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溪河畔

2021-01-07 01:30吴成义
青海湖 2021年12期
关键词:溪河花花民宿

赵花花没想到,一纸高考录取通知书,会让她与父亲阴阳两隔。

那天清早,父亲驾着那只破旧的小船将她送到花溪河的对岸,她笑着跳下船与老爹挥手告别,父亲约好吃罢中饭再来河边接她。她站在岸上看着老爹调转船头,然后回过头来,皱巴巴的脸留给她一个开心的大笑,接着两只瘦如枯柴的胳膊起桨划水。花花一直看着老爹瘦小的身躯连同小船过了河的中线,她似乎有些不舍地望一眼浩荡东流的花溪河,方才哼了没名没谱的歌,快步向县城的母校进发。

话说这花溪河的生辰与傍水的青山一样古老,两岸散落着五个贫困村,也掩藏着大美。这里距东西两侧的红山市与青龙县城各五十里。一河牵手两山,北坐杜鹃山,逢春满坡开遍红杜鹃,秋深又有似火红枫林;南卧桃花岭,东风一吹盛开桃梨花,冬至北风刮起,河边的大片古银杏,又尽展金灿的碎黄。清冽的花溪河两岸最富有诗情画意的两个村,北叫杜鹃,南唤花岭,同属花溪镇管辖。

往来花溪河两岸只靠木船摆渡,杜鹃村仅两条小船,木船几年没上岸补漏刮油,船底船帮的木板间有了龇牙的缝隙,像一把破败的雨伞,多处漏点。这天中午,骤起大风,花溪河里白浪三尺,花花爹记挂着接女儿回家,他要第一个看到女儿上重点大学的通知书,把这天大的喜事告诉四邻八乡的三亲六眷七姑八姨。一叶小舟行至河中央,一个大浪猛扑过来,他的身子被打倒,丢下双桨的一刹那,小船昏天黑地翻了个,他像一只被撞晕过去的鹭鸶,任由浪涛卷走了。一个多小时后,有乡亲在南岸的浅滩发现了他的遗体。

花花被表哥接回来的路上,怀里揣着那份命根子一般的录取通知书,痴痴地坐在车上默默地淌着泪水。到了花溪河边,她一眼就看到那块熟悉的青石,这是她每月从学校回家时,老爹坐等她的“椅子”。她似乎从梦中醒来,一个踉跄跪倒在青石前,一口急火冲破堵在嗓子里的郁结,嚎哭起来:“爹,爹呀,你在哪里!女儿不能没你啊!爹呀!”表哥在青石前点燃一叠纸钱,叩了头,放响一挂鞭。近处,一群白鹭忽然惊飞腾空,悲悯的尖叫声划过湖面。

花花的家在北岸的杜鹃村。回到家门口,人没进门,哭喊便先传到了屋里。她是父母的心肝宝贝,老爹46岁那年才有了她。听到花花撕碎心肺的哭,披头散发的老母亲张少姑,被两个侄女搀扶着迎出来几步,哭喊:“儿啊,你没爹了,我们的日子该咋过呀!”母女俩哭成一团,被几个亲友分开搀进灵堂。花花见到父亲皱巴着脸的遗像,想起那是刚考上县重点高中后,爹陪她到照相馆里照登记像时,她叫他单独拍下的一张,没想到爹的第一张照片,竟然成了他留下的最后影像。跪拜在爹的灵位前,两只喇叭吹奏的哀伤,笼罩着天地,她望着黑森森的棺木,就像看透她和老母亲往后灰暗的日子,她猛然狂喊一声“爹呀”,便昏厥了过去。

第二天,武大智得悉花花家里的不幸,約了几位高中同学一路打听,上得岸来循着哀乐声响,好不容易找到赵家。

花花跪谢同学,哭诉:“我、我没爹了啊,我的大学读不成了!”大智与她并排跪在灵前烧着纸钱,歪着脑袋靠近她说:“花花,有我,你就别担心上学!”她抽泣着说:“凭什么啊,上高中就是你们家供我读书,我、我、不啊!”他低头搓着手:“这回我不会找父母帮了!”花花一双泪眼望着他,满是疑惑。大智双手合十低下头不再言语。跪在灵前微闭双眼,他回想起花花刚进高中时的一幕——

“哎,我们班来了一名校花!”一个男生在走廊上喊。

“她家很穷,交学费都困难,花格子衣衫还有俩补丁!”一个瘦男生独具眼光。

“听说家是花溪河农村的。她的辫子好粗好长,身材火辣,哈哈,胸部鼓鼓的!”一个男生嬉皮笑脸地说,最后用双手做了个大圆。

武大智也在走廊上,他没说话,挥起一拳揍了那个说“胸部鼓鼓”的男生,那男生回击一拳,打破了大智的鼻,流了血。就因了此事,花花一下子在学校成了名人。

大智的老家在花岭,与花花同饮花溪河水,他庇护她,也心动于她。见到花花的第一眼,他就感觉自己的心比往常跳得欢。那天,他在语文课本最后一页空白处,写了段描述她的话:女孩大大的眼,像花溪河的水一般清澈,正眼看你,你会躲开那光芒;白白的脸,常挂一丝浅笑,你盯着看她,会有一刻的迷幻;粗黑的长辫子披在腰际,像老家稻田里粒粒饱满的稻穗。她注定是我的女神!

花花虽是学习委员,却是班级的特困生,大智的家庭条件好,爹是副县长,妈在医院当副院长。他把花花的情况说给爸妈听了,一家人商量要帮这个聪明美丽的小老乡读完高中。花花便成了武家的常客,大智父母把她当“小可爱”。

“你几时去省城上学?”大智跪在灵柩前问花花。她的一双大眼哭肿得像两个小红桃子:“八月三十吧。”大智原本成绩不差,还是副班长,这次高考马失前蹄,父母要他复读,他答应了。可是就在刚刚,他决定放弃再读。

赴省城前的那个夜晚,月光如洗,山里桂花树的浓香弥漫在空气里。村支书来到花花家,老远就喊:“少姑姐,我来给花花送学费了!”少姑迎出来:“书记兄弟啊,您这是客气啥呢!”支书说:“花花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而且是重点大学的娃,村里虽穷,我们还是凑了五千块钱奖她。”花花听到这里,推开房门跑出来:“叔,谢谢你啦!我报的是旅游专业,毕业了,回村办旅游!”支书听了,看着花花,又望望墙上她爹的遗像,说:“娃伢,好呢,我们等你!”

那晚,村支书刚离开,武大智就拖着个大行李箱来了。花花瞪大眼睛问:“这晚了,来干啥,我明天就要去上学了!”大智笑答:“我就是来陪你去的,我应聘上了省城一家公司的文员,月薪三千块,可供你读书。”花花接过他的行李箱,推到墙根,说:“你这是瞎来,你不复读咋行!”大智从土茶壶里倒出一碗凉茶,咕咚咚喝了,说:“我已回绝了父母,不读了,陪你去上大学!”花花跺着两脚:“你这样子,今后要变成新文盲的,我会把你甩得老远!”这话刺痛了大智,他试探地说:“那你上学后,给我弄个旁听生的名额,我边听课边打工!”花花知道大智的性情,他看似个白面书生,心里却拴着一头犟牛。她把长辫子甩到胸前,两手把玩着说:“你对我太好了,你长我一岁,今后我就叫你大智哥!”大智问:“除了哥,就、就不能做别的?”她说:“别的还有啥呀,只容你做我亲哥哥!”

他接着蹦出一句:“这辈子我跟定你了!”

花花找到大姐一样的班主任,向她诉说大智的善举与请求。大姐老师拢一拢秀发,惊呼:“哇,居然有这好的青年!我一定要帮他!”她拉着花花去找校长。老校长架着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镜片后面藏着深邃。班主任说:“校长,这姑娘有个美丽的故事要给你讲!”他请她俩坐下,倒了两杯茶,自己也落座,望着花花摊开右手:“同学,你讲吧!”花花讲了,包括要求。校长不住地点头:“啊,真是个感人的故事,那个男孩是个好青年!”他扶一扶眼鏡:“巧呢,我们已经向上面申请了,准备开办旅游专业网络班,估计近期会批下来,到时叫这个青年报名。你们看,行吗?”

花花想起大智,眼里有了泪光。

后来,大智考上网络班,并与花花同时拿到了本科文凭。

那天下午,花花有空闲,找到大智的公司。进门看到有个女孩傍在他做事的电脑边,花花喊:“大智哥,我来了!”女孩抬起头瞄一眼:“哇,绝色美女呀!大智,这谁呀?”大智想说什么,花花抢着说:“我是他堂妹。美女,你是谁呀!”女孩大大咧咧地答:“本人段珊珊,大智是我家的人,这公司是我爸的!”她自我介绍完,又问大智:“这个美人儿,真是你堂——妹!”她把“堂妹”说得很油滑。大智点头:“是的呀!”珊珊起身拱手:“那本小姐不打扰你兄妹了!”

珊珊走了,花花笑说:“这女孩是那种‘丰乳丰臀’呢!”

“她刚上大学,没课就来纠缠我,还说她妈讲了,屁股大的女孩会生儿子。哈哈!”

花花笑得弯下腰:“你就跟她谈朋友,公司将来都是你的,哈哈哈,又能生儿子!”说完,又“哈哈”不止。

“我才不呢,我就跟定你了!”他闷声说。花花听到这话,笑声一下子关了闸:“你乱说,我们是兄妹呀!”

大智一挥手:“走,出去吃饭!”他们走进了省美院旁边的“姊妹花”餐馆。刚坐下,花花见到一女一男走来,便叫起来:“哎呀,娟子,真巧呢!”娟子是她和大智的高中同学,考进了美院。“哎呀呀,你、你们俩!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位帅哥是我的老师冯安。”互相寒暄中,冯安与花花四目相对,像是宝玉初识黛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大智跟娟子击了一掌:“这样,择日不如撞日,今天算我和花花请你了,合在一起吃!”于是,冯安和花花并排坐在了上首,大智与娟子坐在两侧。等待上菜的空闲里,大智与娟子聊天,花花与冯安相互对视一瞬,又迅即移开眼神。花花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眼前这个男人长发披肩,一件米黄色的风衣将他俊朗的面容和高挑的身材,衬托得更帅气,她在男人面前从没像今天这般,有正极接通负极的震荡。娟子怕冷落了冯安,就给大智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我给你们再隆重介绍一下我老师,他是留法的博士后,青年画家,学院刚评上的年轻教授,三十而立,依然单身呢!”冯安摆摆手:“不值一谈,不值一谈。”上菜之后,大智拿来一瓶红酒,每人酌下半杯:“今日幸会教授,大家喝点。娟子带头!”娟子正准备拿走酒杯的,大智这话一说,只好硬着头皮接下了酒。花花喝下几口酒,眼盯冯安不再躲闪,她问他:我的家乡很美,我能不能到美院选修水彩专业,今后回去描绘老家山水。冯安与她碰一下杯:“当然可以,就到我的门下如何?”花花听了这话,腾地站起来,一扬杯子“咕咚咚”喝干了杯中酒:“那我今天就算拜师啦!”席间,花花邀冯安到花溪河写生,去描摹绝好风光,体验乡土烟火味,他连说了三个“好”。

大智佯装无视,心里却酸溜溜的。

有段日子,花花在大智的视线里消失了。她在两所大学颠来跑去听课。有点空闲,又被冯安留下吃饭,或者一起遛公园。大智发现花花与冯安的秘密后,心里的怒火一下子窜出来,即刻给冯安写了一封警告信:花花是我的女朋友,如胆敢跟她纠缠,我就与你决斗。冯安接信,觉得莫名其妙。他问花花究竟,她说,大智是她认下的哥,没别的。

一个周末的下午,大智尾随花花到美院听大课,混坐在后排的学生中。下课后到了饭点,冯安又留下花花和娟子晚餐,他们进了姊妹花餐馆,大智悄无声息地跟进。餐馆很小,仅有三厅。他看到有两个厅客人敞开着门,只一个虚掩着木门,料定他们仨就在此间。在门口,他听到冯安对花花说:“今天周末,多喝点红酒无妨。”她答:“喝就喝,谁怕谁!”接着就是玻璃酒杯碰击的清脆声响。大智听到这声音,就像有人在戳他的心窝子,一脚踢开了木门,他指着上席的冯安怒吼:“姓冯的,你个王八蛋,竟敢勾引老子的女朋友!”冯安被这突发的一幕吓蒙了。花花最先反应过来:“大智哥,你干啥呀!”冯安看清是大智,就讥讽:“花花根本就不是你的女朋友,自作多情!”这话像个扔向大智的火把,“嘭”的一下点燃了他内心的火药桶,他伸手猛然抬起餐桌的一边,只一眨眼工夫,桌上的酒菜就倾泻到冯安身上。

“你还教授,就是禽兽!”大智还在骂,花花急忙跑过来,推他出门。冯安大喊:“别走,老子揍死你个流氓!”

出租车上,花花的心还在狂跳,手心冒出冷汗。她用餐巾纸揩着溅在上衣的汤汁,与大智对话:

“你怎么这鲁莽!”

“我杀他的心都有!”

“凭啥呢?”

“就凭你是我的女朋友,他想抢!”

“我只认你做我哥,没答应做你女朋友啊!”

“那是你的事,我认就够了!”

花花流着泪,狠狠地揪了一下大智的右耳。她知道,他深爱着她。面对这头犟牛,只能用时间来消解他的执念。

他们在大智的住地下了车,花花说:“我饿了!”他拉她到旁边的小餐馆坐下,点了她最喜欢吃的辣椒炒瘦肉、土豆丝和西红柿炒鸡蛋。大智看着她吃,心里平复了许多。“你神经啊,盯着我看啥,还不快吃!”她的话似乎叫醒了他,端起饭碗他才感到了饥饿。吃完饭,她说:“别生气了,明天我们回趟老家吧!”大智终于松开脸浅笑了一下:“嗯,好。”

当晚,最苦最难受的不是两个男人,而是夹缝中的花花。他们两个都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一个疼她爱她,她亲他敬他,他对她有再造之恩;一个教她爱她,她深深喜欢他。那晚,她陪完了大智,回到宿舍又与冯安通了一刻钟的电话。他说:“我必须追到你,不然我就逃离中国,回巴黎谋生!”

她想,自己若是个双胞胎多好,可把另一个嫁给大智。

日子像在翻书,花花的本科学业就要结束了。因为是首届旅游专业的毕业生,省旅游局长罗达成在学生离校前,亲自带人马到学校挑人,他们见了花花,又看了她的档案,十二分满意。局长问花花:“你大学一年级就入了党,各科成绩优异,愿意到省旅游系统上班吗?”花花一双大眼睛眨了两下,说:“不愿意!”这话一落地,一屋子人的目光秒聚成一支雪亮的手电筒,照到她平静如止水的脸盘上。局长问:“为啥呢?”她两手抱在胸前:“我要回家鄉办旅游!我的老家美得像天堂,却穷得像地狱。罗局长您今后要支持我呢!”说完,眼里满含期待。罗达成伸出大拇指:“你是个优秀大学生,我肯定支持你!”离开学校时,他给她留下了电话号码。班主任急得有些失态,用手指戳着她脑袋:“你个小笨蛋,在省里上班一样可关照家乡的旅游业,多好的机会呀!”花花没理会老师,回家的那天她去告别时,给班主任讲了一段民谣的故事:

花溪河边多穷鬼,

腊月寒冬活遭罪。

花岭韩家一条被,

五个娃娃一床睡。

杜鹃曾家贫如水,

三个男人两裤腿。(即三人一条裤)

“韩家”指花岭村的韩林昆一家,“曾家”是说杜鹃村的曾石头屋里,两家过往的穷酸,刻录了花溪河两岸的贫困潦倒。现在,日子好些了,但依然没摆脱困境,贫困户一抓一大把,年轻人不回去,家乡脱贫无望。老师听了沉吟片刻,说:“你是对的,回去干吧,等你好消息!”

花花离开省城前,给支书叔叔打了电话,说毕业了,要回来了,请他安排事做。支书问:哪天?她答,在路上了。花花到南岸时,老支书带着村“两委”的干部已候在那里。花花见了,含了满眼泪水:“叔啊,您这是干啥呢?我一个娃,用得着您这样兴师动众吗?”过了河,北岸站了黑压压的一群乡亲,花花一上岸,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她感觉自己像个新娘子,流着泪不停地喊:“伯伯大娘、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多谢,多谢啊!”路上,支书告诉她,他给镇里说了,镇里又给县里报告了,县委书记说,重点大学的,回到穷山村,难得呀。他发话,给杜鹃村增设了一个副书记的职位。花花说:“叔,我是回来做事的,不是当官的呀!”老支书笑答:“娃呀,不当个官,你想干啥,谁听你的!”走了一段路,老头扭过头:“娃,我都六十了,等你熟悉了情况,我就把位置让给你!”花花急忙扯着他的衣袖喊:“这可不行啦,我啥都不懂!”老头一挥手:“没事,你是个多聪明的娃,这点小官算屁,你还要做大官的!”花花不再说这些,跟老人家商量起正事:“叔,我回来想急着办两件事,首先把花溪河的旅游发展规划做出来,再把一组和二组两个最贫困的旧民居,开发成民宿,搞旅游食宿接待,保证一年可富起来!”老头点着头:“规划我同意,民宿我不懂,照你说的办吧!”花花转身退走几步,面向他拱手:“多谢叔!”

杜鹃村的一组和二组,远离花溪河岸,散落在山窝窝里,一年缺半年的粮,越冬时节家家缺棉衣棉被,靠国家救济打发日子。可是,这一片的景色却是奇美,云雾缥缈、植被厚盖,是杜鹃花开得最热烈的一个区块。村民并不懒惰,他们以山石搭建石墙,房屋宽大坚固,用老辈人烧的子瓦,铺盖房顶,自成一格。花花决定,就在这里做开发旅游民宿的试点。她磨破嘴皮从农商行贷出两百万元,加上村民自己投工,将这片四十栋民房,修建成了民宿。还在这里建起一个医疗室,方便村民就医。这些民宿修旧如旧,保持山民修建时的原始样貌,一色的白墙黛瓦,多开窗口,包括屋顶的亮窗,内部房间明亮整洁,一应用具和床铺都是新买的。民宿周遭请来城里花匠,种上各色花草,用篱笆护卫。修好后,花花请老书记和村干部们来验收。大家说,没想到,民宿这样子亮眼啦!老支书咳出一口痰,扯着嗓子说:“你们看看,啊,花花这娃干的事,多出彩头!这就是神仙住的地!”花花脸上乐成一朵花:“叔,这里的景美,这民宿又是全国最早的一批,肯定可以火起来!”

果然,省城的和红山市、青龙县城的人闻讯后排队预订,双休日一房难求。花花将这些民宿集中起来,组建了映山红民宿服务公司,她亲任总经理。还将杜鹃民宿的信息挂上网,一下子就成了全国的“网红”。

年底,老支书给镇委打了辞职报告,推举花花接任。村里党员投票,她获全票通过。

大智替花花高兴,回花溪河与她商量,在省城办旅游公司,推广花溪河,招揽远方客。两人商量妥,花花伸出大拇指:“快点挂牌,拜托我的亲哥哥啦!”大智拉着花花的手,慌乱地亲了一下她的脸,面红耳赤地说:“我不当哥,只当男朋友!”说完,一溜烟小跑着赶车去了。

走到村口,他看到了一个背着画夹的熟悉身影,是冯安。狭路相遇,大智双目飚出火苗,盯着他一步步逼近:“你竟敢摸到花溪河来!马上滚开!”冯安也不示弱:“你管得宽!”两人说着就开始推推搡搡,后来扭打成一团。村民闻声都跑来拉架,有人喊来了少姑和花花。

少姑拉走了大智,对他说:“儿啊,可不要在大伙面前跟那人打架,这对花花的名声多不好呀!”大智点点头:“妈,我听您的。您不能让那家伙进家门呢!”少姑应答着他,特别叮嘱:儿啊,要做出点大事情,超过那人,让花花服你。大智点头:“妈,我明白了!您回吧!”老妈妈把他送出很远,又站在那里看他走出一长段,才叹息一声,慢慢回转。

花花陪着冯安在村口说话,叫他别生气。他说:“你不赶我走,我就赢了,不生气!”她帮他拍掉了身上的灰尘。

大智回到省城,很快将旅游公司像模像样地开办起来,到花溪河两日游的客人激增,他来了个金蝉脱壳,离开了珊珊家里的公司。周末大智回花溪河向花花交差,少姑妈妈烧了一大桌菜,花花拉了他的手前后晃荡:“大智哥,你劳苦功高,中午庆祝省城公司挂牌,可要喝两杯啊!”吃饭时,少姑也不懂啥公狮母狮的,她晓得大智办成大事,一次又一次给他夹菜。大智呢,一上桌子,拉着花花就抽下一满杯酒,说:“我考上了江城大学的旅游研究生!这回呀,归我把你甩远了吧!”花花听了“哇”的一声站起来,一脚踢开椅子,跑到大智跟前,张开双臂喊:“来,让我好好抱抱你!”少姑在一旁看到两个孩子的高兴劲,拍着巴掌说:“好啊好啊,我的大智有出息,老天爷关照心善的人啦!”

这次回来,花花要大智请来工匠,在杜鹃山的半山腰建起一个古朴凉亭,让妈妈卖凉茶,也给旅客提供歇脚之地。

大智离开杜鹃村时,要花花把冯安的电话给他。她一愣,没同意。他说,我跟他下战书,看谁对你贡献大,谁就娶你。花花“唉”了一声,又摆摆头。大智说,你放心,今后我听少姑妈的话,不做坏你名声跟他干架的事了,就跟他比出息。见花花还不肯松口,他甩开两腿疾走,丢下一句:“你不给号,我就到美院揍他!”花花急忙小跑跟上:“来,我给你号。”

冯安又一次来到花溪河写生时,正是杜鹃花张扬的季节。那片杜鹃花海,连绵十万亩。远观,像钱塘江的大潮一样摇撼人心。近看,一朵有一朵的姿态,有的花瓣完全展开了,无拘无束;有的只是露出了一个粉嘟嘟的嫩脸,给人以莫大期许;有的掩藏在绿叶丛中,像是害羞的少女;多数的还是火辣辣地暴露自己,像是怕错过机会亮相一样。它们并非一色的赤红,有的是玫瑰红,有的是胭脂红,有的是紫红,有的是桃红和水红,花儿们集合起来,就像是天上飘下的一大块红的云霞,这艳艳的霞晖铺展开来,盖住了一面青山。许多游客来这里,只抬眼一望,就从心底接连发出呐喊:好美!大美!太美啦!

花花抽出时间陪伴冯安看山景,给他当导游做讲解:这些杜鹃,非寻常花木,它们是中国的十大名花之一,是货真价实的古杜鹃,都有百年以上的寿命。这里分明就是杜鹃的古生态群落,是杜鹃的古老王国,品种多达五百多种。

冯安听着,叹着。来到凉亭,他抬眼望去,見有的地方被一小片茂密的松柏阻隔,正好给奢侈的花潮留下几许低调的掩藏。他感叹,这样多好。

在杜鹃花海深处,有一长段绝壁,从东晋开始,历代文人墨客来这里观赏杜鹃,赞颂大自然的神奇美好,他们用尽手法,把自己现场感怀写下的诗词歌赋,题写在了山壁上,有的寥寥数字,有的长达百言。当地的石刻匠人,把这些难得的名人真迹,用凿子一笔一画地深刻在山壁上,有了这血汗的劳作,那些宝贝再不怕风雨的剥蚀,经年累月地积攒下来,便成就了一个古诗词壁刻的露天博物馆。冯安指着壁刻的方向对花花说,这壁刻,可是杜鹃山的镇山之宝呢!她点头回应:“有见识,你到底是学养深厚之人!”

冯安每次来杜鹃山打开画架,都会震撼心灵,忘乎其我,通常只带上一壶水、两个面包,在山坳里待上一整天。

花花这次陪着冯安写生,是有用意的。她要对冯安来个命题作画,请他给花溪河今后的游客接待中心,创作一幅主题画卷,取名《花溪河畔》。冯安乐意应承,笑着说:“出自我的手笔,收费不会低于二十万元。这样,就算我送给你的定情礼吧!”花花一怔,笑问:“我啥时候答应过你,你想定啥情呢!”冯安停下画笔说:“我洞察了你的心,知道你懂我!”花花也不掩饰:“可是,你是留了洋的博士后,大学里最年轻的教授,我现在就是个农民,你愿意为我抛弃荣华吗?”冯安放下画笔,走到她身旁,双手捧起她秀美的脸:“我愿意,我在人丛中找寻你很久,遇见了,就不会再错过!”说完,拉她入怀,吻住她滑嫩的双唇。

第二天一早,花花又陪冯安到南岸写生,他们商议着要把两岸的核心元素,都纳入《花溪河畔》。她写了一首短诗,要他题写在画的一角:十朝壁刻绝,千年银杏奇;百年杜鹃美,一世桃花艳;枫醉山乡里,河润人心中。冯安阅毕,大幅度地点了两下头:好!

南岸的万亩桃林,怒放的桃花攻占了整个岭子,还有闪舞其间泛白的梨花、杏花,正好给这过于耀眼的桃花,破了一些艳色,让观花人的眼眸,可以将息片刻。河岸边的千年古银杏林带,其壮观之态、古朴之形,也非比寻常。冯安和花花在桃林里尽情享受两人世界的甜蜜,他时而抱起她深情地亲吻,时而又背起她一路小跑,花花的笑声惊飞起一只只鸟儿。这个时候,冯安忽然有些走神,他仰望天空对花花说:“你的家乡是写生的天堂,今后也是我的第二故乡。我终于找到自己人生的港湾和灵魂的安放处啦!”花花笑着“嗯”着,只觉得这话听来受用,没想到一语成谶。

在一片青草地,他们铺开带来的毯子,相拥而卧,看眼前如红潮泛滥的桃林,望头顶纤尘不染的蓝天。冯安说:“此情此景,如梦如幻!”花花说:“此地此人,仙境神侣!”说完,两人忘情地亲吻。冯安忍耐不住,欲解开她的衣带,被她推开:“休要得陇望蜀,心是你的了,身体会给你的!”

片片桃花在轻风的摇曳下,洒落在这对恋人的青春肢体上,像是神来画笔的有意点染。

晚上,冯安看到手机上有条短信:姓冯的,给你下战书,今后跟你比,看谁对花花贡献大,谁胜出,谁娶她。

冯安冷笑一声,心想:敢跟我比,有啥能耐跟我比。他回复:信不信,你永远是输家!

大智很快回敬:“不须放屁,等着瞧!”

省旅游局局长罗达成,应花花的邀请,带着两个人轻车简从,作微服私访式的调研。花花一路陪同,罗局长看了整两日,走遍花溪河两岸,心里爽快得不得了,一路都在说同一句话:“好地方啊!”听了花花的规划,看了她回村的作为,他对眼前的这个娃娃支书倍加赞赏。在凉亭休息时,花花安排七位村姑表演节目,她们一色的打扮:包着蓝花头巾,穿着蓝底白碎花的短袖衫和黑色短裙,既有山里的乡土味,又不失青春范。姑娘们以清甜的嗓子,给局长演唱了《花溪河畔花儿开》:

杜鹃、桃花两岸开

燕子双双飞回来

欢迎您到花溪来

呀嗨嗨,

欢迎您到花溪来

银杏、红枫景观带

两岸青山是花海

更有壁刻放异彩

民宿吃住爽又爽

山民个个亲又亲

真情美景呀

您来了还想来

呀嗨嗨,

来了还想来

平坦道路通山寨

大桥飞架接南北

飞机往来比神快

幸福的花儿呀

年年开呀开不败

呀嗨嗨,

开呀开不败

罗达成听完这首动情的歌曲,对花花说:“你这个七仙女组合,真棒!是请哪个大家作词作曲的?”花花低着头说:“局长,是我学写的!”罗达成惊诧:“你这小姑娘,真神!”

第二天上午,罗达成给自己的大学同学、红山市委书记蒋华打了电话,告诉他自己在花溪调研旅游资源,有信心把这里开发成5A级景区。希望他明天上午带着有关方面的负责人,来花溪河开个现场办公会。蒋华听罢数落了他几句,骂他不该躲着地方的同志独来独往,答应明天上午8点半,通知市、县、镇三级的有关人员,到花溪河开现场会。

当晚,蒋华来到花溪河陪罗达成。花花第一次见到市委书记,有些怯懦,她问:“蒋书记,我想安排您跟罗局长,住民宿,吃土菜,喝土酒,您看行吗?”蒋华是个直性子,说:“好得很!酒钱我出!”花花说:“不,我出,我是东道主呢!”蒋华打个哈哈,不再往下说。晚餐,花花又叫来“七仙女”,给书记演唱了《花溪河畔花儿开》。听完,蒋华挪开椅子站起:“老同学,这歌真好听!来,抽两杯!”几杯酒下肚,罗达成皱一下眉,又摸一下嘴:“老蒋,花花同志人才难得啊!”蒋华喝了一勺子黄鲴鱼汤,点了一下头:“花花做的旅游规划,秘书给我看了,不错。原本计划这两天来调研的,没想到你抢在头里了!”他点燃一支烟,深吞一口又慢慢吐出,说:“老罗,放心,我们不会把金子放错地方的!”

第二天上午看完两岸的景区,下午接着开会。蒋华主持,先由花花汇报那份规划。她著一身红装,上穿开领红衬衫、下着飘逸红长裙,这艳红衬托的美俏成了会场的亮点。花花说:“我只汇报主要内容,包括修通一级旅游公路;架通花溪河大桥,修建机场;以五个贫困村为组团,成立旅游开发区;修复历代名人绝壁碑刻,建成壁刻文化园区……”她的声音明显有些发颤,蒋华知道她没见过这么多大领导,分明是有些紧张,于是插了一句冷幽默:“花花,你的歌唱得不错呀!”她一愣,停下汇报,说:“您咋知道的!”蒋华一本正经:“哈哈,我听到你的颤音了!”会场的人窃窃地笑起来。花花听懂了,红着脸一甩辫子,来了泼辣劲:“书记,我不怕了!我继续:在两岸的枫林和银杏林带修建沿河观光步道;在南岸修建游客接待中心;尽快申报成功4A景区,终极目标是建成5A级景区。”花花还讲了破解资金瓶颈的纾困办法。

蒋华昨晚酒喝得有点过,今天又没午休,头有些晕乎,花花讲完,他懒得多说,就直接发话:“今天的会议就讨论花花的这个规划,啊,大家说!”花溪河镇的书记举起手,示意发言。他咳嗽两声,说:“花花这个女娃,大学毕业回来创业,我佩服。但是,她的规划我反对。修路架桥、建机场,还有啥游客中心,这要多少个亿呀,瞎整!”稍作停顿,他端起茶杯欲喝未喝,把杯子往桌上用力一蹾:“这明摆着是在坟茔上插路标,往死路上走啊!她点的五个村都是贫困村,背不得债的!”听完这话,蒋华似乎醒了酒,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镇委书记同志,你刚才的发言,让我很失望!”他坐下来,把话筒压低了一下,仍然高八度:“花溪河旅游资源如此丰富,你们却捧着个金钵子讨米,观念如此陈旧,一万年也解决不了脱贫问题!”顿了顿,喝一口茶水,蒋华的语气轻缓了些:“花花同志都替我们想到了,钱从哪里来,她也讲了。现在该讨论的是如何落实!”然后,他虎着脸躺在了椅背上。参会的人像有谁喊了“立正”一般,都端坐起来。罗达成轻轻敲了一下桌面:“我来先说两句吧。”蒋华身子前倾,带头拍响巴掌。罗达成说:“花溪河的万年青山,千年银杏,百年杜鹃,十朝壁刻,年年如画的万亩桃花,一山红枫,一河清流,这都是天赐的宝贝,都是5A的底气,都是财富,我们应该有捡金子的勇气吧!”他侧着头瞅了一眼老同学,蒋华与他对视一瞬连点了三下头。他又说道:“花花,你们说的女娃娃,多么优秀呀!”花花听到喊自己的名字,停下手中的笔,抬起白里透红的俏丽脸蛋,恭敬地望一眼局长。罗达成继续:“她回农村创业,是要用所学,来唤醒沉睡的宝山和贫困的穷乡。她的规划是深思熟虑的。”他讲了规划落地的资金问题,旅游公路可以列入市里重点项目投入,还可争取省交通部门支持;花溪河大桥和旅游机场的建设要争取进入省和国家的重点项目笼子;还可招商引资。

罗达成一说完,又是一阵哗哗的掌声。接下来的发言都是一边倒,开口必讲“坚决支持”,而且比着赛讲自己弄钱“顶”项目的奇招。会议刚开始板着脸的蒋华,从罗达成吐出第一句话开始,又听了那些透心甜的发言,笑意就一直覆盖了那张坚硬的脸。他站起来笑哈哈地做总结:“哎呀,今天啦,哈哈,是省里来的罗局长和我们市里的花花,给大家上了一课,改变花溪河的贫穷面貌,别无选择,就是大兴文化旅游产业!”说完这番话,他又坐下,秘书跑来给续了热茶,他喝一口,参会的人都紧握了笔,等他往下讲。蒋华缓缓地说:“我安排几件具体事:一年之内修通一级旅游公路,基本完成景点设施建设和景区民宿改造,建成游客接待中心。组建旅游开发区的事,等待时机启动。”停顿一会,蒋华叫了一声青龙县委书记的名字:“你们在旅游开发区成立前,可考虑先组建杜鹃和花岭两村联合党委,便于一盘棋快速推进核心景区建设!”县委书记一边唰唰地记着,一边不住地说“好好好”。

花花没想到,自己当选了杜鹃和花岭两村联合党委书记,花岭村的老书记做了村主任。好在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头,没有弯弯肠子,愿意绿叶扶红花,真心帮她。两人在办公室里第一次碰头议事,花花打开本子,望着老头说:“主任啦,眼前事情多,但千根线线,也只能穿一个针眼。这个眼,就是人。青壮年都在南方打工,一大堆事谁来干啦,要把他们请回来才行!”老主任说:“对头,这事你去做,我在家给你守摊子。”

于是,花花带了一名干部和三个会唱《花溪河畔花儿开》的姐妹,揣着一份大名单,南下当说客。

花花多方通知在南方打工的乡亲,聚集到东莞一家公司开茶话会,这家企业的总裁是从杜鹃村走出来的老乡,他还备下丰盛的晚餐。会开得乡情浓厚,三百多人集聚一堂。花花先作宣讲,接着跟老乡们贴心贴肝地对话——

问:我们回去有事做吗?

答:事情多得不得了

问:我们这多人回去都有岗位吗?

答:有啊,还不够呢。需要导游150人;需要民宿挂牌服务管家200人;需要大量的土菜厨娘厨郎;需要一批电瓶车司机、保洁员、保安员、花匠。

问:工资待遇呢?

答:今后花溪河是可以建成5A景区的,在这里工作,待遇不会比南方低。现在回去,肯定会少一点。可是,大家是在家门口上班,有归属感、成就感,有丰满的幸福指数!

一番真情的对话,点燃了游子们的热血。这个时候,花花又叫三名村姑唱响《花溪河畔花儿开》,这歌唱得青年们立马叫唤起来。有个爱好写诗的青年举手站起,朗诵即兴写就的诗歌:

东莞好

我只能流汗把夜熬

看不到阳光和花草

深圳富

没有我的半间屋

我只有租房的高低铺

广州大

这里没有我的家

带不来爹妈和娃娃

这里不是我的家

不是我的家

花溪河啊花溪河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他满含泪水诵读完,除了掌声便是满场的抽泣声,有些姐妹哭出了声,纷纷围到花花身边,齐齐地喊:花花书记,我们要回家!

花花没有想到会有这样子的场景,她泪流满面,高声喊:“兄弟姐妹们,我就是来接你们——回家的!”

“回家!回家!回家!”带着哭腔的整齐呐喊,在南方的天空回响,像一阵收工号声,呼唤南方游子返回花溪河。

那位老总用手机拍下了现场的视频,直接传给了在红山电视台工作的一位同学。当晚,这条现场感爆棚的新闻在《红山新闻联播》播出,蒋华书记看到了,直接给花花打电话:“花花呀,你做得太对了!给你点赞,加油啊!”

花花的开局,好戏连台。她在家里对娘说:“妈,你女儿火气好,这个书记当得还蛮顺当!”少姑听了高兴得直揩老泪:“娃伢,这都是菩萨保佑啊,你也大意不得!”花花调皮地问:“我的个老妈吔,菩萨长的啥样子,他们在哪里呀!”

过了两天,大智来到杜鹃村。他一进门就喊:“花花,贵客来了!”他事先给她打过电话,说要从省城带回一位房产企业家,这老板愿意拿出两亿元新建游客中心,参与改造村里民宿。花花从房间跑出来,拍了几下巴掌:“哎呀,欢迎欢迎,快请坐!”她瞄一眼那中年客商,上穿咖啡色休闲服,黑裤,白脸,小平头,胳肢窝夹着个公文包。少姑已经在家做好饭,花花说:“中午就在我家里扒两口,晚上找家好的民宿,陪您喝几杯!”

下午,小平头在花花与大智一前一后陪伴下,到花溪河两岸,看山观水,赏花闻啼,兴奋冲顶,欢喜满心。晚餐花花频频举杯,小平头爽爽满抽,大智两边都要护驾,劝他们别再喝了,花花柳眉倒竖,他只好撒手不管。最终,花花拼了小命,直把自己灌得“现场直播”两次。小平头被美人和美景深深打动,第二天就签了投资合同。

这天,大智给冯安发了一条短信:姓冯的,我给花花引进了两亿元的真金白银,你呢?

冯安回复:我要杀你个人仰马翻,叫你知道谁才是高手!

冯安的确花了大心思,等着大收获。

大智带着小平头刚离开,他邀请的美院党委书记和院长就来了。花花领着两个大知识分子领导,考察壁刻文化园,心里喜滋滋,嘴里却出言谨慎。到民宿喝酒时,她小声问:“书记、院长,我们地方政府可否与贵院联手,建设一个传统文化园区,保护好碑刻呀?”书记看着满桌可口的土菜,说:“当然愿意呀,我们回去商量,来来来,先喝酒!”院长没端杯,他取下眼镜,对准哈一口气,用方巾仔细擦了,又用纸巾揩了双眼,戴好眼镜才说:“这是一个奇绝的中国古诗词文化,还有古代书法艺术的博物馆,我们美院有责任将它修复好、传承好!”花花蹦起来,拍着两手:“这太好了!有了书记、院长支持,我们建设碑刻文化园,有指望了!”她不再淑女,端起酒杯就喊:“来来来,我连敬三杯!”

后来,学院决定投入3500万元,入股壁刻文化园的修复和经营,作为学院的外教基地,要冯安拿出方案送审。

冯安做的方案,学院和市县两级政府稍作修改,送文物部门把关后,付诸实施。地方政府投资4600万元控股,主要工程有:完整修复绝壁书法文化长廊,补齐缺损,由美院选派专家负责,用高档油漆全部描红书法作品;新修观摩栈道,宽两米,两侧建护栏,护栏直柱上盖古建筑样式的琉璃瓦顶,两边安放花溪河的水彩画;修建历朝历代诗词和书法名人室内博物馆,展出拓印作品和作者肖像简介,诗词大家包括王维、白居易、杜甫、李白、苏轼、杨万里、赵师侠等一百多位;书法名家有王羲之、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黄庭坚、米芾等五十多位。这些名人他们都陆续到过杜鹃村,留下了传世之作。

冯安给大智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了他自己的“贡献”。

大智回复:区区3500万元,能跟我的2亿元相比?你的数学成绩太臭!

冯安回他:你笨,看不到这里今后爆棚的门票收入吗?

大智打电话向花花说这事,她这几天心情特别好,就说,当然是你招的钱多,碑刻园的门票收入还是个未知数。大智听到这里有些志得意满,“嘿嘿”笑了两声。

碑刻园的修复工程,过了半个月就开工了,那天晚上,花花格外兴奋,请来老主任到自己家里,叫妈妈烧菜,她拿出一瓶红酒,与老头对饮。主任说:“我得提醒你,做得漂亮的事,要及时给镇、县、市的头头说呢,他们可都盯着你!”花花仰頭大喊:“姜还是老的辣!喝完酒,照办!”

饭后,她给三级书记发了短信:“书记:壁刻文化园明日开工;游客中心和二期民宿将开工。欢迎来指导!”

不一会,三位书记都回了短信。市委书记蒋华给她回了一句话“知道你行”,另加三个竖着大拇指的点赞彩图,她好开心。县委书记回复:“好。好!”她读得懂,第一个“好”是答应来指导,第二个有感叹号的“好”,分明是赞赏。镇委书记只回了个“好”字,连标点符号都没舍得用,花花看了感觉太没劲,自言自语道:这官越小反而架子越大,还假装惜字如金。她“哼”了一声,独独把这条短信删除了。

冯安被学校派在壁刻园监工,有大把的空闲时间。有次他给花花说了个想法,把她家老宅改成一个有品位的书院,既是一个舒适洋气的家,也是一座对外开放的高端民宿。他拿了一个设计,还说资金先由他垫付。花花说:棒极,干!

花花家的老屋,框架很大,一排四大间,两百多平方米,石墙厚实坚固,只是家徒四壁。冯安就以这大房为主体,上面又加盖了四间,形成一幢别致的小楼,在主体小楼的两侧各加建了五间厢房,形成面向山谷开放的三合院。他按照自己的美丽意图,在这座山谷书院里设计有客房、餐厅、画室、咖啡馆、阅览室,房子的周遭铺绿草,建花坛,还有凉亭茶室。特别置下露天吊床、秋千、蹦床,还有为照相取景想出的招数:飘飘薄纱之下若隐若现的精美圆门和方框,这些其实就是一个个取景框,面对着美丽的山岚。门前那棵两百多年的古老皂角树,被当做镇宅之宝挂上了“名片”——“许愿树”。许多人都来到树下系上红绸,许下良愿。时间不长,古树够得着的粗大树干被系上了密密的红飘带,一派祥云笼罩,喜气浩荡。与三合院紧挨的宽阔山沟,被他拾掇成青年人的露营基地,点缀四十多顶帐篷,如雨后初晴冒出的蘑菇。还建了篝火晚会小广场,山沟的尽头掘出一个蓄满清流的小水库。白天有青山鲜花陪伴,夜晚缤纷的灯光灿若天上繁星。城镇的人来到这里小住几日,远离了闹人的喧嚣,可以奢侈地深吸山里负氧离子的甜味。书院历时四个月竣工,花费150万元,独树一帜,成为山乡一景。每个白天黑夜,到这里来的客人,几乎都在排队。竣工那天,冯安问花花:“感觉如何?”花花心里称奇,嘴里却说得轻描淡写:“还行吧,花溪河又多了一处热闹!”

这天晚上,冯安给大智发了短信:我花一百多万元把花花的老家,改建成了一个巨美的书院,你来看看吧。

大智受了刺激,回话:你无耻!想鸠占鹊巢,不要脸!

转眼到了春季,壁刻园的工程完工了,只等验收,冯安回到美院复命。

子规鸟又在叫唤,杜鹃花就像听到指令,一朵一朵、一片一片地徐徐绽放开来。

农历二月初一,是少姑的生日,每年这天大智都会从省城赶回,给她祝寿。这次大智给少姑妈妈买了一对金手箍,一件漂亮的蓝色花格春装,一双老年旅游鞋,还有蛋糕。

少姑见大智这样记挂自己,脸上乐开花,在厨房里烧了十几样菜。花花也从心底感谢大智,他每年都赶来为母亲过生,真是孝心可嘉。下午,她陪他里里外外参观书院。大智看在眼里,震动在心间,他不得不佩服冯安的大手笔。但是,他一句赞美的话也没说。

那晚,花花陪大智喝多了酒,老妈就当着大智的面对她说:“这才是你该嫁的男人啦!”花花说:“我醉了,你别、瞎说!他是、我哥!”说完,歪歪倒倒回房去了。大智也差不多醉了,他喊:“谁愿做你、哥呀,我要、做老公!”少姑小声对他说:“儿啊,你醉了,今天别走了!”说完,草草地收拾了一下碗筷,进了自己的房间。

大智站起,晃了一下,双脚不知迈向何处。这时,他想起了少姑妈妈“今天别走了”的暗示,便摇晃到了花花房间。

山里的春寒还在,屋外传来两只猫咪痴迷喊春的怪异叫声,花花的房间开着空调,大智感到暖暖的,周身激起一股燥热,他借着酒精的燃烧,钻進了她有些香味的被子里,搂紧了她。花花在浅睡中感觉到了大智的疯狂,她迷迷糊糊地问:“你、你、你想强奸我吗,大智哥!”听了这话,他贴在她耳边说:“我、我想强奸你?我放弃复读为了谁;我当上打工仔,为了谁!你的难事,哪件不是我帮的!我这还成了强奸、犯?”他开始抽泣起来,双手也渐渐松开了。花花被他短短的一席话深深震撼,一下子清醒了许多。这个男人从她念中学到读大学,再到回村创业,对她实在太好太好,她亏欠他的实在太多太多,他就是她的活菩萨呀!他依然在哭,她睡意全无,转过身来,压低的嗓门有些颤抖:“大智,你别哭了,你对我的好,我怎能忘怀呢!今晚我、我……”大智不再哭泣,慌乱地吻着她,紧贴了她……

天亮的时候,花花流着泪确切地告诉他:“我要对不住两个男人了!大智哥,你今生只能做我哥!”他追问,还对不住谁。她说:“我的男朋友,冯安!”大智猛地坐起来愤然说:“狗屁男朋友!我追你这多年,你却认他不认我!”花花急出哭腔:“你只是我哥呀,我心里只能装下冯安!”大智硬邦邦地甩出一句:“我不同意,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这夜,大智尝到了人生的最大快意,可又在一刹那间,从高山跌入谷底,品味了彻骨的痛,心中有万劫不复的撕咬。他胡乱地穿上衣服,站在门口喊一声“妈,我走了”,不等回话,扭过头,红着脸,跑了。

一个双休日,冯安与花花电话联系,说要到花溪河一趟,与她领办结婚证。她迟疑了一小会,答应了。

花花绕开母亲的阻扰,到镇民政室与冯安办了证,她把这事在电话里告诉了大智,他听后大喊一声:“冯安去死吧!”接着,狠命地将手机摔在了地板上。

当晚,大智在省城约来珊珊,与她喝酒,并留宿。

珊珊问:“你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主动!”大智闷声闷气地说:“因为,我是个有心有肝的人!”珊珊的回答令他意外:“可是,我马上要赴美留学了。当然,如果你不同意,我会选择留下!”大智侧过身去,有些倦意地说:“到时候,我去机场送你!我会找机会去看你!”珊珊扳回他的身子,又开始吻起来。

珊珊上半夜离开,大智下半夜失眠,泪流不止。

一个周六的早晨,花花给大智发来短信:大智哥,我和冯安今天办喜事,只请一桌客。

大智没理睬,独自在寝室喝下一瓶高度白酒,昏睡了两天。珊珊心有感应,打电话没人接,就跑来敲门,才叫醒他。大智身体虚脱得厉害,珊珊搀着他下楼,陪他到医院挂吊瓶,又给他煲了鸡汤,日夜守着,逼他吃喝,两天后才缓过神来。他对珊珊说:“原来,我的爱人就在眼前。”珊珊依偎着他:“如果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就放弃留学,在家陪你!”大智捂了她的嘴,要她按期赴美。

周末,他送珊珊到机场。她失声嚎哭,他泣不成声。

婚后,冯安辞去了省城美院的教授职位,受聘到红山大学任教。夜晚,花花躺在他的怀里故意提起话题:“你这从一本大学到二本大学,从大城市到中等城市,从天上掉到地下,会不会掉得太大了呀!”冯安轻抚着她美丽的脸蛋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拥有了爱妻!”

红山大学就坐落在红山市,他买了一辆大摩托车,每两天回一趟书院,看那里的风景,陪深爱的佳人。他们的生活浸润在糖水里,每次回来小两口都到篝火晚会上出节目,他拉小提琴,花花演唱,给游客增添不一样的兴味。他还不间断地教花花拉小提琴,她的水彩画也成就了专业化的水准。

他们的两人世界跟预期的一样甜美,只是花花作为两个村的当家人,有剪不断的烦恼。一个周五的晚上,他们一家三口的饭菜刚端上桌,花花就接到电话,说杜鹃村一组这边有个民宿的服务管家跟游客发生纠纷,闹得厉害,在打架。她歉疚地望一眼冯安,丢下筷子就跑出门。一组组长跑过来迎接她,说了大致情况。省城来的游客吃晚饭,嫌一盘辣椒炒瘦肉太咸,要求重炒。厨娘说,哪里咸呢,都是这口味。游客听了就甩出一句:“你不愿重炒,这桌饭钱我们不付了!”厨娘一听急坏了,叉着腰大喊:“想白吃,你敢!”服务管家也跑来帮腔:“你敢吃霸王餐试试!”省城来的两家六个游客,气恼地站起身:“不吃了,走人!”服务管家挡住去路,又喊来组长和保安。保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带头起哄的络腮胡子揍了一拳。矛盾升级了,游客拍了视频,说要发到网上去。组长吓坏了,急忙给花花打电话。

民宿里正在激烈拉扯时,花花一脚赶到。

“住手!”她大喊一声,村里的人见书记来了,束手站在了一旁。游客见来了个女干部,又听到一声断喝,也都靠边站了。花花板着脸先训斥管家:“你管的什么家?有你这样待客的吗?”接着她又指着保安:“你当的什么保安,我一进门就看到你拉偏架,还打客人,混账!”保安打个冷战,往后退了两步。望一眼批评对象,花花用右手食指点了两下:“你们两个现在、马上,给客人道歉!”服务管家是个嫂子,她红着脸向前一步,低头说:“我错了,我道歉!”保安向前跨出两步,行礼:“我错了,我还揍了客人一拳,我是混账!”络腮胡子挨了保安一拳没还手,见花花一个姑娘家处事如此稳重大气,不由得心生几分佩服。但是,他的怒气难平,喊着说:“就这样便宜处理他们,不行,把视频发到网上去!”花花转过身,立马转嗔为笑,拱手:“各位尊贵的客人!我是杜鹃和花岭两村联合党委书记,我代表村里向大家道歉!”她鞠了一躬,然后笑望着络腮胡子:“您别急,我还没处理完呢!”她接着对村里的几个人说:“你们服务欠周,还动手打人。认错吗?”管家和保安低头不语,花花提高嗓门:“我在问你们的话!”那两人望她一眼,深深埋下头说,是不该那样,是不该动手。花花接着说:“那好,我就当着客人的面宣布:这家民宿停业整顿一周;服务管家停职反省;保安辞退!”花花说完,几位游客拍响了巴掌,但是,络腮胡子的两手插在裤兜里,没动。花花知道他心里还有疙瘩,就走近他,柔和地说:“这位帅哥,今天这顿晚餐我请,不要大家买单了。你们从江城来,我是前年才从江城大学毕业回村的。”

没想到,花花很随意的一番话,让络腮胡子黑着的脸闪过一片光亮:“原来我俩是江大校友,我高你一届。这顿饭,我请美丽的师妹!”“哎呀,原来是师哥,太好了!”花花就像暴雨过后见着了彩虹,乱糟糟的心里长出一片芳草。她虽然有了身孕,這晚还破例喝了两小杯红酒。

第二天花花召开两村联合党委会,以案说事,将昨晚民宿发生的事件作了通报,专题商议抓教育整顿的事。会议将结束时,她督办重点工作,直率地讲:“游客中心进度慢了,包联的领导韩林昆,要向包联壁刻园工程的曾石头学习取经!”韩林昆是花岭的原村主任、现任副书记,他一听就蹦起来:“花花,你偏心!曾石头是你杜鹃村的,你就护着!”话音未落,抓起茶杯就摔在了地上。曾石头咽不下这口气,就指着韩骂道:“憨木棍,你敢冤枉书记,我揍死你!”说完就冲向韩林昆,旁边的两位干部死死地抱住了他。

韩林昆曾被石头喊成“憨木棍”是有故事的。他刚当选村主任那会到镇里开会,镇委书记在会上点名,请花岭村的主任韩木棍发言,没人应答,下面响起一片议论:怎么会有这样古怪的名字呀!书记抬头说第二遍时,韩林昆站起来说:“报告书记,我们村只有我叫韩林昆,没得‘憨’木棍!”书记拿着花名册仔细一看,明白了,用手指点着他说,你确实有点“憨”啦,报到登记名字,把个好端端的“林”,分开成两个“木”,其中一个“木”挨着“昆”那么紧,不就成了“棍”了!书记反复念了两句:“韩林昆啦,哈哈,韩木棍、憨木棍!”下面弄明白了,爆发哄堂大笑。后来人们就干脆叫他“憨木棍”了。

村会议室里石头对木棍,就像大刀对长矛。这时,老主任站起来一拍桌子:“你俩还有没有王法!”他指着韩说:“你个木棍,人家壁刻园工地夜晚亮灯加班,你的工地夜里鬼都看不到一个,明摆着搞慢了,还说花花书记偏心!”老主任点燃一支烟接着说:“游客中心这大的工程放在花岭,民宿改造二期两村一起动工,她有偏心吗?”

老主任咳嗽了一阵,喝了口水,又说,杜鹃村最贫困的四十户开办民宿,一年户均赚十万元,吃不愁,穿不愁,看病也不愁了。曾石头你是一组的,讨了好吧。木棍,你家的破房子,这次也纳入二期民宿改造,你的老婆和两个弟弟,都被派在村里做事了,一年的进账也十多万元了。石头和木棍啦,过去你们两家穷得被人编歌唱,现在好日子来了。这是谁的功劳?你们说说,是不是花花想的巧办法呀!

老人家说着说着,又咳嗽起来。木棍和石头都低下了头。

老主任训话的当口,花花稳住了心性,她望着两个低头站着的男人,双手压了压:“你们两个坐下吧。”她站起来说:“老主任刚才褒奖我了,受之有愧啊!市委蒋华书记提出成立两村联合党委的意图,是为了合心合力,建好核心景区。今天,木棍,啊,林昆同志的发火,倒是提醒了我,合村关键是合心,是党委合心。我们上面不合心,下面老百姓就是两张皮!”她合上笔记本,想了想说,马上要开半年民主生活会了,就以“联合党委如何合心合力,你做得怎么样”这个主题展开。花花说到这里,扭过身看了一下老主任,老人点了两下头。她盯了木棍和石头两眼,说,你们两个都要在会上作严肃的自我批评,大家都来查查自己,也帮助他俩。要反对自由主义、山头主义!

花花讲完,老头甩掉烟头,两手一拍,会议室里掌声齐刷刷地响起来。

正月里,花花生下女儿婧婧。少姑看了孩子俯在女儿耳根边说:“这女娃咋就长得和我大智一个模子呢!”花花脸唰地红了:“别乱说了,若真那样,还不是你撮合的好事!”

花花刚刚出月子,就请了个保姆和母亲一起照看婧婧,自己跑出来忙乎工作了。

壁刻文化园的文物修复与基础设施建设大功告成;南岸的游客接待中心业已竣工;一级旅游公路建成通车;省旅游局拨给的一亿元扶持金到了,景区内的栈道、步道和凉亭正加紧修建;国家旅游局批准了花溪河为4A景区。这些个好事喜事,就像花花家夏日里的芝麻地,那花顺着芝麻秆一朵朵往上开,香喷喷的芬芳直钻鼻孔眼。花溪河景区的客流量又见长了,每天接待五千多人,两村的民宿都住得满满当当。花花给三级书记报喜,蒋华听了当即给青龙县委书记打电话,说成立花溪河旅游开发区的时机成熟了,可以组建班子了,特别叮嘱要认真选拔主任,公开招考副主任。

县委组织部组织选拔,花花的票数位列第一,评价最优,没有例外地当选为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兼任开发区党工委书记。有了开发区的拉动,景区又兴起一波建设高潮,跨河大桥和旅游机场获批开工,景区扩展到五个贫困村。

事业上了正轨,日子一五一十地过着。花花闲下来的时候,心里装着两个男人。除了身边的冯安,还有一个她牵挂的人就是大智。

女儿渐大,小学毕业就出落得像个仙女,跟花花有一比。

大智已经升任省旅游局的正处级中层干部。他硕士毕业后招考到了省旅游局,后来当了副处长,三年后晋升处长。他一直孤身,珊珊通过投资移民,在美国拿到绿卡,她几次打电话叫大智赴美发展,与她成婚后就可拿到绿卡。他回话说,不喜欢美国,丢不下父母。你若能回,跟你结婚。否则,便今生无缘了。珊珊哭了一阵,挂断电话,以后再没音信。

这年春天,少姑妈妈生日到了,大智到花溪河看她,老妈妈见他仍是独身,流着泪说:“儿啊,你还在等啥呢!下次如果还是一人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啦!”大智笑答:“妈妈,您别担心我,您看我一个人多清爽!”花花在一旁瞪着眼说:“你只图自己清爽,叔叔阿姨就你一棵独苗,他们可受不了!”大智说:“这样吧,你让婧婧做我干女儿,我爸妈有了这个孙女,就不会烦心了!”花花把婧婧叫来,对她说:“女儿,你愿意做他干女儿吗?”婧婧笑着看一眼大智:“那我就得把武伯伯喊武爸爸了,我最喜欢武伯伯了,我愿意!”少姑在一边小声念叨:“这下好,这下好,做父女好!”大智从包里拿出一款新手机递给婧婧:“这是武爸给你的见面礼!今后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已经把号存进去了,输入‘武爸爸’就行了!”花花做个鬼脸:“哇,你早有阴谋啊,给干女儿的手机都买好了!不过,我得给冯安说声!”她接着说:“放心吧,他会同意的,我这肚子里又有一个了呢!”

这年夏天,大智因父母不愿到省城,两位老人身体都不太好,身边没人照料,他就申请调回了红山市旅游局,恰好老局长年龄到点,省里的处长回地方,市委很看重,就任命他做了市旅游局的局长。

大智有了工作的便利,几乎每个月都到花溪河镇的中学看望婧婧,给她零花钱。

腊月里,花花生下一个儿子。冯安高兴地在家大宴宾客,把省城的父母接来了,还利用双休日把美院的一帮好友都邀来喝酒。在书院闹腾了两天,冯安打着圈敬酒,连醉了两日。

事后,冯安感到肝区有些疼痛,厌油厌食,他以为是喝酒过量所致,没放心上。第二年正月,花花出月子后,有一次夫妻俩同浴,她发现老公变得像个瘦猴了,就惊问:“我这段只在关注儿子,你、你这是咋了!”冯安说:“没啥,就是肝部有点疼,食欲差,人没劲。”她心疼地抚着他瘦削的脸说:“乖乖,明天到市一医检查,一定啊!”

第二天,冯安到市一医做了肝区的细致检查,结果令他昏厥:肝癌!花花打来电话时,他稳定了情绪,说:“没事,是急性肝炎,住几天就好了,你在家好好带儿子!”一周后,花花赶到市一医,医生告诉她:活检结果已出,是肝癌,晚期!要准备后事了。她听后顿觉天旋地转,一个趔趄晃到门口,赶紧抓住门把手才没倒下。她跑到厕所,关紧门,失声痛哭。

冯安的肝区越来越疼痛,极度厌食,靠输液维持生命。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就笑着对花花说:“你带我一起回家吧,在书院我会好受些!”

花花撫着他骨瘦如柴的手,凝望着他,泪水不断线地流。

她多么愿意这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那个长发披肩的男人,依然挺拔,依然陪伴她拉琴作画。

可眼前的他,面容黄瘦,两只塌陷的大眼虽有伪装的笑意,却再不见昔日的神采,饱含有求生不能的重重哀伤。

她哭喊着:“不啊,不啊,我要治好你!治好你!”冯安用尽气力说:“你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能不接受眼面前的事实。我这样子,还能、能治好吗?”花花越发哭喊得厉害,她用一只手拼命拽拉床单,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冯安的手,好像怕他现在就会离她远去。

第二天,花花想通了,与其让冯安在医院里煎熬到终点,还不如接他回到书院,让他享受一段既与儿女相聚,又能欣赏杜鹃花开美景的暖和时光。

回到书院的第三天,花花请人驾车到省城接来了冯安的父母。一大家子,每天用轮椅推着冯安晒着暖阳,看着绝美景致,有意营造笑声,可是,他们内心都在滴血痛哭。

冯安弥留的最后几天,给大智发了一条短信:我要走了,你是这个家庭的贵人,求你回归。大智给他回复了两个流着长泪的哭脸:为他的英年早逝,也为自己的孑然一身。

一个月零十天后,冯安不舍地离开人世。

花花遵从冯安生前的遗愿,将他的骨灰葬在了书院对面的山坡上。这样,一双儿女和她可以就近守望,他的魂灵也能得享杜鹃的大美,融入他生前神驰的画图中。

十一

冯安走后,花花白天强打起精神上班,夜晚回到书院,遥望对面山坡上的新坟,那个长发披肩的瘦高身影就会出现在她眼前。每晚,她都要拎了小提琴,来到坟前给他的亡灵演奏《泰拉之歌》,这是他生前最喜欢的独奏曲。凄美的旋律,和着她的泪水,在杜鹃盛开的山谷里流淌。远处杜鹃鸟在泣血啼鸣,不停地叫唤着“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花花停下琴,压低声音哭喊一阵“冯安”的名字,才恍惚回到家中。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反复翻看冯安给她留下的最后一首诗歌,以及她含泪回赠给他的一首短诗。

冯安写的是《花开有声音》,那是他对美好人世的留恋,更有对花花的深深爱意。

雨一阵风一阵,

阳光又来一阵。

满山花香扑向你鼻翼

蜂儿带来花的蜜意

子规唤我飞向天际

我的花花我要离开你

不管狂风何时刮起

我都在天上,守护

孩子和宝贝你

花花回赠的诗作,借花寄情:

花溪河里花如雪

梨花杏花白泄泄

小河流淌载梦幻

恰似彻寒天上月

世间只留伤情夜

花溪河里花如血

桃花杜鹃红切切

小河流水唱悲歌

犹见小妹泪滴血

夫君啊,没你的日子

只想随你到天阙

冯安曾对她说,你写得如此悲伤,我怎能走得放心。爱妻啊,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替我尽育儿养老的义务。

花花想起这些,越发悲痛难耐,彻夜流泪。

这样的悲伤让她的身心受到极大摧残,姣好的面容日渐灰暗下去,走路都有些吃力了。婧婧和奶奶劝不好妈妈,就给武爸爸打了电话。大智提前休了年假,来到书院陪伴花花,不再让她到坟前拉琴,她渐渐走出悲伤。

周末,花花写了一首诗,制作了一艘纸船,采摘了一捧杜鹃花,带着婧婧和小儿子,来到冯安生前写生的花溪河边。她将诗歌和鲜花载入纸船,轻轻地放入缓缓东流的河水里。她希望这船流向大江大海,直达遥远的天国,让夫君签收。

一年半后,聪明的婧婧踏了母亲的脚印,考上青龙县的重点高中。大智来接她上学,与花花商量,女儿就不要住校了,就住我家吧。花花同意,婧婧雀跃。她到了武爸家没有多少陌生感,几声“爷爷”“奶奶”,喊得大智的爸妈心里蜜甜蜜甜的。晚上,大智妈细细端详婧婧,看得她都不好意思,就问:“奶奶,你盯着我干啥呀!”老人笑笑,又小声嘀咕:“咋就这么像智儿呢?要真的是我孙女就好了啊!”婧婧还是听到了,她钻到老人怀里说:“奶奶,好多人都说我,跟武爸爸长得像极了!”老人对她说:“你妈和你武爸,多好的一对呀,可就是没走到一块,到今天智儿还是孤家寡人啊!”婧婧点点头,默默记在了心里。

一个月后,花花来市里开会。本来是下周一的会,她提前于周日来了,为的是陪伴女儿。下午,婧婧在校上课,大智抓住难得机缘,就陪了花花到红山市的北河划船休闲。船到中央,偌大的河面,只有他俩的一只小船,两人并排而坐,一左一右,一人一桨,慢悠悠地向前划游。没多久,花花忽然放下桨叶,娇声喊:“哎呀,好难受、好痛啊!”她嚷着,大智就瞧见她的额头冒出冷汗,慌忙问:“哪里痛!”她指指胸,他急了:“心脏!我的天啦,快、快,我划回去,上医院抢救!”她打了一下他的臂膀:“你个笨蛋,是奶子涨得受不了,疼、疼!”花花的小儿子早过周岁,她娇宠他,还在喂奶,而且奶水充足。這次来开会,没带孩子来,就涨奶了。她背过身试着挤奶,一滴也挤不出,显然是涨过度了。大智放下桨搓着手说:“这可咋办,儿子可在遥远的花溪河呢!”花花顾不得许多,猛然掀开衣服,一对雪白的大乳跳将出来,她接着按下大智的头:“你就不能当一回儿子的替身呀,快帮我吸!”大智被花花一连串的动作惊呆了,他被按下头后,嘴巴正好对着奶头。他还在迟疑,花花急着喊:“你个呆子,跟我睡都睡了,还害羞呀!快吸!”大智这才一口喂进奶头,一股淡淡的香甜味,像流水一样被大智吸进肚里,他有些着急还呛了几口。两只奶吸得差不多了,大智丢下奶头,嘿嘿地笑。

花花一身轻松地吻了他。

此时,大智说:“花花,我们结婚吧!”她扭过头去:“我心里还装着孩子他爸。再说,我已是两个孩子的妈,你一个未婚男,也不般配。”大智抓起她的一只手,握紧了说:“我愿意。我都等了你半辈子,难道还要我等你终生?”

花花沉默不语。

大智放开她的手,板着脸用力划起桨叶,花花瞪他一眼,微微笑了,她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哼”字,赶忙起桨跟上。

吴成义 高级编辑。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湖北省荆门市。有散文、诗歌、纪实文学和中、短篇小说散见报刊。出版有长篇报告文学 《山城的咆哮》、散文集《抒情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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