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艳红(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浙江金华 321000)
“翻着袜法”一词源于王梵志自己的一首诗“梵志翻着袜,人道皆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梵志翻着袜》)袜子有正反两面,正面要穿在外面,因为这样比较美观,但是王梵志却要把粗糙的反面穿在外面,尽管刺眼,但是把光滑的正面穿在里面脚却很舒服,即王梵志所说的“不隐脚”。后人根据这首诗把王梵志的这种写作手法概括为“翻着袜法”,在张锡厚先生的《论王梵志诗的口语化倾向》一文中将之概括为“大胆使用违拗常情、异于传统表达方式的新的语言手段,寄深沉哲理于隐喻之中的表达方式来叙事状物,抒情言志”,而梁德林在《论王梵志“翻着袜法”》中认为这是“一种独特的写作思维方式”。我个人比较认同第二种说法,“翻着袜法”就是在诗歌创作中运用一种不同于常人的思考方式、而是用一种逆向思维的的方式来思考问题,这样就能收到不一样的效果。并且王梵志独创的这种“翻着袜法”受到了许多诗论家的肯定,唐代诗僧兼诗论家皎然在《诗式》中说“诗有跌宕格二品,一曰越俗……二曰骇俗。其道如楚有接舆,鲁有原壤。外示惊俗之貌,内藏达人之度。……王梵志《道情诗》‘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宋·黄庭坚的《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三十有《书“梵志翻着袜”诗》一文,其中说:“(梵志翻着袜诗)一切众生颠倒,类皆如此,乃知梵志是大修行人也。”宋·陈善在《扪虱新话》中也说过“知梵志翻着袜法,则可以作文。”因此从这些诗论家口中可以看出王梵志的“翻着袜法”确实有不同凡响之处。王梵志的“翻着袜法”在他的许多诗篇中都有体现,比如说他生活落魄,却又主张及时行乐。
王梵志在中年之际家境开始败落,可以说是几乎沦落到了乞丐的地步,这可以从他的诗中找到证据。在王梵志的诗歌中,有描写过自己富足过生活,例如《吾富有钱时》和《吾家多有田》等,因此说王梵志早年的生活还是比较安逸的,而且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官,“奉使亲监铸,改故造新光。”(《奉使亲监铸》),做过监制货币的官员。但是后来诗人逐渐看清了官场的黑暗,弃官而去,“他道恒饱食,我道欲饿死。唯须学一种,勿复当青史。行年五十余,始学悟道理。”“三年做官两年半,修理厅馆老痴汉。”(《三年做官两年半》),就是诗人对此的自述。并且,从诗中可以看到此时的诗人已经是五十岁的“老痴汉”了,处于中年之际。与此同时,这也从侧面说明了王梵志的诗歌是在中年落魄之后创作的,因为假如这些诗歌是他的早期作品,作为一个风华正茂﹑才气横溢﹑顺风顺水的年轻人为什么会没有留下一首雅致的文人诗呢?而是多以下层人民的生活为题材的通俗诗呢?这只能说明王梵志的诗歌是在他五十岁生活落魄之后创作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中年落魄,就应该生活的紧促一些,多积累一些家产,但是王梵志却不主张在生活上节俭,“有钱但吃着,实莫留填柜。”(《审看世上人》)“生平惜不用,命尽如粪土。”(《不思身去促》)就是说即使你有无尽的财产,如果在活的时候不享用,死后也会没有任何价值,劝诫世人要及时行乐。还有一首《贪暴无用汉》描写了一位初唐时期的“泼留希金”“贪暴无用汉,资财为他守。”,虽然有万贯家产却不舍得享受,自己“惜衣不盖形,惜食不供口。”这要比《儒林外史》中的严监生早一千年左右,可以说这是我国文学史上比较早的“吝啬鬼”形象,起到了“先锋模范”的作用,也许这首诗对后世此类形象的塑造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王梵志把这位“贪暴无用汉”作为一个反例来使用,是他所讽刺的对象,通过这个“吝啬鬼”的遭遇来警醒世人不要空作守财奴,而要及时行乐。
作为一位僧人,本应清心寡欲,对各种欲望持排斥的态度,但他为什么又会主张及时行乐呢?这与王梵志的人生经历有关。王梵志出生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在他的诗中有过“吾家多有田”这样的描述。但是由于天灾人祸,他从一个小康人家坠入了困顿,从此之后不仅外人嘲笑他,家人也开始冷落她,这对他的刺激很大。《吾富有钱时》就是对他这段经历的描述“吾富有钱时,妇儿看吾好。吾若脱衣裳,与吾叠袍袄。吾出经求去,送吾即上道。将钱入舍来,见吾满面笑。绕吾白鸽走,恰似鹦鹉鸟。邂逅暂时贫,看吾即貌哨。人有七贫时,七富还相报。从财不顾人,且看来时道。”就像苏秦失意之后“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一样,在王梵志处于困难时期,家人不仅没有和他同甘共苦,还对他冷言冷语,儿女也“养大长成人,角睛难共语”。(《父母生男女》)残酷的现实使王梵志认识到,人在有生之年要尽情地享受,不要把自己当作守财奴,为他人做嫁衣,最终自己却什么也得不到。因此在王梵志看来“一日厥摩师,他用不由你。妻嫁亲后夫,子心随母意。我物我不用,我自无意智。未有百年生,徒作千年事。”〔(《一日厥摩师》)这是他从个人遭遇中总结出的教训,因此王梵志在鞭笞物欲的同时又主张及时行乐。
王梵志“翻着袜法”的形成可能有以下几方面的因素。
一是佛教的影响。佛教认为在俗世中生活的人往往为世俗所拘囿,不能正确地看待现实,容易颠倒事理。在梁德林的《论王梵志“翻着袜法”》中,援引了《圆觉经》中的一句话“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而“佛教就是要将众生引出迷途”。王梵志作为一位僧人,他坚信世俗之人总是不能如实地辨别事理,因而他希望通过自己的诗歌创作来警醒世人,把那些颠倒之见再颠倒过来。
二是对自由的追求。从王梵志的诗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位近乎于离经叛道的诗人,对现实中的种种束缚采取抵制的态度,渴望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地之间,能够“热即池中浴,凉便岸上歇。遨游自取足,谁能奈我何?”(《吾有十亩田》)这同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我》一书中提出的心理学名词“本我”有相似之处,追求个体的原始意识状态,在本质上不受约制。但是理想与现实生活毕竟有差别,这里只适合“超我”的存在,因此在真实的生活满足不了个人的原始欲望之后,王梵志就要在诗歌中寄托自己的追求,因而独创了“翻着袜法”,也许这一方面是为了向世人展现自己的内心世界,另一方面也可以在精神上得到满足和安慰。
三是由于对世俗的不满。王梵志是从富裕人家坠入贫穷的境地的,生活的巨变使王梵志对现实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他道恒饱食,我道饿欲死”(《 他道恒饱食》)的贫富差距使诗人感到心酸,“典吏频多扰,但知多与酒”(《典吏频多扰》)的无奈,而“官喜律即喜,官嗔律即嗔”(《天理为百姓》)的黑暗现实更使诗人感到失望,绝望了的诗人故意“翻着袜”,这也许是他对现实的反抗,而诗歌是他唯一的武器。
作为初唐时期的一位诗僧,王梵志的诗歌创作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而且在某些方面还对唐诗的发展产生了不可小觑的影响,宋代大诗人黄庭坚也盛称他的“翻着袜”一诗,诗僧们像寒山、拾得尤受其影响。所以说王梵志的成绩是不可磨灭的,特别是他的“翻着袜法”历来备受好评,我们有充足的理由把他列为我国古代著名诗人中的一位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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