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学视域下的绛州传统花鼓唱词

2021-01-08 14:18吉玲竹萧淑贞
关键词:绛州新绛县乡民

吉玲竹 ,萧淑贞

(1.太原师范学院 外语系, 山西 晋中 030619; 2.北京师范大学 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 北京 100875)

绛州传统花鼓说唱是山西南部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新绛县的民间艺术,辐射到古绛州所辖区域如闻喜、稷山等周边县,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绛州鼓乐”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在绛州鼓乐“非遗化”的过程中,音乐专业人士和地域空间之外的观众汲取了它的击鼓和杂技技巧的精华部分,使之成为非遗化后的国乐瑰宝——绛州鼓乐的组成元素。绛州鼓乐中适合当地语境并用方言演出的花鼓说唱艺术随着当地的经济和社会发展而演变。绛州花鼓唱词幽默诙谐,演奏形式丰富多彩,千百年来在古绛州城乡广泛流行,是人民群众最为喜闻乐见的一种民间艺术形式。 花鼓艺人诙谐的语言、滑稽的表情与夸张的动作,让观众笑得前仰后合。这个生命力顽强的艺术之花,是当地特定空间内乡民生活的艺术化体现,已经升华成为他们的精神追求和价值取向,形成了地域性的乡土意识。绛州花鼓说唱艺术起源于民间,传承并发展于民间,是乡民与乡村在相互作用中的艺术创造, 是乡民讴歌生活、寄托精神、释放情感的载体。民俗学家刘铁梁教授认为,学者们应在对民俗现象的研究中重视其生活性和身体性等等。[1]张士闪教授提出艺术民俗学的理论,将乡民艺术的研究推向了新高潮,他提出“重建乡民艺术与乡土社会的语境关联,…… 将乡民艺术还鱼于水”。[2]6-18岳永逸和蔡家琪等学者在艺术民俗学领域也做出了颇有影响力的研究,一大批年轻学者如郭凌燕等选取某些地方的民间艺术进行了民俗学分析和研究。特定时段乡土艺术的文本、展示方式以及民众的参与程度可以呈现乡民当时生产生活的基本样貌。 笔者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尝试对山西省新绛县乡村地区濒临失传的民间传统花鼓唱词进行解读,以获取当地乡民生活、生产和民俗的相关资料,为当下乡村振兴中的文化建设提供一些借鉴。

一、绛州花鼓说唱的历史渊源

新绛县花鼓说唱的历史十分悠久,当地的老人说比安徽的凤阳花鼓要早很多年。山西出土的最早的与花鼓相关的文物是位于大同云冈石窟中石家寨的司马金龙墓门楣和柱子上的花鼓舞人雕刻,属于北魏时期文物,证明在一千六百多年前,山西地区的花鼓表演就已十分成熟。新绛县北王马、南范庄和北苏村等村庄的金代墓中出土了数量众多的社火砖雕和乐舞砖雕,其中就包含击打花鼓的艺人形象,生动地体现了宋金时期民间艺术的兴盛,证明绛州花鼓说唱艺术在宋金时代已经进入其繁荣阶段。[3]结合古绛州在秦汉时期就开始繁荣,当地文化和考古工作者推测绛州花鼓在汉代以前就产生了。[4]也许在未来会有文物出土,证实他们对古绛州花鼓表演起始年代的推测。

绛州民间花鼓在历史上主要用于迎神赛社。当地历史上各种庙会比比皆是,不论州府(县城)还是乡村三天两头就有庙会。州府最热闹的庙会在农历六月初六。乡村因受到农时和节令的影响,庙会的举行时间大多在农历二月和三月,如:二月二阳王稷益庙会、泉掌娘娘庙会,二月初三北董龙王庙会等;三月三为药王节,三月八为圣母节,三月十五为土地和龙王节,三月二十二为三皇节等等。[5]历朝历代繁盛的庙会和民间节日,酬神娱人, 给花鼓艺人提供了表演的场所和相互切磋、交流学习的机会, 丰富了花鼓唱词的内容,创新了花鼓的表演形式,从而使绛州民间花鼓说唱得到不断传承与发展。

笔者搜集到的资料中,出自新绛县鼓水流域村庄的花鼓唱词较多。鼓水流域是古绛州地肥水美的区域,共有十三个村子。位于鼓水源头的冯古庄自古就是绛州人眼中的“金圪窝”(当地方言,好地方的意思),当地老百姓有俗语说“有女都嫁冯古庄,出了西门三条河,鱼肥稻香赛江南,人杰地灵金圪窝”[6]。隋朝开皇年间,临汾县令(新绛县当时属于临汾县管辖)梁轨带领老百姓开凿了十二条水渠,之后鼓水流域多数村庄的农田得到了灌溉,流域内的村庄地肥水美、五谷丰登。早在宋朝之前,鼓山就建有孚惠祠,祭拜孚惠圣母娘娘。每年的正月二十四为娘娘的生日,冯古庄举行庙会接圣母娘娘回娘家;古堆村是圣母娘娘的婆家,清明节古堆村举办庙会接娘娘回婆家。鼓水浇灌农田的十三个村子都要参与这两个庙会,锣鼓、花鼓、高跷、抬阁等民间艺术各展风姿。 人们感恩上天的恩赐,在各种社火庙会中酬谢神灵,同时也丰富了自己的精神生活。冯古庄花鼓说唱艺人非常多,除了个别以打花鼓为主业的艺人,绝大部分是当地的普通老百姓。他们在庙会和年节时放下手里的农具,背起花鼓,拿起小锣,就变身成了花鼓艺人。

笔者采集到的资料中没有直接祭神、赞美神灵的唱词,可能与传承过程中酬神娱人侧重点的变化有一定关系,但花鼓说唱的表演场所和表演时间与庙会相吻合,佐证了刘铁梁教授的观点:乡民艺术与民间信仰活动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其目的是为了增强自己存在的“合理性与权威性”[7],内容主要表现当地乡民生活和生产劳动,满足乡民的精神需求,充分展示了我国几千年来节庆活动中人神同乐的传统。唱词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在乡村的道德教化、基本生活常识教育和政府政令的宣传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

二、绛州花鼓唱词的题材内容

花鼓唱词创作者大多是当地各个时代的花鼓艺人,因为大多数艺人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唱词都是口口相传,表演者又经常即兴发挥,变化很大,难以确认原创者到底是谁。花鼓唱词的题材内容十分丰富,包含生活的各个方面, 从侧面反映了不同时代的社会、经济、政治和民众生活,当然也包含他们的精神面貌和理想追求。许多唱词诙谐风趣、嘲笑挖苦、嬉戏娱乐,内容浅显易懂,朗朗上口,成为绛州民间文化的活化石。

(一)道德教化与行为规范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儒家思想占主导地位,老百姓在生产和生活的各个层面接受着儒家思想的教化,花鼓唱词《莫耍钱》《五更劝夫》等都属于这一类。在漫长的农耕时期,社会经济发展缓慢,乡民的生活模式基本固定。男人在家中地位至高无上,养家糊口劳苦功高。由于缺乏其他的娱乐方式,很多男人在繁重的田间体力劳动之余和农闲季节用赌博的方式来释放自己,养成了一些不良习气。 妇女为了家庭的幸福与和谐,规劝丈夫戒赌、戒嫖、戒偷、戒抽等等,强调家庭教化。 但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女性的地位低下和生活中的无奈,女性只能规劝和期待不着调的丈夫慢慢长大。笔者以《莫耍钱》为例,对此类唱词进行分析。

《莫耍钱》在当地流传较广泛,笔者在调查中从村里的老人那里得到了不同的版本,虽然唱段不完整或者唱词内容不同,但与原新绛县文化馆高炼馆长搜集的《莫耍钱》唱词内容基本相似 。

《莫耍钱》

我的那个郎呀你站上站,

出了门呀可莫耍钱。

骰子在碗里那个当啷啷个转,

丢破碗也不会生下钱。

为妻在家中把你盼呀,

香喷喷的饭菜留在锅里边。

我的那个郎呀你站上站,

出了门呀可莫耍钱。

扑克牌在桌上噼里啪啦甩呀,

甩破天甩破地也不能顶书念。

为妻在家中把你等呀,

打开咱新买的电视一块看。

我的那个郎呀你站上站,

再三叮咛呀可莫耍钱。

麻将牌在桌上哗啦啦地摆呀,

垒长城它不顶一瓦一砖。

为妻在家中把你盼呀,

炕头上有一双热辣辣的眼。

我的那个郎呀你站上站,

从今往后呀莫耍钱。

掀花花若迷住你的双眼,

少不了要花咱屋里银钱。

为妻在家中将你盼呀,

热乎乎的日子比蜜甜。[8]

该唱词主题是劝丈夫戒赌。唱词中提到了自古至今在晋南农村男性中常见的四种赌博方式,即丢骰子、打扑克、玩麻将和掀花花,以妻子的口吻呼唤急着去赌博的丈夫“站上站”(推测此处应该是“站上一站”,当地方言“等一下”的意思),听听妻子语重心长地讲述赌博的危害:“丢骰子”为家里挣不了钱,用扑克赌博耽误了读书,打麻将换不来建房用的砖和瓦,“掀花花”输了还要倒贴家里的钱。妻子还用家里香喷喷的饭菜、新买的电视、妻子期盼的眼睛和热乎乎的日子来呼唤和感化迷失的丈夫。 从唱词中,我们仿佛听到丈夫的赌友在庭院门口的呼唤声,看到了妻子哀求和规劝的目光,以及丈夫看看妻子又看看大门左右为难的表情:前跨一步赌友欢喜,后退一步妻子欣慰。唱词用老百姓经常使用的话语和叙事方法展开,加上花鼓伴奏和艺人惟妙惟肖的说唱、表演和舞蹈,那场面无疑是民间艺术的视觉、听觉和感觉的盛宴。在演员和观众的互动和欢笑中进行着娱乐式教化,传播良好的道德品质和行为准则,是绛州传统花鼓说唱的一个重要功能。

不同版本的《莫耍钱》唱词可能是由三个原因所导致:一是花鼓艺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记忆力衰退;二是艺人在表演时经常根据演出场所和观众要求即兴自编唱词,把很多次的版本给混在了一起;三是因为时代的变化,人们的生产用具、生活用品和民间习俗发生了一定的变化。电视机在乡村广泛使用是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 把打麻将比喻成“垒长城”也是20世纪前后出现的说法。另外,唱词的用语也受到了其他地区民间表演艺术的影响,比如山西属于黄河文化区域,民歌中情人或者夫妻之间的称呼一般是“哥哥”和“妹妹”,或者沿用古语中的用法“奴”或者“奴家”, 而《莫耍钱》中记录下来的是“我的那个郎呀”,推测是民间艺人在观看电视节目中的东北大秧歌和二人转以及南方民歌的表演后受到影响,在即兴说唱中改了词儿。

(二)节令习俗

这一题材的花鼓唱词反映了当地老百姓朴素的“天人合一”观念,他们过着顺应天时并与大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活。古绛州是农耕文明的发源地之一,在几千年的农耕实践中,乡民积累了丰富的农业、气象以及动植物养殖等方面的实践经验,对这些知识烂熟于心,随编随唱,在观众中能引起广泛的共鸣,观众与艺人同唱同吟。

《十月歌》

正月里, 正月正,正月十五挂红灯。

二月二,龙抬头,蝎子蚰蜒钻葫芦。

三月里,三月三,桃花杏花全开遍。

(原资料中四月空缺)油炸馍馍回娘家。

五月里, 五端阳,枣儿粽子蘸砂糖。

六月六, 下水哩,龙王给女送鱼哩。

七月里,七月七,天上牛郎会织女。

八月十五月儿圆,西瓜月饼敬老天。

九月里,九重阳,登高上到南山上。

十月里,寒风凉,十一上坟送衣裳。

《腊月歌》

腊月里,腊月腊, 要叫小奴回娘家。

二十一, 唤(叫)媳妇, 媳妇不回挨磨杆。

二十二铡草喂牲口, 二十三,人口全。

二十五, 扫尘土, 二十八, 蒸枣花。

《十月歌》用朴素的语言将当地村落生活空间内的节日、气候、植物、动物和民俗都结合在一起,展示了一幅农耕生活画卷,如每个月中的节日、动植物、美食、传说故事与祖先的祭祀等,歌唱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生活,也向下一代传递着天人合一、顺应自然的生活理念。《腊月歌》讲述了当地过大年前的各种习俗和女性的家庭地位。出嫁的女儿在腊月二十三之前一定要回婆家。“挨磨杆”有调侃的意思,但之所以这样调侃,原因是女子出嫁后在婆家地位低,必须遵守各种规矩和习俗,否则在周围人的眼里就是大逆不道。

节日习俗类有《大拜年》《小拜年》等。这类花鼓唱词数量很多。过年是农闲季节,乡民们走亲访友,聚会狂欢,联络感情,庆祝一年的收获,在人神同乐的节日狂欢中实现自身的精神满足并祈求上天来年的恩赐。如:

《小拜年》

正月初一是新年,走过一家又一家。

纸糊的灯笼挂门前,这家才是好人家。

有风吹动灯笼转,前院骡子后院马。

姊妹三人来拜年,辈辈世世受荣华。

(三)生产劳动

新绛县自然条件相对优越,农作物种类齐全,灌溉水源充足,适合蔬菜水果的种植,历史上就是山西的蔬菜产区。新绛县小手工业也十分发达,唐代就有“七十二行城”之称,农机具、服装等各种生产生活用品基本可以自给自足。乡民一年要忙碌十个月以上,农耕之余还要从事其他手工业劳动等。

《一年菜》

正月里菠菜遍地青, 二月里地里栽大葱,

三月里韭菜大街卖, 四月里黄瓜上架来,

五月里莴苣堆满村, 六月里茄子皮紫红,

七月里葫芦照夕阳, 八月里白菜喜洋洋,

九月里萝卜遍地滚, 十月里芫荽闹尘尘,

十一月南瓜没人瞅, 十二月韭菜贵如油。

《打铁歌》

一打砧子二打铁, 三打马眼四打镢,

五打钉子六打圈, 七打铡子八打镰,

九打小镢刨小蒜, 十打刀剪换油盐。

《织手巾》

一架机子新又新, 手把腰棍织手巾。

手里儿搬,脚里儿蹬, 梭子不离奴手心,

呦哈哈哈织条彩花巾。

《一年菜》展示了当地一年中每个月最主要的蔬菜,同时也展示了菜农各个月份的劳动内容。从唱词中可以看出新绛县的自然条件比较优越,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可以种植蔬菜,老百姓的生活也相对富足。《打铁歌》借助数字引出铁匠行的主要产品,即家用铁器和劳动工具,展示了当地自给自足的经济生活的一个侧面。《织手巾》描述了农家女使用织布机织手巾时手脚并用、手拿梭子的动作,形象生动、个性鲜明,是农耕生活中女性的典型劳动场面。

(四)日常生活

绛州花鼓唱词中有很多反映乡民日常生活的,如:

《山上房子》

高高山上有一家, 十间房子九间塌,

只有一间没有塌, 四面八方顶个杈。

《贪嘴老婆》

吃嘴子老婆卖北厦, 卖了北厦吃北瓜。

北瓜甜来甜北瓜, 不胜我那个烂北厦。

《光棍吃瓜皮》

高高山上挑红旗, 又卖西瓜又卖梨。

有钱的光棍吃西瓜, 没钱的光棍啃瓜皮。

乡民热爱生活, 倒塌的房子、贪吃的老婆和吃不到西瓜的光棍儿都是他们信手拈来的创作素材。这类题材的唱词贴近生活,风格诙谐幽默。

日常生活中难免有家庭矛盾,如:

《哥打妹》

绿花梅, 打锅底, 谁家哥哥打妹妹。

妹妹不是哥打的, 都是嫂嫂挑拨的。

哎呀嫂嫂你再挑, 把你的舌头喂了猫。

狗不吃, 猫不闻, 世上没有你这号子人。

《哥打妹》活灵活现地描述了农村家庭常见的姑嫂矛盾,以妹妹的口吻骂嫂子:嫂子的错儿肯定是嫂子的,哥哥不好也是嫂子挑拨的,嫂子永远是外人。

(五)历史故事与民间传说

花鼓唱词中有述说历史故事的,如:

《四方古人》

说个南来谈个南, 临潼山大战唐李渊,

双锏秦琼来救驾, 保居家平安回奔太原。

说个北来谈个北, 征东平辽薛仁贵,

能掐能算徐茂公, 敬德鞭打张士贵。

说个西来谈个西, 徐千岁进宫抱铜锤,

侍郎官他把幼主保, 忠保忠心保万历。

说个东来谈个东, 镇守三关杨六郎,

六郎要把宗宝斩, 穆柯寨来了个穆桂英。

笔者在田野调查中发现,述说历史故事的花鼓唱词很多,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古绛州民间对教育的重视。在农耕时代,绝大部分的乡民没有经济能力去接受正规的教育,不具备阅读能力。花鼓艺人用口头表演的方式给乡民传播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不失为行之有效的大众化普及式教育。笔者曾遇到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没上过一天学,但可以随口说出好几个花鼓唱段。古绛州历史上得益于水旱码头的特殊地位,贸易繁荣、经济发达,带动了教育和文化的发展。明清时期城乡书院遍布,有著名教育家李毓秀的敦复斋、段炳然的文式书院、王复初的严正斋和段云锦的惜阴斋等。[9]

书院教育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带动了乡村的口头普及化教育,这些受过教育的文化人有时会参与花鼓唱词的编写和修改;村民十分敬重和善待文化人,爱听他们讲故事借古论今,并据此编写花鼓唱词。

民间传说类唱词中关于八仙的唱词较多。八仙的传说有不少来自山西,八仙又是神化了的人, 与人有许多相似之处,人们喜欢八仙故事。笔者搜集到的有《绣八仙》《八仙》《王母娘娘会八仙》《闹长仙》等,如:

《八仙》

头洞里神仙汉钟离, 二洞里神仙吕洞宾。

头戴金箍腰系藤, 身披八方一枝金。

怀里抱上长寿果, 二郎宝剑身后背。

王母寿诞走一遭, 蟠桃会上走一番。

……

(六) 人生感悟

乡民还把自己的人生体验和感悟写成唱词,如:

《人怕老》

老怕一年一年老, 两鬓白发赛银条。

人老了怕的是阎王叫, 树老了怕的是大风摇。

人过了四十往后衰, 满脸上疙皱长上来。

鬓角里长几根白头发, 阎王爷爷捎到了信来。

阎王爷爷呦来势厉害, 牛头马面在两下里排。

判官爷怀抱生死簿, 小鬼儿手掌的催魂排。

生死簿来催魂牌, 字字行行写上来。

阎王定下五更死, 谁敢留人到天明?

唱词先描述了人在衰老过程中外表的变化和心理感受,即生白发添皱纹、怕阎王叫、怕大风摇;接着借用道教中的阎王、牛头马面、小鬼判官、催魂牌和生死簿等来感叹人生的衰落期。道教文化对于绛州的乡民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融进了他们的生活和思维方式中。

(七)受压迫的女性

这类唱词有《小寡妇上坟》《石榴子开花》《哭皇天》《缠脚歌》等,表现了在封建礼教的束缚和压迫下女性悲惨的生活。这些唱词如泣如诉,让人听着落泪。封建社会妇女地位低下, 基本上没有受过教育,缺乏谋生的能力,还要遵守各种陈规陋习,只能受制于人,听天由命。如:

《缠足歌》

女子家缠足缠不成, 嫁到婆家不能行。

公又打、婆又骂,女婿也嫌脚儿大。

叫我的爹,叫我的妈,女子我实在受不了。

……

(八) 戏曲故事

山西是戏曲之乡,晋南保留了许多古老的剧种,花鼓说唱的唱词和唱腔会受到戏曲的影响。看戏是当时村民最高级的娱乐活动,村里唱戏,村民会接回嫁出去的女儿,邀请其他亲戚一起来看,并且会将看到的戏曲故事改编成花鼓唱词,把戏曲人物做成剪纸、捏成花馍等等。笔者搜集到的有《审苏三》《武二郎打虎》等。如:

《武二郎打虎》

家住在清河县本州所管,数英雄第二名好汉武松。

儿爹娘所生下弟兄两个,兄懦弱弟刚强好打不平。

因不平在原郡将人打死,兄逃南弟逃北永不相逢。

山东路有一个令王所在,宋公明他与我结拜弟兄。

……

除以上八类题材内容外,花鼓唱词中还有期盼书信、恭祝生意兴隆等内容。

古绛州在秦汉时期就是水旱码头、货物集散地,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当地人经常外出经商,一般模式是男人外出,女人守在家里,书信成了他们联系的纽带,内容一般为保平安、寄托相思之情,如《捎书》《接书儿》等。

绛州历史上借助特殊的地理位置,手工业和商业十分发达,客商云集、店铺林立,花鼓说唱常常以祝贺生意兴隆、财源滚滚为主题,如《开场》《开场白》《锣鼓一响》等。

与其他地区的民间艺术一样,绛州传统花鼓唱词中也有一些表达世俗情爱的,如《姐儿门前》《五更偷情》《五更鸟儿》等,与陕北情歌有诸多相似之处。

三、绛州花鼓唱词的形成与演变

(一)绛州花鼓唱词形成的地域特征与文化语境

绛州传统花鼓唱词的内容涵盖了古绛州乡民生活的各个层面:农耕生产和生活、休闲娱乐、手工业、商业贸易、民众的教化和历史文化的传承等等。绛州传统花鼓唱词的形成与当地独特的自然环境和文化语境密切相关。古绛州位于“山陕豫黄河金三角区域, 是华夏文明的最早发祥地之一”[10],春秋战国时期,晋献公曾经迁京畿于此地,唐初又在此地设置了总管府,管辖十五个州。新绛县境内有汾河、浍河和鼓水三大灌溉水源,大部分村庄的土地可以得到灌溉,物产丰富,粮、棉、麻均很驰名,且西连山货产区陕甘省,东接铁货产地晋东南,南达盐池河东道,北通京货集散地北京,自古就是水陆交通枢纽所在。经济的富足提升了乡民的精神和文化生活需求,为花鼓说唱提供了经济基础、文化土壤和创作素材。

本文所解读的花鼓唱词主要来源于新绛县文化局工作人员在改革开放初期所做的调查和记录。当时所调查到的花鼓艺人均年事已高,有的接受过短期的私塾教育,有的根本不识字,提供的唱词全凭他们的记忆。由于花鼓表演场所的开放性、艺人的即兴发挥以及时代的变化,所记录的唱词不一定完全准确。笔者本次田野调查中访谈的当地人士也提供了部分唱词,曲牌与文化局的记录大同小异,但有一定的地域差异和时代变化。笔者查阅新绛县文体广印局2015年编印的内部资料了解到,新绛县的乡村由于历史文化和人情风俗略有差异,汾南、汾北和河槽三个地域的花鼓风格也存在一定的差异,汾南花鼓表演细腻、形式多变,汾北的花鼓看起来十分粗犷,唱词幽默诙谐。另外,锣鼓杂戏在晋南地区的广泛流传,对新绛民间花鼓的唱词和表演形式产生了很大影响, 在许多花鼓表演中可以看出锣鼓杂戏的影子和风格。

(二)绛州花鼓唱词的演变

民间艺术“是民众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其创造、传承和演变都是在特定的语境中发生的,与特定社会语境下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组织、宗教信仰等密切相关”[11]。花鼓唱词是以当地民俗文化为基础的,也是民俗生存与发展的一个载体,这个特征决定了花鼓唱词的时代性,用词用语和表现的内容都具有穿越时代的表现力。由此可以推想:在同一个空间语境中,对于同一个花鼓曲牌, 如果我们可以幸运地记录下每个时代的唱词内容,应该可以看到当地经济与民俗发展变化的缩影。根据20世纪80年代新绛县文化局搜集花鼓唱词资料的时间、唱词内容以及所访谈的艺人年龄来推断,获得的唱词大多为历史流传下来的,有少部分为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的,如“生里生在南庙东,手里拿着两杆枪。一杆枪儿打豺狼,一杆枪儿保家乡”。 解放后新的《婚姻法》颁布后,艺人编出了歌唱自主婚姻的唱词:“新社会来真正好,妇女地位要提高。反对过去父母包办封建老一套,爱人自己找。咱俩人自由结婚感情好,亲亲热热不吵闹”。 2019年元宵节期间,在新绛县某村三十六岁同龄人集体生日庆典(通常在春节或者元宵节期间举行,各村的时间略有差异)中出现了花鼓唱词“习大大,真英明,乡村振兴政策好。绿水青山风景优,庙会社火好热闹”,十分切合乡村文化振兴的形势。

四、绛州花鼓说唱艺术的现状与展望

绛州传统花鼓说唱艺术的传承状况非常令人担忧。

在新绛县的农村文艺活动中(社火、庙会、桃花节、丰收节、三十六岁同龄人集体生日庆典等等)很少能够看到花鼓说唱的节目,村民说基本没有人会唱了,只有一些上了岁数的村民可以用快板和“三句半”的形式来说唱,内容大多是歌颂党的政策和村里的新变化。传统花鼓唱词中表现乡民生活各个层面的欢乐、滑稽、幽默、挖苦讽刺等内容不复存在。

为了获得外界的认可,增加经济收入,减少学习新谱子所需要的时间,年轻一代鼓乐艺人不再编写和排练花鼓说唱。非遗化后政府的力量渗入乡民艺术中, 很快占居了主导地位,增加了乡民艺术的政治教育和思想教化的作用,减少了它的大众化和娱乐化的成分。[12]传统花鼓唱词中的劝人行善、行为规范及历史典故类唱词也渗透着儒家教化的理念, 但更加接地气、生活化和形象化,引导乡民在欢笑中接受道德教化,因为“在‘家天下’观深入人心的传统中国,礼俗的互动使得国家从未离开过民间的仪式现场,而是要想方设法地嵌入、规训、教化民间、民众与乡野,化礼为俗、化俗为礼,使之‘文’”[13]。

在新绛县现在的庙会和节庆社火中,绛州传统花鼓说唱风光不再,因为传统花鼓说唱的生存空间和语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的乡村不再是相对封闭的空间,在经济迅速发展和城镇化的过程中也接受着城市文明的影响,给当地文化空间注入新鲜血液的同时,也改变着民间文化的结构和形式,引导着乡民喜好的变化。传播媒介的多样化、传统行业的转化与消失、鼓乐演艺团体之间的激烈竞争、乡民文化水平的提高和生活环境的变化等,都影响着传统花鼓说唱艺术的生存与发展。

在当下的乡村文化振兴中, 重建民俗文化在民众心目中的精神地位,唤醒乡民的文化主体意识成为当务之急。2019年2月20日笔者对北董村花鼓老艺人王大爷进行了访谈,他说:“村民特别喜欢看自己的家人、邻居和朋友在台上表演, 说着熟悉的话儿,唱的是家长里短”。花鼓说唱艺术是新绛县乃至晋南地区地方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我国十分宝贵的民间文化遗产。我们应当对绛州花鼓唱词进行抢救性挖掘和整理,采集当地的风土民情、民间艺术和民间文学,鼓励乡民自己和当地的文艺工作者积极努力, 创作出符合当地乡民现阶段的生活和精神需求的花鼓唱词,改进它的表演形式, 让国家的政策像儒家思想的教化一样融入乡民的生活,为花鼓说唱艺术创造有利的生存空间。如学者所说:“从老百姓普遍关注,具有地域特征的民俗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中探索实施乡村文化振兴的可行性路径,更容易让当地的群众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形成满满的获得感和幸福感。”[14]

(致谢: 本研究在田野调查中得到了新绛中学音乐特级教师王峰老师、绛州鼓乐省级传承人郝世勋先生、新绛县文化局原局长刘宝民先生以及新绛文化古籍爱好者毛上虎先生的大力支持,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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