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世行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敦煌诗歌多角度多层次地反映了社会时事的风云变幻,描绘了祖国西北地区多彩浓郁的民俗风情,抒发了人民大众的疾苦和愿望。在这当中初唐诗人王梵志的作品甚为引人注目。”[1]王梵志生平事迹不可详考,胡适根据《太平广记》的相关记载,认为可以推测、考见王梵志三个方面的情况:“一为梵志生于卫州黎阳,即今河南浚县。二为他生当隋文帝时,约六世纪末。三可以使我们知道唐朝已经有关于梵志的神话,因此又可以想见王梵志的诗在唐朝很风行,民间才会有这种神话起来。推定王梵志的年代约当五九〇到六六〇年。”[2]其诗多为白话五言,浅显通俗,个性突出。项楚评价王梵志诗:“不守经典,皆陈俗语,非但智士回意,实易愚夫改容,远近传闻,劝诫令善。”[3]1中国自古就有“诗言志”的传统,诗歌作为诗人情感和思想的彰显,他们历来注重对底层人民的关照,王梵志诗十分注重社会作用,深刻揭示了赋税徭役繁重、官吏贪污腐败、百姓生活艰难的社会现实。王梵志诗是唐初较为新颖、真诚的书写样式,异于历代文人较为传统的精英文学书写,王梵志发展了俗文学这一文学形式,在当时及宋代颇负盛名。黄庭坚十分推崇,称赞“梵志是大行人也”[4]。郑振铎认为:“像王梵志他们的诗才是真正的通俗诗,才是真正的民众所能懂、所能享用的通俗诗。”[5]然而宋代以后,王梵志诗鲜有人知,直到敦煌石室的打开,才重新为后人重视和研究。
近年来,学界主要从以下几个角度对王梵志及王梵志诗展开研究:一是语言语法研究。姜云艳《王梵志诗、寒山诗与拾得诗中的介词“将”》一文,对比分析了三人诗句中“将”字的用法及使用特点,认为该词正在被其他同类词代替。汪妩妩《王梵志诗同义词研究》一文,对王梵志诗的同义词进行了分类,对中古及近代汉语词汇史研究做出了贡献。王玉婷《王梵志诗副词研究》,对王梵志诗的副词进行了分析研究,认为其对副词的运用已经形成较为完备的体系,且有副词双音化趋向。二是对比研究。翟怡秀《〈古诗十九首〉与王梵志诗中的金钱观之比较》一文,以金钱观为切入点,对二者表达社会边缘人群思想感情的异同进行了探讨。苏海洋《山上忆良和歌与王梵志诗关系小考》,从诗歌内容和佛教思想两方面对比论证了二人思想的贯通性。胡云《王梵志诗与<萨迦格言>的比较研究》,认为二者继承、发扬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伦理思想上颇为相似。三是主旨研究。杨晓慧、伏漫戈《王梵志诗旨管窥》一文,认为王梵志诗的特点在于“真”和“俗”,真实反映了社会现实。巨虹《王梵志诗的生命意识及哲学思考》一文,探讨了王梵志诗反映出来的从容死亡观及乐天知命的生活态度。
对王梵志诗关于底层描写的研究,也取得了丰硕成果。梅雪《王梵志诗生死观谫论》一文,分析了王梵志诗对底层民众生活遭遇的描写及所反映出来的诗人对生死的态度,论证了王梵志诗反常的生死观。胡云《从人间百态到社会图景:论王梵志诗的宗教超越性》通过王梵志诗对底层百姓生活状况的描写,分析了王梵志诗在唐初历史环境下的宗教超越性。肖潇《从王梵志诗看唐代下层民众的生活和心态》一文,根据王梵志诗对唐代下层民众生活和心态状况的记录,试图管窥社会下层民众的思想和心理。这些研究大多着眼于某一具体问题,缺少宏观方面的概括分析。我们拟从王梵志诗的思想内容出发,梳理、归纳王梵志诗的底层描写及所反映的内容,探寻诗人的情感指向和精神寄托。
诗歌,作为一种抒情言志的文学体裁,以凝练简洁的语言形象生动地表达诗人丰富的思想情感和精神世界,是诗人情感的自然流露。正如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所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6]23严羽《沧浪诗话》亦云:“诗者,吟咏性情也。”[7]诗歌在一定程度上也真实地反映特定时期的社会生活面貌,是中国古代文学样式中不可或缺的一类。“从诗经时代开始,中国文学史就有一个底层表述的传统,它跟现代一样仍然是两种表述传统,知识者的表述和底层的自我表述。知识者的表述创造了一个在历史上一直延续至今的那种‘民胞物与’的精神谱系,而像民歌这样的底层自我表述既是底层生活经验的一种呈现,也包含着底层对自身在社会结构中的自我意识。”[8]王梵志诗恰恰就是底层自我表述的一种原始呈现,创作主体来自社会底层,来自民间,具有鲜明的民间特色,创作内容也与底层生活紧密相连,是对底层社会的真实再现。项楚《王梵志诗集序》评价王梵志诗:“具言时事,不浪虚谈。”[3]2
一是对底层民众生活艰辛的真实刻画。从王梵志诗体现的作者身世背景可以揣测王梵志终生都生活在社会底层,其生活状态不容乐观。《贫穷田舍汉》一诗描写了底层百姓尽管每天早出晚归、辛苦劳作、仍然食不果腹、还要面临被剥削的悲惨命运:
贫穷田舍汉,庵子极孤恓。两穷前身种,今世作夫妻。妇即客舂捣,夫即客扶犁。黄昏到家里,无米复无柴。男女空饿肚,犹似一食斋。里正追庸调,村头共相催。幞头巾子露,衫破肚皮开。体上无裈袴,足下复无鞋。丑妇来恶骂,啾唧搦头灰。里正被脚蹴,村头被拳搓。驱将见明府,打脊趁回来。租调无出处,还需里正赔。门前见债主,入户见贫妻。舍漏儿啼哭,重重逢苦灾。如此硬穷汉,村村一两枚。[3]651
诗人开头点明主人公贫穷的身份及其简陋的居住环境,主人公对这种贫穷生活无力摆脱,万般无奈,只能认命。接下来诗人又铺陈主人公夫妻一天的经历和遭遇,“里正追庸调”隐藏着深刻的悲剧意味,那就是当时底层人民的社会负担之沉重,而这样的情况每个村落都不乏其人,甚至还出现了“穷汉村”。同样描写底层百姓贫穷生活的还有《一生无舍坐》一诗,诗人用白描手法塑造了忍饥挨饿、穷困潦倒的主人公形象。主人公没有自己的房屋,缺衣少食,乞讨为生,死后亦无下葬埋身之地,只能被抛进山坑任凭狐狼肆意啃食,毫无尊严,命运悲惨。诗中没有任何有关情感表达的语言,作者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描写主人公的遭遇,冷静客观地叙述底层民众的悲惨生活。
二是对基层官吏贪污腐败的真实再现。“在封建专制制度下不可能实行真正的法治。在君主专制统治的国度里,民众对官吏形不成任何制约。在等级分明的庞大的政治系统中,一条基本的原则就是下对上要绝对服从,民众在国家政治生活中毫无权利,在执行国家意志的官吏面前永远处于被管理和被支配的地位。这就使各级官吏只要对上顺着主子的意愿行事,对下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为所欲为。”[9]作为底层民众生活的书写者和代言人,揭露基层政府腐败堕落、官吏横暴欺民是诗人无法回避的内容。
《百姓被欺屈》生动描绘了官吏混淆黑白、颠倒是非的丑态,“断榆翻作柳,判鬼却为人”[3]390是他们罔顾事实蛮横断案的结果,“天子抱冤屈,他扬陌上尘”[3]390更是一针见血,指斥基层官吏指鹿为马,飞扬跋扈,胡作非为,败坏官府形象,归恶于君。可谓“天子与你官,俸禄由他授。饮飨不知足,贪婪得动手”[3]390。《当官自慵懒》一诗是一幅贪官庸吏的自画像,基层官吏玩忽职守,拖沓懒散,消极怠政,终日沉溺于饮酒寻乐,对百姓尽行敲骨吸髓之能事,最终被人检举,落得个贬削官职、罚没赃款的可耻下场。《典吏频多扰》叙述底层百姓用酒食款待贿赂基层官吏,对官吏百般讨好,巴结奉迎,以使自己的家庭不受或少受官吏的侵害。《代天理百姓》讲述基层官吏喜怒无常,随意执法,置官府法令于不顾,“官喜律即喜,官嗔律即嗔。”[3]394王梵志在揭露基层官吏贪污腐败、底层群众备受欺凌等社会现实时,也对封建政权给予了美好的希冀。《当官自慵懒》等诗讲述贪官污吏被依法惩处,一定程度上彰显了唐代依法治国的政治思想。“御史”作为唐代中央监察官员,代表皇权督察官吏,有权对贪官污吏予以处罚。
中国古代诗人历来重视诗歌的社会功能和教化作用,孔子认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王梵志诗的内容与社会、政治联系紧密,集中反映了战争与徭役、压迫与反抗、人口与生育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涉及唐代均田制、租庸调制、府兵制度等政策科条。其中对底层民众生活状况的展现,对腐朽政治的揭露与批判,表现了作者对社会现实的热切关注,真实反映了社会的阶级矛盾和人民的思想情感,体现了“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创作原则,是诗人对“诗可以怨”创作理念的肯定和践行。王梵志的思想和儒家提倡的民本思想有着紧密联系,是儒家“仁政”思想在诗歌中的折射和反映,闪耀着中国古典人道主义的光辉。
“文学即人学”,文学是创作者对人和人性的形象诠释,诗人、作家以社会背景为基础,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感悟写下对人及人性的理解,是他们对人性百态的生动解读。人和人性问题也是王梵志诗的重要主题,其诗歌继承、发扬了中国古典现实主义传统,并在此基础上有所发展和深化。他在展示生活真实样貌时具体地表现了人性,揭露了人性固有的个人与个人、个人与社会的矛盾,并进行了评价和批判。王梵志作为底层社会的一员,一位平民诗人,对人生百态的体验和领悟与当时其他诗人迥然不同。他的诗歌真实反映了底层社会的生活场景,描绘了现实生活的真实画面,这样的诗歌内容承载着深刻的人生内涵,揭开了人性复杂、真实甚至丑陋的面纱和贪婪、自私、狂妄的特点。诗人在这些寻常真实的生活场景中寄寓了美好的人性之光,人性的善恶作为个体自然生命形态中与生俱来的一部分,十分具有探索意义。
一是对唯利是图的金钱观的批判。《吾富有钱时》以概括的笔触写出了妻子儿女对“我”的态度好坏取决于钱财的多少,钱财充足时殷勤伺候,缺衣少食时冷淡怠慢,对比鲜明,结尾 “邂逅暂时贫,看吾即貌哨。人有七贫时,七富还相报。图财不顾人,且看来时道”六句总结全文主旨,饱含诗人对人情淡薄的愤懑之情,他告诫贪财之人警惕来世报应。
吾富有钱时,妇儿看我好。吾若脱衣裳,与吾叠袍袄。吾出经求去,送吾即上道。将钱入舍来,见吾满面笑。绕吾白鸽旋,恰似鹦鹉鸟。邂逅暂时贫,看吾即貌哨。人有七贫时,七富还相报。图财不顾人,且看来时道。[3]2
全诗运用对比手法描写了世态炎凉,金钱主宰着人与人之间的亲疏关系,贪财者的形象跃然纸上。诗人对忘恩负义、重利弃义等现象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经纪须平直》告诫生意人经商要公平公正,不可为微薄利益而违背伦理道德。《世间难舍割》鞭挞了人们对钱财、女色的执念,倡导大丈夫应乐天知命,割断对财色的迷恋。我国自古强调以农为本,鼓励自给自足,重视农业生产,轻视商业经营,导致我国古代市场经济发展迟缓,几千年来都是以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为主导,历代统治者基本上都实行重农抑商的政策。文化传统方面深受孔孟仁义思想的影响,认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10],压制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打击缺斤短两的商业行为。唐代对商业经营行为实行严格管理,依法对违法经营行为进行惩处。《唐律疏议·杂律》明确规定:“诸校斛斗秤度不平,杖七十。监校者不觉,减一等;知情,与同罪。”[11]这是对商业经营行为的规约,也是对广大百姓经济利益的保护。
二是对忘恩负义的道德观的讽刺。《只见母怜儿》讽刺娶了媳妇儿忘了娘的不良现象,古语“子不嫌母丑,犬不择家贫”,告诫人们不要辜负父母的养育之恩,但总是有人“爷娘不采括,专心听妇语。生时不恭养,死后祭泥土”[3]171,父母在世时不理不睬,不尽孝心,父母去世后,却不惜钱财大操大办丧事,以显摆自己的孝心。被誉为我国古典小说巅峰之作的《红楼梦》,其中《好了歌》也有“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12]的议论,父母对子女的疼爱以动物本能占主导,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后,子女孝敬父母是法定的义务和责任,但在特殊时期一些人迷失了这种社会义务和责任。
诗人还用漫画般的笔调勾画、批判了不思进取、懈怠懒惰的不良习性。《世间慵懒人》《家中渐贫困》描写的懒汉懒妇,一个是好吃懒做,不思进取,终日呼朋引伴,高谈阔论,妻儿饥肠辘辘,衣不蔽体。一个是整天吃喝玩乐,无所事事,挑拨邻里关系,“东家能捏舌,西家好合斗……两家既不合,角眼相蛆蛞。”[3]155而她唯一擅长做的事情便是“频年勤生儿”[3]155。《思量小家妇》的主人公不仅好吃懒做,不务正业,而且品性恶劣,自私自利。这样的懒汉懒妇着实可气又可恨,他们是现实生活中懒惰之人的典型代表。
文学作品是最能反映社会真实面貌的艺术形式之一,作家要达到真实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目的,离不开描绘社会现实中的人物和他们所处的典型环境。早在公元前4世纪,亚理士多德就说过,“诗所摹仿的对象是在行动中的人。”[13]王梵志诗叙写底层民众对金钱与利益、孝顺与感恩、懒惰与勤快等的看法,是隋末唐初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折射出了那个时代的世间百态,这些直接、真实的灵魂叩问,是诗人对社会和人性关注、审视和思考的形象表达,而对人性的追问与思考正是文学的生命和活力所在。
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诗人对底层民众的缺点和陋习有充分的认识和了解,他对此非常忧虑,却无力改变。日本学者厨川白村在《苦闷的象征》中指出:“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而其表现法乃是广义的象征主义。”[14]可以说,中国古代诗歌的根柢正是诗人“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所以构建理想世界成为文艺的主要价值取向就顺理成章了。诗人在思考、表现人性的同时,也在寻找改变、完善人性的方法和渠道,构建心目中的理想世界。“自从诞生以来,人类就生存在充满矛盾的世界之中。在远古社会,这种矛盾主要表现为人与自然的冲突对抗;在阶级社会里,这种矛盾则表现为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的斗争。从此,人类一直在为调节、改变这种生存状态执著地抗争。人类由于对生存现状的不满,因而产生了对理想生存状态的虚构。”[15]陶渊明《桃花源记》描绘了一个和谐美好的“世外桃源”,为了表达对生活现状的不满和忧虑,王梵志也建构了自己的理想世界。
一是根源于中国道家隐逸思想而建构的小国寡民社会。封建社会的底层民众生活艰难,时时刻刻都要面对无法逃避的天灾人祸,诗人替他们建构了一个理想世界。
我家在何处?结宇对山阿。院侧狐狸窟,门前乌鹊窠。闻莺便下种,听雁即收禾。闷遣奴吹笛,闲令婢唱歌。儿即教诵赋,女即学调梭。寄语天公道:宁能那我何?[3]382
杨恂骅认为:“从《王梵志诗集》中的其他诗对读,我们可以了解到,真实世界中的王梵志是一位饱受磨难、历尽艰辛、受尽欺压的下层贫苦农民,诗集中阴冷的地狱、残酷的索命鬼、冰冷的桃木棒,给整个诗集笼罩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而点缀在这些灰暗中的星星亮色,就是王梵志对于理想生活的憧憬。”[16]《我家在何处》一诗描绘了诗人憧憬的生活场景:诗人首先自问自答,交代了他家所在之地,屋舍对着山陵,周围是层出叠见的野生动物,诗人对与大自然为伴的闲适生活甚为惬意和满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播夏耨,秋收冬藏,苦闷时让奴仆吹笛,闲暇时命婢女唱歌,教儿子读诗诵赋,教女儿织布调梭。这些小农生产方式下的生活琐事,诗人娓娓道来,使辛苦的农耕劳作充满了生活情趣和生命活力。诗人对此感到怡然自得,惬意无比,直至在结尾喊出了“寄语天公道:宁能那我何”的豪言壮语。表达相似思想情感的诗歌还有《吾有十亩田》:
吾有十亩田,种在南山坡。青松四五树,绿豆两三窠。热即池中浴,凉便岸上歌。遨游自取足,谁能奈我何![3]410
诗人描绘了乡村田野的优美风光和生产劳动的洒脱生活,表达了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思想情趣和处世态度,其意义、内容与《击壤歌》颇为相似:“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17]诗歌描绘的这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表达了诗人对田园生活的向往之情,是诗人的一种精神寄托,是诗人精神上的“世外桃源”,这样的生活愿景也是底层百姓的理想世界。
隋唐时期,佛教在中国广为传播,带来了一些新的思想和文化,“对一般信众而言,主要的震撼是在轮回观和善恶观。”[18]“用佛家箴语般的语言规训世人行善止恶,起到佛家经典起不到的作用。”[19]王梵志诗建构了一个乌托邦世界,体现了明显的佛教轮回观和善恶观,诗人渴望世人能够按照佛法修成正果。
《六贼俱为患》一诗开篇即说“六贼俱为患,心贼最为灾”,视“心贼”为“六贼”之首。佛家认为凡夫俗子的种种嗜欲由眼耳鼻舌身心把控,故称为“六贼”,“六贼”中又以“心贼”为主,心地不善,乃邪恶、残暴之人的突出特征,所以“六贼”中首当防“心贼”。王梵志诗多次提到防“心贼”的重要性,因为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受心理支配,心正则行正,心贪则行不端。《好事须相让》“好事须相让,恶事莫相推。但能辨此意,祸去福招来”,即是提醒世人要克制内心欲念,超脱世俗人情,降服自己的贪心与欲望,做到“念念以利他为主,而非念念都以自己为本位”[20]441。佛家认为只有如此,才能免祸招福,才能为来世、为后代修福报,诗人借佛家学说为世人建构了一个乌托邦世界。
《师僧来乞食》劝告人们应慷慨布施前来化缘的僧人,以积累功德,换取福报,“布施无边福,来生不少粮。”表达同样观点的诗歌还有《布施生生富》,也借佛家“欲得大富,当行布施”[21]来宣传“布施生生富,悭贪世世贫”的思想观念,只有现世多积德行善,来生才能富贵平安。《审看世上人》把人的高低贵贱归因于个人的前世行为,评价标准就是前世是否乐善好施。吕思勉认为,“佛法贵止观双修。止就是心住于其所应处之处,不起妄念。”[20]447王梵志诗通过佛法教义宣扬,只要努力修持,便可享受荣华富贵,“这不啻给予我们以成佛的保证,而且替我们祛除了沿路的一切危险、困难,实给意志薄弱的人以一个大安慰、大兴奋。而且净土之中,有种种乐,无种种苦,也不啻给祈求福报的人以一个满足。”[20]446
法国哲学家、文学批评家丹纳说,“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22]刘勰说:“文变染乎世情,心废系乎时序。”[6]303他们的观点都说明一个时代注定会造就一类书写者,这些书写者敏锐地感受着时代的起伏波动、风起云涌。时代特征也会在他们的作品中得到较为突出的表现。王梵志诗风格质朴,语言通俗,开创了唐代白话诗风,对后来的寒山、拾得等白话诗人影响较大,也影响了后世如宋诗的散文化、议论化等。诗人还以艺术化的手法和语言展现了隋末唐初底层社会的风土人情和时代特点,对唐代实行的均田制、租庸调制和府兵制度等都有所反映。他们的诗歌所表现的思想内容与中国的传统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正如项楚先生所说:“儒家文化本来就具有质朴明快的特点,它们注重的是社会人际关系,这样的特点仍旧深深地扎根在我们民族的思想和意识中,通过各种方式。自然也通过民间艺术不断地表现出来,王梵志诗正是这样的表现之一。因此,王梵志诗与文人诗歌有着显然不同的艺术风貌,同样是我们民族心理素质的深刻反映,因而同样地具有鲜明的民族风格。”[23]史双元认为:“王梵志诗几乎全是哲理诗、教训诗或格言诗。这种通俗诗流行于民间,根深蒂固,便造成了我们这个民族‘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自了汉心理。”[24]总之,诗人选择用逆向思维来描写和审视社会人生,深知民众的心意和情感,提出了不少看似荒诞不经实则警醒世人的观点,道出了一个个真实的道理,颇有古人“正言若反”的气象,彰显了诗人对底层人民的悲悯之情,所以他的诗歌才能在当时广为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