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吴军
1
我常常会想起老家的麦地。
每到冬去春来之后,麦地里的麦子开始蓬勃成长,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麦地里一垄又一垄的麦子已经长得有半尺高了,风一吹,碧绿的麦地里涌动着一波又一波的绿浪,在无垠的田野里翻滚着,发出好听的声音,此刻,地头上的绿树也在风中摇曳着枝叶,“哗啦啦”地响着,和麦子摇动的声音互相应和。麦子的香味四处弥漫,明亮的阳光毫不保留地洒落下来,辽阔而碧绿的麦地闪烁着缤纷的光芒。在村外的小路上,村里的父老乡亲一趟又一趟地往麦地里跑,时刻关注着麦子的长势。孩子们则喜欢一边用毛毛穗编成各种动物的样子,一边蹦蹦跳跳地在麦地的地头玩耍,那些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会微笑着采下一朵开得正好的野菊花插在乌黑的发间,轻轻唱起欢快的歌谣。
在城市里,一旦安静下来,我就会呆呆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高楼大厦,思绪飘扬,怔怔地沉默着。我知道,我是在想我的老家了,我是在想我老家的那一大片一大片铺展开来的麦地了。老家离我现在生活的小城只有几十里的路程,抬脚即可到达,可是,那些生机勃勃的麦地,我还能像儿时那样随处看到吗?
我的老家在黄河南岸的平原上,距离黄河只有百十里地,是一个名叫西场的小村子,村子虽然很小,但是,在清朝康熙年间就已经成为一个有几百人居住的村子了。西场,顾名思义,就是一个地处邻村西边的打麦场,起初,当地的人们把收获的麦子在这里晾晒、用石磙把麦子的麦粒碾压出来,收回家里,养育家中的老小。西场,这个村名给人一种接地气而又勤劳耕耘、认真收获的美好感觉。由于老家地处平原,地下水也比较丰富,干旱时节,清清的井水浇灌着老家的上千亩良田。其实,我的老家的那片土地上不仅出产小麦、玉米等常见的粮食作物,还出产高粱、谷子、花生、红薯、芝麻等农作物,我小的时候,老家河汊纵横,到处都有水塘,因此,那片土地上还出产味道鲜美的鱼虾。还有村子东边的那一大片芦苇荡,青青碧翠,让人心旷神怡。尤其到了每年的夏季,到处是碧水清清,满目的碧绿,麦子飘香,鱼虾鲜美,真的是一块养育苍生的福地。因为老家物产丰富,民风淳朴,所以,这片平坦而辽阔的土地总是敞开博大的胸怀,接纳着四方来客,在我们西场村,就有外地人在那里落户,姓氏虽然不是太杂,但是,也有外地的异姓人在这里落户生活,淳朴的村民并不排斥他们,而是用自己的善良去帮助他们,彼此相处融洽。
麦子成熟的时候,举目望去,是金黄一片,麦地里弥漫着麦子成熟的气息。清晨,天刚刚亮,家家户户都已经上地了。麦地里,人们一字排开,弯腰收割着金黄的麦子,一边收割,还不时地彼此说笑着,镰刀和麦子碰触在一起,发出“嚓嚓”的声音,真是一曲欢快而热烈的麦地音乐,在无垠的大地上回响着。直到颗粒归仓之后,麦秸在打麦场上堆成了麦秸垛,麦地才渐渐归于宁静。
在老家的大地上,每年农历的五月端午前后,麦子就已经基本收割完毕了,麦子收割之后的麦地里,人们套种的玉米已经是青青一片了,青青的玉米苗在成片的麦茬之间摇曳着嫩嫩的叶子,没有多少天的工夫,碧绿的玉米已经长得齐腰深了,彼此连成一片,站在地头,已经根本看不到麦茬了。这时候的麦地里,是玉米鲜亮的绿,是玉米美不胜收的绿,是让你觉得眼前是一幅铺展开来的巨幅画卷的绿,更是生机勃勃的绿。夏天的夜晚,清风吹拂,麦地里长起来的玉米“哗啦啦”地响着,还有阵阵的蛙鸣此起彼伏,一派热闹气象。
田野里那些周而复始、繁冗而忙碌的农事,孩子们虽然不是家里的主要劳動力,但是,在农忙时节也会帮着家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这种帮忙其实也是一种乐。比如在麦地里给麦子浇水,清清的井水顺着事先拢起的垄沟淙淙流淌,我们这些孩子们喜欢赤脚蹚着清凉的井水在麦地里浇麦子,既帮着家里干了农活,又能享受赤脚走在清清流水里的快乐。在乡下,家里的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在土地上摸爬滚打而成长起来的。麦子即将成熟的时候,烈日炎炎,在麦地里给麦子浇水,孩子们对那汩汩流出的清凉惬意井水早已是无比神往,大人们一声令下,孩子们就会十分麻利地脱掉了鞋子,挽起裤腿,拿起铁锨,跳入水中,蹚着水前行,抵达目的地后,用铁锨将水引到浇不到的地方,等水浇完了一垄的麦子后,再返回田埂,这样周而复始,不喊一声累。而且,麦子地里总是会有一些蚂蚱或蛐蛐,它们蹦跶的身影总是逗引得孩子们的心头发痒,在干农活的间隙,总是能逮着几只蚂蚱或蛐蛐,用毛毛穗串起来带回家,蚂蚱被烧着吃掉了,味道鲜美,蛐蛐则被放到自己编的蛐蛐笼子里养起来,没事的时候看一看,十分可爱。
收割麦子的时候,孩子们也是要参加收割的。大人们总是循规蹈矩,挥动着镰刀一直朝前收割,直到一垄麦子收割完了,再收割另一垄麦子。孩子们则不这样规规矩矩、按部就班地收割麦子的,他们挥动着镰刀,想往哪个方向收割就往哪个方向收割,左边收割几镰,又转向右边,只听到“嚓嚓”的收割声,却总是寻不到人影。这样的时刻,大人们很少发脾气,对于孩子们的这种顽劣的收割行为,大人们很少斥责,看到了之后甚至还乐呵呵的在笑,也许是因为眼前的麦子丰收在望,大人们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喜悦,因此,脾气也就好了起来。
老家出产的麦子,虽然谈不上是享有盛誉的东西,但是,也是远近闻名的优质粮食。老家的麦子养育了勤劳淳朴的父老乡亲,也拉动了老家经济的发展,高产的麦子远销省内外,连麦秸也被利用起来,变废为宝,麦秸编织成的草帽和背包曾经销往省内外很多地方。老家总是有一些勤快而能干的人家,每到农闲时节,就每日早起蒸起了又白又软的白馍,在附近的集市上挣一些零花钱。生在麦子之乡,家家户户的女人们几乎都会以小麦磨成的面粉为原料做成各种食物,面条、白面蒸馍自不必说,还有烧饼、韭菜盒子、饺子、包子、油条、糖糕、肉盒等等,都是让人食之难忘的美味食品。
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麦地,一粒粒饱满的小麦,总是让无数外地人艳羡不已。后来,我到城里生活,每次谈到老家,总是充满无限的向往。然而,遗憾的是,近年来,成片的水泥地上盖起了各种的房子,到处矗立起来的简易棚子替代了原本生长茂盛的庄稼,用来种植粮食的土地越来越少,当然,麦地也是越来越少了。以前纵横的河汊和那些清澈的水塘也早已不见了踪影,那一大片青青碧翠的芦苇荡也早已杳然无踪。有一次,回到老家,我在村子周围久久徘徊,久久寻找,竟然见不到一块像样的麦地。我默默凝视着眼前这片已经让我感到陌生的土地,心里涌起难以言说的落寞,那些麦子飘香、蛙鸣阵阵的动人美景,那些麦子丰收的富足与快乐,看来已经是湮没在光阴深处了。
其实,有这种落寞心情的人不只是我,那些和我一样生长在老家土地上的人,那些被我的老家的麦子喂养大的一茬又一茬的孩子,也总是会发出和我一样落寞的叹息。回忆着那些和麦地有关的快乐时光,我不止一次地希望,在老家那片土地上消逝的麦地,有朝一日能重现丰收和蓬勃的动人容颜。
前几天看新闻,看到了国家发出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倡议和伟大设想,心中感到无比欣慰。我想,我的老家要恢复的不仅是麦子之乡的美好,还有建设现代化新农村的空前盛景。我相信,那麦苗绿油油的麦地,会在不久的将来重新出现在老家的土地上,会更加丰饶与蓬勃。
穿过岁月的风雨,麦子已经在老家的大地上生长了一年又一年,那里的芸芸苍生融洽相处、水乳相融,已经是难以分割的一个整体,也是土地不可替代的一个坐标。麦子,其实不止是麦子,应该是所有的庄稼都是老家那片土地的灵魂。只要土地在红尘里存在,生长着养育众生的麦子的丰美麦地就永远不会消逝。
2
吃过早饭,天气很热,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我扛着锄头,到我家的玉米地里去锄草。明亮亮的阳光照射下来,我没有戴草帽,只穿着一件短袖衬衣,手里握着家里的那把老锄头,弯着腰,低着头,一下又一下地锄着田垄中的杂草,疏松着那些虽然犁过但现在已经变得非常瓷实的硬土。我把那些长在玉米苗旁边的杂草连根除掉,这样,玉米苗就能更好地成长了。
太阳越升越高,渐渐地就在我的头顶了,照着我的头和脊背,我的身上已经是汗水直淌了,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我脸上的汗珠一颗颗滚落下来,洒在碧绿而鲜嫩的玉米苗和脚下的土地上。偶尔吹过来一阵风,却总是那么匆匆忙忙的,把我手里锄头松动起的那些泥土的味道,还有玉米苗散发出的庄稼的味道,和我身上汗水的味道,一次又一次地吹送向那些我不知道的远方。
我顾不上想许多,只顾埋头干着自己的事情。在玉米地里,我的锄头在起落的那一刻,那些原本保持着一种姿势的泥土在愉快地翻身,然后,又非常惬意地躺在了那里。我的脚踩在我用锄头翻起的泥土上,软绵绵的,还洋溢着质朴的温热,让我感到无比愉悦,浑身和心头都有着说不出的惬意。而那些鲜嫩的玉米苗则像一个个身姿娇美的女子,生怕我的脚稍微一大意而踩上去,生怕我手里的锄头不小心碰着,还怕那些被我用锄头翻起来泥土不小心给弄脏了那一份鲜嫩的碧绿。在我弯腰锄过的地方,玉米苗总是非常灵巧地左躲右闪。然而,即使如此,仍然免不了有的玉米苗被我踩得歪到了一边,有的玉米苗的叶子被我弄断了,甚至有的玉米苗被我生生地给锄掉了。
每当这时,我就会停下来,一只手握着锄头,一只手无比心疼地轻轻抚摸着那一棵不幸被我伤害的玉米苗,叹息很久,内疚很久,悔恨很久。
我在暮春时节辛勤播种与呵护,在夏天就要开始的时候,让这些玉米苗来到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上,本来指望着这些玉米苗陪伴着我一起走过夏天和秋天的丰盈时光,非常遗憾的是,总有一些生长出来的玉米苗不能走到最后,也总是有一些玉米苗即使走到了最后,也结出了玉米棒,但是,长出来的玉米籽却并不饱满,甚至是瘪的。
在给玉米苗锄草的时候,我努力让自己专心致志,努力让自己小心翼翼。我紧紧地握着那把锄头,眼睛睁得很大,锄草的动作也是既准确又轻柔。汗水在我的脸上和脊背甚至胳膊上直淌,头上和额上的汗水不时地流进我的眼睛里和我的嘴里。我用手擦一擦,然后伸一伸累得又酸又困的腰身,舒一口气,抬头望望四周正在成长的碧绿的庄稼,再看看头顶的天空,看到不远处的地里有人和我一样在弯腰锄草,我就说上一两句打招呼的话,继续弯腰低头锄草,等到感到又酸又困的腰身需要稍微休息一下的时候,这才又直起腰,抬起头,伸一下手臂,算是休息。稍微的休息之后,我把手里的锄头挥动得更加轻柔、更加准确了。
我就这样在玉米地里几乎忙碌了一个上午,我感到手臂发酸,两条腿也有些发软,我的眼睛也开始有些不想多看什么了。于是,我锄完了一垄的玉米地,在地头的一棵槐树下放下了锄头,然后,把自己被累得非常沉重的身子一屁股坐到田埂上。这时,我才忽然发现刚才明晃晃的太阳已经看不见了,一股不小的风正吹着一团乌黑的云急匆匆地涌了过来。我解开短袖衬衣的扣子,用手撩起衣衫扇了扇,好让吹过来的风把我身上的困乏吹走一些,把我身上热乎乎的汗气吹走一些。我眼前的那些玉米苗,我的庄稼地里的那些玉米苗,仿佛也非常享受这样的风不停地吹拂,我看到,一棵棵玉米苗在风里不停舞动着身子。
乌云一来,八成是要下雨了。这时,我听到不远处地里的那个锄草的人扯着嗓门朝着我喊,越来越大的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的。我扭过头,朝着他在的方向大声地回应着他喊过来的话,可是,我大声说出来的那些话似乎大部分又被大风给吹了回来。这样一来,他就没有听到我大声说出来的完整话,我看到,他先是站在那里朝着我使劲挥动着手臂,他的嘴巴在一张一张的,我听不清他在朝着我说些什么,然后,我看到他就扛起了锄头,迅速地朝着玉米地外边的小路上跑去。我依然坐在那里,看着他飞快跑动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下雨就下吧,下雨怎么了?刮风就刮吧,那又怎么了?下雨刮风,路总是在风雨里,村子总是在风雨里,树木总是在风雨里,玉米地总是在风雨里。这些一样都没有动,一直都在那里,没有动。可是,风雨一来,人却跑得比兔子还要快。然而即使这样快跑躲避,却总是躲避不开,一样置身在风雨里,依然无法躲避风雨的吹打。
我就这样默默地想着,这个时候,我抬头看看,天上的乌云已经到了我的头顶。我知道,用不了多长的时间,密密麻麻的雨滴就会噼里啪啦地落下来。这些雨滴会落在我刚刚锄过的那些松软的泥土里,也会落在那些我还没有锄到的无比瓷实的硬土里,落在这满地的玉米苗和那些花草上。整个的田野马上就都会是湿漉漉的了。我站起身,正要转身回家,这时,“哗”的一声,雨急速落了下来,我的身上顿时落了不少的雨。有的雨落到了我的嘴里,有的雨落进了我的眼睛里,有的雨流进了我的鼻子里。密密麻麻的雨滴落在我的身上,闪耀着无比欢快的节奏,然后,它们又迅速会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道的细流,在我的身上流个不停。我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看落在地上的雨水,雨水落在地上,遇到那些高一点的地方,就会拐一个弯儿,朝低一点的地方流去,然后继续朝前流淌。我的视线在雨水中模糊了,但是,我知道,这块玉米地就像是一个干渴了很久的人,正默默渴盼着一场大雨的到来,雨一落下,就被玉米地大口大口地喝了个痛快。我想,玉米地一定是喝得非常开心。在风雨的声响中,我仿佛能听见玉米地那美滋滋的品尝这甘霖的咂嘴的声音。不知为什么,这竟然让我也感到无比喜悦,我忘记了身上的正在接受着风雨的吹打,我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会跑步寻找到避雨地方的人,我不是一棵长在地里的玉米苗,玉米苗不能走动,而我可以走动。
风雨之中,我和我的那些玉米苗在一起。我忽然觉得,我和玉米苗就像是生长在土地里的两种样子不同的植物,我望着玉米苗在风雨中的模样,玉米苗也在看着我在风雨中的模样,我们在相互猜测着彼此心里的想法和秘密。
雨停了,那些玉米苗一棵棵都顯得清脆而挺拔,神采奕奕,而浑身湿透的我,却并不玉树临风。
然而,我心里懂得,落在玉米地里的那些雨水,的确是难得的甘霖,滋养着满地的玉米苗更加茁壮地成长,如果风调雨顺,就会成长出让人喜悦的收获。而落在我身上的那些雨,虽然不会让我因此而茁壮成长,但是,在我的生命时光里,却会留下一段湿润而难忘的回忆。
此刻,在我居住的城市里,我远离了我的村子,远离了玉米地。可是,我却总是会忍不住想起我的老家的父老乡亲,想起那些土地和庄稼,想起我曾经辛勤耕耘、播种、锄草、施肥、收获的那一块玉米地,想起了那一块玉米地里和我一起经历过风雨的玉米苗,我的心里忽然湿漉漉的,却又忽然涌起了许多无比美好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