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旭东
(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 466001)
“《范》”体文是殷周之际流行的一种重要文章体裁,以《尚书·洪范》为代表,而在《逸周书》中保存最多。其文体学特征可概括为:(一)治国方略的内容特征;(二)问答的形式特征;(三)数字化的结构特征。《尚书》中符合上述特征的只有《洪范》一篇,但在《逸周书》中倒是有数篇。《尚书·洪范》作为一种文体早在唐代初年就引起了孔颖达的注意,他在孔安国《尚书序》将《尚书》文体归纳为“典”“谟”“训”“诰”“誓”“命”六体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尚书》六体之外还有“贡”“歌”“征”“范”四体,亦即十体。①所谓“十体”之说并不准确,因为所谓的“征”体在《尚书》中只有《胤征》一篇,而《胤征》跟《甘誓》《汤誓》《牧誓》等篇一样,都属于相当于后世誓师辞一类的文体,可归于“誓”体。所谓“十体”实际上只有九体。但其对范体文的特征并没有展开深入细致的探索,后世学者对此也未予以充分关注和高度重视,尤其对保存在《逸周书》中的多篇《洪范》体文没有予以足够的认识。故兹不揣侧陋,冒昧撰此短文,以为抛砖引玉。
“《范》”体文在《尚书》中只有《洪范》一篇。从内容来看,《洪范》以治国方略为主。《洪范》相传为周灭商后二年,周武王求教于箕子,箕子向周武王陈述“天地之大法”的记录,提出了帝王治理国家必须遵守的九种根本大法,即“洪范九畴”。在该文中,箕子向周武王陈述了自己的统治思想,其中第五畴“皇极”(君主统治准则)是整个统治思想体系的中心,其他各畴大都是为了建立好“皇极”这一中心所应该和必须实施的各种统治手段与统治方法。其中心思想是倡导一种基于上帝意志的神权政治论(君权神授),强调按照“帝”(上帝或天)的旨意建立最高统治准则——“皇极”,以保障“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的实现。在这种神意政治的前提下,作为帝王(皇、王、辟)要注意自己的貌、言、视、听、思等“五事”(第二畴),以引起五种“休徵”,从而避免五种“咎徵”(第八畴);遵循岁、月、日、星辰、历数的“五纪”常理,以处理政纪(第四畴);君主向上请示神意的手段是“卜、筮”(第七畴),向下统治臣民的手段是“三德”:即“正直”“刚克”与“柔克”(第六畴),利用“六极”作威以惩戒,利用“五福”作福以引导(第九畴)。这篇统治大法向君主全面系统地介绍行动规范和统治经验,也包含着神化君权,提高君主自身警惕性的用意。这一“大法”受到中国历代王朝统治者的高度重视和奉行,对后世影响深远。
《逸周书》中有《酆保解》《大开武解》《小开武解》《宝典解》《酆谋解》《成开解》和《大戒解》等七篇典型的“《范》”体文和《命训解》《常训解》《文酌解》《大武解》《大明武解》《大开解》《柔武解》《武穆解》《文政解》《五权解》《本典解》和《官人解》等十二篇(具有“《范》”体文早期体式的重要特征)。就其思想内容而言,皆为讲述统治大法的文章,且这部分内容皆为各篇内容之主体,在各篇中均占绝大部分篇幅。《酆保解》主要讲保国守位的方法,系周公旦答对武王之辞。《大开武解》《小开武解》都是周公旦启发开导周武王之言,二者都是谈论如何兴周灭商的大法。在《大开武解》中,周公旦强调要“德敬”“无佚”“顺天”,力求做到“四戚”“五和”,力戒“七失”“九因”“十淫”,以完成文王遗志,灭商兴周。在《小开武解》中,周公旦强调了继承周文王的遗德,“顺明三极,躬是四察,循用五行,戒视七顺,顺道九纪”,实际上都是如何提高周人统治力量的大法。《宝典解》记武王与周公对话,讲王者修身、择人、敬谋慎言的原则,亦为传授统治大法之文。《酆谋解》主要记周公告诫周武王执政当采用三同、三让、三虞等政策。《成开解》为周公告诫成王应实行“六则”“四守”“五示”“三极”,做到“躬修五典,勉兹九功”,实亦向周成王传授统治大法。《大戒解》为周公指导周成王明“九备”,使人尽其才,从而顺德以动人,树立自己的德行。另外,《逸周书》中还有一些不采用问答的形式,但也大量使用数字概念,讲说治国大法的文章也属于《洪范》体文的范畴,只是这类文章产生得比较早,尚未形成问答的形式。如《常训解》也是一篇关于统治大法、具有《洪范》体特征的文章。该文主要谈论如何从内在方面引导教化百姓,使其培养良好的习惯,“以习为常,以常为慎”。从外在方面如何运用礼乐、法律和政令以治理民众。以达到“四征”显明、“八政和平”“九德纯恪”的政治境界。《文酌解》也是一篇谈论统治大法之文,主要针对如何做好“九酌”“五大”“四教”“一干”“二御”“三安”“十二来”,避免“三频”“三止”“七事”对未来的统治者进行教导。《大武解》以下其余各篇也都是讲述统治大法的,兹不赘述。
另外,作为当时的统治者,要做好统治之要务,首先必须理顺天地人的关系,因此这类文章往往也像《洪范》一样,广泛涉及三才、五行、五纪等诸多方面。天文方面,《洪范》“五纪”讲“岁”“月”“日”“星辰”“历数”,《小开武》《成开解》都讲“三极”天之九星,地之九州,人之四佐。《洪范》第一畴即讲水火木金土五行与五味之用。《小开武》第二畴也讲五色五行。《洪范》第二畴讲“貌”“言”“视”“听”“思”五事,实际上是说要通过对人的貌、言、视、听、思的观察来考察选拔人才,而《官人解》也讲通过“观诚、考言、视声、观色、观隐、揆德”来考察选拔人才,二者具有非常多的相近之处。
“范”体文通常采用问答的形式来结构全篇,且通常问略答详。如《尚书·洪范》在文章开头,交代了背景:“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王乃言曰:‘呜呼!箕子。惟天阴骘下民,相协厥居,我不知其彝伦攸叙。’”这句话是说,周受命十三年,周武王拜访箕子,对箕子说:“啊,箕子!上帝庇荫安定下民,使他们和睦相处,我不知道那治理天下的常理。”说自己不知道,这实际上是向箕子请教,如果改为问句就是:“请问治理天下的常理是什么”或者“请问治理天下的常理有哪些?”于是箕子为周武王简单陈说《洪范》九畴的来历之后集中具体讲述洪范九畴的内容。问话的所有内容满打满算才36字,是为“问略”,而箕子的答言则有一千多字,是为“答详”。在《逸周书》中,成熟期的“范”体文也绝大多数采用了这种形式。所谓成熟期是指从商末《酆保解》到周初《官人解》创作这一时期。如《酆保解》,开头以“王”就统治大法请教于周公旦,以周公旦对王的回答开篇。最后以周公旦对“王”的告诫和“王”对周公旦告诫之言的肯定作结。
《大开武解》开头交待时间:“维王一祀二月”,地点:“王在酆”,事件:“王”访于周公旦,咨询请教的内容:“呜呼!余夙夜维商,密不显,谁和?告岁之有秋。今余不获,其落若何?”“余闻国有四戚、五和、七失、九因、十淫,非不敬,不知。今而言维格,余非废善以自塞,维明戒是祗。”这是周成王向周公旦请教的内容,极为简单。周公答辞:“兹在德敬。在周,其维天命。王其敬命。远戚无十,和无再失。维明德无佚,佚不可还。维文考恪勤战战,何敬、何好、何恶。时不敬,殆哉!”“兹顺天。天降寤于程,程降因于商。商今生葛,葛右有周。维王其明用《开和》之言,言孰敢不格?”然后具体解释“四戚、五和、七失、九因、十淫”,这些内容占了全文很大的篇幅。最后以“王”对周公之言的肯定和夸美而结束全篇。
《小开武解》开头也是先点明时间:“维王二祀一月既生魄”,事件:“王召周公旦”而咨询请教。内容:“余夙夜忌商,不知道极。敬听以勤天下。”这是周成王向周公旦请教的内容,极其简略。周公旦的答辞先概括介绍了周文王的统治经验:“顺明三极,躬是四察,循用五行,戒视七顺,顺道九纪。”然后详加解释,这部分内容占据了全文的绝大部分篇幅。最后以“王”对周公旦之言的肯定和自己对从前训典的重要性的理解结束全篇。
《宝典解》也是先记述时间:“维王三祀二月丙辰朔”,地点:“王在鄗”,事件:“王”“召周公旦”向他咨询请教。当然,由于历史的原因,这篇文章遗失了“王”向周公旦请教的具体话语,正像黄怀信《逸周书校补注译》所言:“据后文,知自‘呜呼’以下为周公语,则此下当脱武王语及‘周公旦曰’四字。”[2]137周公旦的答辞先强调了理解“四位”“九德”“十奸”“十散”“三信”对于政治的重要意义,然后对这些概念进行了具体的解释,最后以“王”对周公旦之言的肯定和自己即将采取的措施而作结。实际上这也是一篇以问答为形式的“范”体文。
《酆谋解》亦先记述时间:“维王三祀”,地点:“王在酆”,事件:“王召周公旦”,向他“谋言告闻”,具体请教的内容为:“呜呼!商其咸辜,维日望谋建功,言多信,今如其何?”“今如其何”意思是说“现在该怎么办?”请教的意味十分浓厚。当然,作为请教的内容,也极其简略,只是全文的引子,只占全文极少的篇幅。占周公旦的答辞具体指明了应该“用三同”、行“三让”、备“三虞”,这部分内容是全文的主体。最后以“王”对周公旦之言的肯定和自己的理解以及周公旦对“王”之言的肯定及对自己观点的进一步强调作结。
《成开解》开头亦先记述时间:“成王九①黄怀信认为“九”当作“元”。年”,[2]227事件:周成王向周公旦请教,周公旦“大开告用”;请教的具体内容:“呜呼!余夙夜之勤,今商孽竞时逋播以辅。余何循,何循何慎?”作为周成王向周公旦请教的内容,也极其简略,只是全文的引子,只占全文极少的篇幅。周公旦向周成王介绍了周文王恭行“六则、四守、五示、三极”“五典”,戒避“九功”的具体政治经验。这部分内容是全文的主体,占据全文绝大部分篇幅。最后以周成王对周公旦之言的肯定和理解作结。
《大戒解》亦先记述时间:“维正月既生魄”,事件“王访于周公”,向他咨询请教。请教的具体内容是如何使人尽其才。周公旦对周成王的疑问作了指导,并强调了要做到“九备”及其意义。最后以周成王对周公旦之言的肯定作结。《大开解》虽然开头只记叙了时间:“维王二月既生魄”,地点:“王在酆,立于少庭”,事件:“兆墓九开,开厥后人”,没有记叙问答的内容,但根据最后“王拜:‘儆我后人,谋竞不可以藏。戒后人其用汝谋,维宿不悉,日不足’”句意推断,“王拜”显然是拜谢周公旦的教导,“用汝谋”,显然是用周公旦的谋略,则前文内容不当出自“王”,而应出自周公旦,那么开头“兆墓九开,开厥后人”就不应该是“王”的行为,而应该是周公旦的行为,那么开头也应该有王向周公旦请教咨询的内容。只是史官失载或者后来遗失了。上述各篇皆以“王”的咨询请教开篇,以周公旦的答辞为主体内容,最后以“王”对周公旦之言的肯定作结,都具备问答的形式。在问答的框架之内,核心和重点内容是周公旦的答辞,亦即对“王”的政治指导。
另外,早期还有《命训解》《常训解》等十一篇没有以问答开篇的“范”体文,从没有记述问答之辞到出现详细记录时间、地点、事件和问答内容的篇章,实际上是史官记事记言方式变化的反映和表现。
《洪范》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数字概念的大量使用。全篇使用了“五行”“五事”“八政”“五纪”“三德”“五福”“六极”等数字,在开头使用这些数字概念总领全文,然后对这些概念逐一进行解释。这些解释尽管也能阐明其所指,但在今天看来仍然无法真正跟政治统治作一明白确切的联系,如“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读者看了能够明白五行是指什么,但仍然无法将其与政治统治的方略直接联系起来,或者无法明白从政治统治层面具体该如何操作。
《逸周书》中没有记述问答内容的早期“范”体文,而是记述了问答内容的成熟“范”体文,其一般都使用了大量数字概念,并且通常在开头使用这些数字概念作为总领,并在下文进行阐释。如《命训解》第二自然段提出“六极”“六闲”两组数字概念。然后对这两组概念进行具体解释:所谓“六极”是指“天道三,人道三:天有命、有祸、有福,人有丑、有绋絻、有斧钺。”所谓“六闲”是指“极命则民堕,民堕则旷命,旷命以诫其上,则殆于乱;极福则民禄,民禄则干善,干善则不行;极祸则民鬼,民鬼则淫祭,淫祭则罢家;极丑则民叛,民叛则伤人,伤人则不义;极赏则民贾其上,贾其上则民无让,无让则不顺;极罚则民多诈,多诈则不忠,不忠则无报。”并进一步指出:“凡此六者,政之殆也,明王是故昭命以命之,曰:大命罚世,小命罚身。”然后进一步指出通“六极”。塞“六闲”的具体原则:“福莫大于行义,祸莫大于淫祭,丑莫大于伤人,赏莫大于信义,让莫大于贾上,罚莫大于贪诈。古之明王,奉此六者以牧万民,民用而不失。”
《常训解》:“四征不显,六极不服,八政不顺,九德有奸”句使用了“四征”“六极”“八政”“九德”四个数字概念。下文对这四个数字概念及其具体的政治应用进行了具体解释:“四征:喜、乐、忧、哀,动之以则,发之以文,成之以名,行之以化”,“六极:命、丑、福、赏、祸、罚。六极不嬴,八政和平”,“八政:夫妻、父子、兄弟、君臣。八政不逆,九德纯恪。九德:忠、信、敬、刚、柔、和、固、贞、顺。顺言曰政,顺政曰遂,遂伪曰奸,监物在目,监声在耳,因皆有疑。疑言有枢,枢动有和,和意无等。”从解释可以看到这些数字概念皆为政治纲领的简洁精炼概括。
《文酌解》开篇先围绕“九酌”“五大”“四教”“三频”“三尼”“七事”“一极”,提出了“民生而有欲、有恶、有乐、有哀、有德、有则。则有九聚,德有五宝,哀有四忍,乐有三丰,恶有二咎,欲有一极。极有七事,咎有三尼,丰有三频,忍有四教,宝有五大,聚有九酌”的命题,然后针对上述数字概念逐一进行了解释。然后又进一步提出了“三穆、七信、一幹、二御、三安、十二来”这一组数字概念,并对这些概念进行了解释。最后总结指出:“三穆、七信、一幹、二御、三安、十二来,伐道咸布。”并强调要抓紧时机去实行。
《大武解》开篇先围绕“六制”提出“善政不攻,善攻不侵,善侵不伐,善伐不搏,善搏不战”的战争原则。然后围绕“六制”提出“六制”之要:“政有四戚、五和,攻有四攻、五良,侵有四聚、三敛,伐有四时、三兴,搏有三哀、四赦,战有六厉、五卫、六广、五虞”,提出了“四戚”“五和”“四攻”“五良”“四聚”“三敛”“四时”“三兴”“三哀”“四赦”“六厉”“五卫”“六广”“五虞”等数字政治概念。然后对这些数字化概念进行了逐一解释,最后指出:“无竞惟害,有功无败”。
《大明武解》前半部分主要讲带兵之法,后半部分主要讲攻城之道。其中第二自然段提出了“十艺”与“十因”两个数字化概念,并在下文对这两个概念进行了解释。
《酆保解》周公旦的答辞开头就针对对内、对外两个方面提出了“内备五祥、六卫、七厉、十败、四葛,外用四蠹、五落、六容、七恶”的统治方略,其中涉及“五祥”“六卫”等九个数字化政治概念。下文周公旦主要针对这些数字化概念进行了解释并强调了这些方面对于周人加强统治的重要意义。《大开解》主体部分首先提出了“八儆”“五戒”两个数字化政治概念,然后对这两个数字化概念进行了解释。
《大开武解》周武王提出“余闻国有四戚、五和、七失、九因、十淫”,其中涉及“四戚”“五和”等五个数字化概念。周公旦的答辞主要对这五个数字化概念进行了解释,并强调了不去“十淫”的危险。
《小开武解》周公旦针对周武王的询问,指出了周文王“顺明三极,躬是四察,循用五行,戒视七顺,顺道九纪”,开创了“三极即明,五行乃常;四察既是,七顺乃辨;明势天道,九纪咸当。顺德以谋,罔惟不行”的政治局面。其中提出了“三极”“四察”等五个数字化政治概念。然后主要针对这五个数字化概念进行了解释,最后指出应该高度重视上天所示。
《宝典解》开头周公旦即提出了王者修身、说话所应遵循的“四位”“九德”“三信”的原则,指出了择人、敬谋所应避免的“十奸”“十散”,然后对所涉及的“四位”“九德”等数字概念进行了解释。最后以武王对周公的话的肯定和对自己即将采取的统治措施的陈述作结。
《酆谋解》当周武王针对“商其咸辜,维日望谋建功,言多信”的形势提出“今如其何?”的问题时,周公提出“用三同”、行“三让”、备“三虞”,并随即对所提出的数字概念“三同”“三让”“三虞”进行了解释。①其文曰:“初用三同:一戚取同,二任用能,三矢无声。三让:一近市,二贱粥,三施资。三虞:一边不侵内,二道不驱牧,三郊不留人。”之所以对这段解释详细引用,是因为必须指出:这里并非采取的不同于此前或者此后诸篇先总提多个数字概念,然后逐一解释的方式,而是提出概念,随即解释。然后再提出下一个概念,并且随即解释,以此类推。
其他像《柔武解》提出“五戎”的概念,《武穆解》提出“三事”“五备”“五遂”“七伦”等概念,《文政解》提出“九慝”“九行”“九丑”“九德”“九过”“九胜”“九戒”“九守”“九典”等概念,《五权解》提出“三机”“五权”等概念,《成开解》提出“三极”“五示”“四守”“六则”“九功”“五典”等概念,《大戒解》提出“九备”的概念,都是数字化政治概念。②《逸周书》中具有“《范》”体文特征的还有《酆保解》《大开武解》《小开武解》《宝典解》《酆谋解》《成开解》和《大戒解》等七篇典型的“《范》”体文和《命训解》《常训解》《文酌解》《大武解》《大明武解》《大开解》《柔武解》《武穆解》《文政解》《五权解》《本典解》等十一篇非典型“《范》”体文,兹不逐一分析。
“范”体文的产生有着漫长的历史过程。在其形成过程中,其三大特征逐步趋于明显,最终在殷周之际形成了一个“范”体文的高潮,殷周之际的“范”体文不仅数量多,而且特征典型。
“范”体文的三大特征中,以治国方略为内容这一内核是一以贯之的,从它的雏形《尚书·尧典》《舜典》《皋陶谟》《益稷》《甘誓》《大禹谟》《伊训》等开始,就一直与军国大政有关,以政治为主题,以治国方略为内容。这一方面基本上变化不大,只是对治国方略的认识越来越深入、越来越系统化,直到体系化的治国大法《尚书·洪范》。
《尚书》中的虞夏商文献,诸如训、诰、誓、命诸体之文,多以命令或训诫为内容,不存在请教咨询的情况,故亦无问答的形式。而谟体则不同,从一开始就具有请教咨询的性质,多为问答的形式。如《尧典》中帝尧向臣下咨询谁可为“登庸”之臣、“若予采”之臣,向“四岳”咨询谁堪为治水之臣和谁可为继位人等,《舜典》载帝舜向臣下咨询谁可为“百揆”、司空、虞官、秩宗等,无不为问答体,而其内容无不与政治关涉在一起。当然,此时的问答问话简单精要,答言亦简洁精到,绝不长篇大论,绝不拖泥带水。到殷末《微子》,微子向父师、少师咨询在殷商即将灭亡的情况下他该如何去做,答语已经较为详细了。本篇第一段为陈述情况之辞,真正属于问话的内容其实只有“父师、少师,我其发出狂?吾家耄逊于荒?今尔无指告予,颠隮,若之何其?”一句,下文“父师”的回答有一百多字,已经初步形成了问略答详的形式特征。《逸周书》中早期的“范”体文,如《命训》《常训》《文酌》《大武》《大明武》《小明武》等很可能产生于周文王时期的文章亦无问答,亦即首尾都没有记叙的内容,直接就是关于为政大法的讲述。至迟至周文王后期出现了首尾在指点的内容前后增加了记叙内容的“范”体文,记叙的内容包括开头记叙时间地点等基本信息和被指导者向指导者发问的内容,以及结尾被指导者对指导者表示感谢与对其讲话高度重视等内容,使文章呈现出以记叙为框架,以指点治国大法为主要内容的形式。如周文王时期(也可能为周文王崩后的商西伯发时期)的《鄷保》出现了问答且问略答详的形式,开头是王向周公旦请教,中间为周公旦的详细答言,以数字化表述为主,最后以王对周公旦答言的肯定作结,这与《尚书》中《微子》同样形式的出现时间相差无多,甚至可能大致是一致的,这就已经具体了“范”体文的全部特征了。且《尚书》《逸周书》中此后出现的“范”体文基本上都是问答且问略答详,一般最后都有对答言肯定的形式,直到周公旦去世以后“范”体文突然消失。但这种问答的形式在西周春秋时期的《国语》《左传》等史官散文中,乃至春秋晚期到战国时期的诸子散文诸如《论语》《孟子》《墨子》甚至《礼记》部分篇章中却依然存在,这在史官散文中,问答的形式当为对史官记录帝王重臣问答内容的继承,而诸子散文中则可以视为弟子记录师说的行为与史官记录帝王重臣请教应答话语的相似。至于《庄子》、屈原《卜居》《渔父》,甚至宋玉《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大言赋》《小言赋》等虚拟人物,设为问答,内容无关乎治国,人物亦属虚构,则很可能为文学创作在前代基础上的进一步发展和创新,这实际上已经从实录向文学创作转化并实现了这种转化。
“范”体文数字化结构特征的形成也经历了漫长的时间。这种数字化概念的使用最早可以追溯到尧舜时期《尚书·尧典》之“四表”“九族”、《舜典》之“五典”“七政”“六宗”“五瑞”“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五器”“五品”“五教”“五刑”“五服”“三就”“五流”“五宅”“三居”“三礼”以及《皋陶谟》《益稷》中的“五惇”“五章”“五用”“五彩”“五色”“六律”“五声”“八音”“五言”、《甘誓》之“三正”等,但这些数字概念只是在文本中提到,并没有具体内容的阐释。真正包含了具体内容的数字概念出现在尧舜时期到商初,现有文献中主要有见于《尚书·大禹谟》的“六府”“三事”“九功”以及《皋陶谟》中的“九德”、《伊训》之“三风”“十愆”等,一般先说出具体内容,然后概括,以数字概念加以总称。据现有文献,至迟在商代后期这种大量使用数字概念的文本已经产生。跟《大禹谟》《皋陶谟》《伊训》等先具体罗列再总括为数字化概念的思路正好相反,这类文章一般是先总提若干个数字化概念,然后逐一具体阐释。如《逸周书》中大致产生于周文王时期的《命训》《常训》《文酌》《大武》《大明武》《鄷保》《大开》《大开武》《小开武》《宝典》《酆谋》《武穆》,周武王时期则有《洪范》《大匡》《文政》《五权》,周公旦与周成王时期则有《成开》《大戒》《官人》等。这种大量采用数字概念,先总提若干概念,然后加以阐释的方式对于后世条分缕析的论说文具有一定的启发性,为这类文章撰写的条理性奠定了基础。其作为史官记言散文问答以及问略答详的形式对后世设辞类赋体作品或者对问体作品也有可能产生一定的影响。
这类“范”体文多产生于商末周初,可以看到以《洪范》为代表的“范”体并非商末周初的个例,而是一时的风尚。这类文体通常具有以治国方略为主要内容、成熟期一般采用问答的形式和数字化政治概念的运用及其阐释这三个方面的特征。这种“范”体文在《尚书》中只有一篇,而以《逸周书》保存最多。由于《尚书》属于儒家“五经”之一,在历史上受到高度重视,其中仅有的《洪范》这一篇典型的“范”体文,在文学史上,尤其是文体学史上,学者们还是依据《洪范》之体例而将此种文体命名为“范”。从这个意义上说,《洪范》具有范式意义。当然,“《范》”体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完全具备上述特征的,而是经历了一个逐步演化完善的过程。从早期的不采用问答叙事的方式到成熟期采用记叙问答背景和问题的方式的转变或许反映了史官记言、记事行为和方式的变化。周公旦去世以后像《洪范》这类“范”体文就在传世文献中很难再见到了,其原因或许只能从社会政治生活的变化和文学的演化中探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