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险与机遇:北宋青唐路的兴起及原因再探

2021-01-03 09:04岳凯峰
关键词:河西走廊西夏西域

岳凯峰,杨 芳

(1.河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2.西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青唐路,又称“青海路”[1]“羌中路”[2]“吐谷浑道”[3]P200-203“河南道”[4]P168-195等,关于此道开通年代,学界莫衷一是。(1)关于青唐路开通时间,主要有三种观点:一是新石器时代说,参见裴文中:《史前时期之中西交通》,《边政公论》1948年第7卷第4期。二是商周至两汉以前说,参见陈良伟:《丝绸之路河南道》,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11页。三是北魏说,参见黄文弼:《北魏至隋唐之吐谷浑道》,《西北史地论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03页。可以肯定,青唐路历经南北朝、隋唐、五代至宋,始终充当着丝绸之路东段的辅助路线,从未废弃。学术界对北宋青唐路的研究成果较为丰硕,(2)参见李蔚、汤开建:《论唃厮啰政权兴起的原因及其历史作用》,《青海民族学院学报》1981年第4期。汤开建:《关于唃厮啰政权统治时期青唐吐蕃政权的历史考察》,《中国藏学》1992年第3期。[日]藤枝晃著,辛德勇译:《李继迁的兴起与东西交通》,《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九卷),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443-462页。[日]前田正名著,陈俊谋译:《河西历史地理学研究》,第562-609页。孙修身:《试论甘州回鹘和北宋王朝的交通》,《敦煌研究》1994年第4期。祝启源:《唃厮啰对维护中西交通的贡献》,《中国藏学》1998年第1期。陆庆夫:《论甘州回鹘与中原王朝的贡使关系》,《民族研究》1999年第3期。李华瑞:《北宋东西陆路交通之经营》,《求索》2016年第2期。马旭俊、杨军:《唃厮啰的兴起与青唐道贸易》,《西藏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或考证北宋青唐路的路线及沿途堡寨,或分析青唐路兴起之原因和影响,大致认为青唐路的兴起是唃厮啰提供保护和西夏阻隔河西走廊、征收高额过境税的结果。然而,青唐路地理环境和交通状况是否适于商旅往来,青唐路的政治环境知否优于河西走廊,西夏劫掠和征收高额过境税对青唐路兴起有多大影响等问题,仍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故笔者以此为切入点,分析北宋青唐路兴起的原因,如有不妥,望方家指正。

一、穷山恶水:北宋青唐路的恶劣环境

青唐路是西域诸国对中原王朝开展贡赐贸易的主要路线,它的兴起深受地理环境和交通状况的影响。

青唐路指的是“经过柴达木盆地附近、青海湖岸、林金城、青唐城到达兰州或熙州附近的路线”[1]P607,这是青唐路的东段路线。其西段自柴达木盆地分为两路:一者绕过柴达木盆地北缘,越过阿尔金山与祁连山相间的当金山口,到达沙州(今甘肃敦煌)、伊州(今新疆哈密);一者绕过柴达木盆地南缘,越过阿尔金山索尔库里峡谷,到达新疆若羌。[5]P40-41这只是北宋青唐路主干道的大致走向,实际上还有许多支线,如季羡林所言:“学者们所绘制的丝绸之路与实际行走的道路并不完全一致,真正的丝绸之路要比地图上复杂得多。”[6]其中最重要的支线是扁都口支线,即从青唐城北上,相继溯北川河、大通河和天蓬河,穿越祁连山的扁都口山隘,到达凉州(今甘肃武威)、甘州(今甘肃张掖)等地的路线,[7]P237扁都口支线是北宋沟通青唐路、河西走廊和漠北丝路的南北大孔道,在北宋丝路贸易中发挥着沟通南北的特殊作用。

青唐路几乎全部横亘于青藏高原之上,“盖古之流沙地焉,乏草木,少水潦,四时恒有冰雪,唯六七月雨雹甚盛,若晴则风飘沙砾,常蔽光景”[8]P1977。即使整条道路都沿河谷、盆地和山间等较低平之地行进,平均海拔也在3000米以上,不仅地势险要,地形复杂,气候多变;而且道路崎岖,行走困难。扁都口,古称“大斗拔谷”,是青唐路直通河西走廊的主要孔道,契丹和唃厮啰曾利用此路进行政治联络,[9]P183回鹘长期将其作为在青唐城进行中继贸易,或直接贡使、贸易于宋的主要通道。宋夏亦在扁都口修建城堡,屯驻重兵,以防止对方利用此路发动战争。扁都口跨越终年积雪的祁连山,虽称峡谷,实际上海拔并不低,而且蜿蜒崎岖。隋大业五年(609)七月,隋炀帝征吐谷浑,“车驾东还,行经大斗拔谷,山路隘险,鱼贯而出,风雪晦冥,文武饿殍,沾湿夜久,不逮前营,士卒冻死者大半,马驴什八九,后宫妃主,或狼狈相失,与军士杂宿山间”[10]P5646。盛夏季节尚且如此,可想此路之艰难。索尔库里大峡谷是由柴达木盆地西越阿尔金山脉,通往若羌与丝绸之路南道相会的主要通道,此峡谷即清代史料中常见的噶斯口,[11]这里“地势三面雪山,中有一线水草,并芦苇”[12]P62,康熙五十四年(1715)八月,清将董大成驻防噶斯口,看到“噶斯口路径甚窄”,已到“正寒冷之时”[12]P53。尽管北宋气候比隋、清两朝略微暖和些,然温差亦不超过2℃,[13]北宋青唐路山隘段的艰险程度可想而知。

青唐城是青唐路必经之地,这里“万山环抱,三峡重围,红崖峙左,青海瀦右”[14]P3005。从青唐城沿湟水向东至邈川城,有“山峻岭二十余里”,邈川再往东,则“由小径下十余里,道出峭壁间,萦纡曲折,不容并驰,其道断处,鑿石为栈,下临湟水,深数百尺,过者寒心”[15]P9。北宋元符三年(1100)三月,陕西路转判官秦希甫奏云:

从河州至湟州,二百四十五里,道路险阨,不通车乘,惟是头口驮载,人夫担负,斡楚峡中,多遇寇掠,道无宿顿,人无饮食,畜无刍秣,顾到头驮及管押之人,如赴死地。[16]P622

河州至湟州是青唐路东段主干道,由于宋朝进筑湟鄯,唃厮啰所属蕃部多有不服者,相结寇掠,使得地理环境本就险恶的青唐路,更加缺乏安全保障。政府主持的军事运输尚且如此艰难,远道而来的西域使团和商旅,所面临的风险可想而知。

青唐路最危险的路段是柴达木盆地。“柴达木一带,夏季非常乾燥,其热甚热,甚于江南。秋季温度常较海东为高严,冬始有积雪。十一月方始结冰,来春即释,夏多雨雹,其大如常,或有黑霜厚积,如氈,草木皆枯。”[17]P60-61柴达木西北地区靠近当金山口为沙碛荒漠景观,[18]P210商队要想穿过,首先须克服缺水和生病问题,[19]P100其次要避免盐碛地对驼马的伤害。驼马是丝绸之路上的主要运输工具,驼马生病或死亡,意味着其所载货物不得不遗弃于路,而这些货物往往都价值不菲,是商旅们赖以冒险的精神寄托。为避免驼马损失,商旅们不得不放慢行进速度,而这无疑增加了运输时间,使商队的处境更加危险。[20]P77-79

北宋青唐路作为东西贸易的商路,其地理环境和交通条件远逊于河西走廊。它不仅气候多变、寒热无常,过往商旅和驼马极易生病和死亡,而且人烟稀少、水资源短缺,沿途很难得到补充,不适宜大规模运输和开展商业活动。

二、危机四伏:北宋青唐路的政治风险

西北地区山水相间,商业交通多与军事路线相重合,因而商业活动很大程度上受政治环境和军事行动的影响。北宋青唐路多沿地势较低的盆地、河谷、山隘行进,这里多是军事要冲和部落居地,政治稳定成为影响青唐路兴衰的关键要素。传统认为,青唐路得到唃厮啰的保护,其安全性优于西夏劫掠和征收高额过境税的河西走廊。(3)参见赵荣:《青海古道探微》,《西北史地》1985年第4期。[日]藤枝晃著,辛德勇译:《李继迁的兴起与东西贸易》,刘俊文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九)》,第459-460页。[德]傅海波、[法]崔瑞德编:《剑桥中国辽金西夏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206页。的确,西夏占据河西走廊,对青唐路的兴起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是“劫掠”和“征收高额过境税”是当时西北诸族普遍存在的行为,[19]P256-261并非西夏特有,青唐路上的回纥、达靼、吐蕃等族亦常有之。

青唐路西段分布有黄头回纥和草头达靼,(4)关于“黄头回纥”和“草头达靼”的分布区,学术界存在诸多争议。关于“黄头回纥”的分布,日本学者桑田六郎、俄国学者布莱资施乃德、中国学者李符桐都认为是“甘州回鹘”的一支,散居在甘肃沙州附近;汤开建认为是“西州回鹘”或“龟兹回鹘”,其国界东至青海湖一带与唃厮啰相接。关于“草头达靼”的分布,日本学者箭内亘、前田正名认为其生活地域的西界在阴山以西、额济纳河以东之地;冯家升认为是居住在甘肃的一支达靼;周良霄则认为是在伊州东面甘新交界处的一支达靼;汤开建认为“草头达靼”是“黄头达靼”之讹,即西部达靼,生活在河西走廊以北地区。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将“黄头回纥”和“草头达靼”都标到阿尔金山、祁连山以南的柴达木盆地附近,杨蕤赞成谭其骧的观点。这些部落“逐善水草,以牧放射猎为生,多不粒食”[15]P10,分散而居,无部落首领。[21]P8061对于这些经济脆弱,组织松散,生活落后的民族而言,劫掠无疑是获得生存和生活资源的最好手段。如后周广顺二年(952)十月,“沙州僧兴赍表,诉回纥阻隔”[22]P11354。达靼也时常“以兵侵掠北境,俘夺人民,鬻之契丹”[23]P306。青唐路东段位于唃厮啰辖境。出于中继贸易的经济考量和牵制西夏的政治目的,唃厮啰曾长期与宋保持友好,对过往商旅和使团给予引导和保护。然而,唃厮啰辖境并非平安无事。随着唃厮啰政权控御力减弱及与宋关系的恶化,发生在唃厮啰境内的劫掠和阻隔行为时有发生,日渐增多。“蕃法,唯僧人所过不被拘留,资给饮食”[24]P426,便是真实写照。

唃厮啰政权结构非常不稳定。唃厮啰初任赞普,政归李立遵,此人“惟贪财杀人,人既不附,上下胥怨”[21]P1967,又与甘州回鹘交恶,阻隔道路,劫掠商旅。如北宋大中祥符五年(1012),秦州奉职杨知进“与译人郭敏伴送翟符守荣般次赴甘州,缘路为浪家、禄厮结家、乞平家、尹家所钞夺”[25]P9771。大中祥符九年(1016),秦州又言:“押领龟兹国进奉,回鹘首领怀化司戈、林布智行至黄河北,为蕃部所隔。”[21]P1831-1832唃厮啰西迁青唐后,父子不和,又与邈川亚然族、河南溪巴温“人自为部,莫相统一”[26]P690,保护过往商旅的能力深受限制。董毡继立后,河州蕃部木征、瞎征“闭于阗诸国朝贡道,击夺般次”[27]P14163-14164,又阴结西夏,劫掠蕃部,蕃人歌曰:“自今后无仇杀,有买卖,快乐作的活计,不被木征来夺人口牛马。”[21]P5886河州、武胜军一度出现“仓廪空虚,商人绝迹”[28]P297的残破景象。

北宋中后期开边河湟,使得宋与唃厮啰之间的政治联盟瓦解,唃厮啰和宋朝都企图以军事手段干预青唐路的经济贸易,以此来配合军事活动,使战局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结果使青唐路的政治环境更加混乱。直到崇宁年间宋朝收复湟、鄯后,青唐路的商贸活动才得以恢复。

青唐路不仅受到沿线民族劫掠的威胁,而且遭到契丹的干预。沙州是控扼青唐路山隘当金山口的重镇,契丹曾频繁出没于此。据《宋会要辑稿·蕃夷》载:“契丹即日多益兵马于沙州,往来未知何计。”[25]P9771元丰六年(1083),于阗走青唐路贡宋,明显表露出对契丹的恐惧和忧虑。[21]P8061西夏对青唐路的干扰更为严重。据《西夏书事》载:“铁不得,在伊吾西,素不通契丹,曩霄(元昊)据沙,尝以兵掠其境,国主畏之,不敢御。”[23]P216“铁不得”即“吐蕃”(5)关于《辽史》所载的“铁不得”,学术界存在争议,清人吴广成考虑到其自西向东由回鹘路赴上京朝贡的事实,将其视为是来自伊吾以西的一个西域国家,但对其族属和位置没有进一步说明。近年来安瓦尔·巴衣图尔、克由木·霍嘉、安才旦、尹伟先、杨富学等学者使用语言学的方法,通过对突厥-回鹘文和契丹文关系的考释,进而得出“铁不得”就是突厥-回鹘文“TüPōt”的音译,在当时实际上指的就是河湟吐蕃唃厮啰政权。,西夏还在青唐路通往河西走廊和西域的主要线路上设立监军司,(6)参见[日]前田正名著,陈俊谋译:《河西历史地理学研究》,第571页。西夏在瓜州设立西平监军司,控制西域诸国从沙州、敦煌附近穿过阿尔金山的当金山口进入青海路的贸易通道;甘州设立甘肃监军司,控制沿额济纳河南下穿过祁连山的扁都口进入河湟地区的通道。祁连山北麓的喀啰川下游地方设置卓啰监军司,控制从凉州沿喀罗川河谷穿越祁连山进入河湟地区的通道。又将势力延伸到宗哥城(今青海平安)、邈川城(今青海乐都)、武胜军(今甘肃临洮)、古渭寨(今甘肃陇西)一带,使得青唐路的商贸往来受到极大的影响。

由上可知,青唐路的政治环境极为险恶。尽管河湟唃厮啰政权曾经一度对沿途贸易商队提出保护的政策。但是受唃厮啰政权部落松散性,以及与西夏党项、宋和契丹关系的多变性影响,这条商路不仅频繁发生劫掠现象,还时常受到战争的威胁。相比西夏建国后相对安定的河西走廊而言,其政治风险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险中求富:北宋青唐路兴起的原因

北宋青唐路的兴起,是西域诸国政治取向和经济考量共同发挥效应的结果。从政治军事来看,由于在宋夏长期的对立和战争中,双方对“间谍战”的重视和利用成为掌握战略主动性和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因而西域诸国顺应北宋朝廷的意愿,尽量选择避开西夏的道路贡使于宋。从经济利益来看,西夏对经由其境的西域诸国的贡使对象具有主导权,宋夏长期战争使得西夏引导西域使团前往辽国朝贡,但辽国回赐数量有限,且与西域诸国所需不具有互补性,因而西域诸国更愿意选择远离契丹和西夏的道路,与宋开展贸易。

(一)西域诸国的政治权衡

宋夏战争期间,北宋十分注重对西夏境内及其周边民族和部落的招诱,这成为李继迁叛宋后,宋朝遏制和打击西夏的重要防御手段。[29]P314招抚引起的边界人口流动,为宋夏开展“间谍战”和“诈降战”提供了可能。西夏“不仅经常派出间谍,还用收买宋朝皇宫放出的宫人的办法,掌握对方的秘密。努力做到知己知彼,以便作出正确的判断”[30]P33-46。这一政策收效甚好,导致宋朝对招抚蕃部有所顾忌,不得不加以防范。[29]P322

西域诸国与宋朝进行经济文化交流,必将经过辽、夏辖地或吐蕃部落,来自这些接壤民族和政权的军事压力和长期的边疆危机,使得北宋统治者担心这些商旅、贡使、僧侣[31]P167、归明人[32]P96等,会受到蛊惑和利诱,充当刺探军政情报的间谍。早在庆历三年(1043),韩琦、范仲淹就联名上奏,以贡使“窥伺国家”为由,主张绝元昊纳和之请。[21]P3351宣和三年(1121),宋朝又以回鹘贡使“往往散行陕西诸路,公然贸易,久留不归者有之。恐习知沿边事宜,及往来经由夏国,传播不便。乞除入贡经由去处,其余州军严立发禁。从之。”[25]P9772可见,经由西夏的回鹘商队在北宋不仅受到猜忌,而且在北宋境内的贸易活动受到很大的限制。这种贸易限制和相互之间的不信任,不仅使西域贡使和商旅的经济利益受到损害,北宋的政治威信和边境贸易同样受到影响。

考虑到经济利益和政治因素,一方面,北宋极力主导西域贡使和商队的东来路线,力求避开西夏控制的河西走廊;另一方面,西域商人和贡使主动选择避开西夏的道路,以配合北宋的意志。这条不太好走的青唐路成为满足北宋和西域诸国共同政治考量的重要路线选择。乾兴元年(1022),宋真宗拒绝赵德明“请道其国中”的请求,指导大食贡使“取海路,由广州至京师”[21]P2342。天圣元年(1023),大食、沙州“经历赵德明地分至渭州”朝贡,引起宋朝的疑虑,宋仁宗特意“谕使人今后只自广州路入贡,更不得于西番出入”[25]P9947。宋朝希望西域贡使和商旅避开西夏的意图表露无疑。

综上,宋、夏长期对峙,宋朝出于对夏经济封锁和防止间谍刺探的考虑,不得不对西夏使团或经由西夏而来的西域使团和商旅严加盘查,限制活动空间和贸易对象,使得西域诸国通过贡使贸易攫取高额利润的计划受到影响。为此,西域诸国不得不尽可能选择避开西夏,由宋朝信任的唃厮啰辖境前来贡使,使得青唐路这条不太好走的道路得以兴起。

(二)宋朝回赐的高额利润

西夏西拓过程中,获得大片肥沃田地和优良草场,灵州有“民田数千顷”[27]P9501,凉州“土沃物繁”[33]P913,兰州“土壤衍沃,美水草”[21]P11314,甘州、西市(今甘肃定西)等地亦有大面积草场良田。随着新得土地的开发,西夏的经济结构趋向平衡和健全。凭借优越自然条件而发展起来的农牧业,愈来愈成为西夏长久立国的根本所在。[34]P115西夏粮食不仅可自足,而且多有储备,窖藏于兰州、龛谷、西市、鸣沙川、七里平、定边等地,鸣沙川“窖藏米百万”[21]P7697,七里平“谷窖大小百余所,约八万石”[21]P7691,储量巨大,足以应各种政治变故和军事行动。

西夏农牧业的自足,降低了其对丝绸之路中继贸易和宋夏榷场贸易的依赖性。一方面,西夏为获取政治资本和军事胜利,在宋、辽两国之间自由选择贡使对象,完全不顾及两国回赐物品的种类差异和价值高低。另一方面,西夏主导河西走廊交通孔道,凭借地缘优势,对经由其国的西域贡使、商旅实行管控策略,左右他们的贡使对象。与西夏相比,西域诸国的经济较为脆弱,它们的贡使活动完全是以商业利润为导向。由于贡使于辽与贡使于宋,所获回赠物品相差悬殊,因而西域诸国对贡使对象的选择尤为重视,不愿受到其他势力的干涉。

西域诸国贡使和商队所携带的多是本国的畜牧产品和地方特产,以驼马、玉团、毛纺品为主,亦有来自更西方民族和国家的商品。他们想要换取在西域大受欢迎和追捧的丝织品、金银器、茶叶、瓷器等。这些物品多产自中原,是宋朝对外回赐和贸易的大宗商品。如大中祥符四年(1011),宋朝回赐甘州回鹘丝绸衣着1100匹、银器900两、晕锦旋襕、金腰带等,还给贡使单独赏赐了银瓶器、金首饰等。[25]P9770宋朝与西域诸国的贡赐贸易并非等价交换,而是加价赐予,如咸平四年(1001),宋朝不仅回赐高昌回鹘晕锦衣1袭、金带1条、金花银酒器200两、锦绮绫罗200匹,而且“以贡奉物价三十万优给之”[25]P9774。元丰元年(1078)六月,宋朝诏提举茶场司:“于阗进奉使人买茶,与免税,于岁额钱内除之。”[21]P7088元祐二年(1087)正月,又诏:“于阗国和罕王贡方物,回赐外,余不以有无进奉,悉加赐钱三十万。”[21]P9561如此优厚的待遇和丰厚回赐,吸引西域诸国不惜艰难,蜂拥而至。

与宋朝相比,辽的回赐相形见绌。辽是游牧国家,在某种程度上来讲,辽和西域诸国的经济形态并无多大差异。辽的回赐物品以马、丝织品为主。如《契丹国志·外国贡进礼物》记载了辽回赐西夏的物品:金腰带2条、细衣2袭、金涂鞍辔马2匹、素鞍辔马5匹、散马20匹、弓箭器仗2副、细绵绮罗绫200匹、衣着绢1000匹、酒菓子不定数,又赠予使者金银带、丝织品、马匹等。[35]P229-230辽对新罗的回赐亦属此类,显然这是辽朝对外开展贡赐贸易的主要物品种类,西域诸国自然也不例外。辽回赐品中无瓷器、茶叶,丝织品多为宋朝岁币输入,数量有限,最大宗的马匹,在西域实际上并无多大市场。因此,贡使于辽对西域诸国来说,是一个完全没有利润保障的亏本买卖。

西域诸国贡宋的利润空间远大于辽,因而它们会尽可能选择能够安全至宋的道路东来,就当时而言,西夏控制的河西走廊,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宋、夏关系紧张时,辽、夏关系较为融洽,西夏就会将经由其境的西域贡使和商队带到辽国。[36]P456但是,西域诸国贡使于辽并非自愿,一旦宋、夏关系改善,西夏不再主导经由其国的西域使团的贡使对象,西域诸国会毫不犹豫地恢复对宋贡使与贸易。[37]P136

综上,宋、辽、夏地缘关系的变化,使西域诸国沿河西走廊贡使于宋始终充满威胁,宋、夏关系恶化时,西夏将西域使团导向经济收益并不明显的辽国朝贡,宋夏关系融洽时,经由河西走廊的西域使团又将面临着来自辽的武力威胁,这使得终北宋一代,西域使团始终无法在河西走廊丝路上按自己的意愿,获得朝贡贸易的利润最大化,商旅们权衡利弊,选择避开西夏和辽交相控扼的河西走廊,改走唃厮啰主导的青唐路,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结论

青唐路沿线地形复杂,道路崎岖,环境恶劣,极不利于大型商队的长途运输,而且沿途所经,纷争不断,劫掠成风,其危险性并不亚于河西走廊。尽管,北宋青唐路的兴起,与西夏扼制河西走廊和唃厮啰积极经营青唐路有关。但是,西夏、唃厮啰只是丝绸之路上从事中继贸易的媒介,两者在经营丝绸之路、攫取经济利益的目的上又无实质性差别,因而贡使路线的选择取决于整个贸易链条的发起者——西域诸国。考虑到宋朝的高额回赐及其商品的互补性,西域诸国尽量选择北宋放心的交通路线东来,青唐路这条避开西夏和辽的交通由此兴起。

规避运输风险、降低运输成本、追求回赐最多化是西域诸国选择路线的主要考量。北宋青唐路的政治环境和交通状况并不比河西走廊优越,甚至更加艰险,运输成本高,风险大,但是这条道路可以有效地避开西夏、辽的干涉,使西域诸国选择最理想化的贡使对象,与宋朝开展贡赐贸易,并获得数倍乃至数十倍的高额回赐,以此来弥补沿途运输成本的亏空,实现利润空间的最大化。

北宋青唐路的兴起,打破了西夏垄断东西方贸易孔道的企图,深刻影响着东亚的政治格局。西夏为完全掌控丝路贸易,不断招诱河湟蕃部、武力干涉唃厮啰内政,使得唃厮啰、西夏关系长期无法调和。北宋为保障青唐朝贡交通、换取西北优良战马、绥服远夷、宣示国威,非常注重与河湟唃厮啰政权之间的友好同盟关系。辽为树立东亚宗主国形象,破坏宋朝的朝贡体系,与西夏、唃厮啰结成姻亲,力求在朝贡贸易中攫取经济利益、实现政治目的。显然,青唐路已成为东亚关系网格中的重要线条,与北宋、辽、西夏、唃厮啰的政治命运相辅相成。

丝绸之路是东西方往来的交通大动脉,融合了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多方面内容。北宋丝绸之路的结构变动是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深受北宋、辽、西夏和吐蕃地缘关系变动的影响,北宋长期与西夏对峙,又对辽充满警觉,辽、夏关系时好时坏,宋、蕃关系也非始终友好,这种瞬息万变的东亚政治格局,深刻影响着丝绸之路贡赐贸易路线的选择。北宋青唐路的兴起,也正是在这种复杂多变的国际环境中,由各方势力相互妥协、共同作用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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