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贝尔
罗依不是一个女孩的名字。罗依是个地名,是个地方。但每次在国道247汤珠河段的路牌上看见,我都会把它想成个女孩——九寨沟女孩,白马女孩。
2014年,第一次去罗依。不像做梦,很真实,就是相约去一个没去过、去过的人都说美的地方。白林在路口接我,他们的车在前,我们的车随后,都有一点不在意罗依,只在意去罗依。那时我已来过九寨沟多次,跟九寨沟很熟了。不只九寨沟景区,景区外也很熟,漳扎、安乐、苗州、英各、抹地、草地都印在了我的脑海,白水河更是流淌在了我的身体里。地方熟,人也熟了,白林、开车的唐师自不必说,苗州的余权富、抹地的杨水泉、安乐的王守基、英各的班文玉、草地的杨九保和马唐生也都很熟。特别是杨水泉,他喝了酒的琵琶弹唱太完美了,既性情又带点表演成分,他老婆换上白马服装伴唱,那种和谐可谓天衣无缝。
离开国道,向左拐进一条溪沟。沟不大,山大,只够修一条乡道。我们跟着前面的车往沟里走,压根儿不知道罗依是什么样子,也没去想是什么样子。沿溪上行至一个山嘴,有种山穷水尽的感觉,溪谷变成了一线天,山嘴挡住了视线。
转过山嘴,坎下是一线飞流的白溪,视野豁然开朗,顿生柳暗花明之感。柳暗花明,但绝没想到里面藏着偌大一个罗依、一个世界、一个真实的桃花源。而今山嘴凿了隧洞,山穷水尽和柳暗花明之感并未减弱。
有山就有溪河、溪谷,就有村寨人家,有一点隔绝,但总能和外面相通——一段一段相通,最终归入外面世界,像外面世界伸进大山褶皱的根须。然而,罗依不同,罗依是与外面世界平行的一个独立遗存。
第一次到罗依,我们没有进寨,径直上了建在半山的九寨庄园——准确地说,也不是九寨庄园,是九寨庄园所在的高半山。山峦、湖泊、耕地还是原貌,那种人拿大自然没奈何的荒芜感很迷人,撂荒的梯地里半枯的雪菊很迷人,还有已成种子的蒲公英。如今修了玻璃平台的观景台还是一道山脊——每寸土、每块岩石、每株植物都是原始的。那是一个深秋的上午,我们站在山脊俯瞰罗依,俯瞰大寨村和罗依坝,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眺望。
那次,我们到了罗依,我们在羅依,还不认识罗依,只是和罗依打了个照面。罗依可不是个小家碧玉,更不是个黄毛丫头,也不是位大嫂大婶,罗依是一位母亲,霜染了,成熟、丰腴、宽厚,还不老。别人的母亲,我们见了,打声招呼。我们从外面来,岂敢扑入她的怀抱?
下山时,我们走环线去了大寨村,在略显寂寥的村庄的内部走了走,试着去亲近这位陌生的母亲。秋天的阳光高清、金灿灿,投在村道上、石墙上、柴垛和篱栅上是油画的感觉。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古老村寨的内部,但我们尚不知它的故事,无从聆听。
在小道的尽头,我们看见一栋破败的老屋,两棵老树,一个荒芜的栅门紧锁的院子。我翻栅栏进去,看见了积尘、青苔和门板上年代久远的涂鸦。我没想惊动什么。
来过罗依,之后去九寨沟县城或由九寨回家,在汤珠河看见路牌上的罗依,我想也不想便将车拐进了罗依,就像路过某地忽然记起某位亲友临时决定去看看。路都打了水泥,堡坎加固了,简易桥修成了混泥土桥,山嘴凿了隧洞。
进山的路总是走得很惬意,具体点说是方向盘扳得很惬意。最惬意的是过山嘴,如经桃林狭溪,虽已去过,晓得里面有个桃花源,仍有山穷水尽柳暗花明之惊奇。
每次都是直奔九寨庄园,把车停在路边,并不开到观景台。我喜欢走九寨庄园到观景台的那段路,一公里左右,喜欢看新修的道路两边略作改造的梯地的荒芜,稀稀落落开着花,有雪菊,有薰衣草,更多是叫不出名的野花。偶尔出现一块庄稼地或菜地,长势良好的玉米、荞麦或莴笋、菠菜与之前的荒芜形成对比。
观景台依旧是天然的。草地、灌丛、野花,向前伸出的页岩山嘴。每次在观景台,我看罗依的方式都一样:先都是俯瞰,脚下的大寨村,溪岸的河坝村,对岸的罗依坝,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如果把每一次移动的视线画出来,该是怎样一些线条、一张网?如果上色,也许会是一幅不错的罗依写生画。画中有停顿的笔触、颤栗和缠绕的线条,有不切实际的留白,那是罗依给我的瞬间反应,有发现,有疑惑,有不舍,有超出欣赏一个千户古寨、一幅山水画的灵魂出游。
俯瞰之后是平视、仰视、环视。虽说不舍那些寨子,但四周高出寨子的山崖、山脊、山峰也很吸引人。东边的山至少有三个层次,最远的一轮嶙峋,差不多已达甘肃,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南边的一环山最近,花岗岩壁立,像屏风,微微内卷,屏风上的画是现存的,有杂树、有雪莲、有飞瀑、有云卷、有佛像……仿佛伸手可触——晴天是油画,雨天是写意画。
西山有二轮,远山高拔,山麓是葱郁的森林灌丛,山顶是罗依之神住的砾石滩和雪峰。近山就在湖泊后面,像一列海岬,即使长满树木也看得出它台状的花岗岩轮廓——春天翠绿如翡翠,秋天漫山红叶如珊瑚。倘若将视线北移,你会看见山势变缓,台地的轮廓不见了,山却是斜缓着上升,植被更好,像穿在罗依身上的缀满宝石的袍子(宝石是大叶杜鹃、堆花小蘗和突然窜出的麘子),直至云顶。
就我在罗依的所见所感,罗依是多维的。罗依最大的维度是天和地。
天在上,有天的样子,由四面的山支撑、裁剪,又高出了四面的山,偌大似穹窿,绝非“簸箕大个天”。无论哪个季节都是晴天居多,天幕如蓝瓷。
地在下,方中带圆,也偌大如巨盆,不是平底平地,也绝非“夹皮沟”,从河坝到罗依坝、到大寨村、到佛爷岩,从大寨村到九寨庄园,从长贵街到雪岩寺,是一个独立、完整、多级的空间。
任一个地方都有天有地,但它们的天地大多不独立,与外面相连,是外面天地的一部分;而罗依不同,罗依的天地自成,天圆地方,构成一个单独的世界——地理上是这样,感觉上更是这样的。
罗依之名也是一个维度。一个地名,几种写法、几种解释。
现名“罗依”是最美的,也是广义和母性的,从字面到音韵都指向美的感觉与想象——洛伊、依依、罗丹、爱洛伊斯……在地方志中,被写着“落夷”——被击落、归降的夷部,这是修志者代表官方意志的命名,也是对该地发生的历史事件的影射。“罗依”还被写着“锣遗”,本意为“遗锣”,清咸丰年间自立为王的罗依人“欧利皇帝”的传令兵遗落铜锣的地方。
三种写法三种解释,每一种都是真实的。“罗依”是今天的真实,在遗失历史的信息之后成了一个单纯的地名符号;“落夷”是历史的真实(夷落文明,罗依人归降中央集权,实际上是罗依的殖民化);“锣遗”是罗依对所谓文明(封建集权)的抵抗。
我个人对“罗依”的理解——也是一个维度,罗依——锣遗(遗锣),略显牵强附会,罗依早有人居,命名也应该早,而“遗锣”之说源于清咸丰十年欧利娃造反,距今仅160余年,“落夷”亦然,地方志所记的这次“落夷”正是落下“欧利皇帝”,可见“落夷”之名不过是修志官的灵感发现。
罗依之名最终归于“罗依”——归于不可知。一个比党项语、吐蕃语更早的氐羌语命名,就像勿角、英各和抹地。如果硬要和汉语扯上关系,便是“很久很久以前”,像童话故事,白马氐的猎人从山那边来到罗依,狩猎露宿,第二年再来发现上年遗落的青稞、胡豆种子长得很好,于是搭建小木屋,开始砍火地种青稞,继而连家搬来。
很多人从外面来到罗依,看了罗依,都会生出一个想法:罗依是个遗世独存的王国。这样的观察与看法也是罗依的一个维度——思维的维度。当年欧利娃便是在这个维度上走了极端——遭逢乱世,造清国的反,做了“欧利皇帝”。每次到罗依,在观景台俯瞰、环视罗依,我都会这样想。罗依原本就是个桃花源,不存在分离,它不仅能给予罗依人物质的自足,也能给予精神的自足。
在罗依,我寻得最多的都是视觉上的满足,彼此间最深刻的交流就是呼吸了,就算滑入历史的维度也不会走得太远。
历史在罗依的底部,一种沉淀的睡眠的状态——假死的状态。它睡得太久,没人唤一声,失去了苏醒的机制,就像那些罗依老人内心的东西——记忆荒芜了。然而,时间不一样,罗依时间就像罗依所在的山间小盆地,也盛在这个盆地,完全是盆地的形状。换句话说,罗依时间像一块罗依的凉粉或者豆腐,完全是按罗依这个模子做出来的,同时有着罗依的水、罗依的云、罗依的空气、罗依人的品质。走在湖畔,有时我会觉得这不多也不少的一池水也是罗依时间——微风吹拂或彩霞映照,看得见时间的肌理。
2019年11月5日。上午九时。罗依漫卷过一阵濡染了秋色的大雾之后变得敞亮、明晰,它的时间是玻璃的——冰玻璃,沾着霜露。明晰敞亮的是河谷和山腰的寨子,是葡萄园、湖泊和民宿,高山上还有雾,但都是孤云,已变得缓和,若带若丝若棉团,一种或泊或游的状态。
太阳升起,罗依时间由冰玻璃化成了露水和薄膜,凉凉的,很轻,染着深秋的未加渲染的原色,闻得到红叶和野果的气味。即使某个山头云雾忽起,对流绞杀,影子在湖面或远山如鲲鹏掠过也丝毫不影响我对罗依时间的感觉。
罗依时间是宇宙时间的一小块,但我看见的、感觉到乃至上升到哲学意义的却完全不同,它少了线性的、流逝的维度,像是从蝉身上剥离出的透明的蝉蜕。
罗依独特的地理与人文环境切合了一个遁世者的内心,也切合了一个关心灵魂的人的内心。
罗依本身就是一个白日梦。晴天的白昼,那种敞亮通透是通天的,越是敞亮明晰越是不真实。阴雨天则像仙境,都是诗歌和哲学的背景。
罗依的地理很像一个人内心,有容乃大,装着心事农事,装着每个罗依人的日常与生死。缄默的内心,自成国度。
罗依还有一个下切的历史的维度——另一种时间的维度,就像罗依坝头巅没有灌木遮蔽的佛爷岩的纹理。就是桃花源也有这样的维度,不知有汉,但总有自己的过往;阡陌纵横,总有小草小花一岁一枯荣。
每到罗依,我都会想到了这一点。有时,我像一只鸟站在罗依的这个维度上,站一站,并不能追本溯源。我希望我是一位滑翔高手,或者是走钢丝的高手,沿着罗依历史的断崖滑翔,或者从钢丝的这端走到那端……啊,脑壳里会有很多的快放,罗依的风景——历史画面的展现,从尚无生命迹象的雏形到动植物的伊甸园、到罗依人的伊甸园,从第一个闯入者到千户寨、到欧利娃轰轰烈烈搅动罗依……“天眼”拍摄的影像,剪辑之后得以回放。
2021年6月3日下午。在罗依,在大寨村,我们寻到了一只“天眼”——罗依土皇帝欧利娃的第六世孙(雷凤贵)。从“欧利娃”到“雷凤贵”,可以看出罗依160年的变迁。我们怎么也没想到,通往罗依历史维度的不是地方志而是老雷的現场口述。
口述的前奏是九寨沟非物质文化遗产琵琶弹唱——也是伴奏。雷凤贵开弹的曲子是有名的《采花》,他用地道的南坪方言弹唱,从外地来的我们听得似是而非,很多地方只能猜测,直至放弃对意义的理解。
琵琶弹唱、南坪曲子和南坪方言是我们通往罗依历史维度的小径,咿咿呀呀的忧伤,扯起嗓门儿的撒野,明显有为劳作助兴的功用、有苦中作乐的慰藉。真要称得上艺术,得等有闲工夫心情放松,傍晚坐在自家收拾停当的小院,一个人物我两忘,却又闻得见炊烟的味道。拨弄琵琶,唱与不唱,都是南坪曲子和南坪方言。人在罗依,心随曲子而去、随祖先的脚步而去,可以走上塘、走黑河、走草地,也可以走碧口、走水路过了利州到渝州。
下午四点的光景。云聚云散。阳光落在屋前的阶石和水泥地上,落在我们起身空出的木凳上,阴影落在路口尚是新绿的核桃树和格桑花上。微风吹着,空气和煦,我感觉中的罗依时间很慢、很淡泊,几乎停下来贴在了眼前的物件上——如果是老物件便叠加在原来的时间上,透出下面的黛色。
我们在罗依时间之中,又在罗依时间之外。口述人雷凤贵则不一样,他不只浸没在罗依时间里,他本身也是罗依时间的一部分,表面涂着一层初夏时光的清漆。他是一个装满罗依时间的口袋,一旦拨弄琵琶就兴奋起来,源源不断地像倒核桃、倒玉米粒一样倾倒出罗依时间——固体的、圆形的,真像核桃;不规则的、细小的像花生板栗,更细小的像玉米粒、青稞和荞麦;特大型的,像整只鸡兔甚至山羊……有液态、半液态的,像水、像葡萄酒……雷凤贵不是茶壶里装汤圆、不是闷葫芦,他身体里有一架自动排遣时间的装置,他甚至会加工后再把它们倒出来。他口述的罗依——有关罗依的传说,有关他的六世祖“欧利皇帝”的传说,都有一个文本的雏形(在口中,在窗台的手写稿上)。
这首歌谣,也是雷凤贵口述的一个文本:
雪山岭下自然佛,走马遥观转经阁。
东方龙马江边卧,北面飞熊望铜锅。
麒麟舞动抽筋坡,栖就凤凰不出窝。
香子岩前任穿梭,不过小桥莫奈何。
安家水边莲花现,雪岩喇嘛古寺坐。
长贵街上骑马斗,罗州城里化干戈。
十二风景跟山转,摇钱聚宝人人欢。
根据1924年版《松潘县志》记载,欧利娃是真实的,欧利娃造反当土皇帝以及失败被杀是真实的,他为罗依人出头也是真实的。他是罗依埋进黄土并载入史册的一个维度,这个维度只呈现原貌不展现精神、不确立价值,就像罗依山上麘子岩或夹板子岩上的一棵歪脖子杂树,只是给人一种遥看与想象之美。
雷凤贵是“欧利皇帝”的后人,也是一位琵琶弹唱的非遗传承人,听他的口述,听他侃罗依,感觉他传承的是罗依另辟蹊径的一个维度。有了这个维度,罗依成了一支曲子,一支山歌,一首诗和一篇韵文,成了一个文本。
两个小时,或许更长一些,我们都在罗依的这个历史维度上。很多时候,我的思维都滑翔到了比怎么听都带点讽刺的“欧利皇帝”更远的年代。我们是外来者、旁观者,进不了时光隧道,只是坐在隧道口的阴影里,感觉隧道里的凉气。两个小时,我们都在和一个似是而非的口述罗依接近,就像接近一扇从地下开的窗、从泥土里挖出的磨盘。
我们坐在“皇家”前院宽绰的街沿上,喝着绿茶,似懂非懂地听着口述,不时提问,听口述者语焉不详的回答。对于口述者倒出的历史掌故,我们不是照单全收,只是表现出照单全收的样子。已经结束的琵琶弹唱(余音绕梁),弹唱时与其说忘我不如说入戏的表情(仍在正式口述时变换的脸谱下),毫无悬念的阐释性故事(流于言表的家族荣耀),口述者的江湖行话和派头……我们通通用盒子装起来带走。暂且不作甄别与取舍。
照单全收的还有我们的好奇。既然当过皇帝,既然修过“皇宫”,那么到了“皇家”一定得看看“皇宫”。废弃了,就看看废墟。
雷凤贵讲到“皇家”行刑地——一棵绑人的大树,那就看看那棵大树吧。大树大炼钢铁那会儿砍了,那就看看残留的树兜吧——哪怕是树兜朽掉后残留的空洞。
我们有幸看见了从树兜长出的子树,也七十多年了,有了当年吊打人的老树的模样。“受刑的人很多,天天都有人犯法被吊起,绳子把树勒出了一条深槽。”口述者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是复杂的。
一块平地。如今的房屋当头,杂草丛生,一片荒芜。雷凤贵指东指西,告诉我们哪是正殿哪是“后宫”、哪是公堂哪是刑场……我没怎么听,也不去看他手指的方向,我用脚踢着荒草里的几个叫不出名字的老物件,石制的和木制的,虽然弃置屋外,日晒雨淋,但仍看得出精良的做工。刚才还觉得“欧利皇帝”不过是一出闹剧,看见这些物件又觉得是悲剧。
道别走出“皇家”院子,雷凤贵跟了出来,不停地抱拳作别,到了路口仍不留步。我转去握住他的手,恳请留步。
“山在虎还来。”他目送着我们离去,抱拳喊了一声。他喊的南坪土话,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后来查了才知道,我们该说:“虎去山还在。”
带着“皇家”口述,我们穿过大寨村斜缓、曲幽的内部,不断地无声地和路口、石墙、核桃树、格桑花以及闲坐在自家门前的老人作别。在我看来,每一个路口,每一条小巷,每一堵石墙,每一位老人都是罗依的一个维度——通往历史的维度。
在罗依坝也是这样。这个“罗依”之名的始发地,在高拔、险峻的佛爷岩下面,像一颗补丁、一块毛毡,远看,也像白马人麻布上的手绘。冬天黑白色,其它季节都是白马人最擅长的彩绘。
黄昏时分,我们走在罗依坝的内部,像游客又不像是游客。走在前面的映霞是土生土长的罗依人,偶尔跟人打着招呼,同行的春蓉罗依也有亲戚熟人,不时遇见寒暄几句,一下将我的感觉变得不那么陌生。
实话讲,在罗依坝的一个小时,我一直待在现实的维度,从这家到那家,从这条巷子到那个路口,甚至连“罗依”这个名字都忘了,别说去寻找传说中的“遗锣”之地了。
在罗依坝,我们又听见有人在拨弄琵琶,唱《采花》。同行的人走进院子去听琵琶,和老乡闲谈,我坐在院坝里吃樱桃。主人的弹唱纯属消遣,但曲调却来得极远,看不见源头。
西行出寨子,在一处颇似坟地的山边看一棵千年红豆杉。红豆杉就是红豆杉,红豆杉只是红豆杉,舂裂枯死的树兜也只是树兜。时间完成了它的使命,时间全身而退,老树兜表面结痂的黛色或墨色不是时间,只是时间的遗产和碎屑。
六月,树兜生发的旁枝抽出的簇簇针叶还是新绿,如站在面前的映霞那一头秀发。我采得一簇,轻轻摩挲,这新绿里也有时间。
时间原本就藏在树身,新叶将它们带出,亦如老雷的口述。
这天,我们夜宿罗依九寨庄园。九寨庄园不是人们常见的普通民宿,更不是“农家乐”“藏家樂”之类,而是历时七年投巨资打造的星级农庄。住在庄园,我很感佩并享受它的细节——景观设计、环保理念、星级服务和国际范儿。
九寨庄园是罗依新生的另一维度,既安抚肉体又安抚内心,新建在海拔2000米的半山台地和缓坡。不是移植或照搬,不是生硬地嵌入,它就像罗依的花草树木和民居,仿佛是大自然生长出的。庄园冠以“九寨”之名,细节和品质即是比照九寨的山水打造的。
消费亦是。白马人的舞表演和琵琶弹唱亦是。在九寨庄园,我是吃、住出了五星级的感觉(也吃出了罗依烤肉、荞麦饼和土豆的粗犷)。庄园用罗依种植的葡萄最早酿造的红酒已有七年窖龄,几位崇尚法国文学的作家和庄园美丽的女少主临湖小酌这款红酒,还真品出了阿尔的味道。白天就着阳光,就着夹板子岩或麘子岩深海般的蓝天,就着普鲁斯特《追忆逝水流年》的句段,阿尔的味道更加浓郁。
2018年6月,“名家看四川走进九寨”,作家阿来、冯秋子、鲍尔吉原野、沈苇等也来到罗依,找到了传说中的伊甸园。
雷凤贵和他的口述是罗依的历史的维度,九寨庄园是罗依当下和未来的维度。历史或许是一块伤疤,万幸——九寨庄园则是锦绣。
睡前撩开窗帘,透过玻璃幕墙仰望星空,我感觉罗依的维度像星光、像溪流、像诗行、像桃花源中的纵横阡陌,簇拥着我,安抚着我,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清晨早醒,爬起来先是在玻璃幕墙里看日出,继而出门到旧日山崖、如今的玻璃平台看日出。太阳从甘肃的山峰背后升起,云雾像白鲸在四面的山腰游弋。忽然想起昨日访问大寨村和罗依坝的情景,好端端偌大的寨子,空落落只见留守老人,而九寨庄园的庄主——映霞的父亲——也一直在成都忙活,我这才意识到,也许罗依不是世外桃源,不只山水、道路和外面相连,很多罗依人也都去了外面。事实上,今天的罗依人,很多都不是罗依地界上早期的原住民。如今,只九寨庄园留下了不多一些劳动力,大多数年轻人都选择了走出罗依,在外面发展。
或许罗依不是罗依人的桃花源,却是我这样追求内心生活的人的桃花源——为灵魂虚设的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