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2021-01-07 01:30李为民
青海湖 2021年12期

李叶青脑子出现了问题。90年代末,我和李叶青一起从第三制药厂辞职,我去了龚朝辉的地产公司,李叶青做起了药品销售,可很快她就被淹没在风气云涌的商海中,不仅赔了钱,男朋友董俊也提出了分手。经不住刺激,李叶青出现了精神障碍。

董俊是龚朝辉的大学同学,在房地产公司,跑批文,干外勤,是龚朝辉的得力干将,我比较稳重厚道,做事踏实,跟着龚朝辉拎包。

我向龚朝辉提出把李叶青也带上,她怪可怜的,父母早逝,无依无靠,现在脑子也出了问题。有一回我还看到她站在青弋江大桥的栏杆上。

龚朝辉问,“董俊对他的伤害大吗?”

我点点头。“李叶青曾经为他怀孕流产过,现在她又得了子宫肌瘤,以后不能生育了。”

龚朝辉沉思了一会儿,一字一顿缓慢而又清晰地说,如果李叶青到财务部上班,换换心情,或许病情会好些。龚朝辉比我们大幾岁,和李叶青的父母都是一个村子的,论辈分俩家还沾着亲,所以李叶青不久就来了房地产公司。

龚朝辉那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除房地产公司外,他又在证券市场投了一笔钱,立了一个账户,由董俊负责做股票生意,这样董俊乐颠颠地去了龚朝辉的证券公司。

让我意外的是,也正如龚朝辉料想的那样,李叶青像换了个人似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人也不那么病恹恹的,关键是思维敏捷。小半年下来,她把过去财务上的老账、呆账全部按流程向国税、地税部门申报清理了一遍,还提了不少合理建议,简直成了龚朝辉的一个得力助手。

我很好奇怪,为什么她恢复得那么好?找了个时间,请她到青弋江边的咖啡馆小聚了一下。龚朝辉也想知道李叶青未来还有些什么打算。

她坐在我对面,两眼放空,嘴唇紧闭,对我不冷不热地说,“你找我干什么呢?我日子过得好着呢。”

“龚董事长欣赏你的才华,他有个打算,青弋江附近你曾经待过的孤儿院那块地皮收购下来后,要打造二期青弋江商业住宅区,你来做策划和销售。”

李叶青低下头,冷冷地说:“我所有的一切都被董俊毁了,我除了报答龚朝辉,我还能干什么呢?”

我小心翼翼地岔开话,“你现在的身体还好吧?”

她咬了咬嘴唇,淡淡地回应了一声,“还好。”可是我能感觉到她心里一团漆黑。

那段时间整个股市一片低迷,我闹不明白,为什么董俊走马上任后不久,他持有的几个股会大放异彩。龚朝辉非常满意董俊的工作,把他拉到办公室,请他喝功夫茶。董俊得意地说,做股票和期贷,准确的消息至关重要,就像盲人的导盲犬,龚总,您现在应该让财经类的媒体宣传一下咱们地产公司的实力,提升我们开发青弋江那块商业地皮的声誉。

那我怎么报答你呢?龚朝辉微笑地问,董俊抿了一口茶,冲我笑笑,“不用报答,段虎(我)告诉我,李叶青恨不得要吞了我,我和她的关系,犹如拳头砸在棉花上,使不上劲,唉……”

龚朝辉问,“你想和她重归于好?”

董俊摇摇头,指着龚朝辉和我说:“我们三人是利益关系,有利则和,无利则分。我和李叶青恩怨很深,怎么能重归于好呢?”

“要是以后李叶青和我们作对怎么办?”董俊的话像一根刺扎进我的心里。我明白他的话实际上是说给龚朝辉听的,龚朝辉端起茶杯,嘿嘿一声,“我们都要学会包容和忍耐,况且她是个病人。”

几天后,我找到李叶青,转达龚超辉的意见,通知她到销售策划部去当经理。当时她正在青弋江边那块废弃的孤儿院周围指挥几个工人在挖什么东西,我走进一看,孤儿院附近还有几户人家没有搬走,烟火味浓厚,似乎还能闻到各家门口排着一溜泡菜坛子,泡着糖蒜,腌着雪里蕻。

李叶青把一个腌菜的坛子,递给我说,算是我答谢龚董事长的,他喜欢收藏古董。

这么多年我自认为很了解她,可我依然无法把她的内心像剥洋葱一样层层剥开。我弱弱地问她,“你的病好了吧?”

“狗屁病,我什么病都没有,只是吃了那些药,头昏脑涨的,目的是为了进龚朝辉的公司,让他可怜我。”李叶青平静地望着我,我也望着她,可我感觉她整个人变得破败而又冷漠,又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

我抱着那个腌菜坛子找到龚朝辉,他当时满脸愁云,低声和董俊说着话。龚朝辉集团公司下面的电子公司涉嫌向海关申报家用变压器元件有走私、偷税和漏税的行为,而龚朝辉一直没有变更法人代表,这样他负有法律责任。

龚朝辉见到我,眼睛一亮,从沙发里跳起来,蹿到我跟前,我刚要开口提李叶青的名字,忽然觉得不妥,因为董俊在场,我向龚朝辉使了个眼色,他是个明白人,回转身冲董俊嚷了一声,“期货的大豆已经全面跌价,我觉得这是个机会,你关注一下。”然后拉着我出了公司的大门,我俩开车上了青弋江大桥。

正是秋季,江面瘦成了一条裤腰带,一些机帆船搁浅在两岸,像一堆废铜烂铁,有雾霾笼罩着江面,模糊不清。

我手握方向盘,龚朝辉忽然问我:“我要是从这里跳下去,会有生命危险吗?”我心里咯噔一下,将车停在桥边,把菜坛子递给龚朝辉。他接过我手里的菜坛子。仔细端详,嘴里嘟囔着:“这个东西和我办公室保险柜里的那只尊是不是一对呢?如果是真玩意,那么这个东西至少值几个亿,那可就帮我大忙了。董俊告诉我现在期货的大豆都看跌,而我却看涨,如果我们买跌,挣钱的空间就太小了,如果我们押涨呢?”

我小心翼翼地说:“这有点赌博的意思。”

龚朝辉点点头,“我研究了一下气候,除了东南亚阴雨潮湿,其他国家大豆都是丰收。替我感谢李叶青,她给我收集了许多世界气象资料,知人知天才是做期货的制胜之道。”龚朝辉眼珠紧紧盯住车窗外的那片废墟,感慨地说,“我欠李叶青的太多了。”

我一哆嗦,赶紧岔开话,“过去的事情就算了。”

“怎么能算得了呢?”龚朝辉叹了口气。

十几年前,龚朝辉在市房管局打工,正是在这座青弋江的大桥上,我俩遭遇了一场车祸。那天清晨,晨雾弥漫,桥上几乎没人,我俩开着一辆小货车,前方不远处,红灯灭绿灯亮,忽然一个孕妇在我俩眼前晃了一下,并没有倒下,而是神奇地弹开,悬空飞向不远处,淡灰色的孕妇裙张开了,露出尖尖的饱满的肚子,像一枚熟透了的会飞的桃子。

丧事是在孕妇的老家湾沚村办的,离龚朝辉的老家不过二三里地远。孕妇的丈夫有先天性心脏病,听到消息后,经不住打击,一口气没喘过来,也跟着去了。

那天的仪式很隆重,鞭炮和送葬乐队的笙、箫、笛一起响起,几个小伙抬着两副棺材,沿着村里的老路向村外走去,路沟里长满了荒草,李叶青走在送葬的队伍前面披麻戴孝,他的眼里满是泪水

经交警部门鉴定,是因为李叶青的母亲未按交通规定横穿马路造成了交通事故。龚朝辉和我做了经济赔偿,又在拘留所待了几个月,这事就算过去了。

几年后,在龚朝辉的帮助下,李叶青进了制药厂,龚朝辉依然觉得愧疚不安,又把比他小几岁的大学同学董俊介绍了给她。董俊出生干部家庭,家境优越,本指望李叶青将来会有个好的归宿,不料董俊却抛弃了她。

我苦着脸问:“可眼下电子公司的案子怎么辦?”

话音未落,董俊打来电话:“李叶青住院了,医生诊断说可能和最近压力较大有关。她近期一直在忙青弋江二期工程的营销策划和拆迁改造项目。”龚朝辉疑惑地问:“你俩不是分手了吗?董俊懒洋洋地回答,可情份还在啊,毕竟都是你的兄弟姐妹啊。另外,刚才海关缉私局的人来找你,给我挡走了。”

我俩开车来到医院,病房里,李叶青躺在病床上,面色平静,眼窝深陷,一位女护士正对着她进行治疗,董俊在病床旁站着。

我一时迷惑不解,李叶青自称不是没有病吗?董俊看到我们,拽着龚朝辉的胳膊将他拉到走廊里,我跟着出去,董俊面无表情地对龚朝辉说,这样的人也没什么用处,电子公司案还没了结,不如把她送到海关缉私局去,正好替你顶罪。我的一个律师朋友告诉我,间歇性的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的时候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不过可以从轻减轻处罚,没准过些日子就能出来。

龚朝辉怒不可遏地低吼了一声,“放屁!你简直丧尽天良!她还是我们的员工,况且她还跟你……”董俊摆摆手,“我从海关缉私局打听到电子公司案的一些细节,其中幕后策划者就是李叶青,让她进去,也不是冤枉她”。

龚朝辉不出声了,董俊拍拍我的肩膀,拉着龚朝辉走了。我缓慢地走进病房,李叶青正在输液,人已经完全清醒了,她平静地望着我,好半天才开口。“我没事,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我不能骗你。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和董俊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可能是一种假象。”

我疑惑地看着李叶青。

“我和董俊正在演一出戏给龚朝辉看呢。”

“就因为好多年前你父母死了,还有你母亲肚子里的小妹妹也死了对吗?”我问道。一缕阳光从窗外无情地射进急诊室的病房,我深吸了一口气,居然闻不到药水的味道,鼻腔里还有一丝甜腻的香味。

“你说呢?”李叶青默默地望着我。

我感觉李叶青变了,变成什么样我也说不清楚。

三月的初春,空气还透着寒意,我爬到了一期的青弋江竣工工程现场,楼房主楼共有六层,高达二十多米,楼顶是个大平台,楼下是二十米长的草坪,种着绿茵茵的草,据说那些草是从国外进口的,一年四季都是绿的。楼房既有欧式哥特式的风格,又有中国庙宇的特征,鹤立群鸡般地巍然高耸,和周围的低矮的破旧的老房子相比,这儿就像是一个天堂。

我一口气爬到楼顶的大平台。龚朝辉和董俊好像在争执什么,龚朝辉一脸的冷峻,“你放过李叶青吧,对于她,我这一生只有愧疚。董俊,算我求你。”

董俊冷冷地问,“龚总,你要是个男人,就应该把真相说出来,你为什么要开车撞死李叶青的母亲?”

“那是一场意外你还让我说什么呢?”龚朝辉转过脸,望着楼下绿盈盈的草坪。

“好吧,我来说出真相。你们是一个村子的,那个泡菜坛子是李叶青祖上留下来的宝贝,原计划要送到省里的博物院。可李叶青的母亲为了给丈夫治病,想把它卖给你,可惜中间出现了问题,她的母亲反悔了,因为贪欲,尽管你和她母亲那一辈沾亲带故,你仍然起了歹心,制造了车祸。现在,要么一脚踹了她,送她进监狱,保全我俩,咱们继续做大豆的期货生意,保证二期青弋江项目的正常运营;要么告诉李叶青真相,你进监狱。”

龚朝辉转过身对我说:“段虎,你也算明白了一些事情吧,你把我的法人股全部转到李叶青的资金账户里,销售和策划的决定权全部由李叶青决定。”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董俊踹了我一脚,瞧瞧你们多险恶啊。“就是我最傻,都说兄弟如手足,既然龚朝辉你让我灵魂出窍,猝不及防,那我就让李叶青生不如死。”说完董俊扬长而去。

没过两天,李叶青在自己的公司大门口,被两名海关缉私局的女警官押着上了一辆警车。董俊打电话冷冷告诉我,李叶青被押走了。那一刻,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董俊的话,像小刀一样剜着我的内脏,我的胸口一阵一阵地痛,痛得难以呼吸。

我打电话给龚朝辉,告诉他李叶青被抓的事情,以及博物馆给我的消息,李叶青送给他的菜坛子鉴定后是假的。龚朝辉沉吟片刻,平静地说,没事儿,你有空去看看李叶青。

那晚,我觉得很闷,想去外面走走,不觉间来到李叶青以前的家。院子门口长满了荒草,我使劲推开门,没动静。我俩经常在这里玩,后来她和董俊谈恋爱了,我来的次数就少了。

天色已经傍晚,我跨进里屋,有一扇面向北面的大窗子,下面摆着一张脏兮兮的八仙桌、破沙发和塑料凳子,一张低矮的床,靠在西北面,床头有一个小衣柜,这就是屋子里所有的家具。

窗外黑黝黝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拧开灰暗的白炽灯,灯居然亮了。我找了一块抹布,把屋子里的桌子和椅子简单地擦了一遍,就在这时,董俊大步跨进了里屋,熟练地拉开小衣柜的门,拽出一个黑色塑料大包裹,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

董俊问我,“你来这里干什么?”

“找点生活用品,去看看李叶青。”

“尽讲假话,大街上什么买不到?”

我叹口气,还记得当年的那个晚上吗?我俩在这里,撮土为香,结拜兄弟,你答应要好好爱护李叶青。

“你违背了对李叶青的诺言。”我说。

“我从来就没有承诺过什么,既然你重提往事,为什么你不追求她?就因为她有病吗?”

“我要和她好,我要追求她,不管她有没有病。”我鼓足勇气,浑身哆嗦着回答。

“好吧,你以后不许伤害李叶青。按法律程序,拘留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我这就去拘留所,看在龚朝辉和我们兄弟的面子上帮李叶青一次。”白炽灯下,董俊脸色苍白。

董俊没有食言,他拿着精神病医院出具的病例和诊断报告,很快就把李叶青从拘留所里弄了出来。

出了拘留所的大门,董俊和李叶青分道扬镳。董俊开车往期货交易所那儿奔,在车上,他给我打电话告知李叶青从拘留所出来了,因为他要和龚朝辉要谈期货的事情没有陪她,李叶青看到正往青弋江一期大楼那儿去了,要我注意点儿。

我心里咯噔一下,三步并两步,躲避着行人和车辆,一路狂奔。我气喘吁吁地攀爬到最高一层的平台上,看到李叶青已经爬到大平台的护栏铁架上。

北风穿越,李叶青的衣襟不时撩起,但风没有吹散她的气息。她的气息凝在铁架上,仿佛已经渗透到铁架之中,她的身体晃动了一下,楼下行人的惊呼声骤然响起,有警察举着喇叭在冲她喊话,她的身子再次趔趄了一下,又是一片惊呼。

我慢慢靠近她,她低头瞥见我惊恐的目光,冲我微笑地说:“我就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的,我不想死,我怎么会死呢?你看前方,青弋江边田野的小路,青弋江大桥像一条彩虹,我妈就被车撞死后在哪儿,还有远处山庄的炊烟,这儿的景色真的非常好看。你知道我是怎么上来的吗?我是乘电梯到阳台的,你看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温暖的太阳照耀着我的脸蛋,我居高临下,心旷神怡,喜气洋洋地看着下面的人和车,如果死了就看不到了,原来死并不可怕。”

听着这些没有逻辑的话,我的后脊梁开始直冒冷汗,小心翼翼地问,“你能下来吗?”

借着我们说话的机会,一个警察将她从铁架护栏上拽了下来。

喧闹过后,阳台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我和李叶青坐在水泥地上,她娓娓细语,说如果她母亲肚子里的孩子还活着,现在应该是个小大人了,都是那个泡菜坛子招惹的祸灾,不过那个东西真的很值钱。董俊那个坏东西他要做期货,缺钱呢,他去拘留所接我,就是为了那个泡菜坛子,我只好告诉他那个东西在我家里的衣柜里。

我岔开话,真诚地问她病到底好了没有?爬那么高,不危险吗?她正色地对我说,前些日子我还和龚大哥一起爬到这里来聊天呢。

她忽然拽着我的手,神秘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那一刻,我又犯迷糊了,李叶青到底有没有病呢?如果有病,为什么她的营销计划书做得那么好?没病吧,医生却出具了诊断证明。

李叶青领着我沿着青弋江不远处的一条分叉的小路往前走,拐了几个弯就到了。眼前一小片空地,鹅卵石砌就的一道坡渠护着一脉不知从哪儿涌出的泉水,泉水边是一块不大的松软的菜园,上面覆盖着小树、野草、野麻、洋姜、野菊花等,李叶青熟练地钻进杂树之间,在地里刨了半天,露出一个黑洞洞的窟窿,接着,捧出一个菜坛子。她诡异地冲我笑笑,这才是真正的古董呢,我外公外婆的老宅子就是在这儿,我父亲去世前,告诉我要是以后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把这个东西拿出去换点儿钱。

我一惊,脱口而出,“董俊先前在你家里的衣柜里翻出一个大塑料包裹,是不是也是这个玩意儿?”

“我以前故意放的,那是个假玩意。李叶青轻蔑地笑了两声。我和董俊没分手之前就找朋友仿做了个菜坛子,藏在家里的衣柜里,当初就是怕董俊缠着我要,才故意这么准备的。”此时她的眼中泛着光。

那晚,我们回到了李叶青的家,我没有走,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和她都穿着衣服靠在一张破沙发上,我有一种潮热的感觉,这让我紧张不安,因为昨天晚上我试图了解她为什么病了,也聊了许多过去的事情,可她却闭口不谈生意上的事情,却和我聊起了她母亲收藏的那个菜坛子的历史。

她告诉我她姥爷的姥爷那一辈应该是在清朝开了个窑厂,因为兵荒马乱的,姥爷转行做瓷器生意,他懂得烧瓷器的工艺,所以生意做得还不错,因为什么瓷器在他眼里都没看走眼过,人家都称他法眼,但是那个菜坛子他没看出怎么烧制出来的。这么多年来,找了好多古董鉴定部门,鉴定是真的,可没办法鉴定烧制工艺。

我半开玩笑地说,龚朝辉还指望那个假的菜坛子在期货大豆市场上翻盘呢。李叶青淡淡地一笑,不再开口了。

我们一起洗漱,她给我的牙刷也挤上了牙膏,递给我,我接过来忽然意识到,即便做梦,我也不会梦到这样的场景,这是超出我的经验范围的事情,一种美好的感觉,让我全身松软,我在她面前低下头。

李叶青好像并不在意,她刷完牙,從镜子里看着我,我小心翼翼地问,我回公司去了,可以吗?她说,当然了,做你们的期货大豆生意吧,我已经退出了,不过哪天开董事会的时候,我会让你们了解真相。

龚朝辉终于召开了董事会。他面色阴沉,坐在会议室圆桌的首端,拿足了江湖老大主持公道摆平事端的派头,直奔主题,公司的困境大家也知道了,缺少青弋江二期工程的资金,我要问的是,用什么办法能保住大豆期货的合约?

董俊说,”龚总,您卖了法人股后,我们只能止亏出局。”

我打断董俊,”不到最后为什么要认输?这不是龚总的风格。”

龚超辉自嘲地笑了一下,董俊的话没错,法人股流转出去以后,我就不是地产公司的老总了,而且期货被套牢,有可能就会被强行平仓出局。

董俊摆摆手,几个工作人员抱着两个装有河晏水清尊的包裹小心翼翼放在了办公桌的中央,一只是李叶青送给龚朝辉的,另一只是从李叶青家衣柜拿走的。董俊的眼晴熠熠发光,他换了一种语气,逼问身边的董事们,你们知道吗?这叫河晏水清尊,在你们眼里,这就是泡菜坛子,可它是乾隆年间烧出来的宝贝,世上只有一尊,烧出来之后,就没在民间出现过,当年的老祖宗为了安置它,在圆明园给它建了一个河晏堂。

董俊低头给自己续杯,喝茶,慢条斯理地问,龚总想把大豆期货的价格抬高,解决目前的困境,我先考考大家,这两个玩意中哪个是真的?

董事们窃窃私语,微笑地自嘲,这又不是古玩市场,我们是古董商吗?

龚朝辉双唇紧抿,呼吸平稳,小心翼翼地微微一笑,没有吭声。我清了一下嗓子,刚要开口,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件,简直始料未及,轰然一声巨响,圆桌上方的水晶灯突然坠落砸向桌面,爆炸的气流飞溅到四面八方,而且不偏不移砸向那两个泡菜坛子,周围人惊恐万状,如蛇游窜,四散逃离,幸好没有人受伤。

龚朝辉的眼球顿时被挤压式地要爆裂开,他怒吼着,怎么回事?搞什么鬼?

混杂的声响四处飞溅,遮住一切。

只有董俊不急不慌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拉着龚朝辉和我走到会议室门外的走廊上,意味深长地对龚朝辉说,和几条人命相比,这算什么呢?

龚朝辉平静下来,皱着眉头对董俊说,当初让你来做期货是我最真实的目的,我需要翻盘,把青弋江附近的所有地都拿下来,可你一下弄出两个河晏水清尊,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也不提前和我打招呼,让我一点准备没有,你什么意思?

“做楼盘是假,你是想把青弋江所有的楼盘都转给我,让我背债,然后你想跑路,对吧?”董俊微笑地问。

“那又怎么样?”龚朝辉狠狠瞪了董俊一眼。

“那么你认为我会同意吗?”董俊微笑地望着他。

“你威胁我?”龚朝辉忽然疯狂地撕扯起手中的会议纪要,把它们撕成一条一缕,然后砸向董俊。

董俊并没有气恼,而是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可你为什么要把底牌告诉我,在生意场上把底牌告诉别人,就等于自己认输了。”董俊手指轻松地打了个响的。

四周终于寂静下来,空气里有一股酸腐的气味,花盆、走廊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像舞台上的幕景,更像某种暗示,暗示龚朝辉和这个房产公司大楼似是而非的关系。

龚朝辉背着双手,这使他的身体像被刀削过似的,又窄了几寸,看上去更瘦,更高了。他俯下身说,董俊,既然大家都是兄弟,我就不会让你吃亏的,做青弋江这个楼盘就是为了抬高楼价,因为真的河晏水清尊这件宝物就锁在我的保险柜里,它价值三个亿,远远超出这个楼盘二个亿的竞拍底价,我有底气能在青弋江楼盘上赚钱,因为我有河晏水清尊保底。

“可你保险柜里的那个菜坛子要是假的呢?”董俊慢条斯理地问。

“放屁!”龚朝辉胸口像被攮了一刀。

“请你记住,世界上能保密的地方,只有自己的脑袋。”董俊穿越走廊扬长而去。

龚朝辉心里蹿起更大的火,他要追赶董俊,揪住他,咬伤他。路过刚才的会议室,看李叶青正在会议室里指挥工人清理破碎的水晶灯和被砸得稀碎的两只菜坛子。

李叶青堵住了他,“龚总,您放心吧,这两只泡菜坛都是仿制的,我故意演了这出戏,是向您表明,您办公室保险柜里的那只河晏水清尊才是真正的稀世珍宝。”李叶青的话,像刀一样快捷有力地劈下来,话音一落,龚朝辉悄然长舒一口气。

“不过董俊已经走了,顺带着把你保险柜里的宝物也带走了。”李叶青转身冷冷地走了。

龚朝辉感觉屁股下坠,身体向地上坠去,但是他很快又站稳了脚跟,他掏出手机,给董俊拨通了电话问他在哪儿,他懒洋洋地回应说,“我就在楼顶上看看风景呢。”

龚超辉又舒了口气。

龚朝辉拉着我,遇到事情,龚朝辉总要拽上我,我俩气喘吁吁地爬到楼顶,董俊正饶有兴趣地双手拨弄着泡菜坛子,见我俩深一脚浅一脚地逼近他,他双手故意一松,一声清脆的声响,泡菜坛子被摔得粉碎,龚朝辉像疯子一样,怒不可遏地冲向董俊,被我一把抱住。

龚朝辉死死盯住董俊,伸出手扶住楼顶平台的栏杆,钢管冰冷,摸上去就像触电,这种触电的感觉,一下子把他打醒了,他呼吸似乎一下子停止了,我不明白你的话什么意思,真的究竟在哪里?

董俊慢悠悠地说,等一下你就知道了。他的脚步啪嗒啪嗒的响着,我和龚朝辉愕然地望着他从另外一个楼梯口走下去。

我低下脑袋往楼下眺望,看到董俊拉着李叶青往青弋江方向跑了,奇怪,他俩怎么爬到一艘水泥船上去了呢?船就靠在青弋江的桥墩下面,船上面装的全是黄沙,他们要干什么呢?

龚朝辉气息奄奄,嘶哑着嗓子说,“他们诬陷我挪用公司资金有证据吗?还有我锁在保险柜的那个河晏水清尊,是真还是假?”

我一把拽着龚朝辉的胳膊跌跌撞撞下了楼,直奔青弋江大桥,我俩抄小路,从另外一艘水泥船上爬到了桥墩边,龚朝辉瞪大了眼睛,接着他的眼睛像被什么灼痛了,紧紧地闭了几秒才睁开,李叶青和董俊依偎在一起,董俊手里拎着一个大帆布袋,边上躺着一个锈迹斑驳的铁皮箱。

李叶青双手捂着脸哭,肩膀不能控制地抖动,董俊紧紧搂住她的肩膀,李叶青像个孩子,瘦弱的身体依偎在董俊的怀里。董俊瞥了一眼龚朝辉和我,嘴里喃喃地说,“终于找到了,她老娘言而有信,临咽气告诉了李叶青,可怜她父亲到死都不清楚这个真玩意到底藏在哪儿。”

三男一女回到李叶青家的院子里,靠在一棵桃树下坐下,阳光透过树叶落到门上,枙子花、野菊花被斑驳罩着,变幻出一幅全新的图案,又是一阵沉默,似乎谁也不愿意惊扰什么。

李叶青将一只冰冷的手塞进董俊的手掌里,她深吐一口气,平静下来。“这些日子,我一直住在这里,每到深夜我睡不着觉,感觉四周一片寂静,万物都消失了,那么奇妙的感觉,身体摆脱了肉体似的,深蓝的夜,有一颗星星格外亮,他一点点像我移来,我真的看见了我的母亲,还有我的父亲。”李叶青消瘦的面孔更加淡然,没有一点血色,散发出清冷的瓷质的光。

董俊打破了沉闷的气氛,“龚朝辉,你也看到了,真的河晏水清尊我们准备交给政府,下面的账怎么算,你自己看着办。”

龚朝辉一脸的平静,站起身,拉住我的胳膊,走进里屋,八仙桌上方的墙上挂着李叶青父母的相框。两个杯盏形狀的烛台,火苗在柔软地飘摇,铜铸香炉里的三支香火,袅袅的青烟,攀升到不可企及又虚无的空气里。

“我俩再好好祭拜一次,算是正式告别吧。”

我浑身抖得厉害,等龚朝辉从地上爬起来后,我又在香炉里续了三根新的香,我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香炉里的香头燃尽,变成了灰白色,我依然看着墙上的相框发呆,鼻孔里嗅着依然寒冷但有些潮湿的香气,我喜欢香气里尖锐的冷和它带来所剩不多的痛。

跨出里屋的门槛,龚朝辉从怀里掏出银行卡和身份证递给董俊。“我输了,我是输给了我自己。那年我和李叶青母亲事先谈妥了,她把那个菜坛子给我,我给她一笔钱帮他丈夫治病,另外资助她女儿李叶青上大学。交易那天早上大雾迷蒙,她母亲如约出现在大桥上,但她说这笔交易不做了,那是宝物,有机会要献给国家。我觉得被愚弄了,一时冲动……唉,现在我来谢罪,替我把境外的资金重新转到公司的账号里吧,青弋江二期工程继续运作。”

说罢,龚朝辉转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我们都听到了警笛声。龚朝辉跨过一期青弋江楼盘顶层的铁护栏,纵身跳了下去。

几天后我去公安局自首,因为发生车祸那天我就坐在副驾驶上。

真相总会浮出水面,只是关系时间长短罢了。

李为民 2006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文学》《当代》《大家》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250多万字,作品多次被转载,出版两部小说集《每个人都有秘密》《从明天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在芜湖海关供职,任芜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