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到杭州看西湖

2021-01-07 01:30邱仙萍
青海湖 2021年12期

眼前这个女人,她的眼里有着和这个年纪不相称的澄净和清澈。伊川的心忽然一下子紧了起来,有点五味杂陈,就像面前这碗胡辣汤。

他们是在笔会上认识的,这样的活动对伊川来说,记忆中应该有上百次了吧。作为文学院专业作家和杂志社的主编,每次出去参加所谓的笔会和采风,不过是一次结交认识的过程。自当了主编后,这样的采风,除了公务和推辞不掉的人情之外,能不去的他就尽量不参加。

这次采风活动,来了二十多位全国作家,有各个层面的获奖者和评委,大家都是圈子里的,时间久了,就像一个江海里的鱼一样,彼此熟悉规则和语言。

但这个叫做秋谷扬的女人,明显还没有入圈,举手投足透着陌生的语言和气息。

都说语言要在一个频道,就像谍战剧里面摩斯密码一样,一个频道的电台,才能使用这个频道的密码本,破获里面的情报。同志同志,就是相同志向,相互熟稔,彼此不用多解释一句话多说一个字,仅凭一瞥眼神半抹微笑,各自就心领神会。就像读那些文言文,不熟悉的要去找注解,否则不明所以,功底深的根本就不需要那些劳什子。

主办方和被邀请的作家们,心知肚明,这些作家的影响力,在对外宣传上丝毫不逊于大明星。娱乐明星现在反而不能随便请,政府不赞同,舆论不讨好,但地方上每年活动总是要做的,否则这些山山水水又不会自个长脚,跑到报纸杂志上亮相。请全国各地名家和写手们,挖掘挖掘本土历史文化,抒写抒写天地江海,在全国重要的报刊上发些稿子,这样的影响力自然比硬广告效果好多了。

名家出来采风,一般最多也就十几人。但这次活动,伊川看了,规模还不小,主办方安排了三辆面包车,还贴心配上了工作人员、医务人员和当地媒体记者随行。采风队伍里,像伊川这样获过大奖的名家占了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一是有一定实力能在报刊中发稿的,再有几个就像秋谷扬这样,写作时间不长,出来做个写手,长长见识。

名家采风活动,毕竟不是歌星搞综艺节目,美女小鲜肉齐齐绕着。有个统计数据是这么说的,真正的作家概率是千萬分之一,就是一千万个人里面,才能产生一个专业作家。那样一算,能当上大作家,也是和大熊猫一样珍贵稀罕。采风队伍年龄基本在四十开外,五六十岁居多。这个年龄在名作家队伍中,也是年轻的。作家不靠脸吃饭,没有几十年的坚持和深耕,哪里能挖得出宝藏来。

为什么要这么算计着年纪,是因为每次采风中,除了看山看水和风土人情之外,也是一个结伴行走、同桌吃喝的过程。在短暂的几天中,队伍中有没有相对契合的人,聊聊天,说说笑,给行程增加一点趣味,就像水饺上面,撒上一把葱花一样。

伊川在饮食上有忌讳,虽然生活在中原,但从来不吃葱花、洋葱和大蒜。不知为什么,对这些刺激性的调料,他有天然的排斥。五十开外正是男人的好年华,头发依然茂密,皮肤细腻白净,保养得当的颀长身材,儒雅温和的气质,使他看起来更像大学教授。杂志主编么,哪次出去采风,和他套近乎的男男女女,不都是主编啊老师啊热情巴望的,伊川早就习以为常。太多的人,想在杂志上露个脸,哪怕小小的一篇。伊川一方面矜持谨慎地守着这道门,同时,他又把门敞开着缝,让那些路过的人瞧这里面的张灯结彩。这,很有点地主老财的虚荣心,不怕别人不知道我家有钱,又怕别人太知道我家有钱,相求的事情一多,杂志的稿子质量就降低,这是伊川最不愿意的事情。所以,他现在很少外出应酬,酒看和谁喝,烟看和谁抽,吃吃喝喝于他来说,是稀松的寻常事,但这并不是什么享受,一不小心反而成了负担。目前的人生状态,是他几十年来最放松最惬意的时候,就像春天暖烘烘晒太阳的感觉。至于水饺上面那些葱花,他可以不吃,倒也不反感撒在上面,那样可以把一碗水饺装点得更好看。白白的水饺身子上面,飘着绿色的葱花,白和绿,男和女,似乎是亘古不变的习惯搭配。

秋谷扬她们,就是这些水饺上面的葱花,也是坐在路边鼓掌的人。像这样的采风活动,如果都是主角、名角,都是腕,都是爷,都是要人伺候的,谁坐在路边鼓掌,谁站在台下叫好,谁去给名家名角们端茶倒水,谁拿着酒杯说些发自肺腑的恭维话?都是爷们,爷们就是大爷,那样的场面多无趣。所以无论大家也罢名家也罢,男人们对这样的采风活动,心情多半是愉悦放松的,爬爬山,看看景,听听莺歌燕语,再累的山也登得轻松有趣和意兴盎然。尤其这个5月的季节,天气不冷不燥,多巴胺正释放得活跃调皮。队伍中也有年纪大的女名家,伊川和其他人一样,做得谦卑平和,照顾得周全到位,但是万万开不得玩笑,女名家就是先生,那是拿来尊重的。否则万一说话不得体,乱了分寸,日后哪里惹个事端,自己也不得数。

除非像秋谷扬这样的,就不一样,是可以在行程中开开玩笑,逗趣说俏的。而且秋谷扬本身,似乎就是一瓶水,一上来,就能把每个人都融化开来。她是第一次出省参加采风活动,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和新鲜。这样的感觉,不是装出来的。男人不排斥女人装个天真什么的,那也是生活的点缀,甚至抱着纵容的善意和鼓励。秋谷扬,却刚好相反,初见面扮着老成稳重,不多久,眉眼里却盖不住流出来的好奇。

秋谷扬的辨识度还是比较高的,虽是中年女人,但她的脸上,却有一份羞涩的腼腆。单从背影看,真看不出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一件碧绿的真丝衣服,用深紫的腰带,系在浅色的宽腿裤里,纤细的腰肢,柔婉的吴越口音,使得秋谷扬在这支南腔北调的队伍里,像一株绿色的江南油二冬。

秋谷扬说是去中原出差,顺道喝一碗羊肉汤,要用大锅嚯嚯煮着的那种,还要来一碗地道的胡辣汤。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栗色盒子递给伊川,说是带的礼物。伊川开玩笑说,不会是专门送个粽子来吧?

这个竹子做的篾盒,古色而素雅,深咖的盒盖上,竟然俏灵灵编织了一朵梅花,是个古旧的老物件。打开盒子,伊川看到了一窝彩色的鸽子蛋,静谧而优雅地躺在一方绸缎上。

竟然是蚕茧,是彩色的蚕茧,鹅黄的、淡青的、粉红的、橙色的,糖丸一样,喜气洋洋,饱满而害羞地窝着,让人恨不得一口咬下去。伊川眼睛亮了:“哎呀,我的蚕啊。”

上次笔会时候,伊川看着秋谷扬每天衣服变换着的绫罗绸缎,无意说到自己最喜欢的就是养蚕。听着蚕宝吃着桑树沙沙响,看着蚕蛾破茧而出,一颗颗像花生一样的茧子静静地躺在那里,觉得自己像蚕农,太有成就感了。苏浙是桑蚕之乡,秋谷扬特地去了趟省农科院蚕业研究所,这些彩色的蚕茧是他们培育的新品种,吐出来的丝就是天然彩色的。本来是要给伊川带蚁蚕过来,但夏天的北方应该没有桑叶,总不能快递桑叶过来,冰箱里也保存不了几天,就想着明年开春,再把这些小家伙们送来。

说话间,伊川的两个朋友到了,是明哥和波哥,开了车,说带大家去黄河岸边喝鸡汤。那鸡中午时分就打电话过去,让厨房开始炖着了,是地道的黄河旱塬的土鸡。

明哥说,我在厨房里切着菜,看出去就是黄河,我在卫生间撒着尿,抬头就是黄河。你们在地图上,看到黄河拐弯的那个地方,就是我的家。

秋谷扬第一次看见亭台楼阁,流水潺潺,被改造成江南烟雨一样的窑洞,这原来是一处十几孔大户人家住的土窑,现在被精心做成现代民宿,像一朵莲花绽放在黄河边上。院子头顶是湛深瓦蓝的夜空,刚好是农历十六,一轮明月就在当空悬着,和天那么近。厨师是省城回来的大师傅,刀工技术甚是了得,一盘紫苏凉拌萝卜,选的是玫瑰红的樱桃品种,雕成螺旋状的薄片,像是穿着白衣红裙的姑娘,在月白色的瓷碟上跳着冰舞。黄河里的鲫鱼也不是天天都有的,刚巧当天送过来两尾活的,就全部红烧上桌了。

明哥的朋友几年前,曾在杭州南山路上一家很有名的酒吧,叫做火知了,做了八年歌手,对杭州的爱依然浓情得像烈酒。见伊川带了杭州朋友过来,特意弹唱了一曲伊川在书里写的词:“地坑院低来崖垴垴高,河东河西我就跟你好。热乎乎的大炕软绵绵的被,等不到哥哥我搂着自个睡。前半夜凄惶我添一灯油,后半夜凄惶我梳一回头。灯捻捻开花报一个喜,妹妹我梳头就为个你。”

在这样黄河岸边的星空,听中原这样酽稠得化不开的歌谣,恍如有一把竹器做的疙瘩笙,在秋谷扬胸腔里呜咽着。她忽然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杭州最美的是秋季,秋天等你們到杭州来看西湖吧。”伊川就对她笑:“晓得了,你们那里把饭叫做米,我上次去嘉兴,吃饭的时候,我说老板给我来碗米,老板惊诧不已,说我们这里米是喂鸡的呀。”

夜色中,伊川要和秋谷扬告别了,看着秋谷扬流水盈盈的眼神,伊川有点不忍心。现在的男人,谁没有三两知己,好像就是不成功的男人。

伊川虽说没有那么油腻,但对其中的门坎道道、花团锦绣岂能不明白。每次出去采风,主办方也好,地方上文联、作协也罢,来听课的姑娘谁不都是仰着脸,伸着长颈鹿一样的脖子。眼神里碧波盈盈,万千电波刷刷流转,喊声伊老师伊主编,声调也是像唱小曲一样,能把人酥得骨头都软了。

但有些事情,终不能太当真。伊川记得一个老编辑说的故事,那年采风,他和一个女笔友,两人碰见就对上电了,每天拿个电话你侬我侬的。男同志架不住相思,某天就到女笔友的城市。到了楼下打电话,女的声音还是拨开云雾见明月一样的欢喜,听说男的到了她楼下,她还说开什么国际玩笑,等到打开窗户看到男的,声音都变了,见了鬼一样立马挂电话:“你个神经病!”

这个故事后来被编辑写进了文学作品,圈里人都知道,调情么,就是撩拨,无非是水饺上那把葱花,汤里搁点鸡精。况且现在很多人烧菜都不用鸡精了,担心有副作用,吃多了伤身体。

但这个秋谷扬,却真的傻乎乎来找他了,和老外一样,本来你和他说什么时候到我家来玩,就是客气客气的,谁知道老外还当真了。

真来了,伊川和她都只能止步于此。

伊川想起了自己的一件往事。高中毕业那年,他在县城里走着,忽然遇见了他初中的一个女同学。远远地,瞥见她和别人逛街。伊川那久远的回忆,和盘旋在心头积压的往日感情,突然像火山一样被点燃激发了。他立马就给女同学写信,洋洋洒洒好几页,开头称呼忘了,好像有点肉麻,写到后面,自己都把自己激动感动了,满腹的情感犹如滔滔江水,他心头怀揣着十万勇士过大江的豪迈,把信投了出去。

过了一个星期,他回村刚从公交车上下来,一个同学看见他就说:伊川,你是不是写信给校花了,你的信寄到她们村委,是她妹妹来取的,当场拆开读了,大家都在开会么,都知道你写情书了么。

伊川回到家里的时候,老爹拿起扫帚疙瘩就打:“流氓,我让你不学好,流氓。”

事后想想,其实当时的伊川,并没有多想那个校花,不过是因为她在班里长得最好看,男生们都说她好看,想追她的人多,都不敢表达。伊川好胜心本来就强,学习成绩都是年级第一的,他想,不就是追个女孩子吗,不就是解答一道数学题、写一篇作文吗,有什么难的,你们不敢上,我上,伊川就写了那封信。信寄出后,伊川一转身,也没有把这当成大事,甚至都快忘了。老爹自己年轻时候,也是追了不少女孩子的么,怎么这回就骂他流氓了呢。

这个话,伊川是没有办法和秋谷扬说的,宛如那天主办方,最后一个晚上安排了在海滩边歌舞,秋谷扬的纤柔温婉,引了不少男士和她喝酒跳舞。但是歌就是歌,舞就是舞,再怎样的歌舞,也有散场的时候。酒醉散场后的人们,很容易记得那日天上的月亮,地上的风,但很多人都记不得酒桌上的话。轻易得到的东西,有谁好好珍惜过,像小孩子的玩具,玩过了,不就放角落里了。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想得到,男人的心里,谁没有两朵玫瑰花,一朵红的,一朵白的。或许,两朵玫瑰花都太少了,谁的心里,没有一片花海呢?

秋谷扬却主动停下脚,在酒店门口和大家握手告别:“秋天,杭州见。”

伊川内心里不知道是放下了一件事情,还是失去了一件事情,他听到自己在心里轻轻嘘出一口气,但似乎,又有点微微的失落。男人的心情特别奇怪,又想干点什么,又不想承载过多。有些事吧,不是天上的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那样的云,是空气,只是想象,也并非自己能手中一握。眼前的这个女子,保留了一份朴素的纯粹,那些惯常的游戏规则在她这里,反而轻了。

秋谷扬嫣然一笑,径自进了电梯。

全国的酒店不分南北,几乎都长得一模一样。秋谷扬到了房间后,直愣愣地倒在床上,她内心的苦楚和疼痛,一下子涌了上来,这个夜里,秋谷扬一个人在酒店房间坐着,穿着丝绸睡衣,她像木雕一样长久没有更换姿势,后来索性拉开酒店的窗帘。

整个城市都陷入了夜的寂静里,窗外是偶尔疾驰而过的车辆,红色的车灯点闪着回家的路。看不到月亮了,夜空里几粒零零碎碎的星星挂着。

这样的夜晚气息,对秋谷扬而言太过于熟悉了。她即使闭着眼睛,各种各样的夜也汹涌而来。灯红酒绿的夜,觥筹交错的夜,歇斯底里的夜,过了昨天没有今天的夜,过了今晚没有明晚的夜。夜色下的洗脚妹,醉酒的夜归人,穿梭在巷子里的快递哥,刚下班蹲在路边看手机的服务员,翘首等待客人的烧烤摊,失去工作痛哭的年轻人,拌嘴吵架撕扯的情侣。她见过子夜的夜晚,见过凌晨两三点的城市,见过四五点钟开始为夜打扫狼藉的环卫工人,见过告别夜后热气腾腾的早点摊。

秋谷扬的人生,就是穿越一个又一个的黑夜,她和黑夜,似乎已经没有了彼此,夜就是她,她就是夜。

秋谷扬见过伊川,在梦里。

有一件事情,秋谷扬一直没有说出来,因为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不过觉得是一个老套的江湖杜撰,或者痴人说梦而已。十几年来,秋谷扬总在梦里遇见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俊秀儒雅,亲切温和。梦境里的秋谷扬,总是非常狼狈地陷入一堆泥沼中。要不就是烟花巷里卖笑弹唱的,要不就是被人围着耍猴,要不就是慌不择路地流浪逃亡,总是在这个时候,一个清秀俊朗的男子,径直推开人群和重围,不管不顾走到她眼前,把手递给她,把她牵出重重叠叠的人群和包围。她虽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记得他的样子,目光坚定,不慌不忙,清澈明亮,白净温暖。

秋谷扬不止一次做这样的梦,一次次在梦里追寻着这个男人,一次次不舍得从梦中醒来。她也不断从周围身边的男性中,反复回顾和盘想,是不是梦境中出现的那人。奇怪的是,即使每每遇到一个新结识的异性,差不多的梦境,梦境里的这个男人,还是隔一段时间会再出现。

那天采风的车子转过一个山冈,赫然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满坡如雪的桐花。那些洁白的花开得那样热烈而灿烂,无所顾虑,你望着它,它也望着你,你转过山路,回望着它,它也向你点头致意。一阵风过,白色的花瓣纷纷扑向大地。坐着车子最后一排的秋谷扬,当时就呆了。这样的场景,和席慕容描写的几乎一模一样。“在四十五岁的夜里,忽然想起她年轻的眼睛,想起她十六岁的那个夏日,从山坡上朝他缓缓走来。”

秋谷扬就是在那样满是桐花的山冈上,在白色花瓣纷纷坠落的地方,她遇见了伊川投向她的目光,那目光像湖水一样宁静亲切温和,充满爱怜,不知怎地,秋谷扬的心抖了一下。

在酒桌上,秋谷扬说起自己的工作,说着喝酒的种种笑话,秋谷扬在报社是负责经营的。在这里,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机器用,做了十几年的部门主任,拉了几个亿的广告,喝下去的酒大概也有一屋子了。客户说喝一杯酒给30万元,不喝是吧,那喝一杯酒给50万元?秋谷揚的老总在一旁怂恿:“酒么,水么,喝么,醉么。”秋谷扬经常喝得两脚悬天被司机拉回来,到单位还是东倒西歪的,有时候还会对门口保安说:“你下来休息会,我替你站岗放哨。”一桌上,男人们听了都呵呵乐着,嚷嚷要秋谷扬敬酒。唯有伊川正色道:“一个女子喝这么多酒,算什么事。”

心上的布帘似乎被人拉开一角,青灰色的云团后面,有光亮正一点一点渗透进来,亲近而温暖。

秋谷扬这次是来治病的,她得了病,一种多年不流泪的病。不会流泪所导致的后果是眼睛干涩难受,动不动就是眼屎糜结,看东西发糊,最近看手机上的数字总感觉像一只只蚂蚁在晃。一吃刺激性食物就上火,烦躁郁闷,心里似乎有一只狮子在上窜下跳。医生说,她把自己的对外排泄渠道给关了。万物讲究天地五行,阴阳平衡,泪腺的泪没有办法排出,人就成了只进不出的貔貅了。

这是中原陌生城市的夜晚,她有了流泪的冲动。在这样寂静黑色的夜里,她想坐在一个辽阔的夜的窗前,静静地流一个晚上的眼泪。她已经习惯浸润在黑夜,夜就是她,她就是夜。

南方城市的雨季太多,行走在路上,常常不知道落的是雨还是泪。她就像这座城市一样,外表看起来岁月静好,淌着江南的小桥流水,唱着岁月静好的小曲,云淡风轻,优雅知性。殊不知,内地里却也是暗流涌动,要跨过万千的山峦沟壑,穿越暗沉的礁堡险滩。秋谷扬一直被巨兽吞噬,被豺狼追逐,被刀枪剑雨戳伤,说到底,她是个被时光毫不留情狠狠雕琢过的女人。

要说老天,还真的待年轻时候的秋谷扬不薄。有令人羡慕的自己感兴趣的职业,有优雅的气质和良好资源的人脉圈,在杭州这个城市里,欢快而愉悦,每天的日子像春天出壳的小鸟,像阳光下绽放的绿叶,欣欣向荣,无比欢喜。

要说遗憾,就是感情上的空白,十几年前,热爱这座城市的秋谷扬,和不愿意来到这座城市的前夫,两人友好告别。

单身之后的秋谷扬,感情似乎成了她的七寸,每一次每一个阶段的感情,都像演戏一样,在她这里轮番登场,又一次次谢幕。

先是在网络上认识了一位香港的技术男,说是人才引进香港,给秋谷扬写了不少优美而哀伤的文字,字都是用繁体写的,说有一个女儿,妻子两年前亡故了,男人一直陷入悲伤中。就像秋谷扬每次喜欢忧伤的音乐一样,她逐渐被这样有距离有悲情的剧情吸引了。技术男发来的照片和航班,一下子在台湾一下子在香港。后来大家在西湖边见了面,男人来了之后,却不是照片上英俊的样子,反差很大。男人说得了一场病,吃了带激素的药,所以身材和脸有点走形。秋谷扬虽心里疑惑,但也没有多想。几个月后,男人被派遣到江苏工业园区,发来短信,说是得了鼻咽癌,日子不长了。秋谷扬惶急惶恐打了钱过去,又火烧火燎跑到江苏去找技术男。原来这男人一直都是在江苏工作,妻子也好端端活着。在这位技术男的眼里,他像搞科研一样,把秋谷扬研究了个透,知道她喜欢古典的忧郁的音乐和文字,就东拼西凑地给秋谷扬写信。秋谷扬再也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很多年后,她都想不起他的名字。

还有一个离异的局长,见了秋谷扬,也是喜欢得紧,隔天往秋谷扬办公室里送鲜花,每天早上7点半打电话问好,晚上9点钟道晚安。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忽然有个女人找上门来,请秋谷扬去咖啡馆坐坐。女人是男人的大学同学,两人相互为了对方离异。本来以为千辛万苦换来的各自自由,女人总想着能和心爱的男人结婚了。但两人几年撕扯下来,男人已经不肯去和女人领结婚证了,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后来索性把户口本藏起来,柜子里啊,床底下啊。女人哀怨地撸起袖子给秋谷扬看,上面有令人心悸的一道疤痕:“你看,这是我用刀子割的,我年轻时候,也和你一样美貌,也是讨男人喜欢的,现在,老了。”秋谷扬咖啡都没有喝完,逃也般心惊胆战离开了。

还有北京的博士、医院的副院长、省府的处长等等,短暂的交流之后,像池塘里的花,往往只开了一个季节,就谢了败了,时间一长,谁也不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了。

秋谷扬负责的广告部门有近百号人,女人多,男人少。午休时间下午茶歇,没有客户上门的时候,大家就嘻嘻哈哈各自打趣。女人到了四十过后,感觉时间像不断漏着的沙漏,都无法控制和阻止。明明觉得和年轻时没有相差多少体重,但是裤子的裆就是拉不上,腰围变粗了,手臂上的肉,像豆腐一样挂下来,人改变不了自然规律,也改变不了地球吸引力。要不大家就是谈孩子,从小学谈到中考的,从中考谈到高考的,等到考上大学了,又开始说退休后养狗养猫,或者种花种菜跳广场舞,然后就开始给孩子们带孩子,生活又开始新一轮的循环往复。

秋谷扬说,你们心里就不能有盛开的玫瑰吗?如果心里有盛开的玫瑰,日子就不会那么无趣,生活就会精致起来,你的心里要有歌啊,要有旋律在拉在弹在唱。

同事说,哎呀秋姐姐,我不像你,我这胖得像向日葵一样,怎么指望红杏出墙。秋谷扬说,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只要心里有蔷薇盛开,你在拐角处就能遇见帅哥。玫瑰和蔷薇,你远远观望就好,不必非得摘到自己家里。偶尔有人记挂,偶尔记挂别人,偶尔有电话问候,偶尔约了一起抬头看云,这样白米饭的生活日常,心头不是照样有红玫瑰的盛开么。

秋谷扬不露声色的,仿佛是一朵铿锵玫瑰,开得那么美,谁都不知道,她的痛是那么彻入心扉。

原来以为,一辈子都会这么花好月圆地煦暖宁静。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就暗中标好了价格。

二十年前,秋谷扬带着三千元钱来到这个美丽的城市,每一天像铆足劲的发条,也像陀螺一样旋转。她一点一点燕子筑巢一样买了三套房子,虽说房子都不大,或者处于城市边缘,也都是按揭贷款,但是房子毕竟是房子。秋谷扬不炒股不买基金,她是巨蟹星座,缺乏安全感,螃蟹总希望自己有个壳,她就喜欢买房子。她买第一套房子的时候,当时首付只要几万元。她想与其租房不如买房,在这个城市里拥有自己的房子,就可以把房子出租了付按揭,鸡生蛋,蛋孵鸡。在周边人对房子不看好的时候,秋谷扬就像摊煎饼一样,把所有的资金盘算在买房上。买不起排屋别墅,就买几十平方米的公寓,买不起黄金地段,就买次中心位置,这样船小好掉头,资金汇拢出手都便当。她得为今后做好打算,孩子要出国读书,女人要自己养老,这些算盘都滴滴答答打在这些砖瓦上面。她像个庄户人家一样,把种子和希望悄悄埋在地窖里。

一场毫无征兆的意外,夺走了秋谷扬精心经营的一切。就像在高速路上突如其来的车祸一样,突然降临到秋谷扬头上。一个平时并无多少交集的生意人,精心设了局,用几个伪造合同,短短二十天时间内,让秋谷扬投入了几百万元资金。原本两株不同界地的植物,生活在兩个平行线世界的人,生活却莫名其妙地,把秋谷扬意外牵扯到了这个漩涡里。一夜之间,秋谷扬失去了一切。

墨、劓、剕、宫、大辟,七年时间,秋谷扬在无比漫长的夜里,忍受着酷刑一样的折磨。山一样的债务,压在她身上,无法呼吸。每一天都像冬至的夜晚,都是一年中最漫长的黑夜,漆黑而无边无际。每一天的夜都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短暂的噩梦之后,醒来都是冷汗。全身的骨头、肌肉、神经,都疼痛抽搐,上万只蚂蚁密布她的全身,撕咬吞噬着。整个身躯似乎浸泡在零下几十涉水度的海水里,胸口被压抑得要窒息了,难以喘息,她被这样的黑色和冰冷吞没,一点一点滑向更幽暗更无情的冰寒。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太阳和温暖不属于她,她只属于夜和疼痛。

哀牢山上看风景,秋谷扬的梦里总是被人追逐,或者总回到年轻时候。梦见她在面粉厂打包,一个小时拎3000斤面粉,一分钟拎50斤面粉。硕大的机器在头顶旋转,一分钟内如果没有完成打包、称磅、缝纫、传输等系列动作,粗大的面粉管道涌出的面粉,就会把她淹没。冬天外面茫茫大雪,车间里也是茫茫一片白色粉末。秋谷扬两只手全部皲裂开来,粗糙得像板刷,上面结的厚厚茧子,经常要用刀片削薄。父亲来看她的时候,摸着她一双手哽咽不语。二十刚出头的秋谷扬,扎着两根辫子,在凛冽的冬夜站在轰隆隆的机器面前,一个小时拎3000斤面粉,每天三班倒,连续要干8个小时,8个小时就是要拎24000斤面粉。那个时候,她一样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只有茫茫的黑夜,像野兽一样张着空洞的嘴。

很多次,秋谷扬以为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就像一阵风,会无声无息地在这个城市消失,也像一片落叶,腐烂和融入大地。但奇怪的是,秋谷扬熬了过来,像一株坚强的蒲苇,也像一根倔犟的藤蔓,在这片温情濡湿的江南泥土上,生存了下来。春天来了,阳台上那株枯萎的叫做金枝玉叶的植物,竟然开出了花,一朵朵精巧的粉琢玉雕,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风雨。

这些,是伊川所不知道的,秋谷扬也不会诉说。

秋谷扬的衣柜里,都是真丝衣服,一年四季,她喜欢这些绸缎绫绡。这一根根丝线是蚕化蝶成蛹,是从生命里吐出的丝绺,和地上作物种植的棉花,质地还是不一样的。棉花是经过太阳和云朵的抚摸,被温暖着呵护着的,像微波炉烘烤的面包。而这些蚕丝是有生命和灵魂的,有化蝶的疼痛,涅槃的挣扎,是生命的传承和芳馥盛开。

秋谷扬经常把这些衣物,一件件摊开来,抚摸着这些光洁的面庞,像抚摸一朵朵暗夜的玫瑰。有的时候,她会点起从日本带回来的沉香和白檀,放一首舒伯特的小夜曲,一个人光着脚在木地板上舞蹈。

她喜欢那首《长颈鹿》的诗:那个年轻的狱卒发觉囚犯们每次体格检查时长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后,他报告典狱长说:“长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不,他们瞻望岁月。”

泪水,终于像透过云层的白月亮一样,在这中原的夜里,一泻而出。

杭州最美的是秋季,断桥的残荷支棱着灰黑的身子,像是一把把扯断弦的琵琶。北山路上飘落的法国梧桐叶,在地上翩跹起舞,跳的是春花秋月的曲子。不远处苏小小的墓,用的明黄色彩,正是秋天和大地的颜色。

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看的都是泪雨。秋季到杭州看西湖吧,是一地的爱与哀愁。

邱仙萍 陆春祥文学院签约作者。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散文选刊》《西湖》《文学港》《新民晚报》等发表散文随笔数十万字,出版散文集《向泥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