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微雅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小说是一种时间艺术,小说叙事的自然时间经过作家虚构之后往往会发生变形,预叙就是时间变形的一种。所谓预叙,是指在叙事活动中提前讲述将来发生的事,即热奈特所说的“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叙述活动”[1]17。在热奈特看来,西方叙述传统中的预叙情况比倒叙少见,“提前,或时间上的预叙,至少在西方叙述传统中显然要比相反的方法少见得多。”[1]38与热奈特的论述恰恰相反,中国古代小说在处理叙事时间问题时,预叙手法运用极为广泛,显示出东西方叙事艺术的较大差异,正如杨义先生所言,“预叙不是其弱项而是其强项。”[2]152事实上,早在商周时期的历史叙述中已经出现预叙的身影,甲骨卜辞就有通过占卜来预测上至朝廷征战、下至农事收成的记载。史传是中国叙事文学的源头,作为一种独具特色的叙事范式,深刻地影响了后来人们的叙事思维。《左传》中便出现了很多种预叙类型,如占卜、梦境、贤人之语等,无不遵循着“预言—行动—应验”的叙事模式。之后,不管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志怪小说,如干宝的《搜神记》、任昉的《述异记》,还是宋元时期的话本小说,又或是明清时期的章回体小说,如三言二拍、四大名著,其中的预叙策略都体现出很好的纵向继承性。
《子不语》是清代袁枚的一部文言短篇小说集,共三十四卷,包括正集二十四卷和《续子不语》十卷。《子不语》与《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并称为“清代三大文言小说”。作为一部优秀的文言笔记小说,它在叙事上广泛吸取了中国传统叙事文学的艺术技巧,表现之一就是预叙运用十分普遍。但同时期的《聊斋志异》作为志怪小说的集大成者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子不语》的光芒,并且作者袁枚在诗歌方面的成就譬如“性灵说”的巨大影响,很大程度上遮掩了后世对其小说创作的关注。因此,对作品的预叙叙事展开研究,便为我们重新把握该作品打开了新视角。我们拟从预叙的建构方式及其叙事功能的体现这两大板块对文本进行分析,以期探究《子不语》的预叙艺术。
《子不语》的预叙构建形态有很多种,大体上看,包括扶乩预叙、梦预叙、鬼神预言、异象预叙等四种类型。
扶乩之术历史久远,殷商时期的甲骨卜辞便是最初萌芽状态下的预叙。董作宾先生根据甲骨卜辞的内容将其归纳、分析为卜告、卜病、卜狩猎、卜求雨等,可见占卜之事在远古先民那里确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如一则记录新星出现预示灾祸的卜辞:“七日己巳,月□,有新大星并火,祟其有来嬉,不吉。”[3]这样一种遇事必先占卜的生活模式必然影响后人的叙事思维,扶乩预叙在中国小说作品中的广泛使用即是一证。《子不语》的卜筮预叙大体有两种类型:一是开篇便占卜预言,而后此预言得到验证。如《神签预兆》,开篇即写秦秀才进关神庙求签,得一卦辞,“静来好把此心扪”[4]416,秦秀才因不解卦象而闷闷不乐,后来考场题目为《松柏有心赋》,秦秀才因全篇未明押心字韵而备受青睐,状元及第,秦秀才考试之后才明白神签的“心”是和考试内容有关的。二是在故事中插入一段预叙使故事情节发生改变。如《滇绵谷秀才半世女妆》的滇谦六,虽家境优渥但无一子,尔后神卜者传授其厌胜之法,“惟获雄而以雌畜之。”[4]27此后滇氏将其儿子用养育女儿的方法进行教养,教授他绩麻纺线、穿针绣裳等女工,其子滇绵谷终于安然长大成人。这一预叙的插入使故事情节发生了转变,扭转了滇氏膝下无子的命运。
所谓梦预叙,是指以梦中之事对未来进行预告或暗示。远古先民在认识能力普遍偏低的情况下对梦的重视可解释为:将梦视为上天或神灵对人间要发生之事的一种预言或暗示,正如弗洛伊德所说,“一切梦均来自他们所信仰的鬼神所发的启示。”[5]《左传》因其“不专人事”,常被认为“其失也诬”。主要体现之一便是其中出现了很多梦预叙,而且有梦必验。如《哀公二十六年》公子得之梦,便成为他日后荣登王位的预兆。《左传》开创的“梦—梦验”的叙事模式,在中国历代小说创作中运用广泛。《子不语》也同样遵循了这样的叙梦模式,具体表现为两种形式:一是梦境中叙述了当下现实中尚未发生之事,但是梦中所述之事在未来的现实中得到应验。如《梁相国解梦》,梁公病笃,梦中走进一座巍峨无比的宫殿,有神人赐予他一句上联,“三代之英汝继泰”[4]673,苦思冥想之后,他破解了梦的含义,该梦预示他命不久矣,他急忙托人办理后事,三日之后,梦得到了验证。该故事完整地演绎了梦象、解梦、梦验的全过程。二是梦境中叙述了当下现实中已发生的事但是做梦者并不知晓,梦中之事恰好对做梦之人起到了提示作用。如《梦马言》,高蔚辰任河南县令,境内发生一起凶案,一时无从破解,高县令午休时做了一梦,该梦为查找凶手提供了启发:“马属午,马立而言,则言午也。正中其心,当是许忠矣。”[4]491
鬼神预言是指通过神鬼精怪来预测未来之事。因受佛道思想影响,古人有很重的迷信思想,“中国本信巫……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6]24这种对鬼神崇拜的巫觋文化观念是远古先民在蒙昧时期形成的一种解释世界的手段,它对古人行为的影响不可小觑,最直接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是志怪小说中鬼神预言这种预叙建构方式的发达。明清志怪小说是魏晋志怪和唐传奇的遗响余绪,跨越“街谈巷语”“丛残小语”的束缚进阶成一种主要的文学样式,如《聊斋志异》。充斥于作品人物层面的不仅有通俗意义上的人,更有千奇百怪的神鬼精怪,花妖、鸟妖、狐妖、蜂妖无处不在,它们拥有超乎常人的本领,几乎无所不能。《子不语》中也出现了不少神鬼精怪利用超能力预知未来的故事,如《露水姻缘之神》,贾正经问掌管人间姻缘之事的地仙,自己今生是否另有良缘,地仙回答:“君今生无分,目下尊夫人大有良缘。”[4]511又如《朱十二》篇,缢死鬼老妪预测朱十二的未来。当二人兵刃相向时,老鬼手下留情饶了朱十二一命,只因其预言到:朱十二所欠之债还清之日就是他命归黄泉之时,不久该预言得到了应验。此外,《子不语》还有一些精怪也同样具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出现最多的是狐妖。如《狐仙知科举》,狐仙预知士人科举高中:蔡氏等人欢宴对饮之际菜肴被狐妖摄走,尔后蔡氏对话狐仙,倘若在场之人有金科高中者,便请狐仙归还佳肴。随后酒肴回到了酒桌上,之后果然有人及第,验证了狐妖的预言。
另外,《子不语》也出现了一些异象预叙。“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7]奇异之象的出现往往预示着天灾福祸的发生,反映了先民“天人合一”的原始思维,这类似于人类学家弗雷泽的“互渗律”。弗雷泽认为万事万物都是互相渗透、互相沟通的,他把自然界出现的各种怪异现象视作对人们实际生活的预兆与警示。这样一种神秘的原始思维方式以异象预叙的方式呈现于作品之中。如《左传》的“郑门蛇斗”,预兆了郑厉公篡位政变。《三国演义》也有预示董卓死期将近的种种异象,马车折轮,掣断辔头,昏雾蔽天。不宁唯是,异象预叙的痕迹也遍布于《子不语》中,如《罗刹鸟》,讲述一户人家娶亲过程中出现的怪异之事。当迎亲队伍经过一墓地,骤风突起,围绕花轿旋转,此为怪异一;掀开花轿帘子时,出现了两位新娘,真假难辨,“衣妆彩色,无一异者”,[4]44此为怪异二。这些异象的出现预示日后这户人家灾祸的发生,不久新婚夫妇的眼睛均被怪物吃掉,成了盲人。类似的异象预叙还有很多,李子大如鸡卵(《秃尾龙》),犬生九耳(《雷祖》),这些异象都预示着未来奇异之事的出现,在小说中发挥着预叙的作用。
预叙通常是以某种方式在故事开篇事先叙述未来之事,这种纲领性的概括为下文故事的演进及人物的命运发展埋下伏笔。就像杨义先生所说,小说中的预叙“往往能够给后面展开叙述构设枢纽,埋下命脉”[2]160。插入的预叙与文本第一叙事时间点上的前后事件处于同一时间链条上,强调的是预叙和后文事件之间的紧密联系背后对故事情节整体性的贡献及对小说结构紧密性的构建。
相比西方,中国古代文学作品更青睐预叙表达,这真实地反映了几千年传统农耕文明背景下先民们“靠天吃饭”、一心求稳的朴实诉求。与西方海洋文明背景下注重冒险精神的民族不同,中国古人更看重事情的结果和从结果中得到的经验,“崇尚自然导引、力避突兀、贵曲忌直遂积淀为民族集体无意识。”[8]由此形成的思维定势必然影响中国古典小说的创作,预叙的发达即是主要标志之一。章回体小说的一些回目标题和回前诗词,就有预叙功能。《西游记》第七回的标题就是该回的内容提要,向读者交代了故事梗概,发挥着预叙的作用。这一民族审美心理所形成的小说叙事经验成为《子不语》预叙艺术得以发展的土壤与基础。
《子不语》的预叙建构方式虽然很多,但可以发现潜藏其中的一条基本的结构模式,即严格遵循“预言—行动—应验”的叙事逻辑。而预叙在故事情节中发挥着提纲挈领的作用,这种非线性的循环式的时间模式,展示了作者高超的叙事技巧,使整个故事首尾相应,一气贯通。《高相国种须》一则在故事的开端便使用扶乩预叙的方式预测了人物将来的命运,“君当贵极人臣,然须不生,官不迁。”[4]154这一卦辞预示着下文故事情节发展的走向,从种须到长须,高氏都按照道士的预言采取行动,以至于人物行动加速了最初预言的完满实现,那就是高氏不断升迁成了高相国。清初戏剧理论家李渔提出文学作品“结构第一”的创作原则,倡导小说戏剧作品的结构完整性或整一性,但不排斥情节或行动的一波三折,所谓“文似看山不喜平”。同样,在《子不语》中,预叙的插入对故事结构的完整性贡献不菲,又使故事情节变化更具张力。如《山东林秀才》,开篇即有一鬼预测林秀才何时举乡试,何时中进士。当举乡试的预言在林秀才身上验证之后,第二个预言却迟迟没能应验。在林秀才质疑该鬼预言有误时,鬼作出了解释:预言本没错,只是他后来的行动导致其失效,倘若勤修善德,预言仍会应验。之后林秀才深居简出,改过迁善,洁身自律,果然“二科高中”。可以发现,这里的预叙并没有破坏最基本的结构模式,尽管情节一波三折,整体上仍然遵循着“预言—应验”的循环结构。
表面上看,预叙将未来之事提前透露给读者,让读者“未卜先知”,这会消解故事的悬念。但中国古典叙事作品频繁使用的预叙却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作品的悬念,唤醒了读者的期待视野。应该注意的是,预叙在故事情节中发挥的是一种预告的作用,它在故事开头便告知读者故事的结局,一定程度上破坏了读者探索故事结局的期待,但却“将读者带入一种特定的情感态度中,随之开始唤起‘中间与终结’的期待”[9]。这成功地将读者对故事结果产生的期待转化为对导向故事结果的过程所产生的悬念。读者解读作品时,会逐渐地填补预叙所暗示的那些未定点和空白点,在将朦胧的阅读期待不断具体化的过程中,会从这个由结到解的漫游中获得极大的审美快感。如《史宫詹改命》,故事开篇便以扶乩预叙的方式叙述前往参加乡试的史胄斯未来的前途和命运,“照丑时算,你终身只一诸生,寿可八十三岁;若照寅时算,便可官登三品,今科便中。”[4]153从常规来看,叙事作品中人物的前途命运开篇便已定型,这极大地削弱了读者通过不断阅读去探索故事结局所产生的悬念感与好奇心,但是小说这一预叙手法的运用却将读者的阅读兴趣成功地引入到对故事过程所产生的一系列悬念当中。比如史胄斯的科举命运是否的确如预言所料?面对貌似不可更改的命运,史胄斯本人又会如何行动与选择呢?随后故事情节发生了反转,一句“命可改也”,激发起读者强烈的好奇心:史胄斯是否愿意改变命运?如何改变命运?一波三折之后,方才呈现出故事的完整面貌,在这一层层解码的过程中读者的阅读期待得到了极大满足。
西方叙事理论往往将预叙局限于满足受众阅读期待,“事情是怎样发生进展到所预言的那样结果的。”[10]但预叙的功能又不能只聚焦于预叙本身所作用的叙事作品的情节与结构的分析上,除此之外,预叙还应有其更深层次的社会文化意义。换句话说,叙事作品的预叙,不仅是普通叙事时间上的预言,而且是“以预言方式指向蕴藏在全书结构深处的‘道’”[11]。而对“道”的涵义的理解与挖掘,正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的预叙繁盛于西方的缘由所在。
长久以来,在实用理性主义传统的熏陶之下,很难承认小说结构深处的“道”会是某种脱离物质性功能的纯粹精神。即便以“实录”为创作原则的《左传》,编撰者也只是记录了预言得以验证之事,而自觉不自觉地将一些不符合撰写者意图的史实进行删减。不难理解,以“史贵于文”“以史为鉴”的思想观念为指导原则而创作的文学作品,“大抵或托古人,或记古事。”[6]2从某种意义上说,贯穿于小说表层叙事内容和结构的正是这种叙事观念,也就是在一定时空条件下所铸造的世界观。《子不语》预叙表达背后,体现的是“结构之道与结构之技的双重形态”[12],我们可以发现潜藏于结构深处的“道统”,即“扬善除恶”的主题思想。如《山东林秀才》一篇,一鬼预言林秀才“举乡试”“中进士”的科举之路,第一个预言很快应验,但中进士的预言却迟迟未能应验。此鬼揭穿了他未中进士的原因,“某月日私通孀妇”[4]32。因林秀才德行有亏,所以遭到阴司惩戒。人命贵贱虽由上天抉择,但是命运可改,此后林秀才“谨身修善”,第二个预言才得以应验。由此观之,人物自身的道德因素对自身命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这就是文学作品的道统:激浊扬清,惩恶扶善。无独有偶,《莆田冤狱》一则,叙述城隍庙之神为人间冤案抱打不平的故事。张氏父子被恶人陷害,押送途中经过城隍庙,儿子向城隍爷哭诉冤情,顿时狂风大作,庙倾柱倒。异象的显现预示人间奇冤,就如窦娥被冤杀前的三桩誓愿,血溅白练,六月飞雪,亢旱三年,这些怪异之象的出现,引发群众围观,引起判案官员的重视,最后张氏沉冤得以昭雪。《子不语》中类似篇章还有很多,如《鼠荐卷》《雷击两妇活一儿》《钟生》等,传递的都是文以载道的思想。各种预叙表达背后所隐含的是浓重的价值导向,这使预叙在叙事层面具有了引人向善的劝诫内涵。
不宁唯是,惩恶扬善的思想之所以能落到实处,也即天道秩序的良好维持,所依靠的正是中国古人的一种普遍的认识与自觉。这种自觉意识背后,折射出的是人们对“天人合一”观念的潜移默化的遵循与不自觉的实践,它已经成为中国人的一种精神原型,成为人们认识世界、把握世界的思维方式和基本方法。所谓“天道”“人道”,不过是在“道”中注入了一粒社会文化的因子罢了,而催生其生长的正是世人对天道与人事结合的“天人感应”理念的亦步亦趋。上天所扮演的角色像是一个裁判官、一个封建大家长的形象,它掌管一切事物,维护世间所有秩序,其存在便是告诫世人不要忽视人伦常理,否则天降灾异,鸡犬难宁。中国古代叙事作品中预叙的繁盛,便是传统文化浸淫下对“天人合一”的和谐或平衡状态的一种追求,正如杨义先生所云,是“以时间呼应天道”[2]129的一种思维方式。《三国演义》开篇即道:“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其中揭橥的便是世事变幻中恒久不变的循环而又不偏不倚的平衡思想,这正是道家阴阳两极思想的续延,这种思想在《子不语》中也有体现,小说预叙循环模式的搭建主要依存于预言,“从预言出发回归预言,从而回归起点。”[13]如《奉行次盘古成案》一则所解释的天地之理,“天地无始无终,有十二万年,便有一盘古。”[4]104毗骞王说天地十二万年循环一次,从开天辟地到繁衍生息,十二万年后一个轮回,之后天崩地裂,重新开天辟地,反复轮转。这种循环往复的平衡思想的出现与远古先民物质生存条件极其恶劣有直接关系,即只有在“天人合一”的和谐状态下先民“靠天吃饭”的状况才可持续。倘若这种平衡被打破,便需要人力付出才能恢复原先的平衡状态。如《大乐上人》篇,周氏欠下大乐上人七两银子,这打破了平衡状态,随后周氏发誓,“死当以驴马报”[4]15,之后他投胎为债主家的一头驴,被邻人购买换得七两银子,预言得以实现,两人关系也恢复到平衡状态。
总之,预叙作为袁枚《子不语》叙事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我们把握作品提供了新视角。小说主要出现了梦预叙、扶乩预叙、鬼神预言、异象预叙等四种预叙建构方式。预叙艺术的大量使用,有助于推进故事结构的循环发展,也有利于小说寓教于乐主旨的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