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常红
(安徽大学,安徽 合肥 230039)
从人类出生起,死亡问题也随之而来。死亡是每个人所不能避免的,从古至今,死亡也是作家们所热衷描写的对象,不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作家们都喜欢通过描写死亡来表达思想情感,从中可以体现出不同的死亡意识。而在现当代的中国,有两位重要的作家,一位是二十世纪初的大师——鲁迅,一位是二十世纪末的新兴作家——余华,二者小说中经常出现死亡场景的描写,而这背后却传达出了两位作家所想表达的深层意蕴。在本文中,笔者将在了解死亡意识的基础上,通过分析鲁迅与余华小说来比较二者死亡意识的异同,并深层挖掘二者死亡意识的不同成因以及其对二者的价值。
通过对死亡意识的深刻了解,我们可以更加透彻地认识到生命对于我们的意义,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更好地生活与坦然地面对死亡。当然鲁迅与余华小说的死亡意识背后的深层涵义也可以让读者受益匪浅,通过了解二者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现实状况以及在特殊的时期所展现出来的复杂人性,来探究社会、发掘人性以及反省自我。笔者相信通过对二者小说的阅读与思考,读者可以体会到当时社会的冷暖,进而思考人性的复杂。
对于死亡的解释,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解释道:“死,澌也,人所离也。从从人。凡死之属皆从死。”①“死”即是肉体和灵魂相分离,是与“生”相对的那部分,指生命的终结。死亡是生命的最终状态,是我们无法避免的、必须经历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一种存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亡意识,看待死亡的态度以及对死亡的不同体验,会导致产生不同的死亡意识,孙利天这样定义死亡意识“关于死亡的感觉、思维等各种心理活动的总和,既包括个体关于死亡的感觉、情感、愿望、意志、思想,也包括社会关于死亡的观念、心理及思想体系。”②死亡意识是个体对死亡本真的认识和思考,作家通过对死亡的描写来表达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而对于死亡,东西方作家有自己不同的认识和感悟。
不同地域的人们的死亡意识也不尽相同,东方和西方因为文化背景、社会环境以及文明形态等因素的不同,也产生了不同的死亡意识。
犹太人维特根斯坦曾说:“死不是生活中的事件,我们不会活着体验死亡。”在他看来,死作为生的对立面,两者不可能同时存在,作为活着存在的个体——人类,不可能活着亲身经历死亡。由此可知,文学中那些关于死亡现象的描写,都是作家在文本基础上的想象与加工,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作家的内心与情感。休谟认为人死后没有来生,死后也没有灵魂,灵魂会随着肉体的死去而一同消失。在理性思考的基础上,西方的死亡意识大多都是敢于直面死亡,热衷于通过对死亡的描写,去探究生命存在的意义。
在中国古代,人类惧怕死亡,未知的恐惧让他们对死亡大多避而不谈。孔子在 《论语·先进》中说:“未知生,焉知死。”③他认为有死亡的存在,但是并不对死亡作出什么评价,毕竟死亡没有定数,充满未知性,我们无法掌握它,不知道它会何时出现,以何种方式在何地出现,所以中国人一般很少思考死亡的问题,更多的是对死亡避而不谈并希望以此来避开灾祸。而佛教对于死亡却秉承着积极的态度,认为生,未尝可喜;死,也未尝可悲。他们不惧怕死亡,在其看来,死亡只是一个轮回,是人生在世的环节之一,是无法改变的生命规律,既然有生,那也就有死,一切缘起缘灭,冥冥中早已注定。在现当代的中国,死亡在一些作家笔下依旧占据重要的地位。“性欲和死亡”是郁达夫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两个对象,其小说中的人物大多饱受精神的折磨,从而呈现忧郁状态,最后在痛苦中死去。他通过人物的死亡来表现自己的思想情感和人生际遇,表达对劳苦大众的同情和关怀。《沉沦》中的留学日本的中国学生在饱受异国他乡的孤独、弱国子民的歧视以及性欲的深深折磨之后,选择跳海自杀,来表达对弱国弱民的哀怨以及作为社会零余者的深深悲哀。当然在鲁迅与余华的笔中,同样有许多关于死亡的描写,二者的死亡意识既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以下笔者将分别进行分析。
所谓宿命意识,指的是人类无法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命运以及生活中的遭遇的感觉和思维过程,认为人类的命运和遭遇都是无法控制、命中注定的,如每一个人都逃不过死亡的命运。孔丘弟子子夏在《论语·颜渊》中提到“死生有命”。即人的生死等一切遭际都是由天命来决定,我们根本无法掌控。一个人的死亡,可能会因为生老病死,也可能会因为偶然、意外,但终究逃不过一个“死”字。鲁迅与余华的作品中的人物都逃不过死亡的命运,残忍与黑暗的社会以及生活在这个社会上的无情、麻木的人类会把那些人物推向死的深渊,在这些面前,生命不堪一击,尤其渺小。
在鲁迅笔下,《祝福》中的祥林嫂摆脱不了自己悲惨的命运,在失去丈夫之后,希望独自守寡过完一生,但却被婆婆强行带回了家,卖给另一个与自己毫不相识的男人当媳妇,不得不向生活和现实低头。在第二任丈夫和儿子死去之后,她又回到鲁镇做工,悲惨的命运依旧再继续。在几千年封建制度压制下的祥林嫂,即使为了安心去捐赠了门槛,任由他人千人踏,万人踩,但是依旧没能改变自己凄惨的命运,受尽了他人的唾骂、嫌弃和白眼,最终在祝福日冰冷的街头孤独凄惨地死去。《狂人日记》中的人物难逃吃人与被吃的命运。《伤逝》中的子君和涓生在现实生活的压迫下,昔日的恋人也难逃分离的宿命,子君在与亲人反目,后又失去爱人的几次打击下,最终在郁郁寡欢中丧失了生命,孤独的死去,独留涓生一人苟活于世。
在余华笔下,《世事如烟》中人物的姓名都是用数字或特殊称谓代替,如 4、6、司机等,余华认为这些人物最终都是要走向死亡的,所以姓名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符号,可有可无。例如文中没有姓名的司机,算命先生预算到了他的命数,并给他指明了活下去的方法,最终司机还是命丧黄泉。《难逃劫数》一篇中多次通过落叶等自然现象来暗示死亡的到来,被东山杀死的露珠,被广佛杀死的小男孩等。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逃脱不掉,每个人都在自己预定的轨道上前进,如同鲁迅小说中的人物,他们也都逃不了命运的安排,最后的结局都在等待着他们,只是时候未到。《兄弟》中的宋凡平被文化大革命安下地主的罪名,最后被红袖章活活打死。《第七天》中因为没有钱只能放弃治疗,一个人出走、慢慢等待死亡的“我”的父亲;被拆迁队活埋的夫妻俩;因为钱卖肾给地下组织最后感染而死的鼠妹男朋友……
尽管我们每个人都难以逃离死亡的宿命,但是在死亡来临时,人们依旧渴望着活下去,为能够活着想尽办法、倾其所有,在鲁迅与余华的死亡意识中又时时透露着强有力的生存意识。
所谓生存意识,指的是一种人类本能的想要继续存在、延续生命的意识。书写死亡是为了更好地认识生命,在死亡面前,人的本能就是活下去,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困境,遇到什么样的挫折,接受什么样的挑战,人们第一想到的还是好好得生存下去。在鲁迅和余华的小说中的大多数人物都挣扎在黑暗的社会中,在受过一次次的打击之后,依然以坚强的信念活着,即使最终难逃死亡的命运,但在生前他们依旧为了活下去想尽了办法,到处寻找出路。
在鲁迅笔下,《狂人日记》中狂人发出的那句“救救孩子”的怒吼,就是一种对生存的无限向往,在那个免不了吃人和被吃的社会中,既使自己的命运如此,狂人依旧希望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来警醒人们站起来并发起反抗,不仅仅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代可以更好得生活下去,不再面临着吃人和被吃的境遇,可以在开心快乐的环境中健康成长。《祝福》中的祥林嫂作为封建社会的妇女,从小就被三从四德的所谓礼教所束缚,在两次失去丈夫,又失去儿子的多层打击下,她依旧选择坚强地活下去,她又来到了鲁四老爷家做工,在听到那些妇女的调侃:说她死后不知道该归为哪个丈夫,说会把她分成两半,恐惧的祥林嫂为了能够安心地活下去,特意去庙里捐了门槛。封建制度荼毒下的孔乙己,年过半百依旧没有中榜,靠着给人抄书坚强地生存下来。华老栓不惜重金购买人血馒头,也要治好得了重病的儿子,希望儿子可以奇迹般地活下去。在痛失自己唯一的亲人——宝儿之后,单四嫂子的梦中竟然没有再出现最爱的儿子,仿佛一切都有了希望。
在余华笔下,《活着》中的富贵,在亲人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之后,最后只剩孤零零的一个人和一头老黄牛相伴,他依然没有自暴自弃,选择跟随亲人一起离去,而是活了下来,毅然与死亡抗争。《兄弟》中的李兰,在经历丈夫偷看女人的屁股掉进粪坑中淹死的打击后,第二任丈夫又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活活打死,十几岁的李光头又跟他爸一样在厕所偷看女人的屁股而被抓,这个苦命的女人还一直被偏头疼折磨着,但她依旧艰难地活下来了。《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在那个穷苦的时代,为了生存下去,靠出卖自己的鲜血养活一大家子人,为了将鲜血稀释,在卖血前,一定要将自己喝得走不动路才肯罢休;当一乐生病时,更是不要命连续卖血,就是希望儿子能够活下去。
从鲁迅与余华的小说中可以看出,当死亡来临时,人们在努力活着的同时,也选择勇敢地面对死亡,在死亡面前不胆怯,不回避,敢于直面死亡。
所谓直面意识,指的是一种在遇到事情时不逃避,敢于直接面对的意识。学医的经历以及鲁迅所经历的各种腥风血雨让他拥有了独特的死亡体验,他的小说创作也一直与“死亡”密切相关,直面死亡是鲁迅所一直坚持的。和鲁迅一样,余华同样也拥有从医的经历,又因为从小在医院中长大,所以余华早已看惯了生死,他也选择了直面死亡,不避讳死亡,用一种冷静、客观、暴力的眼光去看待死亡,用直露的字词语句来描写死亡并发掘死亡背后的深层意义,他在展示死亡的本来面目时,又挖掘出了人性的黑暗、扭曲和不堪。
在《狂人日记》中狂人吃鱼时所联想到的吃人的场景,吃人的世界在鲁迅笔下一览无余,揭露了吃人者的丑陋嘴脸以及被吃者的无奈、弱小与无知,鲁迅直视死亡并且希望通过死亡来帮助弱小者逃出牢笼。《祝福》中的阿毛被狼吃掉,掏去了五脏六腑的场景描写,用残忍的死亡描写来突出祥林嫂以及封建制度下的妇女命运的悲惨。《药》中的夏瑜被杀死,后被取血,鲁迅通过直接描写夏瑜的死来抨击黑暗的统治势力,批判愚昧无知的民众。《孔乙己》中孔乙己被打断腿奄奄一息的样子。
在《活着》中余华冷静客观地描写了富贵苦难的一生,父亲被赌博输掉全部家产的“我”气死,母亲因为生病得不到及时的救治而死,儿子因为给校长的妻子献血而被抽血抽死,女儿因为生孩子难产而死,妻子得了软骨病而死,女婿在工地上出意外而死,自己的小孙子因为吃豆子而撑死,最后只剩下富贵一个人,但他依然勇敢地直面死亡,答应家珍好好地活下去。前期余华的作品大多数都是血淋淋的死亡描写,对于余华来说,死亡从来都是必不可少的文字材料,他善于通过勾勒死亡来反映出人类生存的荒诞性以及命运的无常。而后期余华的小说偏向温情,带着爱意和读者一同迎接死亡的来临,从中体味人性的善与恶。
鲁迅与余华小说中的死亡意识的不同之处表现在死亡导致的结果不同:鲁迅认为死亡是痛苦的结束,而余华则认为死亡是痛苦的延续。在鲁迅的小说中,死亡是痛苦和苦难的结束,人死以后,生前的苦难和记忆也会随之而去,是痛苦的结束。而在余华的小说中,即使人已经死去,但是苦难依旧继续,是痛苦的延续,他认为万事万物都有灵魂,生和死之间的桥梁就是灵魂。
在《祝福》中,死对于祥林嫂来说,是一种解脱,死后,生前的痛苦与苦难也会随着生命的逝去而结束。在第二次被迫嫁人时,祥林嫂选择自杀来摆脱痛苦,但是没有成功;在第二任丈夫和儿子也相继离她而去,在鲁四老爷家被人嘲笑、歧视时,她已经离死亡不远了,只有死去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阿Q即使被糊里糊涂地杀死,但是对从小受尽折磨的阿Q来说,这样的结局也未免是一种解脱。陈士成再也不用去三年如一日地去学习、去科考,残酷的封建制度再也摧残不了他。无止尽的苦难在死亡面前戛然而止,被永远拦在了门外。
在《第七天》中,人死了以后,依旧有所牵挂,要为各种事情烦恼——为生前的亲人、爱人,为没有完成的心愿,为死后能够去往安息之地等。没有墓地的人,不能赶在尸体腐烂之前去往安息之地,只能拖着一具白骨在死无葬身之地逗留,死后也得不到安息。《兄弟》中宋凡平在被戴红袖章的人打死后,因为没钱买一副合适的棺材,而被砸断双膝。《现实一种》中的山岗死后,尸体被一群医生肆意地破坏、解剖、切割,最后落到个死无全尸的结局。
鲁迅与余华小说中的死亡意识的不同之处表现在对待死亡的态度不同:鲁迅更加珍重生命,而余华则以一种漠然的态度去对待死亡。鲁迅珍重生命,他不会让人物轻易地死去,直到最后一步——人物不得不死。在鲁迅的作品中,死亡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人物一般都需要经历无数的痛苦与折磨,在社会的底层苦苦挣扎,直到生命的结束。尽管他们希望活下去,但是封建制度和现实社会让他们不得不凄惨地死去。而余华更多采用的是冷漠叙述,冷静客观地去写人物的死亡,尤其喜欢进行死亡的细节刻画,他笔下的人物有的死于意外,有的死于暴力,有的选择自杀。其中死亡的人数中,非正常死亡的人数占了很大的比率,人数多而且密集,可能短短几天就有生命逝去,读完让人不得不感叹生命的无常与脆弱。生命在他笔下犹如廉价的商品,打碎了就没有一丝感情地扔掉。
《阿Q正传》中的阿Q在未庄受尽了屈辱,被逼无奈到城里去谋生,之后又去参加革命,但最后莫名其妙地被抓、当作抢劫犯被枪毙死去。他的一生都在封建社会的黑暗笼罩下生活,在封建制度的无情压迫下,作者赋予阿Q精神胜利法、自欺欺人法和健忘症,希望他能在这个悲惨的、没有一丝人性的社会里坚强地活下去。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这样潦倒、糊涂地活下去,这个残忍的世界最终让他做了替罪羔羊,死于枪口之下。子君在经历了和亲人决绝、被生活琐事折磨、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爱好和理想以及被爱人抛弃的一系列打击后孤独地死去。再如魏连殳,如陈士成等,虽然鲁迅也很想让他们活下去,但是封建制度下的冷酷社会终究将他们逼上了死路。
《现实一种》中不懂事的皮皮因为好奇而意外地摔死了堂弟,自己却被叔叔因为愤怒而踢死,接下来便是两兄弟的自相残杀。山岗因为失去儿子而将弟弟以变态的方式杀死,杀人犯山岗又因为杀人而被处决,尸体被医生作为实验品来解剖,几天之内,一家人陆续以各种方式死去,作者的冷静叙述让人感到害怕,仿佛在他看来生命只是用来书写死亡的工具,丝毫看不见人存在的意义。《难逃劫数》中露珠因为想永远把丈夫东山留在身边,竟然不惜用硫酸烧毁了他的脸,随后又被东山杀死;因为偷看被广佛残忍杀死的小男孩;整容失败的彩蝶选择跳楼自杀来了结宝贵的生命。《世事如烟》中的司机、灰色衣服的女人、以数字命名的人们都相继死去,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在余华笔下各种人物可能随时随地地死去,密集而且无常,生命经常轻易地被放弃。
鲁迅与余华小说中的死亡意识的不同之处还表现在描写死亡的目的不同:鲁迅更加注重理性思考,而余华则更加注重打破传统。两位作家都通过死亡的书写来揭露人性的丑陋和扭曲,但是死亡对于鲁迅来说,只是用来揭示整个民族命运的工具,希望用死亡来鞭醒沉睡中的民众并以此来启发民众。鲁迅更加注重死亡背后的深层意蕴,他笔下人物的死亡都有一定的原因,具有一定的深度,需要读者去深度挖掘和思考。而余华却更注重于死亡本身的叙述,冷静客观地描述死亡场景,更多的希望打破以往的死亡传统。
在鲁迅笔下,祥林嫂死在祝福日的街头——祥林嫂被妇女地位极其低下的封建制度和社会舆论反复压榨和折磨,直至死亡;阿Q被莫名其妙地枪毙——作为那个时代愚昧民众的代表,阿Q的死只是一个先兆,如果民众不知觉醒,依旧麻木愚昧、得过且过的话,早晚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突出强调了社会的黑暗与人性的冷漠、扭曲;夏瑜之血被食——夏瑜一心为了民众,为了让民众觉醒并走出被奴役被迫害的现状从而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结果愚昧的民众却用他的血制作成人血馒头食用,这是一位先觉者的悲哀。每个人物的死亡都承载着他们独有的深刻意蕴,鲁迅希望读者透过小说的浅层内涵去思考其背后的深层意义。
在余华笔下,《河边的错误》中疯子残忍地杀死了一直照顾他的么四婆婆以及其他两个无辜者,被怀疑的许亮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自杀,作为刑警队长的马哲为了避免再有人被杀,自己亲手杀死了疯子——这个所谓的犯罪嫌疑人,小说中主要描写的就是“杀与被杀”的场景,人物的死亡遵循案件的发生顺序。《死亡叙述》中的司机被镰刀开膛破肚的细节描写,读者读起来仿佛事件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的眼前。《现实一种》中山岗的尸体被各科医生们像做实验一样地解剖,这时候的余华更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医生。对死亡冷静的客观描写已经成了文本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消减了死亡的意义。
死亡意识对于鲁迅与余华来说都具有重要的价值,但是其表现的侧重点不同。两位作家都通过描写和叙述各种人物的死亡,以此来关注人类所经历的苦难,体悟生命的真谛和社会的本真。在现实生活的斗争和杀戮中,鲁迅和余华都看穿了人性的残忍与丑恶,体会到了人类内心深处的痛苦与折磨,通过他们的小说创作,我们可以看到社会现实的黑暗面,思考人类的生存状态,从而进行自我反思。
死亡意识对鲁迅的价值主要体现在:揭发病痛,引起疗救;洞悉自我,反映社会。在鲁迅作品中的死亡的书写更像是一种工具,通过描写死亡来表达出鲁迅的心声。鲁讯希望借助死亡来书写黑暗的现实,以启发民众,唤醒民众麻木的心,倡导大家一起崛起并反抗这个残忍的封建社会,推翻黑暗势力和反动统治。当然对于自己的过失与落后,鲁迅也能够及时反省,挖掘出自己内心的恐惧与邪恶。《狂人日记》中一直拒绝吃人的狂人,其实自己也在不知情中吃过人,即使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但是终究自己也和那些人一样,也是罪恶的。如同在一个黑暗的社会中,虽然你想出淤泥而不染,但是可能在某个地方你早已和社会上的大多数别无二致。《伤逝》中的涓生即使没有直接杀害子君,其实自己就是将子君推向死亡的罪魁祸首,是涓生间接地害死了子君,他一直都在逃避这个责任,把子君的死推向这个社会、推向他处。通过祥林嫂、阿Q、孔乙己、魏连殳、夏瑜等所代表的底层人民、知识分子以及革命党人等的死来反映黑暗的社会、批判国民劣根性和揭示被压榨人民的苦痛,希望用文章来警醒人民,达到疗救人民的目的。直面死亡,是为了更好地珍重生命,化死亡为利器刺醒沉睡的人们,斩杀封建的社会和黑暗的统治,救下那些虎口逃生的民众。
死亡意识对余华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传统死亡主题的突破,对存在的荒诞性以及人性的反思。在传统的文化中,对于死亡有不同的看法,但是总的来说,中国人一般认为死亡是不吉祥的,对于死亡采取的大多是忌讳的态度。而随着社会的进步,思想的解放,人们对于死亡有了新的看法,余华则突破了传统的死亡主题。在余华的小说中随处可见的死亡叙述让人胆战心惊,他尤其钟爱对死亡细节的书写,从而达到消解死亡的程度,死亡在余华的笔下变得极其残暴、血腥和恐怖。如《现实一种》中余华对兄弟之间相互残杀场景的描写;《一九八六年》中所展示的各种残忍的酷刑。其次余华从体悟人类存在的苦难角度,通过大量死亡场景的描写来思考人类的存在,揭示出在命运面前,人类的无可奈何和逃难劫数的悲剧,从而体现了余华对人性的思考、对人生中人类所受苦难的怜悯以及人道主义的关怀。死亡是每个人所无法避免的,它既可能是无常的,又可能是命中注定的,你不知道哪天死亡将会敲响你的门,但是人类最终还是会走向死亡。当死亡来临时,人性也袒露在人类面前,有时人性的丑恶比死亡更加可怕。《现实一种》中的亲情在愤怒和暴力面前不堪一击,因为一次意外,亲人大打出手,人性的丑恶和自私一览无余。在面对儿子儿媳的相互残杀,一家之主的老太太竟然无动于衷,眼里只有自己的生死。但是《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第七天》中的亲情又不由让人潸然泪下。余华笔下的人性的恶和人性的善都让人感慨万千。
死亡是文学亘古不变的话题之一,对于死亡意识的探讨体现出了文学家对生命的思考、对社会的反思。鲁迅和余华通过小说,表现了二者的死亡意识,揭露出在动乱时代人类难以摆脱死亡的命运,从而引发出对生命、人性和社会的思考。不同的社会背景和人生经历使鲁迅和余华对死亡意识有着不同的思考,在小说中也有着不同的体现。但是在面对死亡时,他们都能勇敢地直面死亡,字里行间都体现着生存的渴望。从死亡意识角度去分析鲁迅和余华小说的异同,可以让我们更清楚地了解这个社会,了解自己;可以让我们在彷徨时不至于迷失方向,在失落时不至于失去信心,在绝望时可以绝处逢生,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虽然余华的创作依然无法与鲁迅相媲美,但是二者小说表现出的对国家对人民的关怀,在文学史上都起着重要的作用。
注:
①许慎:《说文解字》,上海:中华书局,2015年,第80页。
②孙利天:《死亡意识》,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页。
③陈晓芬.徐儒宗:《论语.大学.中庸》,上海:中华书局,2015 年,第1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