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者文心:陈垣文学观述论

2021-01-07 00:12李兰芳
天中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陈垣读本散文

李兰芳

史者文心:陈垣文学观述论

李兰芳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陈垣担任辅仁大学校长后,在1929至1952年间长期主持并亲授“大一国文课”,其亲选的《大一国文读本》要求全校大一学生必修,旨在承续传统的文章学教育,保存国粹。该读本传达了“言文一致”“辞主乎达”的文章语言观,具有革新古文语言的意义。受“应用”的文章价值规约,该读本多经世致用之文,史学倾向明显,与同时代其他国文选本相比呈现出抒情缺失、经典翻转的突出特征,这在北平沦陷时期具有捍卫民族语言与文化的意义。陈垣选文虽侧重“应用”,但并不排斥文章的审美性,他别具文心地发现了全祖望散文“美且精神”的价值,超越了学者之文的要求。陈垣的文章观念一度影响了陈门弟子的中国古代散文研究、散文史书写。

陈垣;《大一国文读本》;文学观;散文史

著名历史学家陈垣担任辅仁大学校长后,曾在1929―1952年间给全校大一学生亲授“大一国文”必修课①。这23年间,他亲自聘定教员、亲自出考题、亲自组织阅卷,还精心编选了《大一国文读本》(以下简称《读本》),对国文教育异常重视[1]2。《读本》经多次刊刻,所选文章也稍有出入。关于《读本》的研究目前成果较少②,陈智超(陈垣之孙)的整理本为目前最佳。该整理本是民国廿五年度、廿八年度、廿九年度、三十年度《国文读本》的合成本,按时代顺序编排,不计附录《论孟一脔》,凡143篇,但未收入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1948年版《辅仁大学国文选本》的4篇:《何延之兰亭记》《苏轼答李端叔书》《艾南英前历试卷自叙》《顾亭林生员论中》[2]。不过该整理本作为收录文章最全者,仍可视为陈垣文学观的凝结。鉴于《读本》独特的诞生背景,本文想追问以下问题:《读本》体现了陈垣怎样的文学观,其形成原因是什么,在当时有怎样的独特意义,对后人有怎样的影响。下面将试从陈垣的文章语言观、文章价值观、文章审美观三方面来探求。

一、言文一致,辞主乎达

陈垣以治史闻世,也非常注重国文教育。1920年前后,全国掀起了由古文而现代白话文的语言革命和文学革命,《读本》即诞生于此后10年间。须先说明的是,本文“白话”权取胡适之义,不仅包括新白话文学,还“包括旧文学中那些明白清楚近于说话的作品”,是“说得出,听得懂的话”“不加粉饰的话”“明白晓畅的话”[3]7–8。“古文”即旧文学中与“白话文”对立、与语体脱节的文体。在这个古、白、新、旧交错的大环境中,陈垣的文学态度又如何?

首先,从《读本》选篇来看,他更拥戴旧文学。新文化运动之后,国内许多大学开始重视新文学教育,国文读本选入不少现代文③。而陈垣1929年至1952年编选的《读本》,与同期其他国文选本相比最显著的特点在于:它是20世纪上半叶中国大学最早的、唯一的纯无标点的文言形态的国文读本,所选均为清中期以前的作品。这种从纯白文形态开始的文学教学,接续了以句读为根基的古文教育传统。

陈垣始终钟情于旧文学,尤其是古代散文(即传统文章学)。1947年他曾在课堂自述:“我从来极少看白话文章(指新白话文),亦不反对,因不能作,没下功夫。”[4]126学术研究以外,他毕生功夫都致力于古代散文的教育与写作,其语言风格被学界称为“援庵体”[5]。其文章学的教育非常重视基本功训练,包括句读以及字法、句法和文法的圈点批评,他在家书中曾多次传授传统圈点批评之学,涉及古代文章阅读、写作、教学与批改等多方面。20世纪30年代,他的次子陈约在广州教初中国文,陈垣建议他从句读开始学习古代文章,“文言至要句法,讲文时必要注意造句及用字”[6]624,批文则应用传统圈点、评点法,“眉批以少为贵,要切实指点,容易记为度。尾批是批全文……宜奖饰劝勉,使其有兴趣”[6]646。曾在陈垣“大一国文”课堂学习的牟润孙也回忆了当年的经历,“每个字的读音、训诂,以及文章的结构组织,都仔细用功夫去追求”[1]3。不仅“大一国文”课如此,陈垣的“史源学实习”“中国史学名著选读”等课亦要求从点句开始学起。陈垣如此重视文章学,与其早年学文经历有关。他1897年赴试,“以为必售”,不料下第,经前辈告以“文不就范,十科不能售也”之语,便尽购此年之前的“十科乡、会墨读之,取其学有根柢,与己性相近者”,圈选三次,“得文百篇,以为模范,揣摩其法度格调,间日试作,佐以平日之书卷议论,年余而技粗成”,庚子、辛丑之试均拔得头筹[6]845。此后虽取消了科考,这段学文经历却深刻影响了陈垣崇古的文章观。

虽钟情于旧文学,陈垣的文章语言观其实是貌古实新的。他提倡口语表达与书面表达均用旧式语体,要“言文一致”。他在1939年的家书中说:“学本国文贵能使言文一致,今以《论》、《孟》为言文一致之标准,选出数十章,熟读如流,不啻若自其口出,则出笔自易。”[6]801他在教学过程中也让学生“读之烂熟,涵泳玩索(每一二句),习惯自然,则出口成文,可免翻译之苦”[6]801。可见,他所谓的“言文一致”,首先是文章语言要像古人的口语,而不是像时人的新白话。《论语》《孟子》都属于语录体散文集,其语言是古代口头语言的书面化,是孔、孟时代的“白话文”。这实际已将传统文章学的语言艺术推向了“古白”一端,不自觉地使传统文章写作远离了胡适所谓的“古文”。陈垣的“言文一致”观,实质是在固守文言与推崇新白话之间的折中主义。他将《论语》《孟子》视为古代散文中“言文一致”的最高范本,所以非常重视对《论语》《孟子》的学习,《论陈仲子》《逢蒙庾公之斯合论》等常考的作文题亦出自《论语》《孟子》。其次,“言文一致”要求表达须切实,即客观知识与主观情感皆须真实。陈垣虽偏爱旧文学,但他也认识到旧文学最大缺陷是“词句掩饰,敷衍成篇”[6]747,于是在家书中多次强调:“文(按,指文言文)难得真”[6]663,“切实谓之真”[6]667。陈垣毕生推崇顾炎武,《读本》也大量选入顾文,有借其代言的意思。其中,顾炎武在《论文人求古之病》中抨击了当时文人写作好用古地名、古官名等,盲目复古的积弊,倡导“时有今古,非文有今古”的实录精神[7]1121。“《史》、《汉》文字之佳,本自有在,非谓其官名地名之古”,能成其雅者,在于“但记其实”[7]1123。秉持这些观点,也是陈垣毕生重视顾炎武和《史记》《汉书》,并大幅选其文编入《读本》的原因之一。值得注意的是,胡适也非常赞赏《论语》《孟子》《史记》《汉书》的平实朴素,说“这种文体虽然不是当时民间的语体,却是文从字顺的,很近于语体的自然文法,很少不自然的字句。所以这种散文很可以白话化,很可以充分采用当日民间的活语言进去”[3]32。虽然一守旧,一追新,但两相对比不难发现陈垣、胡适在古代白话文认识上的相通性。

实际上,无论选择新文学还是旧文学,均牵涉语言繁、简的问题。在这方面,陈垣仍深受顾炎武影响。一方面,陈垣追求简洁的文章语言风格,《读本》所选刘知几《自叙》《点烦》即主张删除赘语,陈垣在家书中还曾生动地申阐了刘知几讥讽《汉书》“年老口中无齿”妄加“年、口、中”三字的例子[6]732。追求简洁、无冗词赘语也成为后人总结的“援庵体”特点之一。另一方面,陈垣并非一味求简,而是重申了顾炎武《日知录·文章繁简》所谓“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7]1117的通达观念。顾氏一文批驳了学习秦汉文刻意求新、求简而使文意难明的做法,“若今日作书,而非注不可解,则是求简而得繁”。顾氏弟子潘耒作注时补充说:“胡缵宗修《安庆府志》,书正德中刘七事,大书曰:‘七年闰五月,贼七来寇江境。’而分注于贼七之下曰:‘姓刘氏’。举以示人,无不笑之。不知近日之学为秦汉文者,皆‘贼七’之类也。”[7]1118这一观点为陈垣所认同,后来他还在多种场合表达了主张“力避小注,不论引文、解释、考证、评论,皆作正文”[6]867以保证辞达的观点。

将陈垣文章语言的繁简观放至文章史来看,其重提的顾氏“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的观念延续了清末纠正桐城派“雅洁”说的传统。时至清末,其实已有一批士人认识到文章过度“雅洁”之弊。1914年黄侃在北大讲学时就大力驳斥了桐城此说:“或者(按,此暗指桐城派)误会熔裁之名,专以简短为贵,斯又失自然之理,而趋狭隘之途者也。”[8]而此前已在北大授课的桐城后学姚永概也早已拨正了先辈旧说,提出无论是议论还是叙事,“文章既因事体之大小,而有详略之分;则篇幅或长或短,自不能不分求之”[9]。同是矫“雅洁”之弊,陈垣与桐城派、骈文派均不同,他还将“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的观念延伸至对新白话文学的接受。首先,这基于他提出的“言文一致”观,实质是对古白话文的推崇。“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是贯穿古代白话文、现代白话文的语言要素,明乎此理的陈垣也较开明地接受了新白话文。陈垣不仅多次表达了对新白话的认可,当儿孙寄来的文言家书有不通之处时,他便会批复“如不能达意时,只可写白话”[6]629。他还曾向晚学推荐新白话作品,称《胡适文存》为白话文典范,天津《大公报》的“社论极有法度”[6]626,斯诺《西行漫记》“作得极好,引人入胜,布局好”[4]126。到1948年,他进一步承认了新白话文的长处,说“文言白话之争,今已过去,各有长处,各有用处。白话文亦不易作,必要有意思乃能说出”,如果写作一篇皇太后万寿颂,用文言文则必须词句堆砌才能成一篇文章,但“若用白话,三两句最多说完了。所谓各有用处者如此”[6]747。陈垣认识到现代白话文也可以很简洁真诚,古代文言文也可能极冗长虚套,可见其文章语言观也在与时推移,越远离新旧文学之争的时代,越能正确认识文言文与白话文,超越了其早年“白难得简,文难得真”[6]663的结论。他固守“古文”,推崇《论》《孟》《史》《汉》的语言风格,实际也在不自觉地向古白话文、新白话文靠拢,具有革新古文语言的因子。

二、经世致用,经典新变

20世纪上半叶文学思潮涌动,但核心是上承经世致用、下续革命功利主义,以救亡强国为中心的功利主义文学思潮[10]。陈垣“言文一致”“辞主乎达”的文章语言观也是这股主潮的一朵浪花,直接承续了明末、晚清的经世致用思想,以复古的名义救亡图存。

陈垣的文章语言观首先基于“应用”的人生价值追求。陈垣一生积极入世:15岁时广州大疫,欲救世而从医;青年从事杂文写作与医学批评,当选众议院议员,踏上政途,更是入世;至“曹锟贿选”案发后转向史学研究,还是基于用世。在他看来,历史比文学有用,文学当中,文又比诗有用。陈约很有艺术天分,精通书法、音乐、绘画、戏剧,曾多次表露对文学的兴趣,陈垣却劝道“文学似不如史学”[6]569,“文本要紧,诗则消遣而已”[6]595。1931年北平战事吃紧,辅仁大学成为北平沦陷后仅存的四所高校之一[11]591,作为校长的陈垣承受着日伪干扰教学的巨大压力。他强调,作为读书人要救国,就要尽读书人写作文章的天职,反之,“读书而不作文章,犹如蚕不吐丝,蜂不酿蜜”[6]777。他认为各类文章中,首先应知“应用之文要紧”[6]621。由此,他提倡言文一致、明白畅达、情真意切的文章语言,也由此,《读本》才以应用文为主,其中论说文又占多数。值得注意的是,《读本》有不少之前选本从未选入或者较少选入的篇目,这些篇目主题多与沦陷区的北平局势密切相关,可见是陈垣精心挑选的,表露了他虽退居讲堂仍思用世之心,其经世价值有三个方面。

其一,关心政局。1929至1952年间,多方政治势力敌对,汉奸、特务横行,时代氛围可怖。这些年间,陈垣一再重申关于天下兴亡的礼义廉耻观。陈垣所选顾炎武、钱大昕的两篇《廉耻》,无论是前者认为礼义廉耻关乎国家兴亡,还是后者希望士人“知礼则不妄动,知义则不妄交,知廉则不妄取,知耻则不妄为”[1]252,都起到了正人心、端士习的作用。《读本》所选顾氏《论正始风俗》抨击了乱世中清谈误国的风气,提出须重新以礼义维系天下;《与友人论学书》提出了“博学于文”“行己有耻”[1]259的追求,这于求学问道之初的青年学子而言,不亚于金石之声。此外,《读本》所选篇目还多涉及乱世普遍存在的其他政治问题,如司马光《论曹操不敢废汉自立》、黄宗羲《原君》涉及君权合法性的问题,《明史·刑法志·东厂》披露了明代特务机构的来龙去脉,明末侯方域《癸未去金陵与阮光禄书》一文斥责了奸臣阮大铖的陷害,《为司徒公与宁南侯书》则以父亲的名义给左良玉写信,制止了左良玉大军挥师东下的悲剧发生。总体而言,这些文章都不失为精彩的“沉思瀚藻”之文,尤其是斥责阮大铖的一篇,陈垣弟子郭预衡还将之选入《明清散文精选》并视之为侯方域代表作。可见,对于应用文的选择,陈垣别具文学眼光。

其二,砥砺节品。无论是抗日战争时期,还是抗战结束后的内战时期,北平皆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危机,生活来源很成问题。1938年2月教育部规定“公立专科以上学校学生,其家在战区,费用来源断绝”[11]537的情况下可以申请贷金维持生计。在此情况下,辅大也异常拮据,1941、1942年发动募捐运动才得以维持[11]594。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发动内战,80%财政收入用作军需,教育经费不及5%[11]634。由于内战期间军需猛增,国民政府大量发行纸币以弥补财政赤字,造成通货膨胀。在此背景下,1947年爆发了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1948年爆发了四月风暴、“七五”血案、“七九”惨案、八一九大逮捕等惨绝人寰的事件[11]519–529。在这样的时局下,陈垣异常重视学记、学规、家训等文,期冀培育青年学子清廉、俭朴、知耻、好学的品格,来抵抗日伪政权的威逼利诱,在艰难困苦中砥砺他们求学的意志。陈垣常讲的家书篇目是洪亮吉《戒子书》,据陈垣教学日记,他1944年就在“数物化德”与“社经一乙”的国文课上讲授过《戒子书》。《戒子书》是洪亮吉暮年写给四子的家书,骈散兼行,声情并茂,是一篇深情优美的文章,尤重勤学俭恕之道。另外,《读本》所选《礼记·儒行》、司马光《训俭示康》均强调读书人勤俭自洁的品德。《读本》选入多篇同主题的文章,可见陈垣之用心。

其三,保存国粹。陈垣是从清末旧学堂走出来的,早年便打下了四部学的坚固基础,晚年自述读过好几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还恳切地指导学生说:“经部如《论》、《孟》,史部如《史》、《汉》,子部如《庄》、《荀》,集部如韩、柳,清代史学家书如《日知录》、《十驾斋养新录》等,必须有几部是自己全部过目常翻常阅的书。”[12]741陈垣在这里所举的书目,恰好是《读本》的主要选篇来源。综览《读本》选篇,除了《论孟一脔》,在已知的147篇课文中有近一半为经史之文(史部40篇、经部24篇),呈现了以经、史为中心,较为博杂的文学知识体系。这与晚清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的经世致用取向较相似。经部之学中,陈垣尤重《论》《孟》以及今文经学,并持有“经之所载皆史”[4]103的观念。受晚清学术风气的影响,陈垣所传授的观点多为今文经学的观点。在《春秋》三传同题材的书写当中,陈垣尊《公羊传》的倾向较为明显,《读本》选《公羊传》文段13篇,而选《谷梁传》《左氏传》文段均为8篇。启功曾回忆说:“清末学术界有一种风气,即经学讲《公羊》……陈老师平生不讲经学,但偶然谈到经学问题时,还不免流露公羊学的观点。”[13]26《读本》的史部之文取材范围广泛,包括人物传记、历史书写、典章制度、历史考据等,这在沦陷期间北平高等学校必须派驻有日本指导官、聘用日本教师、开日语课、宣扬“中日亲善”“中日共存共荣”以及不许读中国历史、地理的奴化教育语境中[11]605,无疑具有保存国粹的意义。

这样一种基于应用的文章价值观,使该《读本》与同时代其他大学中文系的国文读本形成了两种巨大反差。

首先,《读本》所选多为论辩文与叙事文,抒情写景文相对缺失。就所选集部之文而言,《读本》各体比例悬殊:词一首没选,诗歌仅选三篇古体,纯粹的骈体赋文无一篇,即使选录了庾信《哀江南赋序》,也仅是正文的前序而已,和所选阮元、洪亮吉等其他骈散兼行之文并无二致,散体文之中也多选择论史、论政之文。陈垣对文体的明显偏好和对文章应用价值的追求,使《读本》所选之文发生了异于传统散文经典的新变,影响了后人的中国古代散文史书写。

其次,那些历代选家青睐的经典篇目多未被陈垣选入,比如韩愈《原道》、柳宗元“永州八记”、欧阳修《醉翁亭记》、苏轼《赤壁赋》,甚至《诗经》《楚辞》诸文,以及陶渊明、李白、杜甫等人之作,均未获一席之地。考察《读本》75篇集部之文的选本来源,发现其主要来源于《经史百家杂钞》《古文辞类纂》《文选》,少量来自《骈体文钞》《国朝骈体正宗》。之前选家较少选入的精彩文章,如陈后主《与詹事江总书》、范晔《在狱中与诸甥侄书》《逸民传论》、牛弘《上表请开献书之路》、司马光《答刘蒙书》、李清照《金石录后序》、刘因《辋川图记》、艾南英《前历试卷自叙》、顾炎武《廉耻》《与友人论学书》《广宋遗民录序》《生员论(中)》、潘耒《日知录序》、侯方域《去金陵与阮光禄书》《为司徒公与宁南侯书》、于成龙《与友人荆雪涛书》、汪中《先母邹孺人灵表》、洪亮吉《戒子书》《与崔瘦生书》等被选入《读本》,这不仅表现出陈垣明确的选篇目的与个人价值取向,还对此后中国古代散文史的教学与书写产生了一定影响,比如郭预衡《中国散文史》就纳入了上述潘耒、于成龙之外的所有文章[14]。

三、儒者之文,美且精神

崇尚言文一致、辞主乎达,致力于经世致用,固守文学不如历史、诗不如文紧要等观念,似乎表明陈垣是彻底排斥文学美感的传统古文论者。其实不然。这些观念暗含着他对古文写作更高层次的追求,那就是在言文一致、辞主乎达的基础上达到“美且精神”的境界,完成对应用之文的超越。

相比于奏议、政书和规训文,作为研究古史的学者,陈垣对儒者之文更心有戚戚。从1929至1952年,他的学术宗尚出现了三次重大转移。陈垣在1943年曾说:“从前专重考证,服膺嘉定钱氏;事变(按,此指‘九一八’事变)后颇趋重实用,推尊昆山顾氏;近又进一步,颇提倡有意义之史学。故前两年讲《日知录》,今年讲《鲒埼亭集》,亦欲正人心,端士习,不徒为精密之考证而已。”[12]453–454其学术宗尚的转移,也带动了文学宗尚的变化,从以前欣赏逻辑严谨的法家之文、经世致用的顾炎武之文,转向推崇全祖望之文,这些转向均在其教学中留下了痕迹,《日知录》《鲒埼亭集》相继成为他的重要教材。

与钱大昕、顾炎武相较,全祖望对陈垣文学观念的影响更深。《鲒埼亭集》与《日知录》《十驾斋养新录》极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虽涉及时务,却主要是学术札记,而《鲒埼亭集》则是一部包括诗文在内的文人别集。陈垣所谓为文须“美且精神”的观点,即是在1946年谈及全祖望《鲒埼亭集》时提出的。他向长子传授自己的授课经验,建议将全祖望《鲒埼亭集》作为“史源学实习”课的教材,力赞“其文美及有精神,所以不沾沾于考证……学者以找得其错处为有意思,然于找错处之外能得其精神,则莫若《鲒埼》也。”[12]454–455如果说,作为史学家的全祖望给予陈垣的启示是要做“有意义之史学”,那么作为文人的全祖望给予陈垣的启示,则是创作“美且精神”之文。

何谓陈垣的有“精神”之文?据李瑚的听讲笔记,1947年9月陈垣提到“抗战以后又觉不够(按,指《十驾斋养新录》),《困学》、《日知》更有精神。王氏为宋亡后人,顾氏为明亡后人,作书字里行间时常流露其精神”[4]11。陈垣1943年从《鲒埼亭集》选出的作为史学系“史源学实习”课程教材的文章中,《紫藤轩记》《同谷记》《海巢记》《梨洲思旧录序》《钱侍御东村集序》《钱芍庭诔》《宋史·张邦昌传》《题真西山集》《明故张侍卿哀辞》《二老阁》《杜洲》等文多表彰故国忠义和著名遗民学者[12]455–462,可知陈氏所谓“精神”也是一种知识分子应有的民族气节。讲求廉耻、民族气节,此为陈垣所谓《日知录》的精神之处。但这一主题在此表现得比《读本》更集中,授课对象也更集中,即使只是历史系的课堂,也足以借全祖望排斥降清之举“正人心,端士习”,振兴沦陷区士气。

虽然《鲒埼亭集》只作为史学系的教材被陈垣选用,但不能否认全祖望不是作为一流的文学家被陈垣发现的。陈垣在家书中曾不止一次为《鲒埼亭集》之文心折,认为《鲒埼亭集》“文章、意义均佳,在清人集中总算第一流”[6]878,这与陈垣和全祖望同为史学家,又有着相近的文学观念不无关系。全祖望学承黄宗羲一脉,为康乾时浙东学派翘楚,擅历史研究,诗文亦佳,论文要点是“作文以经术为根柢”,“儒者之为文也,其养之当如婴儿,其卫之当如处女”[15]。时人阮元大力表彰他的成就曰:“经学、史才、词科得一足以传,而鄞县全谢山先生兼之。”[16]全祖望散文的“大气”与“芜杂”是其“大手笔”处,陈平原出于对“大文章”的异常偏爱,在《中国散文选》中给予他“最高规格”[17]。陈垣着力表彰全祖望之文,而对乾隆中后期兴起的桐城派散文持否定态度,原因是桐城文章虽追求义理、考据、辞章的统一,却空洞和相对缺乏民族气节。启功曾回忆说,陈垣教诲他们不要学桐城派:“桐城派作文章如果肯定一个人,必要否定一个人来作陪衬。语气总要摇曳多姿,其实里边有许多没用的话。”[13]23是以,《读本》出现了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即贯穿清代散文史重要脉络的桐城派散文一篇未选。郭预衡《明清散文精选》在桐城派之外,也高度肯定了全祖望《梅花岭记》的价值,说他“继承了清初学者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人的传统”,“正当桐城派古文开始盛行于世,他的文章自有特点”[18]。至此,我们可以确定,郭预衡所谓的全祖望文章自有的特点,即是陈垣所谓的“精神”——能砥砺气节、正人心、端士习。全祖望散文的文学价值在20世纪重被发现,离不开陈垣大力表彰的“精神”说。

陈垣之所以从以前服膺于钱大昕、顾炎武转移至全祖望,还在于全祖望之文更具文饰色彩,符合其对文章之美的要求。陈垣虽以史学研究名世,但他不仅能清晰辨别史家之文、文家之文,对后者还颇为推崇。他说文体有二,“一则类聚众文,裁剪而成传,其作用为物理的;一则镕化众说,陶铸以成文,其作用为化学的……熔众说以成文,此文家之法也;所谓聚众碣之文为传者,此史家之法也”,表彰惠洪的《僧宝传》“以文家之法成书,故其书琅琅可诵”[19]。那怎样才算文家之文?综观其平生言论,大致有两条标准:适当文饰和“琅琅可诵”,此即文章之美的所在。

陈垣主张“言文一致”“辞主乎达”,在此基础上还须进一步文饰语言,调整声韵。他在《三国志》与《后汉书》对比中,注意到了“陈质而范文,范尤注意于声病,故范文自较陈文为好读也。范改陈,系精益求精”[6]646。要精益求精,富有声采,则须学习改文。他说改文“最好将《后汉书》与《三国志》同有之传,如董卓……等十四传,以《三国》为底,与《后汉》对照,看《后汉》如何改作,即可悟作文及改文之法,与(于)自己及教人均大有裨益”[6]642。他还将《后汉书·藏洪列传》选入《读本》,作为学生改文的范本。

这种美感追求,使《读本》出现了不少文采飞扬之文。一类是骈散兼行之文,共16篇。陈垣将王羲之《兰亭宴集序》与阮元的《兰亭秋禊诗序》并置,勾连了散文史上清中期骈文中兴与六朝骈文的关系。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读本》所选清中期的散文并无桐城派之文,取而代之的是常州骈文派洪亮吉之文。可见,陈垣并非反对骈文,启功的一段回忆也可与此相映证。陈垣六十寿辰时,大家久久未决用散文还是骈文祝寿,为避免散文写作的弊端,最后大家推举高步瀛用骈体写了篇寿序,结果陈垣对这份寿礼极其满意,认为“这才不是空洞堆砌的骈文”。就此,弟子们也领悟了,“只有高先生那样富的学问和那样高的手笔,才能写出那样的骈文……老师并不是单纯反对骈体文,而是反对那种空洞无物的”[13]24。另一类是富于文采的散体文,这类选篇很多,除了上述《后汉书》之文,即使是《日知录》这样的学术札记,陈垣仍不忘着眼其文辞之美。1947年在“史源学实习”课上,陈垣讲到《日知录·廉耻》一文时,不禁感叹“文章作得太好了。‘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应打双圈”[4]61。相比顾炎武《日知录》的学术札记,全祖望《鲒埼亭集》中的诗文无疑更具文学色彩,其能得陈垣“美且精神”的称赞,实当之无愧。

晚年陈垣对全祖望学术成就、抗争精神以及文学风格的接受,以及其拈出的“美且精神”,不啻对学人之文、儒者之文的终极追求。而陈垣为学界推崇的“援庵体”,也成为后人实践这种文学观念的最佳范本。

四、余论

总的来说,陈垣作为史学家,其文学观念具有鲜明的史学特征,并不如专门研究文学者精深,更少理论独创,但从他选择、推崇的文章来看,其作为史者也别具文心,在与新文学相抗的同时,接续了传统文章学的一脉。无论是散是骈,从《史记》《后汉书》,到顾炎武、洪亮吉、全祖望之文,均为“言文一致”“辞主乎达”之文,不仅能经世致用,还具有“美且精神”的审美价值。这些文章或真实、严谨、清晰地记录了文章写作的时代,或砥砺士人品行、振兴民族气节。他将古汉语作为文学、历史教育的根基,在培养学生见识的同时也锻炼了他们的古文写作能力。这些文章不仅是史家之文,也是文家之文、学人之文、儒者之文,是陈垣作为历史学研究者在传统文章学方面的最高追求。

陈垣的这种文学观念与文章教育实践,具有多重革故鼎新的意义。

其一,保存国粹,振兴民族气节。回观20世纪上半叶的国文教育,现代白话文学已渐行推广,日伪奴化教育猖獗,陈垣在沦陷区坚守以古汉语为基础的文章教育,提倡民族气节,不仅具备保存国粹的意义,还为濒危的古文写作注入了富有力量的民族精神。

其二,以保守的方式革新传统文章学,打通文言文与现代白话文的隔阂。陈垣以“言文一致”“辞主乎达”“文难得真”“美且精神”等观念为文言文的写作强行续命,貌似保守,实有革新。“美且精神”的审美观针砭了桐城古文的“空洞”,“辞达”的语言观则匡救了清中期以来桐城古文过度“雅洁”之弊。对古白话文的推崇,对新白话文的认可,均表明陈垣文学观具有一定程度的革新因素。

其三,陈垣的文章经世致用观、美且精神观,扎根于古汉语的教习方法,传给一代代的弟子,影响了他们的文章写作与研究,已具有一定学术史意义。同样上过陈垣“大一国文”课的来新夏说:“此读本不止于选文,尚包含故事、义例,可资探讨……选同一内容而有不同写法相比较,对初学者学习作古文者,可见示范,对文史学生尤有裨助。”[1]299–300《读本》传达的文学观念是以古文为主的传统文章学的观念,糅合了史家之文、文家之文、学者之文等因素,这种杂糅的“文章学”观,对其选择的学术接班人影响尤巨。启功因书法、文学才华而得陈垣赏识重用,成为后来的文学研究大家。而研究生入学考试只答了两道题最多只有50分的郭预衡,更因陈垣称其“文章好,可以中举!”而被破格录取[20]5。陈门弟子后来虽然分流进入史学、文学研究的不同领域,但因受师承影响,他们都不同程度继承了陈垣的史学观和文学观。就文学研究这一支而言,注重史学知识与研究方法的吸纳、注重散文的研究与开拓、趋于广义的“散文”观念,无不与陈垣的教诲有关。郭预衡曾强调说“今天的读者要求古典文学研究者具有更高的‘史识’,写出水平更高的著作”[20]610。而在20世纪下半叶明清小说戏曲、唐宋诗词研究如火如荼的时候,郭预衡已慧眼独具地转入中国古代散文研究,撰著《中国散文史》《中国散文长编》《中国散文简史》,并编选《中国历代散文精品》。郭预衡的“大散文”观显然与陈垣一脉相承,他在《〈中国散文史〉序言》中说:“不从‘文学概论’的定义而从汉语文章的实际出发,写出中国散文的传统……从汉语文章的实际出发,这部散文史的文体范围,也就不限于那些抒情写景的‘文学散文’,而是要将政论、史论、传记、墓志以及各体论说杂文统统包罗在内。因为,在中国古代,许多作家写这类文章,其‘沉思’、‘翰藻’是不减于抒情写景的。”[20]14由此,我们不难解释陈垣与郭预衡在遴选古代散文时会有较大面积相似甚至重合了④。陈门弟子及其团队、传人的散文史研究与书写,与陈垣在长期执教国文课与历史研究中形成的文学观不无关系。

① 本文涉及的陈垣学术生平均本于陈智超编《陈垣学谱》,见陈智超《陈垣——生平学术教育与交往》(安徽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② 相关研究有以下三篇:姜楠《陈垣与〈大一国文读本〉》(《博览群书》2017年第2期)指出该书在中国古文字、文章、国文教育方面的意义;郭玉春《陈垣与大一国文》(《读书》2018年第5期)探讨了该读本与民国时期国文教育的关系以及对当下教育的启示;袁一丹《陈垣与辅仁学派》(《中国文化》第45期)则提供更多该门课程的讲授史实。

③ 比如:《燕京大学国文名著选读》(选者不详,燕京大学出版社1938年版)所选旧文学不到10篇。《西南联合大学国文选(1939―1940年)》(西南联合大学编,西南联合大学出版社1940年版)所选散文近一半为现代文。《国立东北大学国文讲义》(1947年)虽几乎为文言文,但也有章炳麟、刘师培、王国维的三篇晚近之文,部分文章有句读。《国立北京大学国文选》(国立北京大学出版部1948年版)虽以文言为主,但仍选入鲁迅、徐志摩、胡适等人的现代文。《国立清华大学国文选》(选者不详,约民国时期,清华大学出版社)与北大所选类似,且更多选入了蔡元培、鲁迅、闻一多、朱自清之文。

④ 郭预衡的文学史研究之所以重视历史,除与陈垣有关,还与其服膺鲁迅有关,参见《关于鲁迅治学方法的探讨》(《郭预衡自选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506―510页)。

[1] 陈垣.大一国文读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2] 辅仁大学.辅仁大学国文选本[Z].出版地不详,1948.

[3] 胡适.白话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4] 陈垣,陈智超.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5] 陈志玖.陋室存稿[M].北京:中华书局,2015:379.

[6] 陈垣.陈垣全集:第23册[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

[7] 陈垣.陈垣全集:第15册[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

[8]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01.

[9] 姚永朴.姚永朴文史讲义[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117.

[10] 陈伯海.近四百年中国文学思潮[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7:381.

[11] 王学珍.北京高等教育史[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10.

[12] 陈垣.陈垣全集:第22册[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

[13] 启功.浮光掠影看平生[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14] 郭预衡.中国散文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5] 王永健.全祖望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393–394.

[16] 阮元.揅经室集[M].四部丛刊景清道光本:二集卷七.

[17] 陈平原.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173,191.

[18] 郭预衡.明清散文精选[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132.

[19] 陈垣.陈垣全集:第17册[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626–627.

[20] 郭预衡.郭预衡自选集[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

Research on CHEN Yuan's theand His Literature Views

LI Lanfang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After becoming the president of Fu Ren University, CHEN Yuan hosted and taught the course “the Selections of Chinese Literary Works” for Freshmen from 1929 to 1952. He even selected works in person and made it as a compulsory course, designed to inherit the writing of traditional essays and quintessence of Chinese culture. CHEN Yuan expressed his literature views mainly through this long-term thorough selected works. His advocating about speaking matching writing and language mainly used for expressing has reformed the ancient Chinese. He also attaches attention to aesthetics which can be found from Quan Zuwang's essays. His literature views have greatly influenced the writing of essays history through his disciples.

CHEN Yuan;; literature view; prose history

I206

A

1006–5261(2021)03–0129–09

2020-04-17

北京师范大学2018年度博一学科交叉基金项目(BNUXKJC1822)

李兰芳(1993― ),女,湖南郴州人,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杨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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