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祥
素有“天下第一关”美誉的剑门关,雄踞于四川省广元市剑阁县境內,矗立在连山绝险、峻岭横空的剑门山中段,因唐代诗人李白《蜀道难》中的“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精当描写而名冠华夏。巍巍剑门关是古蜀道上最为壮险的山隘与关口,是扼守川北的天然屏障和入蜀出川的咽喉要道,自古以来就是战略要冲和兵家必争之地。浸润着血雨腥风和闪烁着刀光剑影的剑门关,从古至今始终就为文人墨客所寓目神往所咏叹吟诵。南宋著名爱国诗人陆游在蜀地为官时,以参议官身份襄助四川宣抚使王炎带领宋军进驻军事重镇——南郑(今陕西汉中),披坚执锐,驭马统兵,于大散关(今陕西宝鸡市附近)等地进剿讨伐金兵,“军书插鸟羽,戍垒候狼烟”。于戎马倥偬的川陕两地往返中,陆游两次途经奇丽雄险的剑门关,纵笔写下《剑门关》《剑门道中遇微雨》和《剑门城北回望剑关诸峰青入云汉感蜀亡事慨然》三首经典诗篇,深彻抒发和真切表达“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的家国情怀和报国夙愿,风云际会的古老剑门关,铭记和见证了一代爱国诗人“忘家思报国”的拳拳忠心和“为国死封疆”的铮铮铁骨。
剑门耸峙,傲视中原;英雄酬志,拜偈蜀道。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始终秉持“中兴当自关陕始”战略的陆游,受南宋西部最高军政统帅王炎指派,由夔州(今重庆奉节县)驰往抗金前线南郑,一路策马扬鞭、晓行夜宿,途经倚天似剑、横亘如城的剑门关,鞍马劳顿的陆游实地踏查“云飞不到顶”的巉岩绝崖,登高凭吊“鸟去难过壁”的峭山崎岭,面对大自然神奇伟力和人类厚重人文共同构建的这一世界奇迹,当即挥笔草就了旷世杰作《剑门关》:“剑门天险设,北乡控函秦。客主固殊势,存亡终在人;栈云寒欲雨,关柳暗知春。羁客垂垂老,凭高一怆神。”这首律动“一片赤诚惟报国”基调的慷慨之作,采用借景抒情和类比喻示相结合的手法,形象状绘了剑门关的卓绝地势和优越位置,深刻揭示了人是政权兴亡的枢机和王朝更替的关键,精透分析了南宋政权面临的亦忧亦喜的军事形势,由衷抒发了“宁知老病缠”“耿介死不顾”的壮志与担当。诗的首联以抒情笔法生动摹写剑门关北控函秦的自然情状,旨在表明宋军葆有攻守裕如的战略主动;颔联以比拟方式清晰界定川蜀和三秦的客主关系,深刻阐明胜败存亡的主宰在于人的精神和人的斗志;颈联凭借隐喻修辞手段精确点绘了具有凄凉色彩的“栈云”和悲怆意味的“关柳”两个自然意象,以“栈云寒欲雨”喻示南宋所处的险恶状况,以“关柳暗知春”借指国运尚存微渺希望和一线生机,借此表达诗人对大宋国祚的担忧和对战局好转的期许;尾联采用象征技巧深切刻画了客居他乡的诗人“鬓虽残、心未死”的澄明心境,充分展现了作者的坚执信念,全诗“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通过摄取“函秦”“关柳”“客主”“存亡”和“怆神”等关键词,将自然情境、时令景色、个人命运和国家前途紧密勾连,深彻寄寓了诗人渴盼经略中原的殷殷报国情愫。《剑门关》一诗笔墨精练含蓄、意境沉郁悲壮,充溢着“安得从王师,汛扫迎皇舆”的激愤,浸润着“丈夫不虚生世间,本意灭虏收河山”的豪情,是一篇张扬“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人生理想的优秀山水诗,是陆游“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价值理念的自觉流溢和集中显露。“雄关倚天绝,传奇千百年”的剑门关,不仅是陆游抒发爱国情感的重要场所,而且是其表达思想意蕴的重要意象,剑门关俨然陆游诗词界域的重要精神地标。
中国历史上很多封建王朝走向覆灭的一个重要原因,绝不是因为对手的强大和凶悍,而是由于统治集团内部的无端争耗和一味妥协,由自断肱骨到自毁长城直至自我败亡。偏安一隅的南宋王朝,如果不纵容姑息割地赔款的投降派而是励精图治,如果不打压整饬坚持北伐的主战派而是养精蓄锐,那么就不可能落得苟延残喘的艰窘地步甚至最终丢掉全部大好江山。宋孝宗乾道九年(1173),南宋朝廷一纸诏书将正在实施《平戎策》的王炎调回临安,随即敕令正在“扬鞭临散关”的陆游即刻返回成都。皇命如天,军令如山。热血贲张的陆游只得由备军正酣的南郑返回歌舞升平的成都,回撤路线再取古蜀道,经广元、江油、绵阳深入巴蜀腹地。文章憎命达,忧愤育佳作。到达壁立千仞、断峰高耸的剑门关,落寞而懊恼的陆游于郁闷和压抑中,写下被后人广为称颂赞誉的千古名篇《剑门道中遇微雨》,这是陆游蜀地诗作乃至其整个诗词创作中的一篇精品,也是陆游抒发哀愁、释放悲愤的重要诗篇。诗中写道:“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一度身披铠甲、马踏冰河的陆游,在诗中选取极富表征意义和隐喻功能的突兀意象,通过状摹撼魄摄魂的生活情节,鲜明表达了“报国欲死无战场”的忧郁心绪和黯然心境,这首以剑门关为背景和题材的七言绝句,是对剑门关的别样书写和诗意回应,在我国文学史和剑阁文化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第一句撷采和聚焦“征尘”和“酒痕”两个细节,以此体现诗人对纵马疆场的真切留恋和对醉酒人生的深恶痛绝,毕竟“征尘”是诗人盘槊横戈的印记,“酒痕”是诗人借酒浇愁的徽章,二者联用表明诗人内心充满无尽的凄楚和感伤;第二句追忆和回首诗人多年巡游蜀地与备战三秦,但很多时候是在销蚀心魂徒生忧愁,表明诗人“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的孤苦与悲寂;第三句以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深沉浩叹和彻骨诘问,呈现作者不愿空负诗名的无奈与不甘;第四句以貌似平淡洒脱的笔触和似幻如梦的意境,道出诗人“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的幽怨和惆怅。秋雨如丝,关山无语。在抑郁中自我嘲弄、在沉痛中自我调侃的“细雨骑驴入剑门”七个字,与其说展示的是一副孤独寂寥的身影、呈现的是一帧诗意朦胧的画面、蕴含的是一份心中的洒脱与超然,不如说是在霏霏淫雨中,将作者身世之悲和沦落之苦深深浸润于剑门关的沧桑变故和历史烟云里,陆游的这种怅惘、伤怀和激愤永续更传、亘古不变。
峰如剑插、山若城郭的剑门关,是陆游人生事业的分水岭,也是其诗词格调的分界线。正如朱东润先生在《陆游传》中写道:“到达南郑后,陆游的诗变了,他气概沉雄、轩昂,每一个字都从纸面上直跳起来。”陆游选择了剑门关,剑门关也成全了陆游。几乎是在草成《剑门道中遇微雨》的同时,悲情难抑、诗性酣畅的陆游,远望巍然高耸的剑山和直插云霄的峰峦,奋笔书写了题为《剑门城北回望剑关诸峰青入云汉感蜀亡事慨然》的七言绝句,进一步抒发“中原久丧乱,志士泪横臆”的愁肠和忧伤。诗中写道:“自昔英雄有屈信,危机变化亦逡巡。阴平穷寇非难御,如此江山坐付人。”从古至今,文人雅士只要穿越剑门关,大抵都会以他们特有的方式留下文字和感慨,大部分都会成为历史天空中熠熠闪烁的耀眼星辰。“诗仙”李白过剑门关慨叹的是蜀道之难,“诗圣”杜甫过剑门关咏赞的是关隘之险,“横渠先生”张载过剑门关感悟的是德政之亟,“小李白”陆游过剑门关感叹的是蜀汉亡国的陈年旧事,以此彰显诗人“空怀铁马横戈意,未试冰河堕指寒”的悲叹和凄哀。第一句礼赞一代枭雄刘备筚路蓝缕,最终成就蜀汉霸业;第二句揭示波谲云诡的历史大势瞬息万变,危机和转机随时可能切换;第三句道出只要上下勠力共守关隘,终可战胜劳师远征之敌;第四局阐明耽于安逸、贪图享乐的君王,必将招致政权旁落、国破家亡。全诗以即景抒情和借古喻今联用的手法,提醒和告诫南宋朝廷如果不修战备、苟且偷安,就会像懦弱无为的蜀汉一样丢掉江山社稷,历史的悲剧就会在南宋君臣身上重演。一个旷世诗才的一腔忠魂,在一座万世敬慕的雄关,玉成三首启悟后世的千古名篇,这也许是冥冥之中上苍的蓄意设置和精心安排。尽管满腔热血的陆游深受王炎的高度信任和全力支持,尽管意气风发的陆游率领宋军在南郑秣马厉兵、伺机杀伐,尽管踌躇满志的陆游登上秦岭、指点长安、遥望中原,但苟且偷生的南宋政权担心重启战端招致报复,遂急发诏书将陆游贬谪到成都担任闲官,陆游从此“光阴全付绿樽中”,盘槊横戈、衔枚夜行的军旅生涯将戛然而止,“戎装鞍马出剑门”的政治抱负也将终结,以“塞上长城”自许的陆游,只有借助剑门关来纾解胸中块垒,只有依托剑门关来排遣心中忧愁。的确,剑门关外的一年,是陆游人生最为快意恩仇的高光时刻,也是陆游事业最为感奋激越的巅峰阶段:剑门关外的陆游“踏营渭北夜衔枚”“铁衣上马蹴坚冰”,此时的陆游只吟“咸阳不劳三日到,幽州正可一炬空”的豪情和宏愿,只唱“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从容和自信,剑门关目睹了陆游的勃发和雄起,亲证了陆游的不屈和坚毅,记录了陆游的雄姿和伟岸,诉说着陆游的怅惘与苦闷,陆游因君临剑门关而愈益声名威震,剑门关因陆游赋诗而更加名满天下。晚年陆游蛰居故乡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市),心中念兹在兹的地方唯有两处,一处是惜别唐婉的沈园,一处是告别战场的剑门关,这两地是陆游一生的留恋,也是陆游终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