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苓钰
(清华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091)
“饭圈(fandom)”是粉丝(fans)对自己所属的追星群体的统称。饭圈文化作为一种青年亚文化现象,长期处于被主流文化排除在外的边缘化状态。然而,近年来一种新的趋势初露端倪,即:饭圈群体试图以符合主流文化期待的方式为自己正名,主流媒体也越来越重视对饭圈亚文化的引导和吸纳,双方开始在爱国、公益等共同背景下互动,产生“共赢”的传播影响力。其中,2019年8月发生的饭圈女孩“守护阿中哥哥”行动是一个典型案例,管窥其表现特点、分析其发展动因对认识和把握新时代的媒介传播有着特殊的意义。
“饭圈(fandom)”一词源于亨利·詹金斯的《文本盗猎者》一书,“fandom”也被译为“粉圈”或“粉都”,由某一公众人物或事物的狂热爱好者(即fans,“粉丝”)为个体单位组合而成。粉丝个体在社会环境中根据相似的爱好自然集结,而其中又尤以青少年为主要人群,形成了独特的饭圈文化现象。随着网络的普及和新媒体在青少年群体中的广泛使用,饭圈文化逐渐由线下转向互联网空间并且不断拓张,相较粉丝概念刚进入中国时,不论是从群体人数还是影响力上都有了爆发式的增长。
国内外学者围绕饭圈及粉丝的特征、饭圈文化兴起的原因、粉丝行为等方面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发现饭圈亚文化具有如下特点:
作为一种亚文化群体,饭圈粉丝奉行独特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追求,通常不关心时事政治,但对艺人、偶像却怀有真挚而热烈的情感,因而亦被称为“追星族”。岳晓东和严飞研究发现,构成这个亚文化群体的个体单元多以女性、年轻人为主[1]。《2018-2024年中国粉丝经济行业市场运营态势及发展前景预测报告》显示,90后群体中认为自己属于“追星族”的比例不到三成(26.78%),在95后中这一比例超过了一半(50.82%),而近七成的00后都认为自己属于饭圈的一员。
饭圈粉丝是一群基于趣缘社交需求而集结的个体。围绕着自己喜爱的人或物生产独特的身份标识,有助于成员们在虚拟空间里完成自我身份向亚文化群体身份的认同转变,并从中获得一种群体归属感。例如,饭圈女孩“创造新的语言、符号及具有专属群体特征的集体仪式”,包括对明星的爱称、粉丝名、应援色、专属标志或应援口号等,并在语言风格上自成一派,使用具有鲜明特征的符号,将自己“从主流文化中抽离出来,反抗主流文化”[2]。
绝大部分粉丝社群内部有一套完善的行为规则和明确的组织分工职能,核心组织包括应援部门(负责组织线上线下活动)、打投部门(负责贡献数据和维持热度)、反黑部门(负责澄清不实黑料)、宣传部门等。随着粉丝经济的发展,粉丝活动从自发行为发展成了有组织的活动,饭圈的组织架构也逐渐成熟,呈现出组织化、规则化、程序化、纪律化的特点。
根据费斯克对于快感的论述,亚文化在成为大众文化消费的商品时,能够通过自身的创造力和生产力,“对付、规避或抵抗着宰制性力量,并在生产诸多对抗式意义时收获快感”[3]。在商业和资本的力量对饭圈亚文化进行收编的过程中,饭圈女孩们试图通过打榜、购买代言、做数据等方式,为明星获取更大的声量以在商业活动中“更具竞争力”,并在此过程中获得了一种抗争的快感。这种亚文化群体内粉丝身份与立场带来的快感容易使其沉湎其中忽视主流群体的认同。
另一方面,由于“媒体在塑造和维持共识上扮演了关键的角色”[3],媒体报道往往成为加剧饭圈负面形象的推手。粉丝出于对偶像的维护而在微博等社交平台线上应援、互动过程中,不时出现抹黑、互相谩骂等非理性行为,甚至出现人肉搜索、威胁、私生跟踪等越轨行为,这本就容易给广大“路人”留下不良观感,使饭圈粉丝难以得到大众的认同。而主流媒体因为了解不充分、立场不相同等原因,对于粉丝群体及其行为的报道往往带有负面倾向。如,从媒介对粉丝报道的文本分析可见,为粉丝贴上了“脑残”“情绪化”“不理智”“狂热消费”“虚假造数据”的污名化标签。因此,在媒体为大众构建的刻板印象中,饭圈女孩们往往被描绘为沉迷偶像、不思进取、挥霍金钱的负面形象而成为青年群体中的“异端”,常常受到来自媒体和主流文化的批评。
2019年8月,香港修例风波愈演愈烈,一些示威者表现出暴力和极端行为,甚至对在海内外社交平台上表明爱国立场的艺人进行恐吓、谩骂和人身威胁,这些言论和威胁在官方媒体及社交平台中激起民众的强烈反对,更让众多粉丝感到愤慨。基于中国人的身份认同和爱国情怀、出于对自己爱豆(idol,即偶像)的保护情绪和“以牙还牙”心态,越来越多不同明星的粉丝投入“舆论混战”中。8月14日,分属不同明星粉丝群的饭圈女孩,联合成为一个“多元文化共同体”,针对港独言论发起一轮有目标有计划的反黑、“挂人”、控评、刷屏行动。共青团中央将此次“守护阿中哥哥”中的饭圈女孩定义为:“不特指某个明星的粉丝群体,她们自发集结而成,用特有的饭圈文化,在海外社交媒体上与西方媒体谈笑风生。”[4]此次守护行动体现出严密的策划和高度的组织性,在策略上极具“饭圈特色”,同时又表现出不同于以往饭圈文化的一些新趋势。
出于保护自己偶像的初衷,日常追星的行为中,由于明星之间的竞争关系,粉丝们往往会通过互相较劲、攀比,甚至谩骂等对抗性行为来塑造一种抗拒性认同(resistance identity),他们通过这种对他者的对抗,来建构自我主体性;通过群体的区分,实现共同体的聚集和稳固[5]。但在自己的偶像因政治表态而遭到示威者的人身攻击面前,粉丝们“遥远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在远离传统政治的文化领域或商业消费中被唤醒”[6]。因此,分属于不同明星的粉丝们转变策略,将保护偶像的行为与爱国的感情连在一起,“摒弃前嫌”“一致对外”,实现了“史无前例”的“饭圈大融合”。可见,“守护阿中哥哥”行动虽然折射出民族主义等主流文化观念的影响,还是饭圈粉丝保护偶像的初衷推动的。
饭圈女孩为出征行动建构出一个虚拟的、想象中的爱豆形象——“阿中哥哥”,即中国的拟人化形象。通过构建共同的精神偶像和粉丝身份,分属不同明星的粉丝群体实现了更广泛层面的民族身份认同,她们以对待各自爱豆的方式将关注与关爱转移到了共同的虚拟偶像“阿中哥哥”上,亲切地称其为“阿中”“70岁宇宙顶流”,并称自己为来自“种花家”(中华家)的“iZhong”(粉丝名),将“饭圈女孩”的亚文化身份溶解进“中国人”的主流身份之中。换言之,此次事件中,“iZhong”集体在国外社交平台上为“阿中哥哥”应援、反黑、整数据,将偶像崇拜的焦点转移到国家身上,将严肃刻板的国家形象以粉丝亚文化的方式进行重塑,将爱国行为“去严肃化”,进而转化为一场亲民的大型追星行为。当国家被拟人化塑造为一个“虚拟偶像”时,对自己所喜爱的偶像强烈的情感便转化为巨大的凝聚力与战斗力,出于维护自家偶像的目的而展开的对反华分裂势力的“反击”就具有了某种使命感和正当性。这为构建虚拟偶像的类比赋予了爱国主义一种情感体验,也使得部分亚文化观念被纳入了主流文化的范围中。
饭圈女孩将她们有组织有纪律的行事方式及独特的语言风格和挪用到“守护行动”中。如,在语言符号的使用上,她们使用自己擅长的饭圈内部的一套话术,利用表情包、刷评论迅速造势、主导舆论,为偶像在网络空间中获取注意力最大化、吸引关注量、争取话语权,包括用世界通用的emoji绘制出可爱的形象;在外网评论区用五星红旗绘制出花墙;山珍海味疆土辽阔,东方之龙未来可期”“阿中哥哥勇敢飞,izhong永相随”等应援口号有力而不失幽默。又如,以新浪微博为人员召集和信息发布平台,建立了“祖国反黑站”超级话题主页,在一夜之间将“追星女孩一致对外”“守护全世界最好的阿中”“饭圈女孩爆笑怼香港愤青”“我们都有一个爱豆名字叫阿中”等话题刷上了热搜榜,获得上亿阅读量。同时,在@祖国粉丝后援会、@阿中哥哥反黑站等微博用户的带领下,辅以QQ群、微信群进行精确的小组任务分工,饭圈女孩完成了从人员组织、物料准备、统一进退的流程:控评组负责准备相关文字材料和宣传口号,翻译组将香港修例风波的事实真相翻译为多国外文、物料组负责提供视觉效果鲜明的控评图片、视频,甚至表情包等物料,反黑组随时监控外网动态并及时回报反华分裂分子的线上“据点”,进而由数据组的“饭圈女孩”进行举报或集体出征声讨,指出港独分子的恶劣行径。
张宇、沈杨认为,“在主流意识形态传播中缺乏一席之地”的网络青年们通常被认为对于主流意识形态的传播持有一种“冷漠”态度[7]。然而,由于“饭圈文化”长期游离于主流文化之外,当偶像因爱国立场而遭受到不公正对待时,亚文化的边缘性在保护偶像上存在力量上的弱势。于是,饭圈女孩开始尝试对主流文化的“不抵抗”和“求正名”。她们以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和“饭圈”独特的风格将爱国行为进行解构、重塑,在“守护行动”中不仅采用理性叙事,而且通过带动情绪的战略,巧妙避开敏感话题,有效地引导舆论场的走向,将爱国主义以一种通俗的、跨国界的方式在更大的“世界饭圈”中进行传播,并最终融合了民族情感认同与亚文化群体自我认同的边界,折射出亚文化向主流意识形态靠拢的姿态。
在“守护阿中哥哥”行动中,饭圈亚文化对于主流文化呈现出了一种主动转向、积极靠拢的姿态,与此同时,主流文化也以一种引导与接纳的态势回应饭圈亚文化,双方在互动中逐渐趋近,形成传播的“多元文化共同体”,在突破国际传播困局中实现了共赢的效果。
在互联网时代,我国传统的媒介传播方式逐渐暴露出老套、刻板、深奥、隐晦的弊端,特别是面对意识形态对立带来的国际纷争,在对外传播时常陷入传播效果不佳、文化话语力孱弱的困境,显得话语声量不足。而“饭圈”虽然常以粉丝内部的特定符号和理解方式进行表达,但在社交媒体的作用下,“饭圈用语”可以很容易从一种专属于亚文化群体的表征符号,迅速公开成为网络流行语,并能借助在“世界饭圈”范围内饭圈符号的同一性而突破语言障碍,从而被解码出具有高度认同的意义。更为显著的影响是,偶像明星作为年轻人的意见领袖,其表态会成为饭圈群体的风向标,通过偶像进行意见和观念的扩散能够实现对年轻化受众群体的有效传播。
“守护阿中哥哥”行动过程中,相较于生长在传统媒体时期的老一辈人群,网络环境和消费主义背景下成长的饭圈女孩对于政治严肃性的认知较为模糊,但无论是亚文化群体还是主流群体,“爱国”的发声意愿是广大民众共同的情感诉求,而且作为与祖国高速发展时期共同成长的青少年群体,饭圈女孩对国家怀抱发自内心的自信,因此她们更敢于、善于将严肃的民族主义进行解构。通过风格化的符号使用和语言表达,饭圈女孩将以往刚性的民族主义话语柔化为一种展现民族自信的软性意识形态输出,获得世界范围内饭圈亚文化群体内部的认同和理解,使强硬的意识形态宣传主流文化得到了有效的传播。
伴随对传统和现实的反思,官方和主流媒体开始渐渐接纳并利用掌握了在社交网络上占据吸引力和舆论高点技能的“饭圈”群体进行重要发布和信号传播。尤其期待当传统媒体无法在境外进行有效传播、或是传播效果不尽如人意的时候,通过主流文化与饭圈亚文化的携手,采取“官方发布、明星带动、粉丝扩散”的传播方式,行之有效地在短时间内通过高效率的行动营造出最大的网络扩散效果、制造出声势浩大的线上传播声量,甚至改变网络舆论的走向。
宋茵的访谈研究发现,作为一个饱受诟病的亚文化群体,追星女孩一直为媒体的负面报道和大众的质疑批评所困扰[8]。正如高夫曼研究所揭示的,污名是“社会对某些个体或群体的贬低性、侮辱性的标签”“被贴上标签的人有一些为他所属文化不能接受的状况、属性、品质、特点或行为,这些属性或行为使得被贴上标签者产生羞愧、耻辱乃至犯罪感,并导致了社会对其产生不公正待遇。”[9]网络赋予了青年亚文化群体在真实世界中不具备的话语权,然而,被污名的教训在网络背景下亦倍加惨痛。
此次饭圈女孩“守护阿中哥哥”的行动,使得粉丝群体从刻板印象中不问世事、沉迷偶像的追星女孩,成为了被官方媒体点名表扬和大众眼中爱国青年的某类代表,以往被边缘化的“脑残粉”得到了一次正名。“守护阿中哥哥”行动获得主流和大众的认可,让“饭圈女孩”真切地感受到从更广泛的民族身份认同观念出发追星带来的“正能量”,意识到亚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的关系并非全然对立或割裂。为了使所拥护的偶像具有更为正面的形象、获得大众的认可和主流意识形态的庇护,越来越多地粉丝开始自发用符合主流文化要求的指标进行自我规范和自我约束。
通过纵向观察可以发现,近年来,主流文化对饭圈亚文化表现出更多的包容和接纳。官方在进行主流文化及意识形态宣传时,开始有意识地“放下身段”,把握住饭圈群体的心态,利用亚文化对主流文化正当性的敬畏和依赖进行“润物细无声”的潜移默化,“为我所用”地实现传播目的。例如,在进行公益推广和重大事件发生时,官方机构组织往往会选取形象正面的明星艺人作为代言人或大使;在重要发布时,与“流量明星”进行合作,由艺人转发官方媒体的重要微博,进而影响其粉丝群体,进行以万为单位的数量级传播。
在“守护阿中哥哥”活动中,官方媒体以一种比以往更为积极的姿态参与到此次事件的推动中,实现了深度情感动员。“守护全世界最好的阿中”“饭圈女孩一致对外”等话题连续多日登上微博热搜,获得了人民日报、共青团中央等代表主流意识形态的官方媒体的报道或转发。新闻联播央视快评8月18日的节目中评论“从饭圈女孩到帝吧网友再到广大海外留学生,所有爱国爱港的力量正在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正能量,呵护香港、力挺香港。”在人民日报主持的微博话题“我们都有一个爱豆名字叫阿中”下,包括“央视新闻”“共青团中央”“环球时报”在内的诸多官方媒体参与互动。
由于青少年可以从对不同杰出人物的认同和依恋中寻找到价值并进行自我学习和模仿,通过塑造积极的偶像形象,有利于将边缘化的亚文化群体引导吸纳入主流文化之中。在主流媒体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从“69圣战”时期的“脑残(粉)不死,圣战不止”,到萨德导弹事件时期的“国家面前无爱豆”,再到香港修例风波中的“守护阿中哥哥”“始于小爱,终于大爱”,饭圈群体在国家与偶像关系中态度的变化,不仅体现了国内青少年越来越有“文化自信”、拥护中国立场,也反映了主流意识形态对亚文化群体的成功收编。
“共意”一词由麦卡锡和左尔德于20世纪70年代提出,陈丽琴研究指出,“共意”是双方或多方主体“共同情感和诉求”的认同,表达的既是“共同意向”“共同意愿”“共同心愿”的目标,也是彼此基于信任、热忱和自愿进行“共同努力”和“共同合作”的沟通协调过程[10]。“守护阿中哥哥”活动中,饭圈亚文化与主流文化的互动,正体现了“共意”的架构过程。不论是共青团中央微博主动定义“饭圈女孩”新解、为遭受港独分子恐吓威胁的明星发声,抑或是主流媒体在“出征”进行过程中频繁点赞、发布、声援“饭圈女孩”,带动与“阿中”相关的热点话题的发散,都可以看出,主流意识形态在这次事件的发展中展现出了与饭圈女孩携手并进的姿态。
在不同文化间构建的对话关系中,传播的多元主体往往具有不同的身份标签、从属或同时兼具不同的文化身份,尽管不同文化的辐射影响力并非总是均衡的, 由此所构成的中心——边缘关系也是客观存在的,但由于各类社会成员总会有解决社会问题、维护国家利益等共同的愿望和诉求,亚文化与主流文化可以在协同解读“共意”的基础上,发展出并认同、维护着凝聚多元文化的共同体,使亚文化与主流文化的“携手并进”成为一种新的互动模式。
一个好的共同体是一种耗散结构,它有一个宽泛但坚固的内核,又有一个开放可对话的边缘。饭圈女孩“守护阿中哥哥”的行动为饭圈亚文化与主流文化的互动开启了新路,但其内在的行动逻辑与互动机制是怎样的、如何真正迈向正名与共赢的目标等问题,还有待于更深入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