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秘密即生命的秘密

2021-01-01 10:56苏炜
书屋 2021年12期
关键词:平路虚构秘密

苏炜

近日从一篇罗浮宫读画的文字里,读到英国作家约翰·伯格这样一句话:“我们跑到博物馆看一幅画,是为了找到某个秘密。不是关于艺术的秘密,而是关于人生的秘密。”可不可以这样说:文学与文字的阅读追寻,也是为了找到或悟出关于人生的秘密、生命的秘密?反之亦然,生命的秘密亦即艺术的秘密,或许悟透了其中三昧,也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地理解艺术的诸般奥秘?

平路这本《袒露的心》,一若她平素写作中习惯采用的悬疑、推理路数,从一开卷,就把读者推进了这段与生命和死亡相关的幽深之旅——这里碰触一个疑团,那是撞上挡路的礁石;忽然又遇见一屏岩嶂,那是一段生命空洞的隐喻……咬着牙、屏着呼吸地摸索过去,洞穴似乎渐渐透进微光,岩壁通道的理路纹饰开始变得清晰,你的目光却被撕揪进更其幽昧莫名的灵魂拷问与生命思考里。直到终卷,漫天星空在上,点点星光闪烁;平湖微澜在下,风轻浪平地低语。

这里,首先有一个“虚构”与“非虚构”的界限。一般说来,非虚构作品(比如新闻)是为了陈述真实故事,而满足求真或猎奇的阅读期待;虚构作品(比如小说),是为了进行人性的实验,探求人的本质和人性的可能性。据说乔伊斯认为:这是小说和新闻的分界线。无疑,平路此书,写一己身世之谜,显然是非虚构作品。可是读罢掩卷,为什么我的阅读感触,最后都落在了追寻人性的本质与可能性方面?它——她,怎么最后呈现出来的,却像是小说一类作品的艺术质地呢?是的,现代小说的特质恰恰是不满足于展示生活的表面,而像挖矿一样,需要挖掘日常事件下的行动动机、心理走向,发现内心世界的秘密角落。平路此书正是借助了“我是不是你亲生的?”这一日常事件所本身就具备的“意外”效果,让人生断裂,让内心变异,而显露出人生的各种缝隙和间隙(“间隙”一语,恰恰是平路所偏爱的——这是她近期另一部同样值得重视的新作的书名),最终把生命的秘密、人性的秘密泄露出来,呈现出来,让读者在窥视之余,更引向幽幻的思考隧道里去。

是谁说过的,艺术总是会把你拉到人性最脆弱的地方?关于艺术,黑格尔有一个很重要的观点:艺术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理念是坚硬的,而感性是柔软的;理念—理性是清醒的、明晰的,而感性是迷糊的、脆弱的。坚硬、清醒代表的是明亮,迷糊、脆弱常常导向黑暗——而黑暗,才是人性最幽深处的底色。挖掘人性脆弱处、幽深处的黑暗,既是生命的秘密所然,也是艺术的秘密所然。而人性的脆弱,正如“上善若水”——弱水三千,可以决岩成川,也可以洗涤肝肠。水之“弱”,恰是力量之源、之基、之本。我早就注意到,平路写书为文,喜欢“弱起”。平路此书,自开篇而贯穿始终,都是自“弱”入手,“伤逝”“遗物”“死亡”“真相”等,都是何等的“弱”字眼?包括逼令母亲道出真相而划开了生命天空明暗的那个微风阳台的早晨之问,都是“弱弱一问”。而艺术的秘密,恰正在于“弱”就是“强”,就是“力量”;“弱”所导引的“黑暗”,恰恰是生命本质的底色,也正是“光明”的源头。平路此书的“弱起”,正是此书让人读之不可释手、又读罢却欲罢不能的奥秘所在和魅力所在啊。

席勒说:“真正的价值并不在人生舞台上,而在我们扮演的角色中。”人所扮演的角色首先就是灵魂的角色,其次才是行动的角色。或者反过来说,由行动而灵魂,从行动细节来呈现灵魂,去探究灵魂,既是日常行为的路数,也是艺术表现的路数。平路此书把此二路数的枝丫与向度,梳理得很深,掰碎揉细,根根节节,全都指向由行为导出的灵魂的暗面,及其不易言说处和不可言述处。比如:为什么从小,母亲从未对自己温柔地笑过?小学写《我的家庭》作文,自己为什么会借抄录孝心和亲情的名言来撒谎?自己内在感到羞耻的那些文字,母亲又为什么喜欢当众拿来炫耀?从这里,像剥洋葱样一层层袒露的,首先是生命渐渐被撕裂开来的秘密;但,以探究生命秘密的过程去逼视自己的灵魂,拷问自己的灵魂,才是此书的最撩人处和最动人处。身世的密码,转换成心魂的密码。“不要玩弄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东西。”维特根斯坦曾如是说。但写作无论虚构与非虚构,作为语言的艺术,其最考人、也最刁钻的部分恰恰正是:对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东西”的“玩弄”——追问内心,审视自我——此“玩”法的高低,几乎就是一个作品艺术成色的段数高低啊。

细节之痛。细节,从来是为文之根、之本——叙述的真实以细节为质地,情节的逻辑由细节构成,文情的丰盛靠细节来充盈。但,你知道细节是有自身触觉自身感知的吗?你可以感触到细节的具体温度、湿度、味道、清浊度、浓淡度等等吗?按说,细节就是生活的具体纹理肌理,上言之特质,应就是它本身的“题中应有之意”。读平路此书,因为对作家以往文辞风格的大致了解,由细节去统领故事是我早有心理准备的;但我没有准备和预防的,是平路笔下时时冷不防袭来的、而处处凸显的细节的各种“痛”。比方,真相袒露后,对母亲称谓从“妈妈”变而为“奶奶”(暗暗跟着印尼佣人的叫法),再到对“福气”的诘问以及对自己“Liar”(骗子)的自责,心理回旋扭曲又莫名以言的那种痛,读来真让人拧着心滴着血;而血——追忆过往,早晨四五点床前突然灯光骤亮,母亲立在床前查问“床上一摊血”(少女的经血)的过程,母亲的鄙夷,父亲的暴怒,从少女的懊丧感里咀嚼出口中的血腥味,读来真觉从心头到舌尖都是涩的,苦的,都在隐隐作痛。因为有了这些“细節之痛”,读者近距离逼视生活和生命真相的那种阅读期待,就从逼视到作者的内心,同时进而触发到审视自我的内心;阅读的深度,书本呈示的思维空间,由此便变得更浩大更鲜活也更可触可感了。

日常生活的深渊,也是拓展灵魂维度的渊薮。直到父母逝后或临逝,才获知一己身世的秘密,这,不可谓不是一道人生的深渊(读到书后附录的作家廖玉惠之问:“难道你一直都不知道?我大概二三十年前就知道了……”更是让人扼腕而叹,痛彻心扉)。平路此书,如果简而言之,其文本的本事,不过只是一段个人身世奥秘的追溯而已。可是为什么读罢掩卷,你却被一种仿若滔滔海潮掠脸而来、阵阵松涛倾山而过或者浩浩星空葬没黑暗般的宏大感、深邃感和神秘感所遮蔽所掩埋所湮没的感觉?为什么书不厚(比她另一本写抗癌心情故事的《间隙》更薄),却让我沉吟再三回读再三,又翻检笔录再三?确是因为,她的借简而说繁,举一再反三,提供了太多、太宽、太广的思考维度。也许最简单的,就从我上言的“笔录”里,让一时无缘读到原书的读者,从我录下的文字的背后,想象和窥见它(她)所拓展的灵魂维度的各种路向:

安德烈·纪德说:“毛虫如果想明白它自己,就永远做不到蝴蝶了。”

卡夫卡:“我的写作不过是在倾吐无法在你怀中哭诉的那些事情。”

法兰索瓦·维荣的诗:“去年白雪,如今安在。”

人性的曲木上,岂有绝对真理呢?

“因陀罗网”,属于《华严经》里的意象:“其网之线,珠玉交络,以譬物之交络涉入重重无尽者。”其中爱与憎互相织叠,作用(以及反作用)重重无尽,如同你与父母间的细密针线……

向父母道歉的瞬间,生命的杂质落尽了,涌上来的皆是体悟。

以上,皆引自读平路《袒露的心》时杂乱记下的笔记。

该收笔了。说到底,或问:什么是一个艺术品(写作文本、绘画雕塑、音乐旋律等)能给予,而别的任何媒介都无法给予的东西?

还是借用我的笔记本里录下的另一段话吧:“《纽约客》专栏作家亚当·戈普尼克在一次座谈中说:‘难道不就是它在我们心头激起的情感强度吗?瞬间的不可置信涌上心头,就像突然被一个海浪掀翻,你忍不住想要继续追寻的那种体验。’”这,或许真是言说我此刻读罢平路此书感受的最好的体验文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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