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友利
一
娟子的妈莲芳嫁人那天却倒在门外的泥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鼻涕口水糊了一脸,一身红色的绸缎棉芯婚衣和黑色的灯芯绒裤子被她在地上滚来滚去沾满了树枝和泥土。娟子呆呆地站在旁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哭得这么伤心欲绝,让周围的婆婆婶婶们拉都拉不住。
突然响亮的骂声从前方传来:“要进门就把你那个声音收起来,哪个结婚的时候要嚎丧?卖了就卖了,让你带一个拖油瓶过来就够了嘛,还得寸进尺了哇?”
这骂声一气呵成,底气十足,瞬间便掩盖住了莲芳的哭声。转眼望去,只见郑老太婆拄着手杖,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来到莲芳的前面,举起手杖便要开打。
“哎呀,老太太千万不要动气。”几个围观的老太太赶紧拉住了郑老太婆,然后众人便是一阵杂七杂八的劝告。郑老太婆虽然没有打到莲芳,但是嘴里却还是不依不饶,两片干瘪的嘴唇里不停地咒骂着,眼看众人拉得紧,挣扎不了,再加上骂得激动起来,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嚎了起来。
“哎哟诶,我是造了几辈子孽哦,儿子娶个婆娘还没进门就开始找事,今后那还不骑在我们脑壳上屙屎屙尿,咋个做嘛,还有啥子法活哦,咋个办嘛?”
郑老太婆这一阵捶胸顿足的嚎啕,那又哭又唱的架势顿时把莲芳吓得止住了哭泣,便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擤掉了鼻涕,捋了捋乱七八糟的头发,使劲地拍掉衣裤上粘着的泥土,低着头,跟着接亲的队伍慢慢地走进了李家大门。身后,鞭炮随即噼噼啪啪地炸裂开来。
四岁的娟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干什么,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拉自己两岁的弟弟,才猛然发现似乎今天一大早弟弟就没有和自己在一起。娟子顿时慌张起来,四周张望过去,满眼尽是大人们的双腿。她被夹在人群中间,无数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交错,却没人注意到脚下的这個四岁女孩。娟子感觉压抑得胸口发闷,连气也喘不上来了。她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大声地呼喊着弟弟的名字。可是声音刚刚从嘴里面出来,便被嘈杂的人群和挂在屋檐下两只音箱里的音乐所淹没。
娟子踉踉跄跄地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好不容易爬上了门口高高的台阶。门口进进出出的大人差点把她撞倒,她赶紧躲在了站在大门旁边窗户下的几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身后。这几个女人正站在那里嗑瓜子,大声地谈论着莲芳。
“哎,这个婆娘也是造孽哦。前头男人死了,留下两个娃儿,这下嫁给这个疯子,人家又只要大的这个女娃儿,小的儿子是不允许一起带过来的。”
“就是嘛,今天早上不是说小的那个儿子被卖给人贩子把心挖了,你看她哭得那个样子哦,可怜。”另一个女人接过话来说道。
女人们叹息着,又站在那里摆谈了一阵,音箱里的音乐停了下来,传来支客师那沙哑而干瘪的声音:“喜宴开席了。”
女人们吐掉嘴里的瓜子壳,拍了拍手,忙不迭的挤进了大门。留下娟子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她抬起头,望着屋檐下挂着的那两个音箱。这两只音箱是从村里开小卖部的杨老四家借来的,黑色的音箱上面绘着的那些银灰色花纹,在阳光下扭曲盘旋,就像一条条巨蛇睁着狰狞的眼睛瞪着她,向她扑了过来,娟子吓得抬起双手,捂住了双眼。
夜色覆盖了山村,吃饱喝足的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地散去了,门前挂着的大红灯笼里面的灯泡也熄灭了,屋檐下的两只音箱也停止了声嘶力竭的歌唱,古老的村庄逐渐沉寂了下来。
娟子怯生生地坐在火塘旁边的一方小板凳上面,两只手紧紧地搭在大腿上,脑袋却不停地向四周张望着,不断地看着屋子里每一个发出声响的角落。火塘里面,一截大腿粗的木头在里面冒着烟,奄奄一息的火苗在上面飘忽不定,映照着娟子紧张而稚气的脸庞。
郑老太哭丧着脸,干瘪的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着,在屋子里走进走出。
夜色越来越深,郑老太的骂声听不见了。娟子也越来越困,她不断地打着呵欠,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用手不停地揉着双眼,一次次地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直直地盯着火塘里的火苗。
门“砰”地一声被踢开了。醉醺醺的李疯子拉着莲芳走了进来。大喜之日的李疯子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白衬衣上面的领带还是请学校里面最见多识广的唐老师给系好的。可这时候的李疯子,领带已经不知道被取下来扔到哪里去了,衬衣的领子敞开着,最上面的纽扣也被扯丢了,西装上面湿漉漉的,浑身散发着刺鼻的酒气。莲芳低着头,昏黄的灯光下看不清她的表情。
娟子看见李疯子的第一眼便反射般地站了起来,双脚不由自主地朝后挪去。李疯子摇摇晃晃地走到她的跟前,伸出大手抓住娟子肩膀上的衣服将她拉到火塘角落的一张破沙发前,然后从沙发背后的一个黑黢黢的角落里扯出了一床破破烂烂的被子,扔在沙发上,对娟子说道:“你就睡这里。”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新房的门前,一脚踢开房门,走了进去。
莲芳走到火塘前面,拿起火钳,把火塘中间的火灰拨开,掏了一个坑,把还在燃烧着的那截木头按在坑里,将那些烧红的木炭夹在里面堆好,然后把拨开的火灰拨了回来,盖在木头上面,轻轻地放下了火钳,站起身来,对娟子轻声说道:“记得关灯。”便低着头走进了新房。只听得“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发出一声沉重地叹息,接着便是门栓被关上的声音,只剩下门上贴着的猩红的“囍”字正对着娟子。
娟子慢慢地走到沙发跟前。这是一张破旧的五人沙发,是李疯子的一位亲戚给的。沙发上面黑色的蒙皮早已支离破碎,里面的海绵露了出来,被空气里面的污浊给染成了黑灰色。娟子扯开了被子,被子也是黑乎乎的,在灯下泛着油光,里面的棉絮在被子的无数破洞里探头探脑。
娟子铺好被子,找到绑在柱子上的拉线开关,轻轻的拉了下去。“啪”的一声脆响过后,周围便成了一片黑暗。
娟子蜷缩在沙发里面,却怎么也睡不着。火塘里被火灰埋住的木柴燃烧的烟呛得她不断的咳嗽,她把头埋进被子里,被子里面却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腐味,直往她的脑门里面冲。她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已经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她才在黑暗中沉沉睡去。
睡梦中,却有一丝低低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像是呻吟,又像是抽泣。她以为这是噩梦,便翻了翻身,让脸朝着沙发的靠背。然而这声音却越来越真切,越来越大,低低的抽泣变成了哭泣,最后开始嚎啕大哭,伴随着李疯子大声的喝骂声,接着便是乒乒乓乓的碰撞声和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在宁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娟子被惊醒了,她睁开双眼,坐了起来。黑暗像一只巨大的手掌,伴随着尖利的吵闹声向她压了过来,她吓得紧紧地抱着被子,蜷曲在沙发的角落里,动也不敢动一下,直到那吵闹声逐渐消失,黑暗重归平静。
天刚亮,郑老太那响亮的骂声便响彻屋子:“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还在那里睡懒觉,我这个屋里是养懒人的还是喂猪的哦,就是喂个猪过年还有肉吃。”
娟子吓得一个激灵便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在郑老太的骂声中迅速地穿好衣裤。连头也来不及梳,脸也没有洗,便趿着鞋子,蹲在火塘边,拿起火钳,小心的拨开火灰。昨夜埋在火灰里的木柴还剩下小半截,在火灰中缓慢燃烧的几块木炭发出暗红的光。娟子在火塘里放上几根细柴,跪在火塘边,低着头,轻轻地对着火炭吹了起来。
“砰!”郑老太拿起两根手臂粗的柴火扔进了火塘里面。木柴重重地砸在娟子放的细柴上面,被砸起的火灰混着火星扬了起来,娟子躲避不及,被迷了一脸。她被吓得仰身倒在地上,边用手揉着双眼边惊恐得连连退缩。
“有啥本事哦!”郑老太大骂起来,响亮的骂声震得屋梁上沾满扬尘的蜘蛛网也在往下掉落,“这半天了连个火都生不起来,光是晓得张嘴吃饭,硬是要把这个家吃垮杆才安逸。”
娟子望着郑老太,抖抖索索地爬了起来,硬生生地憋下了快要哭泣出来的声音,抽泣着蹲在火塘边,再次对着火炭吹了起来。火炭越来越红,直到火苗升了起来,映照着她脸上挂着的泪珠。娟子知道,新的生活开始了。
二
郑老太的丈夫李老头在他的二儿子李老二十四岁的时候被活活气死了。李老二本来就被村里人称为“天棒”,这下没了李老头的约束,在郑老太的溺爱下,更加无法无天,从小偷小摸发展到拦路抢劫,直到最后当街斗殴捅死了邻村的一个人之后连夜逃走,不知下落。
李老二逃走后,一群人纷纷上门讨债。郑老太这时候才知道,李老二在外面欠下了很多债,她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郑老太年轻的时候跟着老实的李老头吃过太多的亏,便逐渐觉得只有用最强硬的态度面对所有的人,首先用“气势”镇住别人自己才不会再吃亏。在债主们上门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便把心一横,将她的大儿子李疯子推到门外,对债主们说:“我家里啥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就这么一个疯儿子,你们把他拉走,把心也好、肺也好挖出来卖了,有多少钱就拿多少钱。”
债主们见郑老太使出这一招,大部分都被吓住了,纷纷沉默了下来。有两个年轻的债主也是天不怕地不怕,便把李疯子朝郑老太屋里推了过去,吼道:“哪个要你家的这个疯子,老子要的是钱。”
李疯子被郑老太推了出去,正站在那里纳闷,被这两个人一推,没有注意脚下,绊在了大门的门槛上,“咚”的一声便摔进了堂屋。
郑老太见状,顿时倒在地上大声嚎啕起来:“天老爷勒,杀人了,我家老二不晓得被你们在哪个黑角角弄死了,现在又在我家门口杀我家老大来了。我现在就剩这么一个疯子了,你们还要把他弄死,天老爷勒,老大死了噻,我也不活了。”
郑老大边在地上哭喊边用头撞着门槛,头在门槛上撞得咚咚作响。那两个债主顿时被吓得惊呆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从堂屋里爬起来的李疯子见自己的老妈倒在门外,披头散发,额头上满是血迹,顿时发起疯来。冲进债主群里乱拳挥舞,抓住一个人便是又打又咬。李疯子本来就长得身壮如牛,发起疯来更是无人能够制服,债主们打不过他,全都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上郑老太家去讨债了。
转眼之间,莲芳嫁入李疯子家已经三年多了。莲芳在第二年的时候为李疯子生下了一个儿子,现在肚子里又怀上了一个。
娟子已经长到了七岁,和她同岁的伙伴们早就进了村子里面的学校读书了。每天早上,这群小孩们肩膀上斜挎着草绿色的帆布书包,里面装着崭新的课本和作业本。有人把书包拿在手上朝天空抛,笔在铁制的文具盒里撞得哗哗作响。然后大呼小叫着从娟子家门口跑过。不一会,学校里便传来整齐的读书声。而此时的娟子,背上背着两岁的弟弟,在屋子里面忙着烧灶火,煮豬食。灶台很高,待到锅里面的水烧开之后,她只能在灶台前放上一根小板凳,然后站在板凳上面,端一木瓢玉米麸子,放在锅沿边,右手拿着专门搅猪食的棍子在锅里搅动着,左手在木瓢内抓上一把把的玉米麸均匀地洒在锅内。一瓢玉米麸撒下去,锅内被煮得浓稠的玉米麸“噗嗤噗嗤”地冒着泡。
娟子拍了拍手,下了板凳,在身后端起早就切好的一大撮箕猪草,摇摇晃晃地站在板凳上,将猪草倒进锅里,用棍子使劲地在锅内搅动着。猪草成团地浮在浓稠的玉米麸上面,娟子怎么也搅不匀,锅内的热气烘烤着她的脸,额头上的汗水不住地往下滴着。
这时候,背上背着的弟弟又开始不安分的扭动起身体来,他被带子拴在背上太久时间了,挣扎着想要下地活动,见挣扎不动,嘴里便哼哼唧唧地开始闹了起来。娟子只得停下手中的活,轻轻地摇晃着身体,嘴里“哦哦”的哄着弟弟。然而灶火太大,锅里已经传来了猪食烧焦的味道。
郑老太正拄着拐杖从屋外进来,还未迈过门槛便在外面大声喊道:“猪都在圈里面饿得叫唤了为啥还不给喂,是不是又在偷懒?”进门便看见娟子正站在屋子里,而锅里猪食的一股焦糊味却传了过来。顿时火冒三丈,举起拐杖便朝娟子头上敲了过去,嘴里骂道:“这个死砍脑壳的咋个这么懒哦,猪食都烧焦了也不晓得搅一下,你硬是要把猪给饿死。”
娟子眼见拐杖落了下来,便条件反射般地一躲,拐杖没有敲到娟子头上,却打着了背上的弟弟,顿时背上的弟弟嚎啕大哭起来。
“好哇,你要翻天了是不?”郑老太大声骂道,扯住娟子的头发便在她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娟子一个趔趄,靠在了灶台边,头发散落了下来,遮住了面部。背上的弟弟正在大哭,娟子一只手摸着脸庞,同时摇晃着身子哄着背上的弟弟,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着。
郑老太骂骂咧咧地走到娟子前面,用拐杖指着她说道:“今天再不搞快点把猪喂了,就不要想吃早饭了。”
郑老太嘴里不停地骂着出门去了,娟子含着泪水哄着背上的弟弟,退去灶里的柴火,提来猪食桶,将锅里的猪食一瓢一瓢地舀进猪食桶里。舀了几瓢冷水在锅里泡着,然后倒了一瓢冷水在猪食桶里,用棍子搅动一阵,待桶里的猪食温度合适之后,便拖着桶,朝后门外的猪圈那里提去。
猪食桶是木桶,本来就很重,现在又装了满满一桶猪食,娟子根本提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拖着桶慢慢朝后门挪动。挪到门槛那里,娟子用尽了力气也提不过去,背在背上的弟弟还在哭闹,娟子又累又饿,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尿了,打湿了娟子的背,娟子感到背上又湿又闷,肩膀被背弟弟的带子勒得生疼。
弟弟还在背上挣扎着、哭闹着,娟子坐在门槛上喘着气,实在忍不住了,使劲扭过头去,带着哭腔对背后喊道:“不要哭了,你要咋子嘛,我把猪喂了就放你下来。”还在说着,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娟子歇息了一会儿,重新站了起来,用双手提着猪食桶,将桶壁斜靠在左腿上,连带着腿上使劲,一点点地提起了猪食桶,终于提过了门槛,娟子把木桶重重地放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又歇息了一下,再次一点一点地把猪食桶挪到了猪圈门前。打开猪圈门,两头饿极了的猪冲到了门前,使劲地用嘴供着猪食槽,嘴里发出哼哼的叫声。娟子用木瓢舀起一瓢猪食,倒进猪食槽内,两头猪便啪嗒啪嗒地争食起来。
舀尽了猪食,娟子提起猪食桶,靠近猪食槽,想把桶底沾着的那点猪食倒进槽内。木桶靠着了把整个头都埋进猪食槽内抢食的猪,那猪将头一扬,猪食桶差点从娟子手上飞了出去,娟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猪食溅了她半身,脸上也沾满了猪食。背上的弟弟又开始大声哭闹起来。
学校里,老师弹起了风琴,教学生们唱起了歌,娟子家离学校不远,歌声真真切切地传入了她的耳朵,在这歌声中,她正擦着衣服上的猪食,哄着背上哭闹的弟弟,忙得不可开交。
三
李疯子虽然被人们称为疯子,其实很多时候还是不那么疯癫。正常的时候和一般人没什么区别,整天做着农活,一副寡言少语的样子。可是发起疯来就不得了了,李疯子本来就身体强壮,一旦发疯就要打人,任谁都要躲着他,这时候就只有郑老太的话他还能听一些。其实李疯子很多时候发疯都是认为别人要打她老妈,他在平时也非常听郑老太的话。可是如果二两酒一下肚,人疯加上酒疯,这时候就是郑老太他也不认了,不是打人就是砸东西。偏偏李疯子又特别爱喝酒,家里的门被踢坏了几次,窗户上的玻璃被砸碎了,只好用白纸糊着。而莲芳,更是成了他发疯时候的发泄对象。
莲芳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自从嫁给李疯子之后,话就更少了。起初她还和郑老太和李疯子争吵,可是最后得到的总是李疯子的暴打,长久之后,她和郑老太母子俩的话都几乎没有了。李疯子发疯在家里乱喊乱砸的时候,她便远远地走开,就当没有瞧见李疯子。这时候郑老太就会敲着拐杖骂莲芳不去拉自己的儿子,莲芳也当没有听见。待到李疯子疯够了,砸够了,她再慢慢去收拾。有时候李疯子砸了东西还没疯够,拉着莲芳便开打,莲芳也不还手,仅仅用双手护着头,蜷缩在屋子的角落。等李疯子打累了,再站起来,洗去脸上的血污,继续做自己没做完的事情。时间一长,她的脸上和身上总是有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只是每次发现李疯子要打她的时候,她总会把娟子支使出门,或者让她去扯猪草,或者让她去带弟弟,等到娟子回来的时候,一片狼藉的屋子也基本上收拾得差不多了。
在娟子的二弟出生的时候,李疯子的兄弟李老二回来了,李老二不仅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郑老太喜笑颜开,在村子里见人就夸自己的二儿子有本事,在外面闯荡了这么多年增长了见识,还带回来这么洋盘的一个媳妇。回过头来再看看整天下地劳作,蓬头垢面的莲芳,郑老太厌恶的心情愈加强烈,整日骂骂咧咧,见到谁都要把莲芳母女俩说一番。
李老二回来之后,仍然是每天在外面打牌喝酒,整日不见人影。他的媳妇名叫金凤,也是一个懒得要命的女人,每天除了吃饭,也就整天在外面打牌。每次在家里遇见莲芳母女俩,总是皱着眉头,快速地闪开,似乎她们身上有着什么瘟疫要传染给她一般。可是每次娟子做好了饭吃饭的时候她却一顿不落,端着碗却仍然一脸嫌弃的看着莲芳和娟子,就像蓮芳母女俩的存在影响了她的食欲。扎着乱糟糟的发辫、穿着破旧衣服的娟子自然也不敢对金凤产生什么依恋之情,当她明白金凤瞧她的眼神就是一种赤裸裸的厌恶之后,也就自觉地离她远远的了。
村子里的小孩子们玩什么游戏总是一阵一股潮流。前段时间流行跳橡筋绳,每到傍晚,街边上、屋檐下到处都能看见跳橡筋绳的孩子们。跳橡筋绳流行了一阵,忽然又开始流行踢沙包了。小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就像踢毽子一样踢沙包,比赛谁踢得最多。数数的声音、争论的声音在村子里不绝于耳。
娟子很想和他们一起去踢沙包,可是她却连沙包都没有。这个时候,她真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沙包,甚至做梦都梦见自己拿着一个花布做的沙包在那里踢着。于是她开始悄悄地收集一些碎布,准备自己缝一个沙包。家里抽屉里有几块碎花布,放了几年了也没人动,娟子便偷偷地拿了两块,在村子里的屋檐角落里捡了几块破布,娟子小心地将它洗干净,晾干之后,和着家里拿的花布一起藏在了她睡觉的那个破沙发里。
没多久,娟子估摸着收集的碎布够做一个沙包了,便拿来莲芳缝补衣服的剪刀和针线,剪好了布,一针一线认真地缝了起来。布很碎,缝了很多块才渐渐地缝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沙包样子出来。还剩最后收口的地方了,这时候需要在沙包里面填上东西,娟子本来想在沙包里填上小石子,可是怕石子很快会磨坏沙包。想到很多小伙伴的沙包里面都填的是玉米,便趁着没人,偷偷地爬到楼上。收获的玉米全都挂在二楼的木梁上晾晒通风,以免发霉。娟子在二楼挂着的玉米里抽出了一根玉米棒子,掐了一小把玉米粒,从楼梯上轻轻的爬下来,蹲在火塘的沙发边上,将玉米粒一颗一颗地小心装进沙包里。
不巧的是金凤正好这天打牌输光了钱,加上肚子也饿了,便提前回了家。看见娟子蹲在沙发边低头弄着什么,这时候金凤输了钱心情也不好,便猛地冲过去从娟子的手上一把就把沙包夺了过来,嘴里嚷嚷道:“你又偷了什么东西?”
娟子正专心的装着玉米粒,冷不防被金凤抢了沙包,便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对金凤说道:“我没有偷东西。”然后伸手想要抢回沙包。
金凤见抢到手上的不過是一个沙包,心生失望,便“啪”地将沙包摔在地上,用脚从上面踩了过去,钻进厨房找吃的去了。没有封口的沙包摔在地上,溅了一地的玉米粒。
郑老太正在后门晒太阳,听见屋里金凤在喊谁偷了东西,便赶紧站起身拄着拐杖进了屋子,正好看见娟子拿着沙包在捡拾地上的玉米粒。
“天老爷哦,造孽哦!”郑老太大喊起来,“本来粮食就不够,人都没有吃的,你还这么糟蹋粮食,咋个得了。”说着扯着娟子的头发便将她抓了起来。
娟子没想到郑老太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头发被扯住的疼痛让她本能地挥舞着双手反抗着,手臂打在了郑老太的身上,郑老太更加大喊起来。
“不得了了,你竟然连我都要打了,硬是要造反了,咋个得了哦,要翻天了。”郑老太丢开娟子,哭喊起来,“一天在我屋里吃现成的穿现成的还浪费粮食做那些莫名唐的东西不说,现在还要造反了,还要打我这个老太婆了,是不是你们两娘母还要把我们撵走才算事,天老爷,这下咋个活哦。”
金凤听见郑老太的哭喊,从厨房里跑了出来,照着娟子的面就是一巴掌,“好哇,你这个小妖精,连我妈都要打,你硬是要造反了嗦?”说罢转过身,扶着郑老太,讨好的说道:“妈你别害怕,等大哥回来了给大哥说,让大哥把她们两娘母好好收拾一下,不然越来越不落教了。”
娟子被金凤一巴掌打得连连后退,蹲在了墙角,她真想站起来对她们喊道我没有偷东西,我没有打人。可是想到李疯子发疯时殴打母亲的样子,便生生地将这句话从喉咙咽了下去,双手抱着大腿,紧紧地捏成了拳头。
郑老太叫骂着出了门,她要去给村子里的人控诉娟子的罪行去了。金凤回过头来,对娟子喊道:“还蹲在那里干啥?还不快去煮饭,你看晚上你爸不好好收拾你。”
娟子无助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进了厨房。
四
莲芳生下娟子的三弟不久,一群乡干部来到了李疯子的家里要罚款。李疯子家里早就几乎是家徒四壁了,又能有什么罚款可以交出来呢?于是乡干部们便和李疯子在家里吵了起来。
郑老太拄着拐杖从屋子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满是皱纹的干瘪的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正好邻居刘老太站在街上瞧她家里的热闹,郑老太便对刘老太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你说这个婆娘咋个那么肯生,生了一个又一个,硬是生上瘾了。这下好哇,有本事她去把罚款交了呀。”
刘老太见状,打趣似的对郑老太说道:“要怪应该怪你儿子噻,咋会是怪你家儿媳妇呢?不是你们家李老大瘾大,她莲芳自己能生娃?”
郑老太被刘老太这么一怼,噎得说不出话来了,气哼哼地到村子里找其他人说去了。
李疯子和乡干部们争论不过,发起疯来。低下头就拿自己的脑袋朝石墙上撞去,额头上顿时血流如注,乡干部们顿时被吓呆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李疯子架起来,朝村里卖药的张医生那里拖了过去。一路上李疯子又是挣扎又是嚎叫,洒了一地的鲜血。
李疯子被乡干部们送回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郑老太一直拄着拐杖一边摇摇晃晃地跟着李疯子一行人走,一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早已死去的老头子哭诉着养育儿子的不易。李老二也匆匆地从他酒肉朋友的酒桌子上赶了回来,站在门前的屋檐下乘着酒劲指着乡干部们大骂。此时的李疯子头上被张医生用纱布沿着额头一圈缠了起来,活脱脱像电影里的一个打了败仗的伤兵。乡干部们怕呆久了再出事,便偷偷地离去了。
李疯子一言不发,垂头丧气地进了门,一脚踢飞了立在堂屋里的扫帚。闷头走进了里屋,又去摔里屋的东西了。
莲芳没有奶喂孩子,孩子在床上饿得直哭,娟子便用了一个小锅在火塘边用一个搪瓷茶缸给三弟熬玉米糊糊。大弟快要五岁了,在后门外玩泥巴,二弟则趴在娟子的身旁不断地叫着要吃糊糊。
郑老太进屋的时候,娟子正用筷子夹了一小块猪油准备放到玉米糊糊里面去。郑老太见状顿时拉下了脸,大声骂道:“吃吃吃,一辈子就晓得吃,除了吃就再也没有别的本事了,连个猪都不如。”
娟子听罢,争辩道:“我是在给三弟熬玉米糊糊。”
一提到三弟,郑老太顿时惹毛了,高声骂了起来:“生了一大堆,有本事生没本事养的东西,一天啥都不做在那里躺尸,我看硬把这个屋里吃垮杆了才算数。”
莲芳正在里屋哄哭闹的老三,听到郑老太的骂声,便抱着老三大声说道:“是谁一天没有做事情?娃儿的衣服是你洗的啊?饭是你煮的哇?猪是你喂的哇?地是你在种哇……”
莲芳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郑老太争论不赢,便大声嚎啕起来:“天老爷哦,这个屋里咋个办,儿子被人家打得那么惨,媳妇还在屋里吼我,硬是要在这个屋里马干吃尽了。要打翻天印了。我看要把我这个老太婆逼死,我死了看这个屋里还管得了几天……”那声音响彻屋顶。
正在里屋的李疯子听见叫骂声,赶紧跑了过来,走进屋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莲芳脸上就是一巴掌,莲芳顿时被打懵了,接下来便放下老三,双手扯着李疯子就要拼命。老三在床上大哭着,站在门前的老二也被吓哭了。
娟子哭着去拉莲芳,李疯子一只手扯着莲芳的头发,腾出一只手将娟子一推,娟子后腿绊在门槛上,摔了出来。门口,郑老太敲着拐杖不停地破口大骂。李老二和金凤从门口跑了进来,使劲拖开了莲芳和李疯子。李老二对莲芳吼道:“我大哥都被你们给逼疯了你还想干啥?”
莲芳哭喊着用嘶哑的声音大叫到:“是我把他逼疯的啊?他本来就是个疯子。”
金凤挨着郑老太站在里屋的门口,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莲芳在那里高声大骂。
娟子的后脑勺摔在了地上,脑袋嗡嗡作响,左右望去,大弟和二弟正站在火塘边的一个角落里大声哭泣着,跳动的火光映照在郑老太和金凤的脸上,在她们身后的墙壁上投出了两个狰狞的黑影,随着一闪一闪的火光,这两个黑影也在墙壁上晃动着,就似两个魔鬼要吞下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
屋子里的骂声惊动了左邻右舍,邻居们都跑了进来,女人们站在郑老太和金凤的旁边劝着她们,几个力气大的男人则和李老二一起把李疯子架了出来。李疯子不断挣扎着,使劲一脚,踢翻了火塘上正熬着的玉米糊糊。随着“滋啦”一声,火星伴着烟尘冲了起来,呛得一屋子的人们连声咳嗽。郑老太和金凤也停止了叫骂,连忙躲着灰尘。莲芳在里屋抱着老三,还在那里哭泣着。
傍晚时分,来到家里劝说的邻居们三三两两地都回去了。郑老太吃过晚饭,睡在了床上,又开始一边回忆自己年轻时候的困苦生活,拉扯孩子的不容易,一边大骂着莲芳偷懒,娟子好吃,直到夜半时分。
莲芳哪里偷懒了?娟子哪里好吃了?娟子睡在火塘边的破沙发上,心里非常的委屈,眼泪打湿了头下的枕头。郑老太的房间和火塘只有一墙之隔,吵得她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街上的狗也叫了起来,娟子用被子蒙着头,在郑老太的骂声和村子里的狗叫声中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五
莲芳疯了。
村里的人们议论纷纷,李疯子本来就是一个时而正常时而发疯的疯子,这下可好,他的媳妇也变疯了,疯子和疯子成一家了。
在莲芳还没有疯的时候,已经开始有一点神叨叨的了,在村子里看见谁也不打招呼,平时不和任何人说话,常常一个人边干活边念念有词,似乎在和谁说着话,可是身边又没有什么人。这时候村里便有人说,是不是有什么鬼找上莲芳了。
虽然村里的人议论纷纷,但是郑老太却不在意,管他是鬼找到也好还是什么找到也好,只要能够干活就可以了。而李疯子,一言不合就会发疯,又哪里能够知道莲芳的变化呢?
这年秋天来临的时候,李疯子的三儿子也能够在地上跑动了,家里的柴已经快烧完了,莲芳便带着娟子每天早晨到山上砍柴。
莲芳和娟子大清早便起来,生火煮饭、煮猪食,待到一家人吃了早饭,喂了猪,大弟便会背着书包去上学,二弟会在家里带着三弟。娟子找来一个洗干净了的洗衣粉口袋,装了些饭在里面作为在山上的中午饭。背上用棕做的背垫,别上弯刀、绳子便和莲芳一起朝村子后面的山上去了。
秋天的清晨空气已经变得很凉起来,树林里满是露水,蚂蝗也很多。待到黄昏她们背着柴回来的时候,露水已经把浑身都打湿了。回到家里,大弟上学也回家了,来不及换衣服鞋子,莲芳便马不停蹄地忙着煮饭、煮猪食。娟子会把柴码在柴垛上,然后背上背篼,到地里面去扯猪草。扯了一背猪草回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草草吃过晚饭,忙完家务,才能带着疲惫的身体蜷缩在沙发上睡去,等待第二天的到来。
连续砍了十多天的柴,莲芳累极了,又一次在山上歇息的时候竟然睡着了,不知道迷糊了多久,待到娟子找到她,把她叫醒的时候,莲芳觉得浑身发冷,头重脚轻。好不容易拄着一根木棍摇摇晃晃地把柴背回家来之后,莲芳已经发起烧来。
“妈,你喝点开水睡一会儿嘛,我把猪草扯了回来煮饭。”娟子给莲芳倒了一碗开水,对莲芳说道。
“你爸他做活要收工了,你弟也要放学了,今天猪草别扯太久了,早点回来啊。”莲芳喝了一口水,“我先去睡一会儿,等会起来生火。
娟子答应着,背上背篼出了村子,在村外的玉米地里扯起了猪草。
李疯子这段时间和村里的男人们在修建村里的防洪堤掙工钱,下午收工的时候,肚子早就饿了。回到了家里,看见放学了的大儿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爸,我肚子饿了,没人煮饭呢。”李开宝对李疯子说道。
“没人煮饭,你妈和你姐呢?”
“屋里火都没有生,妈在床上睡觉,我姐没看见。”
李疯子一听,顿时火冒三丈,疯劲便上来了,冲进了里屋,一把掀开被盖,抓住莲芳的头发,便把她从床上扯了下来。
娟子在地里面匆匆忙忙地扯了大半背篼猪草,估摸着够猪吃一顿了,便急急忙忙地朝村里赶了回去。
还没到家,便远远地听见了家里的打骂声。娟子飞一般地跑进了家门,在堂屋扔下背篼,跑了进去,只见李疯子用脚踩着莲芳的头发,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了莲芳的身上。莲芳躺在地上,拼命地挥舞着手脚一边尖叫一边挣扎着。李开宝呆呆地站在里屋门前,不知所措。
娟子冲进里屋,双手抱着李疯子踩莲芳头发的那一只腿,拼命的往后拖,边拖边喊道:“不准打我妈,不准打我妈。”
李疯子见娟子抱住了他的腿,便两手掰开了娟子的手臂,使劲一推,娟子便摔了出去。
李疯子喘着粗气指着娟子说道:“老子正要找你,你给老子死到哪里去了?”
“我柴背回来就扯猪草去了。”娟子抬起头,倔强地盯着李疯子,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着。
“背个柴就了不起了?”李疯子吼道,“回来了饭都不煮就跑到床上睡着,要我伺候你嗦?”
“我妈她感冒发烧了,我猪草扯了就回来煮饭。”
“感冒了,好大的病哇?”李疯子继续在那里咆哮着,“快点把饭煮好,老子一天挣钱养你们,你们还一天尽找些事出来。李疯子抬起脚,走了出去。
第二天,莲芳发着高烧,在床上说起了胡话。
“男人挣了几个辛苦钱,一天就全部花在她的身上了,我看不把这个屋里弄垮杆她是不罢休哦。”郑老太每天都在村子里骂骂咧咧,见到一个人,便过去把这句话说一番。
莲芳这次病了足足一个多月,待到村里的人再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是满脸憔悴,双眼凹陷,浑身皮包着骨头,走路也是摇摇晃晃的了。
莲芳的病似乎是好了,可人却变了,整日坐在门前的木墩上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和谁说着话。活也干不了了,走哪里都是弯腰驼背,慢慢吞吞,似乎风一吹便会将她吹倒过去。
郑老太婆更是整日“天老爷天老爷”地叫唤起来。
六
寒来暑往,岁月就在这个古老的小山村继续着千百年不变的轮回。娟子已经在这个家里度过了十年的岁月了。李疯子还是时而正常时而发疯,倒是莲芳疯了之后,便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只是后来虽然也能慢慢地干一些活了,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能干和勤快,常常目光呆滞地在一个地方一站就是大半天,嘴里嘀咕嘀咕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村里都说她是鬼附了身,郑老太怕全家沾染霉运,让李疯子找来端公捉鬼,然而也并没有什么用。只剩下郑老太每天在村子里拉着每一个过往行人在那里唉声叹气。
娟子偷偷地攒了十多块钱,她想买一根粉红色的真丝围巾。那一年,到处都流行这种围巾,少男少女们都戴着它,双手插在裤兜里在街上边走边哼着那一年流行的《花好月圆》:“春花秋月它最美丽,少年的情怀是最真心,人生如烟云它匆匆过呀,要好好地去珍惜……”娟子已然十四岁了,却永远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老旧花格子衣服,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总是沾着树枝草茎。她太想买那样的一根围巾了。秋天来临之后,每次扯猪草,她都会挖上一大把麻芋子的块茎。回家之后清洗掉上面的泥土,然后偷偷地拿去卖给村口收药材的王老三家。麻芋子很便宜,只是一毛多钱一斤,娟子就这样一毛两毛的攒到冬天,已经攒够了十多块钱,等到下一次卖衣服的小贩来到村子里,她便可以去买这根朝思暮想的围巾了。
这天中午,村子里响起了音响放出的歌声和小贩们的吆喝声,卖衣服的小贩来了。他们在村子中央的街道边上摆上桌子、搭起架子,摆上了各种货物,各种糖类、小电器、锅碗瓢盆琳琅满目,当然少不了各种衣服、被套和娟子盼望已久的真丝围巾。
娟子正在家门前的水沟里淘洗萝卜。初冬时节,萝卜收获之后,每家每户都会将萝卜削掉上面的萝卜缨,将萝卜整齐地码放在堂屋里,萝卜缨晒干之后作为糠糠用在春天喂猪。而萝卜则在冬天淘洗干净上面的泥土之后放在木桶里砍细和着猪食喂猪。
娟子听见小贩音响里面传出的歌声之后,兴奋地擦干净双手,一溜烟跑进屋子,掀开火塘边破沙发上面的被盖。娟子的衣兜又破又浅,她便把攒的钱藏在了睡觉的沙发上的一个破洞里。娟子将手伸进破洞,浑身却像被电触了一般呆住了,她的手在破洞里掏了一个空。
娟子的心凉了半截,她用手使劲在洞里面掏了半天,确信没有任何东西之后,又掀开被盖,在沙发的每个角落仔细地搜索,又趴在地上伸手在沙发下面摸索,然而还是一无所获。
娟子呆坐在沙发上,一股心酸涌上心头,心里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她不甘心自己的梦想就此破灭,便站起来再次的把整个沙发细细地搜索了一遍,直到确信钱没了踪影。
村里小贩放的歌声和吆喝声不断地传进屋子,搅得娟子心烦意乱,娟子就这样呆坐在沙发上,什么也不想做。
忽然不远处的学校响起了下课铃声,娟子这才发现自己还没来得及煮饭。等会放学的大弟和二弟又要吆喝饿了,出去玩的三弟可能也要回家了。便赶紧站起身来准备煮饭,却忽然想起大弟前几天经常在沙发上找东西,而这几天,天天都在买吃的,李疯子挣了钱只知道喝酒,从来不会给任何人零用钱的,他这是哪里来的钱?
不一会,大弟李开宝和二弟李开富一前一后地挎着书包跑进了屋子。
“姐,我饿了,饭煮好没有?”李开宝还在堂屋,便喊了起来。
要是往常,李大娃李开宝肯定会听见娟子在屋里说道:“饭煮好了,自己拿碗舀吧。”然而今天却没有任何动静,李开宝觉得很奇怪,和李二娃李开富将书包仍在堂屋的板凳上便走进了火塘。
娟子坐在破沙发上,黑着脸,对李开宝说道:“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钱?”
“我哪里偷了你的钱?”李开宝大叫起来。
“那你的饮料是谁给你钱买的?”
李开宝连忙将拿在手上的健力宝藏在背后,说道:“这是我同学给的。”
“吔,你同学好大方哦,还给你买健力宝,那是谁给你的呢?”
“这是哥哥放學了在小卖部买的。”老实的李开富接嘴过去,“你看,哥哥还给我买糖了。”
“啪!”李开宝一个耳光打在李开富脸上,然后对李开富吼道:“少给老子乱说。”
李开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娟子冲了过去,双手扯住李开宝喊道:“你为啥要偷我的钱,快把钱还给我。”
李开宝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挣脱了娟子,他把还未喝完的健力宝朝地上一扔,对着娟子大声喊道:“钱老子都用完了,你还能干啥?”
娟子怒不可遏,对李开宝大声喝道:“你这个贼娃子,我要去爸爸那告你。”
“你去告哇。”李开宝轻蔑地笑道,“你这个连老汉都不晓得是哪家的野种,也敢在我爸爸那里去告状。”
李开宝故意把“我爸爸”三个字说得很重,娟子气得双眼发黑,冲上去就要和李开宝拼命。
李开富还在旁边哭着,娟子和李开宝扭在一起,撞倒了李开富,李开富更是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李开富的哭声惊动了半个村子,正在街头和邻居们说话的郑老太赶紧拄着拐杖回到家里,刚迈进门槛便举起拐杖朝娟子背上打下去:“你要造反啦。”
娟子停下了手,捂着被拐杖打中的肩膀,李开宝走到郑老太身边,带着哭腔可怜兮兮地说道:“奶奶,她抢我和二弟的饮料,我们不给,她就打我们。”
“你胡说什么?”娟子气得大喊起来,“你偷了我的钱还好意思说我抢你的饮料,不信你问二弟。”
“你吼什么吼?我这个老太婆一把年纪了你还吼我。”郑老太挥舞着手中的拐杖说道,“真的是把你喂大了翅膀硬了要打翻天印了嗦,再大一点还得了?”
“谁叫他偷我的钱……”娟子委屈地抽泣起来,还想争辩。
“你再对着我吼信不信我把你的嘴撕烂?你看等你爸回来了我敢不敢给他说,到时候不让你脱一层皮我不信。”郑老太越说越激动,唾沫在空中乱飞,“还不快点把饭煮好,你弟弟他们吃了还要上下午课。”
娟子眼泪流了下来,转身过去生火,郑老太在她身后狠狠地说道:“以后再敢欺负你弟弟,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便一拐一拐地出门去看村里的摊贩了。
待到郑老太走远了,李开宝“嘿嘿”地笑了起来,对着娟子做着各种怪动作,然后拉着李开富的手,高声说道:“走,我们去买吃的。”便哈哈大笑着走出了门。
娟子流着泪,做着饭,小贩的吆喝声还在耳边回响,可那梦中的围巾却已然变得虚无缥缈,渐渐消失。
七
寒冬来临,气温一天比一天低了起来,娟子的手指和脚趾都长了冻疮,肿得又红又亮。一到温暖的地方,便痒得钻心,只能使劲地跺脚搓手。郑老太看见了总会骂道:“脚又痒了,是不是又想跑出去耍了,你硬是在屋里坐不住。”
这天娟子痒得实在难受极了,便准备烤两个萝卜来烫冻疮。据说生了冻疮之后,把萝卜切开,把切口朝着火烤烫,然后用来烫长冻疮的部位,便可以治疗冻疮。虽然娟子每年都在用萝卜烫冻疮,每年仍然在长冻疮,可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娟子在堂屋里选了一个萝卜,便拿到后门外的水龙头下清洗去了。
金凤这天早早地回到了家,她打牌已经输光了钱,茶馆的老板也不愿再借钱给她了。金凤在家里坐立不安,东瞅瞅西翻翻,鬼使神差地钻进了郑老太的屋子。
金凤东翻西翻,打开了郑老太放在床头的一口木箱,箱子里装着衣服,拨开衣服,在箱子的一个角落里用手帕包着一团东西。
金凤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打开手帕,果然是一叠钱,数了数,居然有五百多块。
这老不死的竟然藏了这么多钱,金凤心里暗暗想到。便取出了钱,放进自己的口袋,小心地把手帕放回箱子的角落,铺好衣服,盖上箱子,逃也似的从郑老太屋子跑了出来,正好和娟子撞了个满怀。
“你干什么?”金凤强作镇定,假装不满地对娟子喝道。
娟子正洗了萝卜拿回屋子准备用刀把萝卜切开拿在火塘边烤,却被金凤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她拿着手上的萝卜对金凤说道:“我去烤萝卜烫脚。”
“你没长眼睛啊,走路都不看人吗?”金凤说道,然后转身朝屋外走去,出了大门,便美滋滋地朝茶馆一溜小跑过去。
娟子对着金凤的背影白了一眼,心想她到郑老太的屋子里去干什么,郑老太可是不许任何人进她屋子的,看见金凤出来之后连门也没有关,便赶紧过去把郑老太的门拉上,免得郑老太看见了说是她进了屋子。
娟子刚把手放在门上,郑老太正好从屋外进来,便大声喊道:“你干什么,进我屋偷东西嗦?”
娟子吓得手一缩,赶紧说道:“我关门。”
郑老太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你啥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娟子不想和她争论,便转身进厨房切萝卜去了。
晚饭过后,娟子正在洗碗,突然在郑老太的房间里传出了惊天动地的喊声:“天老爷,我的钱被哪个短命的偷了。”
娟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头发已经被怒气冲冲的郑老太抓住,连拖带扯地把娟子拖到了堂屋里,不知道郑老太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
娟子还在挣扎,郑老太便对着她的小腿弯踢了一脚,“跪下,给我跪在神龛前面。”
“咚”地一声,娟子便被郑老太按在了堂屋的神龛前面跪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给我过来。”郑老太朝屋子里高声喊道,家里的人都被吓坏了,全都来到堂屋里,金凤躲在李老二的身后,偷偷的瞅着每个人的脸。
郑老太拄着拐杖,气得胸口不断起伏,“你现在在家神菩萨跟前给我们所有人说,你把钱偷到哪里去了?”
娟子抬起头,望着郑老太大声说道:“我没偷。”
“啪!”郑老太的拐杖狠狠地砸在了娟子的脑袋上,娟子顿时倒在了地上。
“哇!”站在最前面的娟子的三弟李三娃吓得哭了起来,郑老太用拐杖指着呆滞地站在旁边嘴里念念有词的莲芳说道:“把你的儿子给我管好,少在那里哭。”
莲芳似乎没有听见郑老太的话,却慢慢地走上前去,把倒在地上的娟子拉了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顶。
“吔,要造反了说。”郑老太气得大喊起来,对李疯子吼道,“你咋个管教你婆娘的?”
李疯子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莲芳,把她摔到了身后。
“妈。”娟子轻声的喊了起来,她的头被郑老太那一拐杖打得嗡嗡作响,感觉两眼发黑,浑身发软。
郑老太转过身,对娟子吼道:“快说,钱偷到哪里去了?再不说,是不是要我把你打死?”
娟子一只手撑着地,强撑着抬起头来,对着郑老太缓缓地说道:“我没偷。”然后转过头,望着人群里的金凤,金凤吓得不敢看娟子,赶紧将头躲在了李老二的背后。
娟子慢慢地举起另一只手,指着金凤,用力说道:“是她偷的钱。”
“你这个疯狗乱咬什么?”金凤跳了出来,用高跟鞋对着娟子背上就踹了过去,“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把你的嘴撕烂?”
李老二也惹毛了,对着娟子大骂道:“你这个狗日的敢污蔑我的婆娘,老子马上把你弄死。”
“女儿啊。”莲芳哭着大喊起来。自从她疯了之后,许多年都没有大声说过话了。
莲芳被李疯子摔在了地上,她大声喊着娟子哭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要扑向金凤拼命,李疯子吼道:“你她妈的是不是想死。”便把她拉扯着推到了堂屋大门的背后。
李三娃还在那里哭,李疯子边推莲芳边对李三娃吼道:“你再给我哭一声。”
李三娃顿时止住了哭声,抽泣着躲在了哥哥们的身后。
娟子被金凤踹翻在地,头磕在地上,牙齿咬破了舌头,血从嘴角渗了出来。她支撑着坐在地上,指着金凤对郑老太说道:“今天中午我亲眼看见她从你的屋里跑出来。”
“胡说。”郑老太喝道,“明明是我看到你在拉我房间的门。”
“那是她刚从你屋里跑出来没有关门,我才去关门的。”
“再乱说话我把你打死。”金凤朝娟子扑了过去,挥起双手便朝娟子脸上扇去。
“你们再打她我要跟你拼命了。”莲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了李疯子,扑向了金凤,和金凤扭打在一起。
“好哇,敢打我婆娘,造反了哇。”李老二冲了过去,拖开了莲芳,将莲芳压在地上,拳头像雨点般地落了下去。娟子扑在李老二身上,一声也不发,拼命抱住了他的手臂。伴隨着的是郑老太在旁边的高声叫骂。
李疯子眼看一群人在神龛下扭打成了一团,一边是自己的老婆,一边是自己的兄弟和弟媳,头脑里一片混乱,顿时发起疯来,怒吼着挥舞着拳头,朝窗户砸了过去,窗户顷刻间被砸得稀巴烂,两只手也弄得鲜血淋淋。李开宝三兄弟哭喊着抱着李疯子的大腿,可是他们的力气怎么能够拉住李疯子。
左邻右舍全被这家人那惊天动地的喧闹声引了过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好不容易拉住了李疯子,几个女人赶忙去找张医生拿药品来给李疯子包扎伤口。其他的人劝的劝,拉的拉,把扭打在一起的李老二夫妇和莲芳母女们拉开了。
半个村子的人几乎都来了,郑老太家的堂屋站不了那么多人,屋外的街沿也挤满了人,大家都在那里议论纷纷。
屋内,郑老太哭得撕心裂肺,几个老太太流着眼泪好言好语地把她按在板凳上劝说着她。
张医生提着医药箱急匆匆地赶来忙着给李疯子包扎伤口。大伙儿闹嚷嚷地你一言我一句地劝说着。
夜色渐渐浓了起来,李老二夫妇不知啥时候都已经溜出去打牌去了,李疯子疯劲过后,在大伙儿的劝说下带着李开宝三兄弟睡觉去了,只有郑老太还在那里带着唱腔边哭边诉说,人们劝了半天,都觉得没趣,便打着呵欠一个个地回家了。
郑老太见人们都走了,再哭诉也没啥意思了,便站了起来,用拐杖顿了顿地,对着娟子厉声说道:“今天不说出来你把钱偷了藏在哪里去了就给我跪一晚上,明天还不说就给我滚出这个家。”说完,便转过身,低声的骂了一句:“塞岩窝的短命东西。”然后一拐一拐地回房睡觉去了。
娟子跪在神龛前面,抬着头望着墙壁,一动也不动,莲芳蹲在娟子旁边,把手臂轻轻地搭在娟子的肩上,把头靠着娟子,一言不发,却没了往日的念念有词。
堂屋里的灯被郑老太拉熄了,黑暗便从四面八方涌进了屋子,只有被李疯子砸坏的窗外,有一缕月光飘了进来,在地上投下几个惨白的斑点。
寒冷渐渐的浸入了身体,娟子感觉到身体僵硬了起来。她轮流抬起腿,活动了一下被跪得失去几乎要失去直觉的腿部,轻轻地摇了摇莲芳,低声地说道:“妈,你到沙发上去睡一会儿吧。”
莲芳不说话,仍然紧紧地靠着娟子,一动也不动。
“你先去睡吧,等会她们都睡熟了,我也来和你睡。”娟子繼续劝说着莲芳。
好说歹说,莲芳终于答应在娟子睡觉的沙发上睡一会儿了,她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将沙发上的那床破被盖抱了出来,给娟子盖在身上。
“我不冷,你拿去盖吧。”借着月光,娟子指了指郑老太房间的门,“她等会肯定会出来看我睡没有,看见被盖说不定会给扔了,不如你盖,等她睡熟了我就过来。”
莲芳也不说话,叹了一口气,便抱着被盖回去了。
夜色越来越浓了。
娟子垂着头,睡意一阵阵地袭来,而寒冷却总是将她突然惊醒,她不由得抱紧了双臂,尽量减少身上热量的散失。
正迷迷糊糊间,大门轻轻的吱呀了一声,有人从门外悄悄地走了进来。
娟子还没有清醒过来,一只大手忽然捂住了她的嘴,一个满是酒气的强壮身体靠了过来,另一只大手使劲地扯开了她的手臂,从脖子那里朝她的胸口摸了过去。
娟子一个激灵,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手脚并用,拼命地挣扎起来,嘴里想大叫,却被手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背后的男人用手臂箍住了她的脖子,嘴巴靠近她的耳朵低声吼道:“再喊老子把你勒死,你竟敢怪我婆娘偷了我妈的钱,你看今天老子怎么收拾你。”原来是李老二,这李老二溜出家门,和一帮狐朋狗友喝得烂醉,又打了半夜的牌,回家的时候在破窗外透过月光看见一个人跪在堂屋的娟子,便起了邪念。
娟子还在挣扎,李老二又低声威吓道:“你今天听话的话,以后我可以照顾你和你妈少挨点打,要是不听话,老子马上把你弄死,你妈以后也活不长。”
娟子似乎被吓怕了,停止了挣扎,李老二松开了捂住娟子嘴巴的手便去扯娟子的衣服,嘴巴便向娟子凑了过来,腐臭的气息喷了娟子一脸。娟子猛地扭头,对着李老二的左耳便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李老二发出了一声惨叫,这惨叫却又被他生生地压了下去,娟子认定他也不敢大声喊叫,更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咬了下去。
李老二挥舞着双手,对着娟子又打又扯,娟子却一直不松口,两人就这样在堂屋里安静地拼命。
莲芳在沙发上还未睡安稳,便听见堂屋里的叫声,接着便传来沉沉地打斗声,她赶紧爬了起来,跑进堂屋,拉开了灯。
灯亮的一瞬间,李老二赶紧松开了抓住娟子的双手,娟子也松开了口。她的嘴角留着血,喘着气,狠狠地盯着李老二。
李老二的半边脸上都是鲜血,他用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捏着拳头,一副要冲过来的样子。
莲芳看见娟子衣衫不整的样子便大叫起来,拿起墙壁的一根锄头就要跟李老二拼命。
李老二到底还是有些心虚,他用手指着娟子说道:“好哇,你这个小骚货竟然勾引老子,老子要去派出所报案。”说着便捂着耳朵转身逃了出去。
莲芳尖叫着要去追,娟子连忙拉住了她。
“算了,妈。我刚才差不多把他的耳朵都给咬下来了。”
这时候里屋传来了郑老太的骂声:“半夜三更还在嚎什么丧?要不要我们睡觉?你们硬要把我这老太婆收拾死了才甘心嗦?”
娟子默默地拉着莲芳走到了火塘边,那个沙发和十年前她才进这个屋子相比,已经更加破烂了。从她个子长起来之后,便再也没有在上面伸腿睡过,一直是蜷缩着身子,才能够勉强地睡在上面。这时候她的心中突然涌现出一种毫无来由的累,这感觉过后,却又泛起了无限的轻松。
再也不用在这上面睡觉,娟子心里默默地想着。
八
莲芳和娟子一起失踪了。
天还未亮,整个村子便都听见了李疯子大喊大叫的哭闹声:“我的婆娘呢?我的婆娘在哪里去了啊……”
嚎啕大哭地李疯子没完没了地在村子每个角落找寻着莲芳,可哪里有莲芳的影子?村子里谁都没有看见莲芳和娟子去哪儿了,大伙帮忙在村子的里里外外河边草丛树林山洞都搜了个遍,却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发现。只有郑老太始终站在大门前拄着拐杖朝着李疯子一句又一句地骂着:“没出息的东西,婆娘跑了就跑了哇,反正都有三个儿子了,还留在屋里干啥,再说拖油瓶也跟着走了。只是可怜我那几百块钱被她们偷走了。”
李疯子发起疯来倔得很,整天带着三个儿子在村子里到处找莲芳,李老二和金凤也装模作样地找了一阵,便对李疯子说道:“说不定她们跳河了,我看就算了吧,如果她们跑了,要不了几天肚子饿了自己就会回来的。”
李疯子听了他们说的,便跑到村外的河边上,对着河水哭喊道:“我的婆娘,我的婆娘哪里去了……”
村民们议论纷纷,大家都说这李疯子婆娘在家的时候,随时被李疯子打得那么惨,现在婆娘跑了,他居然又要发了疯地到处找她,难不成没有婆娘打浑身不舒服?
“唉!跑了也好,不管咋样,至少不用这么成天挨打了。”村里的几位妇女议论道。
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村子里又迎来了农忙时节,等到洋芋发芽,玉米也种了,村里的年轻人便纷纷出门挣钱找活路去了。到了下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这些挣钱的人回到村子里,也带来了外面的各种消息,大家说得最多的,还是莲芳她们母女俩的消息。
有人说,在莲芳她们失踪不久,河流下游的江油武都水库里捞出了两具女尸,一老一少,紧紧地抱在一起,人们把她们的手掰都掰不开,警察也没有调查出来这两个人的身份,便草草火化了。
有人说,他在龙安城里亲耳听说娟子带着她娘嫁给了龙安城附近村子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家里条件很好,还买了车子,而且那个小伙子对娟子很好。
还有人说,娟子现在和她娘在绵阳开米粉店做生意,挣了很多钱,他亲自在她们的店里吃了一碗米粉,味道很正宗。
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消息弄得李疯子心神不宁,他带着三个儿子按照人们提供的线索在龙安城、江油、绵阳跑了一趟,却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里。
冬天过去,春天又来了,忙过了庄稼地的人们,又带着新一年的希望从这个古老的山村流向了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