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维熙
(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胡匪,①关于近代东北胡匪的概念界定,言人人殊。赵中孚先生指出:“所谓胡匪,乃广义之地方土匪。凡自外于政府律法及社会规范之群体,均属之;单身翦径之强徒,暂不具论。此类胡匪(或马贼),概略区分为职业性及非职业性两类。然两类之间,并无绝对界限,一如官军与胡匪之间并无绝对界限。”(《近代东三省胡匪问题之探讨》,载《“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78年第7期,第510页。)相较而言,田志和、高乐才的定义趋于狭义、负面:“持械抢劫民财”者为“胡匪”(以骑马为主要活动方式的胡匪特称“马贼”),而“武装反抗官府”者曰“义军”。(《关东马贼》,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年,第65页。)亦称马贼,是近代中国东北的一大祸患。至其起源,或曰起于明末,[1](p510-511)或曰源于元末。[2](p101-103)时至清道光朝,胡匪问题已引起盛京将军等的重视。19至20世纪之交,随着日、俄等国的相继侵入,胡匪问题遂由一个单纯的内政问题一变而为牵涉各方的外交问题。此一转变,以1904年至1905 年日俄战争期间围绕胡匪问题的中外交涉最为突出。战时,俄、日两国纷纷招募胡匪辅助战事,蓄意破坏清廷“局外中立”政策。战后,日本更挟战胜余威干涉清廷内政,迫其招抚各类亲日匪首。犹有言者,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集团,借“善后”与“改制”等问题介入东北。而牵涉各方的胡匪,则成为其经营东北的重要内容与发展势力的特殊凭借。
然而,学界对日俄战争期间胡匪问题的关注,长期停留于对日本所招“东亚义勇军”与俄国所招“花膀子队”的概述层面,浅尝辄止。而两篇以此一问题为讨论主题的文章,皆偏重于日本一方,甚而囿于史料的立场问题以致立论有失偏颇。②关于近代东北胡匪问题的研究,主要有:田志和、高乐才的《关东马贼》,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年;赵中孚的《近代东三省胡匪问题之探讨》,载《“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78年第7期;卞直甫、彭作禄的《关东“胡匪”之由来及其抗日活动》,载《黑河学刊》,1989年第2期;田志和的《近代东北胡匪述要》载《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 年第3 期;刘昊的《〈警钟日报〉与“马贼问题”》,载《甘肃社会科学》,2009年第6期;李瑞的《关于清末民初东北、内蒙古地区的马贼、“蒙匪”的几个问题》,中国人民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潘德昌、李月明的《辽西马贼与日俄战争》,载《日本问题研究》,2017年第3期。有鉴于此,笔者拟通过梳理中、日、俄之间的交涉过程,及胡匪问题在日俄战争前后的演变过程,借此管窥胡匪问题对清季内政、外交政策演变及政局变迁的深刻影响。
清中期以后,胡匪已然成为危及东北社会安定与王朝政治统治的一大祸患,且呈愈演愈烈之势。即就胡匪数量而言,据赵中孚先生统计,“活跃于东三省之胡匪帮股何虑数百,匪众人数则难以统计。仅以光绪元年至光绪三十三年论,东三省各地汇报阵毙及正法胡匪数字,已多达二千九百三十六名(此一汇计不完整)”。[1](p520)而据田志和先生估计,“清季东北地区有报号的匪绺约五百多个,匪徒约在万人左右,平均每绺约在20人以上,匪徒约占光绪三十三年东北人口总数的0.07‰(引者注:0.07‰或是笔误,似为0.7‰。)”。[3](p61)
针对日益猖獗的匪患,清廷谕令盛京将军等予以重惩。咸同之际,东北义军蜂起,其中又以同治三年(1864年)的马振隆义军规模最大。与此同时,各路胡匪亦趁乱四出抢掠,殃及奉天、吉林、直隶与内蒙古东部三盟(昭乌达盟、哲里木盟、卓索图盟)。各将军、督抚、蒙古王公等除按要求率军兜剿外,军机大臣恭亲王奕䜣等复于同治四年(1865年)奏定《筹剿马贼章程》。章程要求:
各路备调官兵,坐镇弹压,不必轻动。责成地方官饬差摉拏。请饬各将军等转饬所属,晓谕居民,无生疑惧。马贼中有悔罪自新者,酌予奖赏。严定州县讳盗及邻封协缉不力处分。文武获盗官员,应请酌核议奖。请催盛京等处拣派官军。[4](p602)
“剿”,是清廷针对胡匪的主要政策。对于胡匪个体,则是予以最快速、最直接的肉体消灭。晚清“就地正法”之制在胡匪治理中的长期执行,便是一例显证。清代“正法”之案,“向例系由该地方官申详该管上司,解省审勘,由该督抚分别题奏,将法所难宥及情有可原者,一一于疏内声明,大学士会同三法司详议,各该督抚俟奉准部覆,始行分别正法”。[5](p361)咸丰军兴以来,“就地正法”之制渐次施行。此后的同光两朝,关于“就地正法”之制的存废,中央与地方之间有过多次论辩。光绪五年(1879 年)与八年(1882 年),刑部曾两次奏定章程,对“就地正法”之制予以限制,但都对匪患有意“网开一面”:
(五年)嗣后,各省拏获马贼、土匪,并伙众持械强劫案件,如实系距省窵远,解犯中途堪虞,就近解归该管府道覆审明确,免其解省,由该管道府核明情罪,禀候督抚批饬就地正法,按季汇案具奏。
(八年)嗣后,甘肃省现有军务,广西为昔年肇乱之区,且剿办越南土匪,以及各省实系土匪、马贼、会匪、游勇,案情重大并形同叛逆之犯,均暂准就地正法,仍随时具奏,备录供招咨部查核。[5](p361-362)
迨至二十四年(1898年)九月,慈禧太后命军机大臣会同三法司再议此事,遂议定:“嗣后,除现有军务省分,及实系土匪、马贼、会匪、游勇,情节较重者,仍暂准就地正法外,其余寻常盗案,著一律规复旧制办理。”[6](p647)胡匪等类仍在“就地正法”之列。十一月十一日(12月23日),黑龙江将军恩泽以“黑龙江省盗案繁多,势难纷纷上渎”为由,请将刑部奏定“随时具奏备录供招咨部查核”改为“分为四季汇奏”,奉旨允准。此后,黑龙江、吉林、奉天等在剿灭胡匪过程中继续执行此一规定,直至清末。即使是在日俄战争期间,黑龙江、吉林两将军仍然按时奏报相关事宜。[7]
需要说明的是,清廷对胡匪的清剿力量随着东北军制的变化而变化——咸同时期以八旗兵为主,光绪年间则以防军、练军、巡防队(营)为主,此外且有半公半私的团练组织。一剿再剿,匪患反愈猖獗——“东屯聚党至西堡而逼捐,北里揭竿向南村而劫掠”,[8]剿不胜剿的尴尬情状逐步显现。由内观之,匪绺大小无定,聚散无常,以有限之兵剿无尽之匪,终属不敷。光绪二十五年(1899 年),护理盛京将军文兴奏:“奉天现在止有盛、奉两军三十营……统计不过九千人……分之全省,节节不敷。”[9](p68)由外观之,甲午之后,日本、俄国侵略势力相继进入东北。日本方面更是多次秘密讨论对中国胡匪的利用问题——借日籍马贼与东北胡匪的勾结暗行渗透。日、俄等国对胡匪的蓄意拉拢,也使得清廷重新检讨其一以贯之的剿匪之策,“抚”开始成为清廷解决胡匪问题的新选项。二十八年(1902年),盛京将军增祺通饬各府、州、县“剿抚并用,以抚为主”。同年,增祺对张作霖的招抚,成为清季治匪之策由“剿”到“抚”的标志性事件。
张作霖(1875—1928),字雨亭,奉天海城人,早年曾入匪帮,后于赵家庙组织保险队。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其与匪首金寿山相龃龉,败走八角台,借张景惠之力出任团练长。翌年八月二十八日(1902 年9 月29 日),新民厅抚民同知廖彭禀呈增祺,请收抚张作霖,以化莠为良、绥靖地方。交涉总局批示:“张作霖等既系真心投诚,自应准予收抚。昨因杜立山、海沙子等仍复纠党串扰,业经札饬该厅迅传该降队严密会剿矣。倘能奋勇打仗,擒斩著名巨匪,尤当破格擢用。”[9](p153-154)十月二十日(11 月19日),张作霖所部编为新民府巡警前营马队,以张作霖为帮带(管带空缺)。二十九年(1903年),张作霖所部与新民街巡捕队合并为巡防马步游击队,以张作霖为管带,以张景惠为帮带。三十年(1904年),张作霖所部成为奉天督辕粮饷处、营务处在册的正规军。[10](p118-119)
张作霖的受抚与步步高升,在晚清东北胡匪问题中有着显著意义。一方面,“先匪贼化,后官宪化”成为胡匪(尤其是匪首)的理想出路。另一方面,其促使“剿抚并用,以抚为主”成为此间清廷解决胡匪问题的重要方针。
日俄战争是日、俄两国为争夺对朝鲜与中国东北的侵略权益而爆发的帝国主义战争,最终以俄国的战败及《朴次茅斯和约》的签订而结束。此战的陆战战场覆盖中国东北的辽南地区,而清廷迫于两难——“附俄,则日以海军扰我东南;附日,则俄分陆军扰我西北”,[11](p530)于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1904 年2 月12 日)宣布施行“局外中立”政策。[12](p381)
日俄战争甫一爆发,清廷即注意到胡匪问题对其“局外中立”政策的消极影响。在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奏呈的“局外公法摘要译缮清单”中即有:“局外者,不得允战国在境内募兵”;“局外者,应严禁本国人民干预战事。惟人民若私往投军,则战国可待之以敌,而本国不任其责”。[11](p575)据此,外务部颁行的《局外中立条规》正式规定:“战国不得在中国海口暨陆地局外疆界招募兵队”;“本国人民不得干预战事暨往充兵役”。[13](p1-3)这里的“战国”,即指日本与俄国。所谓“本国人民”,当然包括东北(尤其是划归局外的辽西地区)胡匪在内。
对于清廷的“局外中立”立场及其《条规》,包括日、俄在内的西方各国皆予承认。然而,在实际行动中,日、俄两国肆意违反《条规》内容,纷纷招募胡匪参战。
(一)俄国的“花膀子队”。
俄国对中国东北觊觎已久,庚子之变中,其借口“护路”对东北全境实行军事占领,《辛丑条约》签订后,仍一再拖延撤出。这种“先入”优势,使其较早地关注并利用东北胡匪。俄皇御前大臣别佐勃拉佐夫便是此中代表,他“在满洲提出了一些步骤……要‘把满洲变为俄国独占的势力范围’,主张干脆撇开中国行政当局,并要借助于红胡子”。①“红胡子”是胡匪的别称。据赵中孚先生考证,“东北民间习称胡匪为胡子或红胡子,尤以红胡子一词为人所熟知”。详见赵中孚《近代东三省胡匪问题之探讨》,载《“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78年第7期,第509页。[14](p346)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经由俄国远东总督阿列克谢耶夫允准,退役军人马大力多夫出面招募东北胡匪,借以保护鸭绿江边的俄国木植产业。据俄裔美籍学者安德鲁·马洛泽莫夫记载:“当地的红胡子又用一种典型的边远地带的方式袭击了一伙私自伐木者,杀伤大约四十人,其中包括七个日本人……现在知道的是别佐布拉佐夫曾经雇用过那一地区的一些红胡子,或者曾经付过他们保镖的钱。”[15](p259)此后,俄军招募胡匪的情况越来越普遍。在当时的中文文献中,多称俄军所招胡匪为“花膀子队”。关于“花膀子队”与俄军合作的具体情况,详载于日本军人守田利远、冈野增次郎等所撰情报之中。
在各股“花膀子队”中,最著名的是林七一股。林七,名林成岱,诨号“卷毛兽铁子林七”,经马大力多夫招抚,挑着“统带华俄卫植中军马队”旗帜,肆行于辽阳州、凤凰厅一线。“所过之处,奸淫抢掠,探案甚多。”奉天东边道袁大化对其一意主剿,遂与俄方相龃龉。光绪二十九年三月十八日(1903年4月15 日),马大力多夫大闹东边道署,“用马鞭敲道台手指”,并“将城外马队调至道署东辕门外”。对于被剿胡匪,要求“打死一命,要银五千两”,袁终未允。[16](p8-9)七月二十五日(9月16日),林七逃往山东烟台,并于一个月后在福山县被捕正法。而袁大化与马大力多夫亦各自他调。
关于俄招林七股匪的意图与弊端,候选府经历云骑尉吴瀛曾言:
俄意令在东边扰乱,再以重兵剿之,可以藉口不退,可虑者一。抑或假道入韩,有意与日启衅,恐彼时日不咎俄,而咎我,以其兵皆华民也,可虑者二。俄意以华民充当前敌,既称劲旅,少伤俄兵,俄自诩为得计,但当临事之时,虽双倍其饷,断不肯用死命以报俄,且终欲害俄也。以其意,必欲纠集党羽,乘势抢掠,隐若深山,较领饷多且易也,可虑者三。奉天全省税务以东边木税为大宗,此次俄人用意将必夺此利权而后已,可虑者四。[16](p7-8)
从俄国方面看,招募胡匪,利有数端:首先是军事层面,以胡匪充当前锋或侧翼,既可充分发挥其本土作战的优势,又可减少俄军伤亡。其次是战略层面,俄军每每借口胡匪问题,将辽东之地占而不退。更有甚者,俄军无视清廷《局外中立条规》,常以剿匪为名,阑入辽河以西,暗行采买军需之实,得以退而复进。再次是外交层面,“俄人愿先与中国构衅,牵出日本;不愿先与日本成衅,牵出中国”,[11](p589)故而常常借口胡匪问题,责备清廷,意图将清廷拉入战争泥潭。至于经济利权,烽烟之中,实属末端。
待至战时,俄军对胡匪的利用更是有增无已。此处谨以《申报》相关内容为例,略举一二。光绪三十年三月初二日(1904 年4 月17 日),《申报》援引英、德等国消息:“俄人近在萨哈嗹岛(引者注:即库页岛)招募高加索军流诸犯及啸聚满洲各地之马贼,编成队伍,使之宣力戎行。”[17]由此可见,欧洲列强亦已关注到俄国招抚胡匪用于战事的活动。
具体而言,俄军中的胡匪主要分为两类:一是后勤人员,主要承担工役等项。光绪三十年三月初四日(1904年4月19日)的《辽阳记事》云,马大力多夫招抚匪首田义本、李光臣二人,命其雇募华工二百至五百名,分执各项工役。除供给马匹、衣服、食物外,月给工值八卢比。[18]一是战斗人员,占比更大。五月初四日(6 月17 日)的《日据怀仁》与翌日的《日船被击官电》皆援引日本东京来电,详述四月二十九日(6月12日)日俄怀仁交战情形:“我军(引者注:即日军)占据怀仁,是地距宽甸东北一百九十五华里。敌军(引者注:即俄军)计有六百名,内有三百名皆系马贼。”[19]犹有言者,战争前期,俄军甚至指挥胡匪进入朝鲜袭扰日、韩军队。三月二十四日(5月9日),“俄人挥令马贼,由镜城绕出楚山,以抵北青附近之长津地方,发炮攻击”。[20]当然,随着俄、日战线的向北推移,与日军相比,俄军对胡匪的利用已相形见绌。
(二)日本的“东亚义勇军”。
至于日本方面,如前所述,早在甲午战争前后,即已多次秘密讨论对中国胡匪的利用问题。日本人鹤岗永太郎(绰号“满洲太郎”)是“中国通”,1897年前往中国,遍游满洲、蒙古各地。1904年1月,其返回日本,向参谋本部进言:“必须笼络各地胡匪和各省县的团练,同我军结盟采取一致行动”;“满洲的胡匪与自卫队等团练武装,现实几乎都与俄国有联系……如果晓以未来前途,确信必定会站到日本这方面来的。”[21](p111-112)日俄战争爆发以后,鹤岗永太郎潜往吉林延吉地区从事胡匪招募工作。
日俄战争期间,日军成建制招募的胡匪主要有三股:一是由花田仲之助指挥的,在辽东地区(即俄军左翼)组建的“满洲义军”;二是由津久居平吉与桥口勇马指挥的,在辽西南(即俄军右翼)组建的“东亚义勇军”;三是由井户川辰三指挥的,在内蒙古东部地区组建的蒙古胡匪,后与“东亚义勇军”合并。需要说明的是,在日军指挥的胡匪集团中,含有大量日本现役或退役军人、浪人(含日籍马贼①关于日籍马贼在中国的活动,日本学者渡边龙策(其父曾是袁世凯的军事顾问)著有《马贼》一书。后经中国学者赵红莲、赵连泰译校,以《马贼——日本侵华战争侧面史》为题,分九期连载于《黑河学刊》2001 年第2 期至2002 年第4 期(未完待续)。其中,第二部分“登上历史舞台的谋略马贼——日俄战争前后”对本文研究时段有所涉及。)等。
即以“东亚义勇军”为例,其先后接受津久居平吉与桥口勇马的指挥,流窜于辽西南的新民、锦州一带。“东亚义勇军”内部,则由冯麟阁、金寿山、杜立山、田玉本等几个胡匪集团拼凑而成。其中,冯麟阁部人数最多,势力最强,又名“大日本帝国讨露军满洲义勇兵”(引者注:“露”即俄国)。光绪三十年六月十五日(1904 年7 月27 日),其在奉天广宁“编列成营,颁发钤记”,接受桥口勇马指挥。此后,自七月初一日(8月11日)至次年三月初十日(1905年4 月14 日)的八个月间,冯麟阁部与俄军先后交锋“大小共三十二仗,每仗皆有日员监队,与日军遥为犄角,独当一面”;“共击毙敌官将校以上大小三十余员,毙敌兵一千余名,生擒十九名,毙敌马五十余匹”。光绪三十年九月的首山大战中,冯麟阁部与金寿山部偷袭俄军右翼,使得日军转败为胜,因而获得天皇宝星勋章各一枚。[22](p104-105)
随着日进俄退的态势日益显现,日军向北、西两面逼近,其与胡匪——尤其是蒙地的“蒙匪”——的勾结更加普遍:“日与匪股,合有一万。匪在之处,如达尔汉王旗内有蒙匪博音大勒率胡匪七百人、日本人二十名;土默特王旗内有胡匪头目冈皮任及长吾僧二名,以游牧作为攻铁路之根据地;达尔汉王旗内有日本人二百名、胡匪五百名,携炮四尊;又距法库门二百四十里之金家屯,常有日本人与胡匪经过梭巡。”[23](p920-922)日军频经辽西中立之地前往蒙古,由此引发清、日、俄之间的层层交涉。
综观日、俄两国对胡匪的利用,日本明显更胜一筹。至其原因,首先,日军投入了更多的人、财、物力。仅就人事方面而言,从儿玉源太郎到福岛安正、青木宣纯,再到桥口勇马等基层指挥官,日军各级官长极为重视对胡匪的利用。“特别任务班”与大量现役或退役军人、浪人(含日籍马贼)深入胡匪内部,使得日军对胡匪的操控更为高效。其次,日军进行了“亲日仇俄”的舆论宣传。俄国1900 年至1904年的长期军事殖民统治,使得东北地区“仇俄”情绪普遍高涨。趁此时机,日军大肆进行“同文同种”的舆论宣传,如:“庚子年间俄兵到,一直强占到如今。日本从旁劝不退,代报不平打俄人。……不久日兵要登岸,救我中国三省人。”[22](p107)最后,日、俄两军攻、守之势的强烈反差。处于守势的俄军,前线与后方的要塞、铁道、路桥、电线、军需等处处皆守,军力分散。处于攻势的日军,由南向北,步步为营,毫无后顾之忧。而针对俄军的偷袭活动,恰是胡匪的擅长之处。日胜俄败的前景愈益明朗,趋利避害成为胡匪的必然选择。
俄、日两国招募胡匪始终我行我素,所谓《局外中立条规》更像是为清廷而设。光绪三十年三月,马大力多夫前往怀仁强募华队,署怀仁县知县刘朝钧阻之不能。为此,奉天交涉总局致函刘朝钧称:“日俄之事,我既谨守局外中立条规,则俄兵到境购运一切及招募人夫,我既阻之不能,听之不可,惟在贤有司设法维持,总以认定局外宗旨,既以免日后之口实,且以救目前之民命。并希此后不必再形公牍,是为至要,特此密陈。”[16](p144-145)面对“阻之不能,听之不可”的两难局面,“设法维持”的目的仅在于“免日后之口实”。“此后不必再形公牍”,更是道出基层官员在两强相争夹缝中的有苦难言。更有甚者,驻扎阿司牛录后哨哨官周铭远,在呈报俄军与冯麟阁、杜立山的“东亚义勇军”交火情形后禀称:“以前每遇伊等接仗之际,标下带队即往附近村屯,善为躲避,诚恐彼此生疑,清浊难辨。”[16](p69)
文武官员的局外旁观,实与清廷“中立”立场息息相关。清廷援引公法:“退职武员及兵民私投战国,中立国不担责任。”[24](p1660)在明知《条规》无从约束日、俄的情况之下,清廷只能“独善其身”——禁止任何现任官僚参与战事。在得知俄招匪队中有游击齐玉春一员“曾经充过营官”,盛京将军增祺、奉天府尹廷杰立即致电外务部,“请将该员先行革职,候另行惩办”。[24](p1465)在得知日招匪队中“有声称奉官谕办理者”,清廷迅即致电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直隶提督马玉昆、盛京将军增祺等,要求署奉锦山海道陈昭常等将捏称奉有官谕之匪严拿究办。[24](p1640)
尽管如此,俄、日两国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清廷拖入胡匪问题的交涉之中。光绪三十年五月,俄国驻华公使雷萨尔照会北京外务部称,华官任听日本在辽西招降冯、杜各匪,欲坏中立。外务部遂以此事照会日本驻华公使内田康哉。内田答以:“我国武员并无招募匪徒情事。而俄人反在日俄开衅以前,即行招匪,现仍用为臂助。”雷萨尔见状,除重申日本招降胡匪外,将矛头直指清廷:“贵国政府虽有据理声明,然本地方官阳奉阴违,禀报不实,暗助日本。兹有如此暗助之局外中立,较不及于明战矣。”对此,清廷除责备俄、日皆有招匪情事外,更多的是为自己辩护:“中国地方官已将干涉此事之人缉获惩办,并设法稽查,随时告诫。如此办理,可谓毫无偏袒。至若匪徒来去无常,无兵弹压,乃系力之不逮,并非禁之不严。该地方官断不敢阳奉阴违、禀报不实,亦绝无暗助日本之处。”更进一步,将无兵弹压以致胡匪横行的原因,归咎于俄国不允清廷驻兵辽西。[16](p164-167)
十一月间,雷萨尔再以奉天宽甸县团练之第一、第二、第六百人队在太平岭会同日军攻击俄军相诘,并称要“将所生各实情禀达各政府”。对此,外务部驳曰:“中国制兵无‘百人队’字样,并非地方官所派。且受日执照,由日给饷,即为私往投效,被日雇用之据,与前俄官马大力多夫等屡募华人编队情形无异。”与此同时,致电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此事关系甚巨,亟应切实驳辩,并通告各国以为抵制。”[24](p1659-1660)
由此观之,面对俄国借口胡匪问题破坏清廷中立立场的图谋,清廷对策一以贯之:将胡匪问题归罪俄、日,并使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官僚免于指摘。这种倾向显著地表现在署兴京厅同知孙长青擅行签印一案中。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二月,马大力多夫带队前往兴京称,俄、日东昌台一战有华人二百余名助日攻俄,其有灰色窄袖夹袄号衣为证。孙长青等未予申辩,即在所谓“供单”上签名、盖用关防钤记。对此,奉天交涉总局严加批驳,称各供“情形互歧,未便即为实据。即使果有华人在内,亦系所招土匪私往助战,俄人自未便据为口实”。更重要的是,“该文武不知力辩,一经迫胁即签名钤印,殊属不合。仰即迅将俄人如何逼供及如何迫令签印情形详细禀明,以便咨行外务部查核。”[16](p78-80)一转移间,便使白纸黑字变成俄人逼供与迫令签印而成的不实之据。
至于日本方面,更是屡次以俄国在辽河两岸(甚至蒙古境内)招匪攻日照会清廷。鉴于俄军“穿华褂”“戴华帽”“穿华衣”与“头发打辫”的情形愈来愈多,[24](p1660)日使照会清廷的频率亦急遽增加。而中日交涉的典型事件,则是张作霖“为俄军向导”一案。
光绪三十年十二月十五日(1905年1月20日),日本驻华署理公使松井庆四郎照会称:“华历十二月初九日,在牛庄城西三叉河附近,见有多数中国官兵混在俄队内,即系新民屯营张作霖所部,为俄军向导。”[16](p203-204)翌日,外务部急电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张作霖所部为俄向导,有无其事?希迅饬确查,并电奉省商办,免滋口实。”[24](p1660)二十八日(2月2日),张作霖禀盛京将军增祺以自辩。[9](p268-269)据此,外务部复照称:“两国每疑华人为间谍,夹(挟)嫌者动辄伪名诬陷。据沙岭会首云,俄军向导恐系俄招马贼田毓本之党羽。沙岭拒匪甚严,与田有仇,等语。是三叉河所见华兵显系马贼伪冒。该营官张作霖所部,决无为俄向导之事。”[16](p203-204)至于俄军中的“华衣”“华帽”者,盛京将军增祺等称:“俄队中华装官兵衣帽辫发之人,亦系贼党假扮,且亦有前敌俄人自行穿戴华衣华帽者。”[24](p1575)
如前所述,在胡匪利用问题上,俄国“花膀子队”远远不及日本的“东亚义勇军”。且随着日胜俄败的趋势日益显现,俄招匪队投向日军者越来越多。因而,愈往后期,关于胡匪问题的中俄交涉亦远远多于中日交涉,甚至惊动整个国际舆论。
光绪三十年十二月初九日(1905年1月14日),清廷驻俄大臣胡惟德致电外务部:“俄官报载,俄通告各国谓,中国力量未能恪守中立,屡次违背,殊失初时各国保全中国中立之宗旨,情形吃紧,特为声明,等语。密探,此系因日军雇用华兵、华军聘用日弁、又庙岛停泊日舰而发。然恐别有命意,外部并未谈及。”[24](p1560-1561)十四日,胡惟德所言得到驻美大臣梁诚与驻法大臣孙宝琦的证实。美、法两国皆得俄国照会。关于中国不能谨守中立的原因之一,便是“中国境内胡匪多有日本武员”,“日军招用胡匪”。[24](p1566)对此,梁诚请求外务部:“钧处接美文,宜速复,逐条严驳,告各国俄犯中立诸事,迫其守约。”[24](p1565)
三位驻外使臣的来电,尤其是美国驻华公使康格的证实,引起清廷的高度重视。在致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的电文中,外务部宣示后续部署:“以上五条(引者注:首条即为“日本在东三省招募胡匪为兵”),仅言大略。本部现电驻英、美、法各使,向外部索全文照电。拟即逐层辩论,并通告各国。惟事关重要,尤赖通筹。除汉阳生铁另有案据外,其余四条,尊处均皆详悉外,再斟酌电覆,以备布告。”[24](p1659)
经过一番紧张筹划,十二月十六日(1905 年1月21日),清廷致电各驻外使臣,对“中国不守中立”的谬说予以逐条批驳。关于胡匪问题,其言:
“日本在东三省招红胡子为兵”。查三省胡匪,俄官马大力多夫等先经招募,编队与日军攻击。如谓受日本粮饷,归日本人统带,即是战国自行雇用。且战界内中国兵力不及,势难偏禁。至胡匪有时窜入中立境内,地方官屡经查拿惩办。公法,中立国人民或退职员弁私往助战,本国可不担其责。
在此基础上,清廷亦枚举俄国屡犯中立之事数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俄人在辽西结桥屯兵;
二、俄人在小库伦、新民屯一带勒买牲畜粮食,私运军需;
三、北戴河、张家口、丰台查获俄人多数枪炮弹,系暗藏货包内私运;
四、由烟台送至上海之俄艇船主在吴淞口潜逃。
文末申言:“战国凭空吹求,自应切实声辩。各大国洞悉情形,必能主持公道,不独中国之幸,亦全球之福。”最后,直接指示各驻外使臣:“探明俄国通告,如系行文,我亦照会;如系驻使面言,我亦面告外部,并电复。”[24](p1660-1661)经此一套攻守兼备的组合拳,清廷赢得国际舆论的支持。美方即言:“中国无犯局外条规事。”
清廷何以如此重视此番外交博弈?何以如此重视其“局外中立”地位?早在此年(1904年)六月,湖广总督张之洞即致电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询问:“闻俄因屡败迁怒,谓我助日本,欲明破我中立。此乃必然事势,有何策以处之,祈示。”袁氏复电曰:“俄败,思得法援而无词可措,欲先攀我入局,冀可引法。近日颇多吹求,均经随时驳正。然我自开战来,严守中立,毫无违犯,俄虽狡悍,当不能以谣疑遽行破局。”[13](p297)张、袁二人之言,绝非杞天之虑。1904年9月9日,俄皇近臣A.M.阿巴扎致信远东总督阿列克谢耶夫,阐释了尼古拉二世亟欲“中国破坏中立”的想法:“如中国继续保持中立,不仅会导致不确定的和对我们不利的满洲现状的继续存在,甚至会使这种现状更加恶化,并使我们有义务对中国表示感激,似乎中国在战时维持中立是帮助了我们。因此,中国破坏中立对我们是有利的,所以也是我们所希望的。”有鉴于此,俄皇同样主张直接利用胡匪:“似乎可以利用红胡子经常的为非作歹和敌视行为,向北京政府提出声明,为了保障该地的安宁,我们要求那些不能维持治安,不能保障和平居民和铁路安全的所有将军和副都统在战时一律离开满洲。”[14](p424)而在前述俄国致各国照会中,更是亟亟以“中国破坏中立”为辞:“近闻中国犹以破坏中立如前所云各节为不满意,方且严设防守,显欲助战。中国民心大为激动,如得热病,而频以温水洗之。于我白人,实有仇视。”[24](p1565)面对俄国亟欲将中国拖入战争泥潭的“别有命意”,清廷不得不据理力争。但问题是,清廷真的做到“局外中立”了吗?
日俄战争期间,关于清廷偏助日本的舆论绝非不经之谈。俄国陆军工兵大尉瓦西里·艾斯噶尔特(曾任远东总督阿列克谢耶夫之幕僚副官)即言“清国常常暗中帮助日本”,且直指“我军(引者注:即俄军)经常受到马贼袭扰,损失不少”等情况。[25](p220)其所谓的“暗中帮助”,主要集中在“情报”“物质补给及运输”与“人员”(即指胡匪)三个方面。[26](p78-79)其中,在“人员”方面提供援助者,除庆亲王奕劻与陶大均外,尚有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
直隶,作为东北与京城之间的缓冲地带,对中、日、俄三方来说皆具军事战略价值。因而,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与直隶提督马玉昆对日、俄的基本态度,成为两国关注的重点。光绪三十年二月初八日(1904年3月24日),俄国武官阿力都满向彰武知县周士藻言:“闻日本与马宫保暗中相结。现在马宫保已带领大队数万人、大炮十二尊在昌图府一带驻扎,将欲帮同日本与伊国为难。”[16](p140)周氏当即予以否认。四月十五日(5月29日),日本武官西卿秀吉致函义州知州瑞安,想要“借路”前往辽西,函称:“此次弟奉敝国参谋本部饬派,现由京津来到此地。京中王大臣以及直隶总督、提督均迎弟欢语,许以暗中帮助。”对此,奉天交涉总局批以“此说亦恐假托”。[16](p158)
至于袁、马二人是否偏助日本,在内藤顺太郎绥中县招匪一案中表现得更加耐人寻味。奉天绥中县,地处辽河极西,与直隶临榆县交界,属局外中立地。光绪三十年四月初二日(1904年5月16日),华人路成荫、王庆全二人①路成荫,奉天广宁正蓝旗依佐领管下人,曾在天津小站新建陆军充当兵勇。王庆全,直隶天津县民,曾在奉军营充当兵勇。至绥中县,声称要为日本招募马贼,组忠义军马队一营。一俟成军,即往义州北白土厂门驻防。绥中县知县程恩荣遵照《局外中立条规》立将二人扣押。初五日,日本人内藤顺太郎来县,索要二人,并称系伊所派。据内藤称:“招募马贼之事,与袁宫保、马宫保商议,暂且于贵国者默认,对之不敢阻害招募马贼之事,该事则虽无公事里面相知相通,所以,锦州府县统领等外面皆装聋哑,里面常见敝等豫防扰乱地方之事。……敝等思绥中县土地远隔,不知里面内约之事。”[16](p150-151)意即上自袁世凯、马玉昆,下至锦州府县文武官员,皆知中国默许日本招募马贼之事。
鉴于内藤言之凿凿,半信半疑的程恩荣致电袁世凯询问。初六日,袁氏复电:“中国严守中立,早经奉旨宣布。日本招匪,断无与本大臣暨马宫保议明之事。自系假冒官饬,有违禁令。”[13](p171-172)既然袁氏矢口否认,程恩荣遂遵其指示,将内藤顺太郎解交津海关道梁敦彦,转交日本驻津领事官伊集院彦吉讯办;而将路、王二人解交奉锦山海道陈昭常,会商津海关道讯办。
本案看似真相大白,实则疑点重重。首先,内藤顺太郎对程恩荣致电袁世凯持欢迎态度:“阁下致电袁宫保,则等候宫保回电就办该事。敝实喜欢阁下致电宫保,敝则在绥中县等候可也。但是,军国之事要太急,伏请阁下迅速电致回复。”[16](p152)其次,关于袁氏矢口否认的原因。考诸此前奉天交涉总局对怀仁知县刘朝钧“此后不必再形公牍”的批示,以及内藤“外面皆装聋哑,里面相知相通”的言辞,似可大胆推测袁氏不想以白纸黑字贻人口实。此外,各类佐证皆可证明袁氏参与其中。据《谋略将军青木宣纯》载,青木宣纯与袁氏曾有一番对话:
青木:煽动在满洲和蒙古占据势力的当地马贼团暴动,从后方和侧面扰乱敌人(译者注:俄军)。
袁:这是个有趣的设想。好吧,我来做向导。尽管如此,要是给我管辖下的直隶省内带来骚乱会很难办。要是省外的话,在哪里起事都可以。①原文:“それは、滿洲と蒙古に勢力を占めてゐるところの馬賊團を使嗾蜂起させ、敵を後方と側面から攪亂することです。”“それは面白い思ひつきだ。よろしいでせう。手引します。だがしかし、わしの管轄下の直隸省內を騷がして貰つては困る。省外なら、どこでやつてもかまはん。”参见佐藤垢石:《谋略将军青木宣纯》,东京:墨水书房,1943年,第66页。
事实上,在战时袁世凯与军机处、外务部的来往电文中,有着大量关于胡匪动向的信息交流。袁氏之所以对胡匪问题颇多关注,与其对东北问题的长期思索息息相关。继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以后,尤其是日俄战争的突然爆发,为其介入东北问题提供了“制度”与“现实”的双重机遇。制度层面,从早期牛庄、天津、登州三口通商大臣的设置到北洋大臣“掌北洋洋务、海防之政令,凡津海、东海、山海各关政,悉统治焉”的权限,[27](p932)使其具有一定的发言权。袁世凯捕捉到此一机会,早在日俄战争之前,即已提出一个东北改革方案,涉及行政制度、军队制度、对外交涉、重要市府、中国税关、教育机关等内容。[28]现实层面,日俄战争的爆发使得清廷赋予袁氏以东北方面的军事、外交大权。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1904 年1 月15 日),清廷要求:“奉、直边要各地方,应由北洋统筹布置,派兵严防。”[11](p573)随着“局外中立”政策的确立,袁氏受命负责办理山东、直隶、东北三省等地的中立各项事宜。[29](p9)战时,通过与日本的各项合作,袁世凯将其北洋势力渗透至东北各地(如军事情报网络等)。战后,更借口胡匪问题将其军事触角延伸至东北地区。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闰四月,鉴于日军撤兵以后铁岭迤北各地尤其是“昌图各属土匪充斥,必须拨派得力队伍前往弹压”,袁氏奏请由其部属张勋统带马队,前往昌图办理剿匪事宜,“遇事禀承奉天军督部堂赵(引者注:即奉天将军赵尔巽)暨本大臣核饬办理”。[16](p238)光绪三十三年(1907 年),袁世凯在中央官制改革中遭受重挫,遂将目光转向东北官制改革,甚至一度想要自任新设的东三省总督。[30](p473-474)最终,由徐世昌出任东三省总督,而由唐绍仪、朱家宝、段芝贵分别担任奉天、吉林、黑龙江三省巡抚。虽然袁氏未能自任,但此“四人皆出袁荐。东陲天府,悉为北洋附庸”。[31](p577)此外,大量北洋系的文武僚属出任东北军政要职。经过两年的惨淡经营,“北洋势力范围,遂包万里”。[32](p52)
不容忽视的是,在北洋集团介入东北与经营东北的数年中,胡匪问题始终是其关注的重要问题。日俄战争结束之际,“大日本帝国讨露军满洲义勇兵”冯麟阁部,一变而为日军的“烫手山芋”,遂由福岛安正等出面,要求清廷予以招抚。清廷方面,盛京将军赵尔巽与军机处、外务部、直隶总督袁世凯等再四密商,是否招抚,意见两歧——不抚,惟恐开罪日方;抚之,既恐无从约束,又恐招致俄方与国际舆论责言。唯日方逼迫日甚一日,清廷所谓“明遣暗收”“多遣少留”(笔者注:袁世凯意,交北洋约束,以愈少愈妙)等变通之法亦不得允。最终,清廷将冯部1538人全行招抚。[22](p105-106)
徐世昌出任东三省总督之后,重提胡匪治理问题。其言:“东三省胡匪之患数十年于兹矣。山多地旷,吏玩兵单,致令萌孽丛沓,股类如毛。东剿则西窜,此灭而彼出。日俄开战之后,两国所招华队同时遣散,穷无所归,勾结啸聚。千百为群,势益猖獗。”[33]在派张勋、崑源、孟恩远、倪嗣冲等带队一番痛剿之后,徐世昌亦转而施行“半剿半抚”的治匪策略。需要说明的是,以徐世昌为代表的北洋集团的治匪策略,绝非根治之策,甚至更多的是一种利用。恰如马平安先生所言:“通过对东北旧军、土匪的收编,拥有了诸如张作霖、冯德麟这样的勇将及军队,这对于北洋集团势力的保全并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34](p47)
终清之世,东北胡匪问题亦未得到完全解决,甚至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辛亥革命前,宋教仁潜赴东北策动“马军”(即胡匪)起事。在其致匪首季逢春等三十六人的信中称:“欲为割据之事则易,欲制清廷之死命则难。视公等所处之地,形势不及远矣。今欲与公等通好,南北交攻,共图大举……”[35]
通过考察日俄战争前后的东北胡匪问题,可以窥见近代中国政治“由内政而外交,再由外交反制内政”的暗辙。[36](p4)袁世凯幕僚张一麐,曾在1922年的《五十年来国事丛谈》中谈道:“八国联军之后,一切内政无不牵及外交。”[30](p64)诚不欺之论也!具体到东北胡匪问题,是剿是抚,抑或其他,本是一个社会治理层面纯粹的内政问题。待至甲午、庚子以后,尤其是日俄战争期间,随着日本、俄国对胡匪的大量招抚,使得清廷此前一以贯之的主“剿”政策无以为继,陷入剿抚两难的尴尬境地。更有甚者,围绕“局外中立”政策中的胡匪问题,牵出中、日、俄之间的几番国际交涉,使得清廷在国际舆论中屡屡陷入被动。迨至战后,清廷的治匪之策仍然受到日本等国牵掣,冯麟阁的招抚即是一例显证。清季东北胡匪问题,亦随之呈现出内外交葛、日益复杂的历史面相。
进而言之,东北胡匪的迅速崛起,得益于近代东北乃至中国错综复杂的权势结构。诚如罗志田先生所言,“中国‘近代’与历代最根本的不同之处,即外力入侵造成了既存权势结构的巨变。外国在华存在通过条约体系所建构的间接控制,既体现着一种外在的压迫,其本身又已内化为中国权势结构的直接组成部分。”[37](p6)正是借着日、俄等“外国在华存在”的扶持,胡匪在清末民初一轮又一轮的政治洗牌后不降反增,且逐步完成从边缘到核心、从异端到正统的转化,进而成为叱咤民国政坛的奉系军阀的重要来源。一言以蔽之,在中国政治的近代转型进程中,此一权势结构不破,则小至匪患的治理,大至国家的独立,皆无以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