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河
(华侨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施特劳斯政治哲学的主要切入点是断言政治与哲学处在无法调和的矛盾与冲突当中,并认为其冲突的根源在于哲学的本质。因为不同于哲学的开放性与普遍性,政治生活恰恰是封闭和特殊的。哲学基于无限制的追问本质,不会满足于现有的权威答案。哲学追问与沉思的基础是理性,即理性的质疑和理性的探索。哲学思考以普遍的真理和价值为导向,游离于一切意识形态之外。古代哲人倡导的这种无限制的、普遍的追问必然使政治生活以及其赖以支撑的习俗、信仰乃至律法受到冲击。因为哲学把揭露政治生活的“意见”的真相当作自己的使命,从而切断了它与至善和正当性之间的本质联系,最终结果就是摧毁政治社会内部的“世界观”或“意见”。正如哲学对政治生活充满了不友好,政治为了其自身的存在也不可避免地对哲学充满敌意。
施特劳斯认为“哲学是以整全的知识取代整全的意见的努力”。也正是在用知识取代意见的过程中,哲学才彰显了它追求真理的可贵品质。然而,一切政治都是“意见”社会,其存在的根基并不取决于是否区分“事实”与“价值”、“应然”与“实然”以及“自然状态”与“政治国家”等一系列哲学概念,而在于辨别“正义”与“邪恶”、“文雅”与“粗俗”等日常生活的价值或道德判断。也就是说,“意见”是政治的立命之本,它建立在一个社会的主流道德习俗和宗教观念之上,并由此衍生出一些法律体系作为支撑。由此得知,“意见”是不能被轻易动摇的,也不能被完全颠覆,否则整个社会将陷入分崩离析的危险处境。
在古希腊,做一个哲人意味着质疑祖先的权威,哲人凡事不是诉诸祖先,而是诉诸“自然”。这里的“自然”,按照古代哲人的理解就是本质、特征和形式,不是神创造物,而是自然生长的事物。追问本质、诉诸自然的古代哲人就等同于挑战祖先、拒斥神灵的权威之人。因为对于哲人而言,生活在祖先遗留的律法里就如同生活在昏暗的洞穴中,哲人秉承“自然”的原则生活,但又无法彻底脱离政治社会与民众,这就像见过阳光回到漆黑的洞穴一样。对民众而言顺从律法是美德,在哲人眼中,这却是不折不扣的恶习。民众的德性是顺从,而哲人的德性则是疯狂——即无惧权威而追问真理。古希腊哲人便成了与神对立之人。民众敬神拜神,以习俗为生;而哲人与神和习俗对立,也就是与大多数的民众对立。
苏格拉底研究自然事物的方法在于以对话检查普遍意见,从而使意见转化为认识,这是基于自然德性的理性的美德。但是,民众的意见即使不具有理性特征,也在相当程度上具有政治权威性,因为这些意见是由城邦及律法批准或认可的。为了获得最真实的认识,苏格拉底必须超越律法和习俗来追溯自然。如此一来,苏格拉底的理性不可避免地与当时的传统或习俗相违背,如果这套律法或传统自称来自于神灵,那苏格拉底便难逃亵渎神灵的罪名。
那么,政治哲学追问的“美好的生活”方式是来自于神或传统,还是自然而然?如果是前者,民众只需要顺从祖先传承下来的律法就好,但如果是后者,就必须检讨“善”“美好”等观念是否符合自然。古代哲人遵循自然,所以苏格拉底作为政治哲学的奠基者对任何事物都必须追问到底:何为正义?何为虔诚?何为美好?何为高尚?何为好人?……这样的追问意味着探寻事物的本质,即事物的形式与特征。既然哲人追求的整全知识在于思考好的政治秩序,那么现存的一切政治秩序在哲人眼中就是有瑕疵的,只要未曾出现完美的政治秩序,哲人就不能停止思考。又因为邪恶无法彻底根除,完美的政治秩序便永远无法实现,哲人就有继续存在的必要性,尽管这部分人在社会中只占小部分。由于与社会主流思想不和,哲人不可避免地被视为怪人甚至被政府当作敌人,把追求整全知识作为生活方式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政治危险。施特劳斯认为,这里的政治危险有两个层次:其一,哲人沉思的生活必然脱离群体,而且,哲人沉思偏偏是“什么是好人”,这等同于预设了民众天生不是“好人”;其二,哲人不仅沉思何为好人,还沉思何为好的政府,这就无异于否定现存政治秩序的正当性,并对其构成了潜在的威胁。
柏拉图就曾以洞穴隐喻生动展现了苏格拉底之死以及哲学与城邦的冲突:洞穴比喻政治社会,神灵崇拜和礼法习俗作为一种“意见”是城邦得以存在的根本,而哲人便是偶然挣脱禁锢、艰难地爬到洞穴外看到太阳(真理)的人。固然,哲人沐浴在真理的阳光下,过上心驰神往的沉思生活无疑是一种幸福。然而哲人也有着自身的羁绊——哲人作为城邦的一员是无法离开群体独自生活的,这就决定了他必须重返洞穴,并努力教育洞中的囚徒,以振聋发聩的知识启发青年人,但同时这会让被传统支配的成年人畏惧,于是众人利用合法的民主投票将那个亵渎神灵、蛊惑青年的哲人——苏格拉底处死了。
苏格拉底之死给后人留下了棘手的哲学难题,数千年来的诸多哲学家都曾孜孜不倦地探寻哲人是如何在政治社会中安身立命的。苏格拉底对智慧与真理的爱太过深沉以至于缺乏对政治迫害的必要审慎。并不是所有的哲学家都能像苏格拉底那样为真理献身,而假定那些不具理性品质和哲学素养的人接受这些教诲,后果不只是不利于民众美德的养成,还包括导致这些教诲被曲解,这无疑是对政治社会的巨大伤害。苏格拉底在行刑前毫不妥协,甚至在狱中遇到当时德高望重的游叙弗伦时还拉住他向他请教何为政治正确,雅典立法者当然不乐意苏格拉底蛊惑人心,最后苏格拉底饮毒酒身亡,这无疑是哲学史上的悲剧。黑格尔曾高度评价过苏格拉底哲学和他为真理献身的大无畏精神,但他对苏格拉底之死却并不感到惋惜。因为在他看来,苏格拉底的罪名和审判都是合法和正当的,既然苏格拉底违反了城邦的法律并对政治构成了实在的威胁,那立法者就有正当的理由和手段将苏格拉底处死,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对错之分。只是苏格拉底未能对人类灵魂的力量进行有效的评估,或者在追问何为最好的生活时未能意识到自然的束缚,以及政治社会与人自身的限度。他明知哲思活动会带来危险且不顾随时随地都处于政治迫害中的现实,毅然选择坚守自己的信仰——过哲人追问本质的生活。也正是如此,他才得以洞悉人类生存核心处的失衡,认为要化解这样的困境,除了过哲人省察的生活外,别无他法。
苏格拉底献身所反映的哲学与政治的张力和冲突,使得哲人不得不思考在城邦中如何生存的问题。柏拉图终其一生都在为其恩师洗冤昭雪,指出哲人在肩负使命的同时深入城邦、成为城邦的一员,才能为哲学辩护,同时,哲人也必须重返洞穴成为政治哲人,关注政治社会。政治哲人只有从真理世界下凡到世俗的城邦社会,才能有效地教育民众。重返洞穴并不意味着放弃哲思生活,而是以一种更温和的方式进行哲思。哲学与政治的冲突表明“天上”的苏格拉底必须发生转变才能被城邦社会和民众接纳。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构想了一个解决哲学与政治冲突的完美方案:让哲人彻底释放自己,不再用“高贵的谎言”和虚伪的面目伪装自己,在传授政治性的教诲以及揭示何为正义、何为美好的同时,使民众乐意接受自己的教诲。“柏拉图著作中苏格拉底曾表明他的第二次起航:实现哲人到政治哲人的转变,关注人类关心的根本问题。”[1]1
尽管哲学与政治从表面上看似水火不容,但实际上,哲学与政治既充满斗争,又相互依存。一方面,政治无法脱离哲学。因为只有哲人才能洞察政治的灵魂,从根本上剖析政治社会在德性方面的局限。人只要将这些局限铭记于心,才能使城邦的习俗、传统和律法维持稳定。另一方面,哲学也必须深入秩序良好的政治社会中。只有这样,才能使城邦得以通过具体手段清除哲学通往自身本性完善的各种阻碍。然而,在现实生活中,那些缺乏哲思修养的人也必然在自我认知上存在缺失,缺乏对德性的正确认知。现实的牵绊使得大多数人与生俱来的哲学本性受到破坏,使其如草芥般苟且于尘世,更遑论由他们来统治政治社会。而极少数未受现实生活浸染的人以他们特有的方式与哲学同在,保持着哲人沉思的天性,而这类人在现代人眼中多半是个怪人。哲学脱离政治生活必然失去其生存的根基,成为纯粹的形而上学空谈。政治社会若没有哲学指明方向,那么必然导致人性的沉沦和道德的堕落。理想的政治社会作为一种范式,难以在现实生活中实现,即使是最佳的政制在现实中也难免败坏。对于现实中的最佳政制这一问题,最纯粹的形式哲学追问将危及城邦的安全,对政治社会造成威胁。
哲学应当与政治共存,让政治家具备哲学素养。哲人卸下纯粹形式的哲思活动,完成哲学到政治哲学的转变,利用哲学写作技艺有效化解政治与哲学的冲突。这样就能在确保哲人避免遭受政治迫害的同时也能实现其在城邦中良好的生存。柏拉图的“哲学王”构想或许是一种“高贵的谎言”,但如果统治者具备哲学修养,以审慎和德性为指引的政治哲学,就必然有助于统治者实现美好的生活。
古典政治哲学的诞生、存在和发展得益于哲学、神学与政治三者之间的对立和均衡,而现代政治哲学或者说现代性危机的发展则可归咎于上述三者之间的失衡,尤其是哲学与政治之间冲突的失控。
在施特劳斯的现代性研究中,哲学与政治的关系呈现如下特点:现代性的发展可以看作是政治哲学化和哲学政治化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哲学从始至终被给予改造世界的厚望。同时,现代性也是现代方案被执行的过程。有别于古典方案,现代方案坚信今必胜古,且遵循三条发展逻辑:进步主义信念、人类和解愿望和政治享乐主义,而正是这三条逻辑的走火入魔,最终演变成了相应的现代性危机:进步主义信念危机、人类和解愿望危机和政治享乐主义危机。因此,现代性的发展高扬“知性真诚”和“勇敢地表达真理”,现代性的发展就是求真意识的发展,求真取代了古代传承下来的求善传统。这一点就表现在现代人对于言论自由的追求之事实上。
施特劳斯断言,现代性问题本质上是用哲学规定政治,是哲学与政治相互僭越,用知识美德取代道德美德的结果,最终导致了虚无主义。不过施特劳斯对现代性问题的彻底克服持悲观态度,其原因有二:一方面,现代性是建立在人的自然欲望之下,而这种欲望与社会的发展直接相关;既然这种自然欲望是人类的本性,只要适当做一下诱导,现代性就无可避免;另一方面,现代性把亚里士多德有意予以圈禁的科学技术完全释放了出来,在近代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一路高歌猛进以及主张价值中立的实证主义和诉诸时空的历史主义的多方诱导之下,最终使自身模糊了善恶好坏的标准,同时也失去了赋予价值判断的能力。
所以如果要彻底克服现代性问题,就必须收回本来被哲人秉承的理性爱欲,使其重新收归于哲人之手,同时哲人也必须对此恪守审慎和克制。因为作为没有哲学素养的凡人是不能拥有和把握真理的,必须先充分耕耘我们的心智,充分地认识我们自己才能成为哲人,才能拥有和把握真理,否则将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现代性危机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说“真理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原因。没有哲学素养的凡人即使被告知获得了真理,也不是真正的真理,而是经过修饰的谎言。如果苏格拉底能幸免,他就能继续过沉思的哲人的生活,同时为了避免刺激政治的敏感神经,他在分别对哲人与民众讲学时将自己的学说分成对内和对外两种版本,这不是出于惧怕人民与政府,也不是妥协,而是一种审慎。施特劳斯将这种特殊的表述方式称之为“高雅的骗术”。
“意见”构成了政治社会,民众一致认可的道德判断、宗教观念等都是组成政治社会的基本要素。而“意见”一般情况下都是从历史中传承下来的,不一定都是正确的。哲学作为一门追问自然本性的学科总是试图以真理取代一切“意见”,这种特性是由哲学的本质规定的,无法避免。然而,一旦真理取代了“意见”,政治社会丧失了以往共有的信仰和追求,国家和社会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从这里可以看出,哲人掌握并隐匿真理的重要性,正因如此,真理必须掌握在少数人即哲学家的手中。这些哲人为了维护社会稳定就必须对“意见”保持尊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哲人必须放弃追问真理,放弃过沉思的生活。所以,哲人需要一种特殊的写作技艺。
施特劳斯正是在对古典文献的考察中发现了这种特殊的哲学写作技艺。柏拉图与苏格拉底的差异体现在“修辞”上,苏格拉底在《申辩》中就曾直言自己不善修辞,结果他把矛头直白地指向政治社会,最终难免成为政治与哲学斗争的牺牲品,而柏拉图则利用修辞为哲人在政治与哲学的冲突中找到了一条生路,即在哲人与民众之间实行多重写作,这种多重写作被施特劳斯称为“显白说辞”和“隐微说辞”。由于哲学与城邦之间固有的矛盾与冲突,哲学传播也是充满危险的政治性活动,所以,为了让哲学不产生任何消极后果,哲人需要这种写作技艺。这两种写作方式使得哲人可以同时对两种类型的读者传达不同的内容,“显白说辞”将现实制度的相关性问题通过直白的语言进行阐述,使人们能了解,进而让占社会大多数的民众理解和接受,尽管它们并非真理却不违背社会“意见”,是哲人表面的、非真实意图的教诲。“隐微说辞”是对于政治目标和理想状态的描述,是专门传给有智慧的人的写作方式,“哲人并不会直接在文中表达真实意图,而是隐藏在字里行间,需要读者细心阅读才能理解作者的真实意图”[2]16,从而抑制哲学本性中的癫狂以及理论和现实鸿沟的不断扩大。这两种写作技艺既能向少数爱智者传播真理,又能将民众引向有益的社会意见并使其蒙蔽其中,尽管这种做法略显狡猾,但却是古代哲人在复杂的社会背景下自保的手段。
施特劳斯在马基雅维利的著作中就发现了隐微写作的经典案例。他认为,马基雅维利表面上在他表明政治观点的著作《君主论》和《李维史论》中犯下了一个又一个的低级错误:断章取义、张冠李戴、牵强附会等等[3]113,但他的错误都是故意为之,其目的就在于向有心的读者表达不同于字面的真实涵义。其隐微涵义在于:《君主论》中给君主的冷酷无情的建议,与其说是给不需要这些忠告的君主,不如说是给那些试图理解社会本质的年轻人的。
施特劳斯指出,研读古典政治哲学著作必须弄清楚作者实际上表达和真正想要告诉读者的东西,设身处地地体会作者的真实意图[4]99。的确,直到18世纪前,西方哲人还对因写作带来的祸害高度敏感,其例不胜枚举,斯宾诺莎就是最典型的一位。这种特殊的哲学写作技艺被施特劳斯视为一种能有效缓和政治与哲学冲突的方法,同时他也认为现代性危机产生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当今的政治哲学背离了古典政治哲学的初衷,未能意识和有效化解政治与哲学之间的冲突。而现代性危机从本质上来看是政治哲学自身的危机。根据施特劳斯的理解,现代哲学家已经不再如古代哲人一样把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以至于他们忽视了哲学与政治之间的矛盾。同时,他们不再采用古代哲人的那种双重写作技艺,而是将自己的学说裸露在社会公众面前,完全不顾其引发的严重后果,从而使哲学陷入一种放任自流的可怕境地,宛如一只癫狂失控的猛兽。当政治哲学变成一种存在于政治社会中的意识形态时,哲学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抛弃了原初的本性和使命:追求“整全”的知识,从而表现为哲学的堕落。同样地,对于现实世界而言,哲学过多的涉足政治,就会在社会造成混乱以及破坏现有的社会秩序,而这样的消极影响是不可逆的。“当代的哲学不再局限于认识世界,而将其用作改造世界的工具。哲学超出了自身的掌控,企图对实践的技艺——政治进行改造”[3]169,这被施特劳斯称为“哲学政治化”。在这种路径之下哲学活动实际上已经超出了其本性规定的使命和职责,不再仅仅追问真理和理论知识而投身探索实践知识,偏离了自身的发展。此外,政治也借助哲学理论为其自身造势,把哲学变成统治阶级的教化手段和辩护者,使哲学沦为政治的附庸,施特劳斯把它称为“政治哲学化”。政治与哲学逐渐失去了原初的意义,在现代社会以一种极其混乱的形式存在着,而这一混乱逐渐影响了现代社会。
施特劳斯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重提古希腊时期的写作技艺以及重回原初意义的政治哲学——古典政治哲学,返回古代政治哲学尚未败坏的时期,从政治哲学的开端寻找医治现代性问题的药方,利用“显白说辞”和“隐微说辞”缓和政治与哲学之间的冲突,从而保持哲学自身追问“整全”知识的自然本性。为了替政治哲学正名,克服现代性危机,施特劳斯以现代性为起点开启了规模宏大的理论回溯。首先,为了研究现代性的本质,他把自启蒙运动起到20世纪中期的大部分著名哲学家都批判了一通,其中不乏马克斯·韦伯、柯耶夫、海德格尔、尼采、卢梭、斯宾诺莎、霍布斯和马基雅维利等哲学大家,并给他们贴上了“现代性推动者”的标签,最终,施特劳斯把现代性比喻成“青年反抗老年的造反运动”,从而把现代性的本质归结为对古典政治德性的反叛。其次,为了寻找真正意义上的启蒙,施特劳斯把视角转移到了中世纪犹太哲人迈蒙尼德和伊斯兰哲人阿尔法拉比。在他们那里,施特劳斯发现了被认为已经失传了的古希腊哲学写作技艺,通过研读这两位中世纪哲人的著作,施特劳斯把他们称赞为“古典政治德性的继承者和捍卫者”[5]36。最后,为了寻求医治现代性的药方,施特劳斯把探索的触角进一步延伸到了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苏格拉底问题和苏格拉底之死成了施特劳斯晚年学术研究的核心与重点。苏格拉底是如何践行“把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苏格拉底式的提问是如何追问事物的本质的?苏格拉底把哲学从天上拉到人间,把哲学转为政治哲学是否正是意识到了哲学的癫狂性,并为克制哲学的癫狂性有意而为之?作为一名哲人和教育者,苏格拉底是如何落到以“蛊惑青年和亵渎神灵”的罪名被处死的下场的?这些都是施特劳斯必须解决和回答的问题。
施特劳斯沿袭了古典政治哲学的传统,合理区分了政治与哲学的本质。在他看来,古代哲人的哲学活动是为了追问真理和事物的本质,回答像是否存在永恒的真理和美德等的价值问题是古代哲人的使命。这就意味着,这类最根本的价值问题是哲人必须面对和回答的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将这种理想的概念移植到现实生活中,因为哲学具有癫狂的本性特质,它可以用作对现实生活的一种理性的评判准则,而不应该在现实生活中强制执行,这样只会使现实生活中人类的正当欲求被忽视,进而使民众陷入哲人的幻想中。由此可见,施特劳斯实际上想表明:在城邦社会中,当未发现更好的政制时,当下的政制便是最佳的,因为它为民众提供了正当的生活环境。在此,施特劳斯在古代哲人的认识基础之上进行了融合,即哲人思考最佳的政治秩序和最根本的问题,为人类提供基于理性的合理预见,使人类不会在政治生活中迷失而不思进取。而现实的政治社会给予了人类生活的空间,提供了与现实生活一致的对政治社会的评判准则,也就是说,现实生活为人类回答诸如“好与坏”这类问题提供了判断依据,从而使人们不至于迷失,此类的理性诉求和一致的信仰在政治哲学的范式下实现了统一,进而缓和了哲学与政治的冲突。在施特劳斯看来,这种统一是哲人运用“隐微说辞”和“显白说辞”实现的。用直白的语言对现实社会的制度问题进行表述,使民众得以理解,而用“隐微说辞”对政治的目标和理想状态进行表述,以克制哲学本身的癫狂性,控制理论与现实之间差距的不断扩大。
值得指出的是,运用施特劳斯倡导的哲学写作技艺是否真的就能克服哲学与政治之间的矛盾与冲突?答案是否定的。首先,正如施特劳斯所言,这是由哲学与政治的本质决定的。只要哲学与政治不消亡,二者的冲突就无法避免。而施特劳斯提出的复兴古典哲学写作技艺可以视为哲学向政治的妥协与让步,这种妥协的代价就在于真理被意见所蒙蔽,这无异于让哲人置民众于昏暗的洞穴中而不顾,放弃启发民智的职责,从而在根本上背弃了哲人的使命。其次,施特劳斯对政治与哲学关系的分析从一开始就预设了自己的个人立场,也就是说,他是在现代性问题与政治哲学危机的前提和古典政治哲学视角下进行的研究,难免存在局限性和片面性。这种局限性在于:启蒙运动之后的哲学与政治的关系和古希腊时期的政治与哲学的关系有着本质的区别,哲学与政治已经丧失了原初的意义,不再是纯粹的哲学与政治。此种意义上的哲学与政治究竟有怎样的关系?这是施特劳斯没有想到的。最后,政治的参与者不仅仅有民众,还应当考虑统治者,这亦是施特劳斯与施特劳斯学派的纰漏之一。相比之下,柏拉图对哲学与政治之关系的讨论则要全面系统得多。柏拉图提出的哲学王思想可以视为缓和哲学与政治之间冲突的一种尝试,只不过这不是哲学向政治妥协,而是政治主动与哲学和解:最高统治者摇身变为掌握真理的哲人,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实现哲学与政治的融合,以克服二者之间的冲突与矛盾。但是柏拉图的设想也是建立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之上,宛若遥不可及的空中楼阁。这就决定了这一尝试注定是要失败的。
总而言之,施特劳斯主张复兴古典政治哲学,以此解决现代性引发的政治哲学危机。他坚定认为必须划清哲学与政治的界限,使城邦生活和理性哲思保持一定的距离,避免哲学的癫狂性对现实社会造成危害,使民众陷入虚无主义的泥淖之中而丧失终极的价值依据。除此之外,它把人的现实生活置于一定的政治制度当中,这样,民众便有了合理的德性标准和基本的“好和坏”的观念。同时运用适当的写作技艺和表达方式即“隐微说辞”和“显白说辞”,实现二者的结合。“这样的表达方式和写作技艺非但不是放弃最佳政治秩序的追问,反而更好地将人的德性诉求和理性需求合理地结合起来。”[6]35由此我们可以将施特劳斯对于哲学与政治关系的分析理解为在现实生活中把哲学的理性精神与基本的善的概念进行合理结合的一种尝试。这是施特劳斯关于人类社会在发展中如何过上更完美生活的一种思考。
对“苏格拉底问题”和政治与哲学的冲突的研究可以视为施特劳斯对现代性问题批判的一个节点。施特劳斯正是在对现代性的三次浪潮、极端历史主义、实证主义的批判基础之上指出了克服现代性问题的症结就在于现代性的根源——古希腊政治哲学,由此开启了涵括自由教育、哲人的生活方式、哲学写作技艺、古典政治哲学释义、政治哲学存在的可能在内的一系列古典理性主义复兴的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