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功能·权力轮回·杂学趣味
——《张居正》文化阐释

2021-01-11 22:03刘保昌
华中学术 2021年3期
关键词:张居正小说历史

刘保昌

(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湖北武汉,430077)

进取和狂放是“楚狂”性格的一体两面。敢作敢为正是张居正锐意改革,最终取得成功的可靠保障;而任性专权则为其身后的命运陡转埋下伏笔。“熊召政写的《张居正》,敢于揭示主人公在激烈政治斗争中公德和私德的冲突,突出人物异乎常俗的抉择,把从大处着眼的历史观与现实主义的艺术风格结合起来,寓客观的褒贬于冷静的描绘之中,在历史小说人物塑造上开了新生面”[1],一切成功的历史小说,首先必然是人物艺术形象塑造的成功。熊召政笔下的张居正,无疑是一个成功的“楚狂”形象。

一、历史功能

不同的读者对于历史小说有着不同的阅读要求和审美期待,有人注重其认识论功能,即要了解和认清“某些历史事件、某个历史人物是怎样的”;有人则注重其价值论功能,即“要了解那些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与今天、与自己有什么关系”[2]。由此,也就产生了分属“认识论”派和“价值论”派的两种迥异其趣的衡量历史小说优劣成败的标准。事实上,历史小说的认识论与价值论不可分离,同时也不能作极端化的理解。海登·怀特在论述小说家与史学家的差异时同时指出他们之间存在的共性:一般人们总是认为只有小说家才靠想象生存,想象力是小说家的看家本领;历史学家要靠发现真相生存,真实是历史学家的第一追求,而事实上,历史学家总是要“把想象与真实事件融为可理解的整体,并使其成为表述客体的过程,实际是一个想象的过程”[3]。相对来说,以人物形象塑造、审美期待满足、历史资源借鉴、真实情景还原为主体诉求的历史小说写作,更是离不开合理的艺术想象和适度的艺术加工。

历史小说创作的原则向来是“大事不虚,小事不拘”。《张居正》能够很好地调和“认识论”与“价值论”的双重功能,真正做到“历史真实”与“小说想象”的有机结合,可谓成功之作。虽然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借鉴克罗齐“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说法,认为“一切历史小说都是当代现实题材的小说”,都具有或者曲折或者直接的现实针对性和人文关怀,但是,选择哪一段历史,选择哪一种人物作为历史小说的书写对象,事实上仍然是由作家的历史观所决定的。为什么要花十年时间研究、书写明朝万历年间的首辅张居正,熊召政给出的解释,是因为四百多年前的那一场改革、那一个历史人物,对于当下的“正在进行中的改革,具有积极的借鉴意义”[4]。这种“古为今用”的历史功能观,无疑是经世致用文化传统的题中应有之义。我们注意到,历史小说创作向来有为“帝王君主”作传的传统,如许啸天的《明宫十六朝演义》《清宫十三朝演义》、蔡东藩的“中国历代通俗演义”、二月河的“清帝系列”、凌力的《少年天子》、孙皓晖的《大秦帝国》等,或者描写帝王功业,或者批判宫廷文化的专制腐朽,兼具历史知识普及与文学审美传播的双重功能。熊召政选择张居正作为描写对象,是其历史观的具体体现,他认为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历史中,政治活动主要由两类人物系列来完成,一类是皇帝系列;另一类是宰相(或者相当于宰相)系列。皇帝系列中的杰出人物并不太多,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屈指可数,大多数皇帝较为平庸,甚至昏聩不堪;宰相系列中虽然也有李林甫、秦桧、严嵩之流的奸佞小人,但杰出人物则不胜枚举。从历史的大数据分析,贤相的比率要远高于明君。这是因为,与皇帝的世袭制不同,宰相并非世袭,绝大多数都是靠科举功名进入政治体制之内,依靠真才实学“干”出来的。因此,熊召政对宰相系列更有研究的兴趣,由此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他发现宰相往往“具有两重性”:一方面,他们是“学而优则仕”的代表;另一方面,“他们崇尚的道德与残酷的现实大相径庭”[5]。这种人格两重性所造成的性格“分裂”,及其所形成的精神张力,对于作家来说,大有驰骋想象的艺术空间。熊召政是一个具有深重忧患意识的作家,这种忧患来源于强烈的“此时此地此在”的现实关怀,他曾经在访谈中说过:“我写作这本书的目的不是为了跟着市场走,而是出于我的强烈的忧患意识”,朱明王朝的“国家管理体制,对今日中国最值得借鉴”[6]。

为了让历史复活,就必须在小说创作中做到最大限度地接近历史真实;而历史真实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典章制度的真实、风俗民情的真实和文化的真实。熊召政认为前二者属于形而下层面,比较容易做到,而文化的真实属于形而上层面,比较难得做到;真正优秀的历史小说,必须具有形神兼备的真实性,如此方可算作“上乘之作”[7]。在书写历史真实、还原历史本来面目的基础上,古为今用才有了可资依凭的坚实根基。小说《张居正》下了细致深彻的研究功夫,着力还原明朝典章制度,对职官设置沿革、朝廷礼仪经筵、诏书格式用印等均有详细描写,既为读者提供了丰富的历史知识,也为小说营造了真实的历史氛围。典章制度文化的描写,在小说叙述中“随物赋形”,跟随小说人物和事件的节奏,得以自然地呈现,如《木兰歌》第三回交代南京应天府的功能,“除了内阁之外,一应的政府机构,如宗人府、五军都督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翰林院、国子监、太常寺、鸿胪寺、六科、行人司、钦天监、太医院、五城兵马司等等,凡北京有的,南京也都保留了一套。北京所在府为顺天府,南京所在府为应天府。不过,北京政府管的是实事儿,而南京的政府,除了像兵部守备、总督粮储的户部右侍郎、管理后湖黄册的户科给事中这样为数不多的要职之外,大部分官位,都形同虚设”[8]。这就为任南京工部主事的胡自皋向冯保的管家徐爵钻营行贿“烧冷灶”提供了可靠的依据和现实的动机,同时也为读者提供了符合正史记载的真实历史知识,具有一石二鸟的叙事功能。为了追求历史表达的真实性,小说在明代典章制度文化的描述中,格外注重其流变性,对某项制度的兴起、隆盛、衰败的过程,纵然千头万绪,也要力求做到简洁扼要的叙述交代,显见作家对明代典章制度的沿革烂熟于心,有效地还原了明代典章制度文化的真实。

小说同样致力于还原明代风俗民情文化的真实。相对于跟随朝代递嬗而变易的典章制度文化来说,风俗民情文化具有更为长久的“恒定性”,具有鲜明的民间性,生动活泼,代代相传。小说写到斗蟋蟀的学问,仍是从头说起:斗蟋蟀又名促织,源自唐代,兴于南宋,元代燕京盛行,明代京师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赌风日炽,满城欲狂,斗蟋蟀最为集中的“庙前街”,竟被唤作“促织街”;豪赌盛行,动辄白银千两,连带着宣德窑所出蟋蟀盆子,也水涨船高,一只价值数百两银子。其中自然也有一套“蟋蟀经”,“从颜色来分,就有红紫头、黄麻头、栗麻头、柏叶麻头、黑麻头、半红麻头、乌麻头等数十种之多。其中青为上,黄次之,赤次之,黑又次之,白为下”[9]。描写斗蟋蟀的民俗文化并非闲笔,金学曾以“黑寡妇”斗败“金翅大将军”赢得一万两银票以纾国库空虚之难,既是小说的重要叙事情节,又是塑造人物性格的重要方式。京城人每年正月十九到白云观过“燕九节”的风俗,也是小说民情风俗文化描写的重要段落,不惜施以浓墨重彩。其他如棋盘街的市井风情、元宵节的鳌山灯会、早春二月的陀螺打柭游戏、大隆福寺的花市庙市、缔结婚姻中的纳采问名三茶六礼、楚地葬礼中看风水定吉穴斩雄鸡摔瓷碗封墓道的习俗,甚至四时八节的日常过法,算命测字打卦的诀窍,青楼风月的“门坎”和秘密,荆州名菜蒸茼蒿、皮条鳝鱼、冬瓜炖裙边的做法等,莫不工笔描绘、细致入微、引人入胜。真实的风俗民情文化展示,为小说平添了烟火人间气息,为小说人物形象提供了生动的“具体性”,从而营造出真实的历史文化氛围。

历史小说创作最难做到的是还原出文化的真实,《张居正》于此下了很深的功夫。小说不仅天衣无缝地移植了不少张居正本人创作的诗词、奏章,还从野史笔记中精挑细选出不少民间俚曲唱词,进行精当剪裁,与叙事情节完美交融,而且为了推进情节和塑造人物形象的需要,作家往往为古人“代笔”,创作了大量的几可乱真的诗词歌赋散曲;至于在小说叙事中进行文化“回溯”,勾勒文化发展的历史脉络,则更是比比皆是,不胜枚举,由此营造出浓郁的历史文化氛围。我们据此可以说,《张居正》中的人物形象不仅是“历史的存在”,而且也是“文化的存在”,是历史人物“文化思维的表现”[10]。

二、权力轮回

《张居正》对权力文化进行了独到思考和深入探讨,尤其是对儒教和儒家文化、对封建专制皇权文化的批判与反思,达到了罕见的深度。

张居正是有明一代的改革家,梁启超称之为“明代唯一的大政治家”。张居正儒家其表法家其里,有其雄才大略的一面,也有其擅作威福的另一面。这种两面性,已为前人所认识到了,如清人纪昀就认为,张居正“振作有为之功,与威福自擅之罪”,功过相对,十分明显,“不能相掩”,在他看来,张居正一生功过,毁誉各半,五五对开。史乘记载中对张居正的功与过,亦多持辩证观点,如《明史》评论张居正,“通识时变,勇于任事”,而威权“震主”,“祸发身后”。《明神宗实录》也说张居正其人“性沉深机警,多智数”,慷慨独任,柄政之后,四海安靖,四夷来服,钱粮充足,但是他“偏衷多忌,小器易盈”,钳制言论,信任奸佞,“威权震主”,最后落得个“戮辱随之”的下场。

如果放宽历史的视界,我们就会发现,万历新政的伟业,在历史长河中颇具光辉。清人魏源指出,张居正的改革事业,不仅换来明代五十年的和平岁月,而且“为本朝开二百年之太平”[11]。梁启超更在《中国六大政治家》中将张居正与管仲、商鞅、诸葛亮、李德裕、王安石并列。熊十力在与友人论张居正时,推赞其为汉代以来唯一真正具有“公诚之心”的历史人物,“毅然以一身担当天下安危,任劳任怨,不疑不怖”,这种“千古一人”的评价,可谓至矣、尽矣、无以复加矣。

熊召政在小说写作中探讨权力文化的结构组成,在封建专制金字塔式的权力结构体系中,位于最上端的无疑是皇权。皇权不可冒犯;一旦侵犯,必会产生可怕的后果。虽然张居正在万历新政中“起衰振隳,纲纪修明,海内殷阜”,达到“帑藏充盈,国最完富”(夏燮《明通鉴》)、天下大治的效果,然而,等到张居正病故仅仅十个月,万历帝一面享受着张居正改革的成果,一面迫不及待地连下十几道圣旨,对张居正及其势力实施残酷的清算,封赠尽夺,家产被抄,亲人被贬谪流放或者身陷囹圄。张居正险些被鞭尸,挫骨扬灰,其长子被逼上吊自杀,门生故吏皆遭打击,以致数十年间无人敢提张居正的名字。于此不难想见万历帝对张居正怀着怎样的“深仇大恨”。少年皇帝对张居正“既敬重又憎恨,既依赖又忌惮”,“尽管张居正严守臣道,对他礼敬有加,但他在张居正面前,总是小心谨慎,像一个生怕做错事情的小媳妇。处理朝政,他对张居正言听计从,但每签发一道圣旨,他又怅然若失——皆因张居正的票拟,他不敢擅改一字”[12]。这种敬重、憎恨、依赖、忌惮交织的帝王心理分析,一针见血。压抑太久,终究会爆发。皇权不能旁落,逐渐长大的万历帝已经认识到了权力的利害。为了从根本上消除张居正产生的“影响的焦虑”,万历皇帝对张居正及其家族、门生故旧动手,风卷残云,毫不留情。于此可见封建专制皇权的刻薄寡恩与残酷无情。

封建历史中的一切改革家,本质上都是法家,张居正也不例外。他对权力文化的理解、对权谋手段的应用、对权术方法的掌握都达到了炉火纯青应用自如的境界。张居正本人还曾著有《权谋残卷》,善于从历代史籍中寻找关乎权谋的启示和教训,完全可以视为其从政的不传之秘。张居正追求事功,任用循吏,罢斥清流,注重实效,是个地地道道的实干家。张居正看中的循吏,就是那些“勤政利民、刚正不阿、执法无私”的能臣,他们敢于慷慨任事,不计利害,埋头苦干;而清流虽然洁身自好,能够坚持操守,敢与官场不正之风斗争,却往往遇事不知变通,严守儒家规范,一味寻章摘句,喜欢空发议论,终至无所作为。张居正在前往湖广江陵老家葬父的路途中,在北直隶真定府知府钱普的宴会上,发表过一番关于清流与循吏的议论,“清流”“冲虚淡泊,谦谦有礼”,注重“个人名器”,“遇事三省其身”,其失在于“不敢革故鼎新,勇创新局”;“循吏”“大醇小疵”“心存朝廷,做事不畏权贵,不避祸咎”[13],明显可见,张居正对于循吏充满赞许。事实上,万历新政的成功,实在应该归功于金学曾、戚继光、潘季驯、殷正茂、李义河、王国光、杨本庵等一大帮循吏能臣。张居正富有政治智慧,自谓“霹雳手段菩萨心肠”,他善于“审时度势因势利导”,忍到极致,辣到十分[14],初登首辅宝座时,有意留任老臣杨博、朱衡、葛守礼,目的在于借钟馗打鬼,“压倒群猴莫乱啼”,趁机将政敌一个一个地收拾干净,高拱势力被彻底瓦解,影响被彻底消除,其威权已远远超越当年的高拱。

历史的吊诡之处正在于这种“权力的轮回”。张居正想要实现改革的宏愿,首先必须取得首辅的权力,登上首辅的宝座,这是高度集权专制政治体制运作的必然选择。面对首辅高拱与“内相”孟冲、门生故吏结成的政治联盟,张居正找到了与冯保、李贵妃结成政治“铁三角”的对抗方法,利用隆庆皇帝病逝、万历皇帝登基之机,完成权力的交接和重新“洗牌”。高拱被打败了,张居正终于可以一展抱负。但是,他并没有能够从“权力的怪圈”中逃脱,反而沦陷于下一个周期的“权力的轮回”之中无法、无力,或者不愿自拔。万历新政的每一个步骤,京察、龙袍织造、清丈田亩、整顿吏治、任免官员、加强边防、治理黄河、改革税制等等,都与“铁三角”中的另外两角李太后和冯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张居正必须拿出相当的精力和智慧来应付他们,同时还必须应对来自帝国“文官集团”的整体压力。张居正费尽移山心力,依靠权力的魔杖实施改革,在改革中不断扩充权力,没有制约的权力日益加速度地膨胀,这一方面加强了改革的执行力,提高了改革的效率,让他拥有更多的自由和更大的权势;另一方面,这种日益异化的权力,也让万历新政日益偏离了为天下黎民改革的“初心”,个人意志和集团党派的利益越发不可侵犯,不但成为以后被政敌攻击的口实,而且在最根本的层面上失去了一个政治家应具备的为政公德。如此,从张居正的个人主观愿望来看,轰轰烈烈的万历新政,“并非真的就是为了天下万民”,只不过“希望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人生理想”[15]。同时,中国人国民性中的权力崇拜意识根深蒂固,正是这种极权崇拜的国民性,才是“极权统治存在的土壤”[16],张居正跳不出这种权力崇拜、专制结构的泥潭,因而在“权力的轮回”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这种“权力的轮回”甚至表现在人物结构关系上,高拱与孟冲——张居正与冯保——张四维与张鲸,朝堂首辅和大内太监虽然在更替嬗变,“一朝天子一朝臣”,朝臣总有荣衰起落,胜残去杀,但是“外相”与“内相”联盟的权力结构始终没有改变。高拱联合孟冲对付张居正之际,冯保深夜潜访学士府与张居正密谋;张四维当上首辅之际,张鲸也是夤夜造访主动寻求联合,这样的“情节”何其相似!这正是对“权力轮回”的最好表现。当高拱与张居正围绕殷正茂、李延的任用与罢黜,对矫诏征召童男童女的妖道王九思是捉还是放斗智斗勇的时候,孟冲与冯保也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权力斗争,最后以孟冲败北甘愿被敲诈结束。张居正为了“上位”,利用自己“帝师”的身份及时上奏本册立万历帝,立下“拥戴”之功;冯保为了“上位”,花高价买到佛珠献给太后;高拱为了“固位”,提出调拨府库二十万两白银给太后做首饰,一切权力争斗无不指向终极“皇权”,千般机心万种韬略,其实都抵不上一道“圣谕”。这就是专制皇权社会权力运作的典型特征。张居正显然深谙此道,极力维持着“铁三角”内部的平衡,不惜牺牲改革的原则和底线,在折俸、征税、棉衣、龙袍、首饰、修寺、经筵等问题上向李太后不断妥协,在明明知道胡自皋是个贪官的情况下仍然予以提拔重用以免得罪冯保,如此才能保证万历新政的顺利实施,不至于后院起火,自乱阵脚。但是,这种牺牲改革利益、破坏改革底线的做法,本身就是对改革的最大伤害,当程序和手段失去正义和公平时,改革的目标和内容自然也就失去了终极的正义和公平。以为国为民为鹄的的万历新政,就是这样在权力的异化中偏离了正常轨道,张居正权力达到巅峰状态时,必然会在夺情事件中滥用权力,必然会产生权力的异化、劣币驱逐良币、信任阿谀奉承之辈如钱普、陈瑞等,必然容不得反对的声音而钳制言论、关闭学堂、滥杀无辜,必然会背离儒家文化传统、蓄养外室、衣锦还乡、一路招摇,必然会走向改革的反面,接受戚继光赠送的两名胡姬,不惜壮阳纵欲在女色享乐中走向衰亡。这可以说是历史人物的局限性,人们无法走出自己的时代,正如人们无法走出自己的皮肤,张居正深陷“权力的轮回”的迷阵之中无法自拔,逐渐走到了改革和儒家伦常的反面,这是熊召政在小说书写中对封建专制文化的深刻反思。

三、杂学趣味

长篇历史小说离不开丰富的背景知识的铺陈,这既是增强历史书写真实性的必要手段,也是调节小说叙事进程的必要方法。历史小说杂学趣味的多寡往往是衡量作家叙事水平高低的标准之一,《张居正》中遍布地域风景、风情风俗、三教九流、看相打卦、巫医星象、风水符篆、禅语偈贴、扶乩炼丹、礼佛祈福、琴棋书画、促织斗鸡、小道传闻、诗酒风流、插科打诨、作买作卖、诉讼纠纷、服饰装扮、青楼生涯、俚曲淫词、童谣民谚、官场权谋、丹墀争辩、战阵冲杀、帷幕密议、世态炎凉、江湖侠义、帮派规矩、人间百态等杂学知识描写,看似闲笔,却往往涉笔成趣,引人入胜。在主干叙事的结构间隙,密密安排花团锦簇的背景性文字,借此营造出浓淡相宜、疏密相间的美学空间。

小说开篇在“病皇帝早朝生妄症”造成朝臣们一片混乱之后,接着描写寂寂后宫内“美贵妃衔恨说娈童”,孙皇后和李贵妃娓语相叙,内心焦灼,讨论京城帘子胡同的娈童交易,当朝皇帝染上杨梅大疮的可怕病症等等。文本结构错落有致张弛有度,庙堂与市面的对照书写相映成趣,急管繁弦与箫声呜咽自然交替,显示出作家匠心独运的谋篇叙事能力。在此,杂学知识的铺陈,不露痕迹地参与到小说叙事节奏的美学营构之中,浑若天成。在“主事钻营买通名妓”部分详述作为留都的南京的政府机构及其“闲置性”功能,在此知识背景之下,胡自皋出场钻营也就顺理成章;接着“管家索贿说动昏官”,胡自皋向冯保的管家徐爵行贿,穿插秦淮河的青楼风月、徐爵“烧冷灶”的官场秘籍、温柔乡中的孙子兵法;在“江南大侠精心设局”为高拱登上首辅之位的紧锣密鼓的叙事之后,接着叙述“京城铁嘴播弄玄机”,邵大侠闲逛大街,欣赏各家铺面妙趣横生或雅或俗的对联,卖膏药铺“神妙乌须药,一吃就好;祖传狗皮膏,一贴就灵”,酒肆“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修脚铺“足下功夫三寸铁;眼前身价一文钱”,直到邵大侠找李铁嘴测字,李铁嘴察言观色,插科打诨,却又暗藏玄机;在“姨太太撒泼争马桶”的粗俗放肆之后,是“老和尚正色释签文”的雅洁高古;“演蛤蟆戏天子罚跪”中客用善于指挥蛤蟆和蚂蚁打仗,谐趣横生,继之以“说舍利珠内相谗言”,冯保在李太后面前攻讦高拱落井下石;张居正开启“京察”全面考核官员的直接原因,就是“邸报中连篇诳鬼话”,山会跑、石会长、男变女,种种荒诞不经的邸报消息;在魏学曾、王希烈青梅煮酒论政的宴席上,安排了“卖艺人席间演幻术”的情节;“拆石牌坊知府惊心”凸显张居正的高风亮节,却又与此前“送乌骨鸡县令受辱”中张居正家人的飞扬跋扈形成对照,世态炎凉于此可见一斑;在何心隐被抓后湖北学政衙门前数千名学生云集请愿冲突一触即发之际,安排了“金学曾智布黄蜂阵”用黄蜂驱散学生的情节;在何心隐被谋杀之前,安排了“唱荤曲李阎王献丑”的场景,等等。庄重与诙谐的场面交替出现,由此造成小说叙事情节的跌宕起伏,相映成趣,摇曳生姿,这无疑是熊召政历史小说叙事艺术的成功表现。

熊召政在访谈中说过,历史小说既要为现实服务,同时又不能“让古人穿着龙袍说今天的话”[17],要追求小说艺术表达的真实性。回归历史现场,复活历史场景,离不开杂学知识的叙述,离不开对历史人物心理的合乎逻辑的追摹。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内篇二《文理》中提倡,“知古人之世”,“知古人之身处”,才能“论古人文”,这就尤其需要有合乎历史逻辑的追摹和艺术想象。邵大侠帮助高拱当上首辅,其事在正史记载中只有寥寥数十字,熊召政展开合理的想象,进行合乎历史逻辑的演义,塑造了一个生动饱满的江湖人物形象。隆庆元年高拱受到首辅徐阶排挤,从此在家赋闲,邵大侠主动提出帮助他登上首辅之位,事成之后,邵大侠既不要钱也不要官,只要他赦免王金、陶仿、陶世恩、刘文彬、高守中等一帮鞠谳入狱的炼丹方士的死罪,这显然是江湖人士的义气所在。邵大侠最终独自承担了“劣质棉衣案”的罪名,临刑之前留下几句人生感慨:象以齿焚,熊以掌亡。匹夫何辜,怀璧其罪,代表了传统中国人的处世哲学观念。邵大侠这一人物形象,是小说中的功能性人物,联结着庙堂与江湖,联结着高拱与张居正,联结着皇亲国戚与前线将士,联系着官场与商场,同时凝聚了作家的丰富人生经验和深长情感积累,处处闪烁着杂学知识的光辉。

按照文化史家的说法,明清两代是中国传统文化达于烂熟的阶段。某种程度上来说,书写明代历史的小说,可供选择的文化史知识浩如烟海,这就需要作家有沙里淘金的精细甄别功夫,挑选出那些对于当代读者来说既相对“陌生”却又并不“隔膜”、既“有意思”又“有意义”的相关知识,有机编织进小说叙事之中,以增强艺术魅力和阅读趣味。比如关于“龙生九子”的问题,小说借助小万历皇帝的询问,张居正写出的揭帖予以详解,结尾不忘“曲终奏雅”:“龙生九子,虽不成龙。然各有所好,各尽所能。诚难能可贵,都是人间万物守护神也。”隐含劝谕之意,天子当有包容四海的雅量,当有物尽其材人尽其用的智慧。类似的知识性介绍,在小说叙事中不胜枚举。

“将情境与知识融于一体”,的确“需要艺术与知识的双重智慧”[18]。如果联系明清世情小说如《金瓶梅》《红楼梦》来看,我们就会发现,古典小说中关于灯会焰火的描写,向来大有隐喻,于繁花锦簇烈火烹油之际,象征着巅峰状态的急遽结束,等到明日清晨看到满地的残花剩灰,即已喻示一切好梦已经做完。小说细致描写万历十年的灯会,自然也有繁华如梦盛极而衰的隐喻。此后,张居正病逝,家破人亡;改革伟业人亡政息,烟消云散;晚明逐步走向衰亡,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小说对地域文化的呈现十分精彩,如北京紫禁城、棋盘街、灯市口、纱帽胡同、昭宁寺、隆福寺、白云观、各家会馆,南京夫子庙、秦淮河,广西庆远、江苏扬州,等等,尤其是对两湖地域文化,包括张居正故乡荆州的书写下了极深的功夫。两湖地域文化书写随着小说中人物的行踪展开,举凡南岳衡山,武昌黄鹤楼、宝通寺、粮道街、洪山书院,荆州铁女寺、大学士府,楚地斩雄鸡封墓的葬俗,武昌府的人们惯耐高温死后不怕阎王炸油锅的笑话,两湖地域的饮食习惯和节令风俗等,娓娓道来,形象生动。那“南岳衡山,逶迤八百余里”,“七十二峰峰峰皆秀”,“古木参天,幽径重重;白云飞瀑,宛如仙界”;那阳春三月,“江汉平原上草长莺飞万紫千红”,“荆州城中”“绿柳烟花芳菲一片”;那位于荆州城大北门跟前的铁女寺,有幸得到当今圣母李太后捐资翻刻的《大藏经》,颁赐仪式热闹非凡;那荆州名菜皮条鳝鱼、蒸茼蒿、冬瓜炖裙边的精细做法;那些“登临黄鹤楼”的人们,总会看到“拍天而去的万里长江和城中烟雨楼台十万人家”;那些“登临洪山宝塔”的善男信女们,总会看到“芰荷满地田陌纵横的江南胜景”……这些叙述,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阅读印象和审美愉悦。同时,该小说的语言也特别值得称道,文白相间,雅俗共赏,亦庄亦谐,清丽雅正与谐趣讽刺交相辉映,充满张力和韵味。历史小说既要符合当下读者的阅读习惯,又要使用流畅的现代白话文,且还要自然地带出浓郁的古风,殊为不易,显示了熊召政成功的审美性创造。

注释:

[1] 王先霈:《历史小说作家的历史观》,《文艺报》2002年9月10日,第8版。

[2] 王先霈:《向历史题材文艺要求什么》,《文学评论》2004年第3期,第13~19页。

[3] [美]海登·怀特:《后现代主义历史叙述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293页。

[4] 参见咸江南:《长篇历史小说创作引人关注》,《中华读书报》2003年8月27日,第12版。

[5] 熊召政:《文学的自觉与作家的责任——〈张居正〉创作谈》,《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第38~41页。

[6] 周百义、熊召政:《关于历史小说〈张居正〉的对话》,《出版科学》2002年第2期,第71~74页。

[7] 熊召政:《让历史复活》,《文艺新观察》2001年第1期,第20~23页。

[8] 熊召政:《张居正·木兰歌》,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33页。

[9] 熊召政:《张居正·水龙吟》,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336页。

[10] 何镇邦:《〈张居正〉与历史小说创作》,《南方文坛》2003年第6期,第50~55页。

[11] (清)魏源:《武事余记》,《圣武记》卷12,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92页。

[12] 熊召政:《张居正·火凤凰》,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401~402页。

[13] 熊召政:《张居正·火凤凰》,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28~29页。

[14] 熊召政:《张居正·金缕曲》,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61页。

[15] 於可训:《权力怪圈中的改革悲剧》,《文艺报》2003年12月23日,第2版。

[16] 熊召政:《让历史复活》,《领导文萃》2004年第4期,第92~96页。

[17] 陈一鸣、熊召政:《访谈:儒者从来作帝师》,《文学界》2008年第1期,第97~103页。

[18] 沈光明:《〈张居正〉的模式化与超越性》,《小说评论》2009年第5期,第56~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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