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自由”与“仪式体育”:体育媒介化及其后果

2021-01-07 07:20左官春
体育研究与教育 2021年1期
关键词:体育赛事媒介赛事

左官春

现今,大众传媒的深度参与使当代体育发生了深刻的变革,媒介成为体育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量之一,体育也成为最受媒介欢迎的传播对象。一方面,体育媒介事件强化了媒介对体育的关注程度,[1]张扬了体育在当代生活中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体育媒介化过程中的失真问题却引起很多人的担忧,如王章明就指出,媒体“对真实体育的另类解释导致体育整体失真”[2],这是因为媒介对真实体育的暧昧表述模糊了两者的界限,从而将受众抛向失真的“媒介化体育”或者“体育的媒介化环境”之中,使得受众通过媒介所接触到的“体育”是一种“失真的体育”。也就是说,体育媒介化在不同程度上遮蔽了体育自身,并且进一步导致体育精神的核心内容——体育自由的异化,使其成为一种“镜像自由”。因此,我们需要深入剖析体育媒介化的过程,研究“体育自由”沦为“镜像自由”的异化机制,从而厘清体育媒介化发展的深层后果。

1 体育自由:“让身体成为精神的器官”

在谈到古希腊体育问题时,赫费认为:良好共同体生活是一种自由人的团体,其美好生活之可能性取决个体自由之间的联系状况。[3]体育因其与人们的身体自由密切相关而成为古希腊城邦公民良好生活的体现。公民从体育活动中伸张身体及精神自由的空间,而对体育技巧的操练最终又转化为捍卫城邦自由的物质性力量。身体意识的觉醒是古希腊人城邦生活方式的重要特征。他们在身体竞技的过程中感受到灵魂最真实的存在感,神人同体使人在思想上具备神明的勇气和智慧,身体上更高、更快、更强,提高了古希腊人驾驭自然的能力,因此,体育延续了人与生俱来的自然生存能力,同时也在确定人作为动物属性的文化结果与行为方式。[4]古希腊人通过体育运动,找到了生命的存在感,于是,奔跑、游泳、跳跃和攀岩,成为他们本能拓展身体自由的行为工具。体育是以自由为追求目标,这种自由弥补了人类理性自由所欠缺的身体感性自由。[5]简言之,体育过程使人体验到难以言说的精神自由,并从这种依托身体自由所彰显的精神张力中,获得高品质的生活品质和精神滋养。因此,体育自由的近代化本身就是身体行为、运动实践以及感性自由向意识超越、理性建构和心灵自由的思想转渡的过程。“体育是自由意志的体现,既是体能、技能的比试,又是个性的张扬。”[6]对于古希腊人而言,体育自由完成了身体和思想的统一,在灵魂的歌颂和身体的宣泄中凝结成城邦的自由意志。黑格尔认为:希腊人“不正经”的体育活动恰好体现了人的自由价值。游戏中的“自然”身体被加工改造为“精神”感知的器官,并依托竞技体育活动,展现人类对于自由精神的某种“愿望”与“执着”,并最终在灵肉分离中将身体演变为一种精神的载体。[7]

近代以来,媒介技术改变了传统体育的表现形态,并拆分为媒介体育与非媒介体育,尤其是媒介体育通过网络技术推动并实现体育全球化,但也在某种程度上拓展或扭曲我们对传统体育自由的理解。体育通过媒介化的技术手段向公众提供“镜像化”的体育服务商品以满足观众多样化的体育消费需求。实际上,这种媒介化的体育产品消费并非真实的体育比赛,而是经过体育赛事运营商精心制作包装的产物,即“经由镜头、回放、慢放、特写、解说等技术处理与编辑‘再创作’的媒介产品”[8]。因而,体育观众在消费体育赛事的过程中,除了消费被精心“制作”的部分事实外,更是在消费媒介体育从业者的立场、态度和价值观等与赛事无关的非体育产品。这就在潜移默化地改造传统体育自由在媒介场景中的呈现样态,进而有意识地破除体育观众中某些妨碍体育媒介化的不利因素。实际上,当下的媒介体育早已失去体育以“兴趣”或“健康”为导向的传统体育目的,更多的体育媒介化产品成为缓解大众当下城市生存孤独焦虑感及释放情绪的媒介方式。当然,它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观众希望通过媒介体育的大众化消费寻求社会归属感的强烈愿望,即他们通过媒介体育满足“高情感需求”而非简单身体欲望的释放。

网络技术改变了体育与媒介的附属关系。作为体育附属物的媒介产品开始拥有独立的话语权以主导传统体育的全球化。体育媒介化时代,在体育赛事中,相关体育组织为了维护自身的商业利益而直接干预赛事的转播权,如通过媒体标准制定赛事规则并影响体育赛事。通常媒介体育主要通过向体育组织购买相关赛事的转播权及广告权等谋取商业利益,而媒体通过自身所掌握的媒介资源主导和打造赛事活动也是媒介主导体育的常规手段之一。此外,体育组织通过自身所掌握的赛事资源主动打造媒介平台来打破传统媒介组织对传播媒介的垄断。尽管网络技术的普及改变了传统体育赛事的时空局限,使得人们在不同地域可以同时共享全球性的体育赛事,但媒介体育却在逐步侵蚀或者淡化体育自由的原始含义,尤其是关于体育中所蕴涵的自由精神。它越来越被简化为某种集体的狂欢或放纵,从而导致个体自由精神的堕落。体育自由对不同的人群具有不同的意义。从审美角度来看,体育运动员的动作节奏、体型服饰、风格姿态能表现出体育运动的艺术之美。它把各种审美的内容融为一体,因此,体育审美也是自由的象征[9]。从生活角度来看,体育休闲或休闲体育唤醒了人们对自由时间乃至生命质量的关注。在生命质量“应然”与“实然”状态的哲学释义前提下,“生活权力”和“生命博弈”主体性需要的释放,使体育休闲成为人们“融进、体验和享受生命”的主旋律。[10]此外,体育对于女性的自由发展具有特殊意义。它以身体活动为切入点,通过身体的实践与赋权,打破二元性别空间,抵制旧有性别秩序,从而消解了女性自身的局限性。[11]自由作为体育精神的内涵具有天命般的生成含义。它既规定身体在体育精神的身份地位,同时也为体育媒介化发展创造深远的思想张力。

2 体育媒介化:“镜像自由”的开始

当代社会,随着商业与技术的介入,体育自由的解释边界日益模糊,体育媒介化的进程被不断加速。这使得体育本身越来越具有象征意义,逐渐演变为一种“体育中介”,因为无论是运动员还是观众,都越来越受制于媒介符号。当代近乎完美的电视等体育媒介技术成为这种“体育中介”的主要表征,观众的热情与欢呼都不再针对体育运动本身,而是针对其同步替代物。[12]可以说,现代体育媒介技术已经彻底颠覆了传统体育在同一时空中运动表演者与观众反应的剧场发生模式,而走向一种体育观众与运动表演者相分离的摄影发生模式。运动的面部表情、身体姿势以及他们的谈话方式,甚至板球击打的声音等细节都在不同程度上提升了观众观赛的感官体验和效果,从而让非现场的观众获得更为丰富的比赛信息。[13]但是,通过电视间接观看相同比赛的观众,缺少与赛场人群融为一体的现场感,进而无法感受在同一赛事时间和空间内的独特气味和光景。[14]尽管体育媒介技术的发展在时间和空间上拓宽了观众的参与度,但由于这种转播信息是经过人为加工的,因而可以说,是摄影师和导播决定了观众的观看内容。尽管参赛的运动员本身并没有变化,但由于媒介技术对参赛对象的取舍,导致观众所接触的媒介内容发生不同程度的变形。此时,观众只能单向地接受媒介内容而有效的反馈渠道非常匮乏,而且其对媒介赛事的直观反应并不会对体育赛事本身产生任何实质性的意义,只能通过竞猜或有奖问答等有限的电视节目实现延时互动。

与体育媒介化同步发生的还有观众的演员化。为了提升观众对赛事信息的知情权和愉悦感,并保证现场付费观众的体验满意度,防止他们对免费观看现场赛事的电视观众产生抱怨心理,电视直播也同样通过现场大屏幕服务于场内观众。于是,现场观众拥有双重身份,即作为观看现场赛事的自己和被电视观众观看的自己。这种情况会产生出人意料的效果[15]——观众由于察觉自身在赛场的“被看”处境,而导致其赛场行为也会明显呈现出运动者所具有的表演性。因而,这种表演性模糊了运动员及观众内部的界限。过去,运动员为了迎合观众的需要有时候会违背体育自由的精神,如为了赢得比赛而故意犯规;而现在,现场观众也成为体育媒介传播的内容,与运动员一起成为“电视中的演员”,从而与场外观众有了区分,现场观众成为赛事转播装置的道具,为此,现场观众不仅获得亲临现场的体验,同时也在为电视机前的观众确证媒介赛场体验的真实性。[16]简言之,体育媒介技术将原先处于碎片化状态下的场外观众预设为一种“想象”的人群,尽管场外观众通过网络媒介技术“观看”被刻意加工改造的转播赛事,尤其是通过多镜头呈现与现场观众及媒介服务人员产生即时互动,但由于场外观众数量的暴增,导致现场观众数量的多寡容易被狂欢的氛围所遮蔽,这就导致场外观众数量常常成为评估赛事关注人数常规做法之一。事实上,无论是媒介化的体育、表演中的现场观众、还是数量庞大的场外观众,在消费时代都不可避免地成为媒介化的组成部分。体育比赛与现场观众的反馈密不可分,体育体验并不易将体育从赛场整体性区分开来,因而这些被混合的体育经验就成为集体无意识相互关照的重要组成部分。[17]

这种现象类似于雅克·拉康的婴儿镜像理论。该理论认为婴儿初始认为镜子里的个体是他人,而后却认识到镜子里的个体与自己是同一个人。婴儿通过镜子认识到了自己与他人的区分:“他人”不断地向“自己”发出约束信号;在他人的目光中,婴儿将镜像内化为“自己”。在媒介技术笼罩下的体育场景中,运动员、现场观众以及场外观看电视体育节目的观众,都同时进入一种镜像体验,从而使得“体育自由”沦为一种“镜像自由”,即体育活动的参与者并不是基于自身的在场而凸显存在感,而是把自身对象化。在看与被看的颠倒中,实现了体育自由的镜像化。我们必须承认,体育媒介的技术化促使全球范围的体育观众不自觉地成为各类体育赛事的观众,原子化的媒介体育观众通过媒介技术被整合为跨越种族及地域限制的体育共同体。法国思想家路易斯·阿瑟斯认为:这种对体育的莫名的归属感与意识形态存在类似之处。在意识形态中,人被设定为某种具体的身份,并以此承担着相应的义务;电视等体育媒介扮演着某种意识形态的整合功能。它使体育赛事的各类参与者通过媒介平台产生多方位的互动,尤其是抑制各类“体育流氓”等不合理现象,从而使体育赛事朝着观众与专家期待的方向发展,为此掌握体育赛事评价权的专家必须与中产阶级的知识训练结合起来。[18]这是因为,体育观众往往因缺少必要的体育专业知识,导致他们对赛事的评价很容易受到非体育因素的干扰,甚至受到媒体的宣传迷惑,而成为受制于媒介手段的临时性“时间移民”,从而限制了体育在个体层面的自由意义。

3 体育仪式化:对体育自由的“逃避”

科尔蒂认为:“媒介是我们通向社会中心的入口”[19]。如果大众媒介作为我们日常社会生活的核心,那媒介仪式则是大众媒介的社会再生产机制。体育运动本身就具有强烈的仪式特征。其比赛过程的象征性和表演性,经由媒介技术的筛选、制作和引导,形成体育界的各种赛事“神话”。媒介体育通过造神运动将体育观众聚集到体育共同体的神圣典礼之中。[20]一方面吸引众多观众的注意;另一方面将观众聚集到媒介载体面前,完成体育观众的集体认同仪式。[21]媒介仪式化淡化体育自由发生的精神“土壤”,尤其是格式化赛场控制,使得个体对体育自由的解读和诠释简约为某种干扰体育赛事进程的“杂音”,从而使任何个体都被体育仪式化孤立为不合群的“另类”,导致个体参与体育活动时主动逃避体育自由。可见,在将体育赛事转化为“媒介事件”的过程中,媒体将观众的注意力聚合并有意制造出现场观众的狂欢效果,将现场体育观众的集体无意识形态化,并外部性地植入民族国家的身份认同、精神信仰等价值意义,并促使人们不断融入这个集体并与非体育因素融为一体的宏大仪式之中。

实际上,观众主动逃避体育自由本身可以看作是媒介技术强大的异化力量迫使自由对体育的规定让渡为技术对体育的宰制,即体育或者观众不得不按照媒介技术的要求去表演符合技术本质规定的赛场形态。由国际公用信号输出的体育赛事视频是这一仪式的中心。围绕这一中心,不同的媒介机构会把赛事作为取材对象,根据其特定的传播目的而制作成各式各样的媒介体育产品,进而塑造出新式仪式语境。如奥运会、世界杯等以国家为主体的赛事,就是以国家认同感为核心来建构;以俱乐部为主体的赛事则以塑造集体团队的价值观来构建起媒介叙事逻辑;而以单个运动员为核心的体育赛事,如四大网球公开赛等是以个人情感为依托营造媒介化的舆论场域。从仪式建构的过程上来看,媒介会在体育赛事之前营造一种戏剧化的模拟情境,并以此吸引赛事观众“入戏”,从而赋予其特定的媒介角色,使其加入到以体育赛事为核心的媒介化过程中来,引领媒介观众跨越空间的阻隔融入遥远的体育赛事中心;在比赛过程中,赛事本身会成为体育媒介关注的焦点,如比赛点评,分析得失以及预测赛事走向等;赛事结束后,体育比赛本身被定格为一种记忆事件,如专题剪辑、赛事重放等让观众感受到体育媒介仪式的完成,回归日常的社会生活,并期待着在下次体育赛事中被重新唤起仪式感。可见,围绕体育赛事的仪式建构,媒介促使体育观众主动融入赛事意义的生产与再生产,并以此构筑非理性狂欢为主的仪式语境和“仪式化表述”。这种方式除了运用于体育事件本身,还隐藏在体育活动的组织筹备、过程管理和效果评估等各个环节,甚至也融入各类体育观众的观赛行为之中。事实上,媒介内外的体育观众通过仪式化形式的规制,最终呈现出某种整齐划一集体行为及其潜在传播价值,从而构成媒介体育蓬勃发展的深层次动因。

体育媒介仪式化的直接后果就是对体育自由的挤压,并进一步导致体育发展的标准化和同质化。激烈的对抗、完备的规则、高科技装备等,当今每个体育项目似乎都在按照同一模式进行。比如,“美国全美广播公司(NBC)多次买断奥运会电视转播权,为赚取巨额的广告费用,不但操纵奥运赛事,并且使赛事报道基本按照NBC模式批量化、标准化、流程化生产。”[22]与此相应,运动员作为个体,在标准化体育仪式的裹挟下身陷自由危机。为了迎合商业利益和观众的需求,不得不放弃自己对体育的独立见解,而通过逐渐融入体育媒介组织获得相应的生存名利及心理需求。[23]如为了与体育观众保持“团结”而有意做出一些体育行为或表态。这样,这一方面可以使运动员避免被孤立的命运;另一方面,也可以获取生存的安全感和心理安慰。实际上,体育运动员逃避体育自由的做法也给自身制造了新的束缚,因为它是以消解自我为代价的。2012年伦敦奥运会期间甚至出现了这样的场景:“在男子举重56公斤级决赛中,中国选手吴景彪发挥失常,与金牌失之交臂。于是,早就站在其老家父母身旁的十几名记者,瞬间撇下两位老人扬长而去”。[24]这种后果还表现在民间传统体育的“现代化”。许多民间运动会为了与专业体育运动会(如奥运会)保持高度一致,以寻求某种程度上的体育身份认同,会通过改变赛事场地、流程以及规则,谋求观众对民间体育活动的认同。这导致作为民间体育赛事的参赛者处境尴尬。这些体育运动的主角,反而成为体育赛事的“观众”,不得不为了满足赛场观众的要求而做出各种反常的体育行为。在这种情况下,运动员的身份变化导致竞技体育的异化。体育场只是体育技术的演练场,运动员日益被工具化和技术化。像个体“逃避”体育自由一样,民间体育运动也越来越倾向于“逃避”其民间身份,这进一步加剧了体育的同质化发展。总之,体育仪式化使得各种体育赛事活动高度同质化,为了满足体育媒介化内在的技术“座架”本质规定,不得不牺牲自身的在场性转入某种“虚无”他者的体育形式。这就从根本上剥夺了体育向自由澄明之境返还的各种可能性和现实性。

4 结语

媒介化发展趋势深刻影响了体育自由的实现形式,使其沦为一种“镜像自由”,并进一步导致体育运动的仪式化、体育运动对体育自由的“逃避”等后果。体育媒介化的进程受制于媒介技术的发展和商业逻辑的渗透。其内在的异化机制是体育运动的参与者并不是基于自身的在场性来凸显存在感,而是把自身对象化,在“看”与“被看”的颠覆中形塑体育自由的镜像化,然后,技术意志进一步使“镜像自由”固化在一种泛化的体育仪式之中。这不仅加速了体育自由精神的衰退,而且对体育运动的媒介化存在形式乃至体育运动参与者的归属感等产生了反向影响。不仅如此,人类追求意义感和归属感的本能迄今仍然在不断强化体育媒介化发展的合法性。其对体育自由的蚕食已经超越了商业和技术伦理层面,而成为一种十分复杂的社会现象。因此,笔者所探讨的内容是一个值得体育人文社会学重点关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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