]232
格列佛这段有意识的尖锐讽刺文体和前一段义正言辞的雄辩并行而置。在可读性上,这种反差带给人一种极度的不适感。但是似乎将两段文字视为斯威夫特而非格列佛发出的最终声音则更为自然。第一段在字面上抒发愤慨,第二段则以讽刺性的语言表达愤怒。斯威夫特对那些曾经或之后经常由游记作家和帝国探险家们所歌功颂德的大英帝国式自负进行了变本加厉的变相挖苦。显而易见,无论平等与否,殖民者对这些人畜无害的土著进行压迫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从格列佛游访的“遥远国度”到类人的耶胡之国,在这些被慧马们称为的“所有野蛮国家”里,作者对这种邪恶人性的揭露达到高潮。斯威夫特厌恶压迫者,因为他们被视为普遍存在的人类劣根性,是人类堕落的极端例证。由此可见,斯威夫特启蒙精神的可贵之处在于不仅仅是对统治阶级的启蒙,更是对被统治阶级的民智开启。这种启蒙精神鼓舞着像爱尔兰一样处于被殖民地位的一切被压迫者奋起反抗,去实现自由和民主。
在大家喜闻乐见的格列佛游记体小说中,斯威夫特运用高超的叙事手法,充分表达了启蒙运动的激进民主思想。在小人国的故事中,君臣的种种劣行影射英国政治的黑暗。利立浦特国(小人国)的国王凭借超出他人一个指甲盖的身高优势,自命不凡地成为了国家的主宰。和他荒诞的登基理由如出一辙,他不以学识、能力以及出身任命重要官员,而只以绳索上的舞技高低为依据。正因如此,大批官员为了谋得高位,拼命练习灵巧的身法,铤而走险在绳上起舞。这种选官制度极为荒唐,又令人唏嘘。英国国王贤愚莫辨,官僚投机钻营,社会现实的黑暗跃然纸上。这不禁让人联想到中国文学名著《水浒传》中宋朝选官制度的特点——全凭皇帝好恶。高俅一介市井无赖凭着一身过人的球技居然得到宋徽宗宠幸而官拜太尉,祸乱朝纲。这体现了文学的世界性特征。文学来源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这得益于文学书写的高度抽象性,虽不免有虚构成分,但是虚构得有凭有据、真实可信。
再如小人国相关篇幅所述,小人国国土面积狭小,人口稀少,建国时间短,官员们搞起党派斗争却丝毫不逊于现实中的国家。国内大臣分为两派,因为对鞋跟的高低意见相左,矛盾日积月累,最后发展到双方水火不容的程度。这一情节无疑是18世纪英国两大政党——辉格党与托利党两党互相攻讦相争的翻版。格列佛亲身体会了处于党争漩涡中的可怕,随时都有被吞噬的危险。这其实也可以看作斯威夫特当时在辉格党和托利党之间周旋的艺术再现,当时英国政坛的黑暗和官场的尔虞我诈在此也得到充分暴露。格列佛来到这个国度后谨小慎微,争取与国民和谐相处,甚至以一人之力击败了强敌的侵略,为小人国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他非但没得到应有的奖赏,反而因为忤逆国王命其吞并敌方的要求被任意安上罪名。随后,格列佛又因为撒尿扑灭了王宫大火得罪了王后。格列佛一次次遭到以怨报德的不公对待。之后,格列佛又被财政大臣和海军大臣嫉妒构陷,幸有善良的内务大臣冒险相告,格利佛才得以虎口脱险。由此可见,在一个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国家,除非同流合污,正直善良的人是无法见容于这污浊之所的。
斯威夫特用第一部“小人国”的故事讽喻了18世纪前期英国政界的黑暗现实,而在小说第三部第八章借巫人岛上诸亡灵之口揭露了历史上的国王们与其附庸的丑恶本质。这一部分堪称神来之笔,体现了斯威夫特天马行空的惊人想象力。以古今对话的方式,斯威夫特对历史进行了颠覆性的解构,剥下世人眼中历史光鲜亮丽的外衣而使之成为了不堪入目的笑谈。作者借格列佛之口毫不留情地揭露了英国政坛的肮脏腐朽本质以及历史的荒诞:
“战争中最伟大的业绩都归到懦弱者头上,最聪明的意见都出于蠢人之口,最真挚的行为归于阿谀奉承者,罗马的高尚道德归于他们国家的叛逆身上,虔诚归于不信神者,贞洁归于鸡奸者,真诚归于告密者……朝廷、委员会和议院的政治活动和重大事件或许会有相当大的部分受到鸨母、妓女、皮条客、寄生虫和小丑们的影响……”[1]153
这里作者用戏谑的手法道出了对政治、历史的独特反思。史料并非一块玻璃板,能够让后人清晰地透视过去。史料是经过历代史学家们加工处理过的文化人工制品,不可避免会带有主观色彩。正如在福柯看来,囿于生活时代的局限性,“历史学家绝不可能完全客观地对待他们自己的时代或其他任何一个历史时期。”[2]同时,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不同时代的统治阶层都会利用掌握的权力优势去竭力美化和粉饰自己的统治,甚至不惜篡改历史。因此,后人看到的历史已经面目全非也不足为奇。这里斯威夫特对英国政治、历史的批判力度之深刻充分体现了其激进民主派风格。
斯威夫特的高妙之处,在于抽象出了英国政坛乃至世界政坛的本质。如书中所述,政党间虽无本质差别,却因鞋跟的高低明晰地分裂为两派。读者难免会将现实中英国等国家政体的弊病对号入座。这种书写看似没有指名道姓地批判大英帝国和任何他国,实则是声东击西,对世界上类似政体国家进行了普遍的批判。
在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中,启蒙主义者们为反抗阶级不公、通货膨胀等封建余孽的偏见,高高举起“理性”的鲜明旗帜。“理性”最初作为一种“祛魅”的工具出现,而后来却反演化为一种新的神话。斯威夫特对这种极端“理性”的反驳则通过《格列佛游记》的讽刺性描写而得以展现。在“大人国”的故事中,格列佛向国王谈到火药和枪炮的用法和威力,企图用军械制造技术献媚邀功。出乎意料的是,在了解到火器的破坏力后,国王居然视之为洪水猛兽,宁可放弃社稷也不愿意得到这种秘密。这真是对以理性、文明自居的人类的犀利嘲讽。火药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此处却被国王视作邪物。联想大航海以来资本主义利用火药开疆拓土时普遍的烧杀掳掠行径,拒绝这样的杀伐利器在当时可算作惊世骇俗的进步理念。
《格列佛游记》中否定理性至上的理念被广泛研究。“飞岛国”实际上是按18世纪启蒙主义思想所建立的虚拟之国。但该国过于注重理性,将理性上升到了凌驾于一切外物的地位之上,原本作为手段的工具理性成为了目的。整个国家的人似乎都在为了科学规则和工具理性而活,乃至缺失了人性。通过列举各种华而不实的荒唐发明,斯威夫特对科学的合理性以及合法性进行了深度的思考。他的这种质疑精神显然是超越所处时代的。在飞岛上的科学院里,所谓的科学家们热衷研究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如从黄瓜里提炼阳光,把人粪再还原成可食用物,盖房时先造屋顶后打地基等。这些发明让人瞠目结舌,而那些科学家自己却乐此不疲,他们正是以这种高大上的发明研究来显示其优越之处的。这些从事伪科学研究的科学家们,连同他们的主子——国王的大臣和王族中的妻妾,都脱离土地和人民,高高在上陶醉在空中楼阁里。然而,这种现象在当今人类文明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里并未绝迹。由此可见,斯威夫特的作品不仅讽刺挖苦了那个时代想入非非的伪科学家们,更对后世有着精辟的警示作用,有着深刻的现实批判意义。
在叙事中,斯威夫特暗示:科学技术的进步让人们得以认识自然,继而改造自然,也逐渐适应了机械操作的原则和生产方式。随着人对机械科技的依赖性日增,人役于物,甚至人变成了“物”的一部分。这揭示了人类自蒸汽时代以来的一种异化现象。在荒诞的发明和科学研究的背后,斯威夫特想表达的是,近代社会虽然是一个物质丰裕的社会,但同时也变成了一个畸形的社会。在这个鼓吹“理性”的社会体制中,人们只知道一味盲从物质原则,却丧失了自己的思考能力。在此语境下,斯威夫特宣扬的“启蒙”精神具有了深刻的进步性。所谓“启蒙”,指的正是人本精神的觉醒。当时宗教规条在精神上麻痹大众,封建王权则在政治上统治人民。在此大背景下,爱尔兰人民更甚一筹地受到大英帝国的殖民压榨,苟延残喘,民生凋敝。斯威夫特正是力图用自己的努力改唤起爱尔兰民众,乃至全欧洲的广大人民的民主精神的觉醒。科技的进步固然有其进步的一面,然而物极必反,当科技凌驾于人类之上而成为一种人手所造的“金牛犊”被顶礼膜拜时,则又违背了斯威夫特所倡导的民主理念,也就和斯威夫特掀起的启蒙思潮背道而驰了。故此,斯威夫特在小说中对这种科技理性至上的思想进行了深刻的批判,也是其启蒙精神的一种体现。
斯威夫特的启蒙思想是对社会实践和社会现实再思考的产物。斯威夫特虽出身上层社会,但一直旗帜鲜明地质疑、嘲讽皇家社会的机械论者和科学家们。无疑,这些人大多是弗朗西斯·培根的信徒们。在斯威夫特看来,这些人妄想用想象改造这个世界,他们是一群伪科学主义者。斯威夫特对这些伪科学家的抽象科学理论和技术没有丝毫好感,并通过《格列佛游记》中对飞岛国科学家们的详细描写,毫不留情地进行了讽刺。但是,他并不反对确有用途的科学理论和科学实验。例如,他曾阅读了培根的《学术的进步》一书,赞许其中的观点。斯威夫特并非反智人士,但是他却强烈地批判招摇撞骗的庸医、江湖骗子、投机分子。这些观点在《格列佛游记》中的飞岛国等情节里均可见到。更难能可贵的是,当启蒙主义者们还在幻想用理性原则建设人类理想国的同时,斯威夫特已然预见到这种所谓的理性背后深藏着巨大危机。人类借助科学工具不断满足人性中贪婪的欲望,企图无限地占有资源和财富,这也是科技的进步带给人类的巨大灾难。这种科学技术的进步虽然使人类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极大地丰富了人类的物质财富,但因其理性崇拜的根源,人类在无意识中完全依赖于新兴的社会生产方式。人们越来越关注物质的拥有,变成只注重物质享受、丧失了精神追求的人。这样的人在作者看来其实与耶胡无异,只是拥有了一点点所谓的理性而已,而由这样的人构建的社会也成为了畸形、病态的社会。在这里,斯威夫特彻底揭露了18世纪的欧洲人理性外衣下的狰狞面目。当人们以为自己打破了宗教束缚,使自己得到解放的同时,无形之中也将自己置于理性至上的桎梏之下而无法自拔。
斯威夫特的“理想国”情结也是其爱尔兰启蒙思想的一个重要特征。经典作品应该具有时空跨越性,确切来说是一种远瞻性,纵使世事变迁,依然发人深省。这种特质源自作家超越所处时代的深邃观察和卓绝思考。此外,他强大的自省精神和胸怀世界的博爱主义同样激发了其孜孜不倦的求索自由之路。饱读诗书典籍的斯威夫特深受柏拉图的《理想国》影响,以至于其启蒙思想中含有浓厚的乌托邦要素。当读者阅读“小人国”和“大人国”的故事时,可以明显看到人治社会里存在的诸如权力倾轧、内忧外患等弊害。所以,在小说的最后两卷,斯威夫特为读者构想了两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国家,即“飞岛国”和“慧马国”,这两个国家推崇以理性治国。这种统治方式看起来完全符合18世纪的理性崇拜观念,但是,斯威夫特却让我们看到这种对理性的过度推崇是如何将人性一步一步泯灭的。
慧马国实际上是一个建立在由纯粹的本性和理性管制的、简单的共产主义社会。柏拉图的《理想国》和莫尔的《乌托邦》就有这样的国家原型。作者对乌托邦式的小人国、大人国、慧马国文化的描述显然采用了超乎读者想象的讽刺口吻。那些有着深刻自省意识的读者会像格列佛那样,起初如被洗脑般地对慧马国的理性信以为真,但随之会突然意识到格列佛不过是斯威夫特创造的一个“工具”,用来描绘乌托邦式的道德和行为而已。正如理查多·昆塔纳描述的那样,“用一种计算过的行为羞辱了我们自身的缺陷。”[3]在慧马的世界里,表达权力、政府、战争、法律、刑罚等无数与国家机器相关的词汇销声匿迹。这是一个人人自律、根本无需所谓的管理机构和制度的国家。在论及法律的功用时,慧马们更是满腹狐疑,因为它们视自己为“理性动物”,坚信“自然和理性”足以实现“理想和目标”,任由“自然和理性”支配。然而理性至上,“人”性被理性统治,带来了严重的弊端和后果。慧马的世界是一个完全丧失欲望的世界。慧马们坚守职责,安分守己,从不争名夺位。这样无欲无求的慧马们,使这个国度的理性、道德和秩序上升了到了一个极端的高度。在这个国度中,人类的一切情感欲望都被摒弃,绝对道德和绝对理性成为主宰,国民则成为绝对理性的奴仆,这间接批判了理性至上的危害。理性原本是一种手段,在此却本末倒置成为了唯一目的。
慧马国的描写蕴含着斯威夫特深刻的启蒙精神。斯威夫特之所以虚构出一个慧马国,以及勾画出一群将理性和本能平衡得恰到好处,甚至理性压倒本能的慧马,其用意有二:其一,这是斯威夫特对人类“兄弟”善意的批判。当时,人类在科技飞速发展的助力下,盲目自大,目空一切,甚至自认为成了掌握绝对“理性”的上帝。然而,斯威夫特以辛辣的笔触,让“低等动物”慧马表演了达到空前高度的“理性”之治,让作为人类代表的“耶胡”丑态百出,让“高等动物”人类在“低等动物”慧马面前自惭形秽。正如作为斯威夫特的“喉舌”,格列佛曾天花乱坠地向其慧马主人描述英国的朝廷风貌,解释英国的宪法,介绍欧洲诸国之间发生战争的原因,却遭到了慧马的鄙视和批判。这种强烈的反差,是对人类自身局限性的一种放大,以引起人类的反省。其二,这种书写无疑也是斯威夫特对自我长久以来激进民主意识的一种深刻反思。斯威夫特对慧马国的奇思妙想在当时可谓作者激进思想的真实体现。所谓先贤都对未来有着精准的预判,而对理想国的不懈求索,最终却让斯威夫特精疲力竭、沮丧不已。人类能达到慧马的理性高度么?答案无疑是否定的。在《格列佛游记》篇尾,格列佛在被慧马主人驱逐回人类世界后性情大变。他对慧马无比留恋,对自己的“耶胡”家人则厌恶作呕,甚至竭力要和这些“耶胡”划清界限。为了表达对慧马们的怀念,格列佛居然买回了两匹小公马,“将它们养在一间很讲究的马厩里……那股马厩里的气味令我重新振作起精神。”[1]227这种描写令人震惊。在旁观者看来,格列佛必定是经历了非人的遭遇而精神失常,因为这种行为可是赤裸裸的“厌人症”表征。这点后来也成为敌对者攻击斯威夫特的把柄。理想和现实的背离是斯威夫特讽刺的主题之一。实际上,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有理由认为格列佛是一个反社会分子或者精神病患者,但是,如果以更高的准则衡量的话,格列佛无疑又是正确的。试想,如果世界真是一个美好的地方,格列佛怎会变成精神错乱呢?
其实,这些荒诞的书写背后,流露的是格列佛幕后真身斯威夫特深深的无奈,乃至绝望之情。慧马纵使达到如此理性的地步,仍然难称完美。慧马在这样看似“公正”的环境中生活。这种无为而治、自发的顺性生活,其实也是一种弊端,它本质上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妄图回到过去的宗法制社会。所谓“公正”“民主”,不过是属于统治阶层的慧马们的“公正”和“民主”。当慧马面对异己的耶胡时便毫不留情地撕下民主的面纱。它们因耶胡的劣根性而对其严加防范,将其驯养并驱使其劳作。更有甚者,在一次代表大会上,慧马们进行了前所未有的争论,即讨论“究竟是否该把耶胡从地球上消灭掉”[1]211。最后格列佛的慧马主人向大会提出了一个权宜之计——这也是从格列佛那里学来的经验,即像人类阉割慧马那样如法炮制,对耶胡进行阉割,因为这样做耶胡们更易驯服、更能干活,还能体现慧马的仁爱之心,使耶胡的种族自我灭绝。[1]213如此看来,慧马国同样难以逃出“暴政”的窠臼——慧马国不是没有暴力,而是缺少施暴的机会。一旦条件具备,理性的慧马同样会毫不留情地对敌对分子痛下毒手,除之而后快。慧马国政体俨然成了罗马议会制的翻版——国家政权由议会把持,元老奴隶主们对奴隶们生杀予夺,视之草芥,令人发指。正如约翰·特劳戈特所言,“当一个人渴望使人类善良而智慧,自由而理性,他就不可避免想将人类都杀掉。愤怒是理想主义的另一面。”[4]斯威夫特将慧马们的乌托邦发明视为一种游戏,一种理想主义游戏,其另一面则是对其自身的惩罚性的失望。其实,斯威夫特此处已揭示了世上不可能存在慧马这样一种绝对善良和绝对超然的生物。慧马国注定只能是存在于理想中的国度,因为从那些智慧的理性生物——慧马身上,我们只能讨论绝对抽象和永恒不变的东西,不能以此作为更为复杂形态下的人类社会制度的理想范本。可见,这种理想国度注定只是人类空想中的“乌有之乡”,现实世界没有其存在的条件和依据,这也意味着斯威夫特承认了对于政治体制探索的最终失败。
当然,囿于时代的局限性,使斯威夫特无法预见到百年后的马克思提出的共产主义社会美好图景。斯威夫特在当时能提出这样的观点,已是难能可贵。迄今为止,理想国还是一种理论,人类一直还在苦苦探索之中。斯威夫特已然超越了他的时代,为当时的人们展现了最好的政体形式。人类不能没有理性,也不能用理性完全取代人性,二者之间需要达到一个平衡。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其内心闪耀着的人性光芒,也正因为人类是善与恶相结合的生物,才让这个世界充满了丰富的色彩。斯威夫特在文中通过格列佛游历所表达的不只是对于当时流行和推崇的政治体制的否定。他要启示人类的是——人类虽然是地球上的统治者,但绝不是完美的存在。人类仍然走在一条寻求政治体制改进和自身素质提高的道路上。因此,斯威夫特的思想绝不是一种厌世思想,其中蕴含着斯威夫特对于人类深沉的爱。
爱尔兰岛的启蒙思潮紧跟欧洲思潮发展,深受相邻的大不列颠岛社会现状影响,带有明显的政治色彩。以斯威夫特为杰出代表的爱尔兰启蒙主义者以锐利的眼光观察社会,以优美典范的语言在作品中书写爱尔兰岛,为爱尔兰文学传统的传承和发展做出了贡献。在斯威夫特的代表作《格列佛游记》一书中,他谴责殖民罪恶,批判英国政坛,反驳理性至上的启蒙观并对“理想国”进行了跨时代的深刻思考。在其创作中,他借用讽刺等手法,抵制专制,拒绝盲从,摒弃宗教偏见,反对宗教狂热,尊重知识,崇尚自由,注重理性,追求个人幸福,把真理追求与美德修养结合起来,身兼创作和批评之职,体现出真、善、美的统一。可以说,斯威夫特引领的爱尔兰启蒙主义思潮不仅推动了爱尔兰文学创新,也丰富了欧洲文学的发展,成为世界文学宝库的一道独特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