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之
(中南民族大学教育学院,湖北武汉 430074)
中国教科书的编写可以追溯至商周时期,其中《四书》《五经》是传统社会最有代表性的教材,对人才的选拔任用和封建政治制度的构建影响深远。同时,中国蒙童教材更是源远而完备,其中周朝的《史籀篇》、汉魏的《仓颉篇》、以及唐宋之后流传至今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均为代表。而“教科书”一词则于1876年随基督教传教才见于中国。至清末新政时期,“教科书”第一次在官方文牍中出现。在“教科书”一词引入、传播于中国的半个世纪中,中国人逐渐产生了改良传统、自行编译新式的学生读物的构想。其中商务印书馆不仅实现了这一构想,还逐渐成为了“一个支配几千万儿童的知识思想的机关”[1]。
清末“新政”之初,壬寅癸卯学制出台,中国小学教育面临革新。同时,致使传统蒙学教材遇冷,模仿抄袭外国体裁的几部教科书水土不服,社会呼吁教材革故鼎新以适应中国国情和中国新教育。民国初期政权频繁更迭和当局倒行逆施,人们意识到社会的变革不仅是技艺和制度的革新,更需要文化改造。恰逢泰戈尔、罗素、杜威、孟禄等著名学者相继来华,中国开始进入一个“全世界的知识分子都纷至沓来”的时代,也由此经历了“自下而上”的教育变革的时代。
商务印书馆成立之前,中国教科书种类包括:中国传统蒙养教材、教会学校教材和洋务学堂教材,其中中国传统蒙养教材陈义过高,不符合儿童心智;教会学校教材,由传教士为推行宗教在授课之余编撰,有悖于我国国情,被逐利商家劣质印刷而质量下乘;处于草创期的洋务学堂教材,以外国教科书套用中国新式教育,翻译介绍为主,不成体系。同时,在教科书出版业方兴未艾的局面下,教科书编辑、出版、发行无序的现象逐渐凸显。从晚清到民国,近代教科书编审制度在“国定制”和“审定制”的讨论中确立并不断演变,这一切都深刻影响着商务印书馆。
在中西交融的时代背景下,上海近代企业纷纷建立,贸易体系初步构建,城市服务系统飞速发展,这些都促进了上海城市近代化的发展和人口增长。1900年,上海人口突破100万,并完成了从乡民向市民的转变。他们为商务印书馆带来了广阔读者市场和充足劳动力。商务印书馆成立于1897年2月11日,最初为一个承接商务票据为主营业务的印刷作坊。总经理夏瑞芳预见新式教育将为出版业发展带来广阔前景,于1898年尝试出版了《华英初阶》和《华英进阶》,二书适应了市民学习英语的迫切需要而大为畅销。商务印书馆尝到甜头,由此进军图书出版界,并特别关注于教育用书。随后二年,又相继出版《商务书馆华英字典》和《华英地理问答》。1902年,夏瑞芳迎合清末“新政”中上谕设蒙学堂的机遇,随大流翻译日文书籍,但因内容欠佳,销路不畅。而后夏瑞芳力邀张元济进入商务印书馆,与其共同建立新型企业运作和经营管理制度,并着手建立自己的编辑机构,商务印书馆从印刷向编辑出版转型,一跃成为中国近代最大出版企业。同年,张元济邀杜亚泉编写蒙学教科书《文学初阶》,该书成为了中国近代最早完全区别于“三百千”的传统蒙学教材。1904年,商务印书馆首次根据中央政府学制,按年级和学期分学科编写出中国第一部小学教科书《最新教科书》,其编辑体例为后世所借鉴。1906年清政府第一次审定初等小学教科书,其中商务的《最新教科书》独占54种,占审定教科书52.94%,并占民营教科书63.53%。这套教科书发行至1912年民国成立后才全面改版,商务印书馆也由此奠定了在国内教科书市场独领风骚的局面。从1911年出版初小、高小至中学各年级教科书共计375种,801册,“完成了连清政府都无法办到的文化工程”[2]。
民国时期的商务印书馆被称为“大教育机关”,为试验教材、教化新民相继创办了尚公小学(1905-1932)、养真幼儿园(1910-1932)、平民夜校(1925-1932)、励志夜校(1925-1932)等教育机构。其中尚公小学是商务印书馆的教育蓝图上最耀眼的明珠,也是当时上海的名牌小学之一。尚公小学的定位正如商务元老庄俞在《本校概况述要》中提到的“在公可以辅助地方教育,在私可以试验所编教科书是否试用,孜孜兀兀,十年于兹,于教育界有无裨益,殊不自知”[3]。
1905年,新式学堂陆续兴办,新式教育蓬勃开展。尚公小学以培养小学师资,推广实验教科书为初衷而设立。1905年,尚公小学的前身“小学师范讲习所”在上海市北浙江路宁康里民房内创办。1906年,租得商务印书馆北首的宝兴西里东洋式房屋六幢改办小学。1907年,为使讲习所学员有实习场所,附属小学正式成立,初招收学生50多人,分初、高两班。1910年商务印书馆创办养真幼稚园,附属于尚公学校。1911年,因辛亥革命,学校停办。1912年春,商务印书馆于上海宝兴西里改办小学。1916年,迁入宝兴西里南段新校舍。1932年1月28日,该校及其附属养真幼稚园、平民夜校、励志夜校等毁于日本侵略军的轰炸。尚公小学存在了28年。
学校历任校长均为当时知名教育家,如蒋维乔、庄百俞、吴研因、杨贤江等,教员多毕业于国内师范专业学校,郭绍虞、叶圣陶等教育名家也曾任教数年。学校为商务印书馆子弟学校,也面向社会招生,培养了出版巨子叶至善、经济学家陶大镛、文学家王天一等优秀人才。尚公小学在其办学过程中,筹备起充实而先进的硬件条件和一支优质师资队伍;在教学中,兼收并蓄中西方优质教育资源,不断尝试先进教学方法;在管理上,重视学生“平等”“自由”“协作”精神培育和科学高效地自治机制建立,不断尝试先进教学方法,逐渐成为当时上海最好的小学之一,并形成了给予后世启示的“以出版扶助教育,以教育反馈出版”的办学经营模式。
编写成员的构成直接影响教科书编写的质量,商务印书馆一方面广纳贤才,充实编辑队伍,包括胡适、冯友兰、任鸿隽、陈哲衡、竺可桢、沈颐、戴克敦、庄俞、庄适、顾颉刚、贺绍章、周昌寿等,他们的加入不仅意味着生存与发展,而且体现着理想与抱负;另一方面,自留日学生总监高梦旦入馆后,一改各自为政的“包办制”为“合议制”,使各家思想可以融会贯通,“由一人提出原则,共认有讨论价值者,彼此详悉辩论,恒有为一原则,讨论至半日终日方决定者”[4]。从编辑体例、内容选择乃至插图选择,都在会商之列。商务首创的“圆桌会议”式的“合议制”,不仅区别于传统单打独斗式的草率编辑和一味追求利润的书坊,更是自成定制。教科书的编写应包括出版编辑专家、专业学者和教学名师,三者相互配合协同完成。商务作为一个“教育大机关”,汇集了一批如此人才,保障了教科书编辑质量。据尚公小学教师金云峰回忆:“我在校对科工作时有人戏称我为‘两栖动物’,我常到编审部去,因为小学教科书有些注音工作要我处理。”[5]甚至考虑教科书编辑绘图需要,商务印书馆为缮绘股的金云峰增设一张写字台,方便其工作并及时收集和反馈“圆桌会议”的建议。1927年,商务印书馆还成立“中小学教科书委员会”,编译所所长任主任委员,从机制层面加强教科书编写和编辑工作。
除了编写主体之外,材料的选取和组织是编写教科书两大主要方面,对此商务印书馆明确形式方面的原则:
第一,以“广泛涉猎,不偏一隅”为原则进行材料选取。如《最新教科书》的各册60课中,其中自然科学类占15课,社会科学类占15课,修身类占7课,实业类各占7课,其他类包括家事、卫生、政治、杂事类共7课。课程在排列上注重材料前后相继、融会贯通,另附精美图画与文字融合,且保证文字与附图存于一页,不牵涉后页。
第二,依据由易到难原则组织材料。如《最新教科书》第一册每课从8字至40字,第一至五课所学汉字不超过6画,其中生字以10个字为限;第六至十课所学汉字不超过9画,第十课之后逐渐放开笔画限制,但也以15画为限,严禁出现生僻字;且每课生字还必须在本书其他课文中出现两次以上以做复习巩固。
第三,严格按照三段教授法的次序设计练习。商务教科书参考国家教育宗旨明确教学目标,设立联字、造句等习题以供练习,并编辑教授法以供教员使用。商务的教科书编排合理,既考虑到将知识统合成完整的知识链,又充分考虑其现有身心、认知发展特点,尝试将此知识链纳入学生已有知识结构,丰富其知识网络,使学生在学习过程中高效精进,兴趣盎然,在实践中融会贯通,学有所用。
在形成稳定的编辑队伍、编辑制度和编辑原则的前提下,为进一步保证编辑“常设常新”,商务印书馆注重厚实教育理论基础,培育编辑和教育专家。著名编辑和心理学家高觉敖回忆:“(商务印书馆)集中了专家、学者近百余人,俨然是所包括大中小学教育的学术机构……我觉得好像于大学毕业两年多后考入了一个研究院似的。”[6]同时,教育理论书籍的出版,更是教科书出版合乎逻辑的扩展。以杜威教育著作为例,1923年至1930年,7年间出版《德育原理》《民主主义教育》等多部中文版著作,教育理论的丰富直接指导了尚公小学的教学改革,为学校发展提供不竭动力。
在实践教学中“改教材”是尚公小学存在的“应有之意”。叶圣陶于1915年至1917年在尚公小学任教,期间他撰写了《国文教授之商榷》《我校之少年书报社》等文以及《昆山》《美华利钟表制造厂》等活动教学教案,这段经历为其日后扬名教育出版界奠定了基础。此外,据就读尚公的其子叶至善回忆,尚公小学地理课会配有一本按教材顺序编写的《珍儿旅行记》,以改变之前教学中叙述呆板枯燥问题。“五卅运动”期间赶制过《爱国教材》,通过教师们生动地教授,学生们深受感染;邱望湘作词作曲的《天鹅》和叶圣陶作词何明斋作曲的《蜜蜂》也由学生排练演出后出版。由此他说:“有好几位教过我的老师成了中小学教材的编辑专家,儿童读物的出版专家,还有师范院校的教授。”[7]
教科书的试用,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通过教育试验直接“改教材”,尚公小学曾动员全校师生试验王云五先生创造的四角号码检字法。此方法优于通用的部首检字法,对低年级更适用,但也存在号码相同的字过多这一问题。随后商务印书馆就出版了《四角号码学生字典》。1972年,周恩来总理在《恢复文教科技部门的正常工作》中指出:“王云五主编的四角号码法为什么不能用?不要因人废文。”[8]此外,商务印书馆的《辞源》、上海辞书出版社的《辞海》以及日本的《汉和大词典》,均仍用四角号码索引,其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此外,高觉敷任商务印书馆中小学教科书委员会副主任时,依据瑞士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关于“儿童以拼合句替代连词使用”的设想,建议在尚公小学进行“儿童拼合句”试验。这一构想立刻获得高层认同,并请他兼任尚公小学校长,主持这项试验。上任后,高觉敷推进教育心理学和教育调查研究法在教师队伍中的普及,培养试验队伍。同时通过初步测试和预测,收集到了丰富的数据和材料。后由于日军的侵略,试验被迫中断。
除了教科书的试用,为了保证教科书的效果,尚公小学还有丰富的教科书配套产品,包括:教辅用书、教具、学具、仪器、教育电影等。其中教辅用书多由尚公小学一线教师和编辑专家合作撰写、修订完成。每一册课本均配备教辅用书,总结教学目的、课文重难点和教学方法供教师们参考,并提供背景文献和课外拓展资料,还依据三段教学法加入要点回答、联字、造句等课后练习。教辅用书深受教师们欢迎,促进教师队伍向新教育转型,并作为首创为后世沿用。有必要提及的是,尚公小学部分教具和学具,甚至是做科学试验用的器具和化学品,由尚公师生制作并试用,再推向市场销售。另据尚公美术教员万籁鸣回忆,他曾画过一套国耻挂图,由戴孝候配文,经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全国,挂图生动形象地将列强对中国的瓜分展现出来,作为学生爱国教育的教辅用具沿用多年。此外,商务印书馆于1918年至1923年间制作了31部教育电影,作为教科书教学资料补充,放映影片时又与教师讲演、报告等形式协同进行,这一模式也开创了中国电化教育的先河。
1910年清政府学部就曾高度评价商务印书馆简易国文教科书“词旨浅近,指事象形”“揆诸儿童心理,尚易领悟”“图画颇具神趣,文义由浅而深,句由短而长”。近现代以来,更多人得益于商务印书馆的教科书。科普作家王天一回忆说:“(尚公小学)教学全用白话文。教材不消说是近水楼台,尽先用上了商务新编的一套课本——《新学制教科书》。”[9]冰心将商务印书馆称为自己“最初的永远不忘的良师益友”[10]。此外,钱穆则对教科书中的历史故事、名人传奇和寓言短文“深入脑中,久而不忘”。1923年梁启超曾以“除却读商务印书馆教科书之外从未读过一部中国书”[11]来批评学生,这从侧面证明了商务教科书在当时的影响力。
尚公试验商务印书馆教材名目暂无史料明示,但依据尚公小学的职能定位和尚公学生的回忆等材料,可以推断自1905年到1932年期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 《简明教科书》(1910)、《共和国教科书》(1912)、《实用教科书》(1916)、《新法教科书》(1920)、《新学制教科书》(1923)、《新撰教科书》(1924)、《新时代教科书》(1928)、《基本教科书》(1931)经由尚公小学先行试用。政府和社会各界均对尚公小学试验、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教材给与很高评价。认可其对中国近代学校基础教育变革、国民素质提升等方面贡献巨大。
一个国家拥有现代“公民”,才意味着是现代国家。作为处于社会转型期的出版界,商务印书馆的教科书,在中国漫长的封建专制制度下,首次以生物进化论思想为引领,探索个体“健全人格”的发展以及现代公民的角色。
尚公小学教科书以人的德智体美劳的全面发展为旨规。商务印书馆各版教科书注重德育功能,编辑要点中均有“中华”“爱国”“博爱”等词汇,如《共和国小学教科书》编辑要点中就提出:“注重表彰中华固有之国粹特色,以启发国民之爱国心。”[12]智育表现于教科书编排的“问题导向”和“探究学习”,商务教科书积极建构智能之发展,还不断在编写中尝试新体系和新方法,以探求的精神感染读者;体育方面一改传统书籍“诚意正心”的部分,以拟人化的动物和符合儿童本性的行为作为素材,让读者感受体育之美;美育功能的实施除了美术、音乐等课程表现外,更得益于商务教科书“附图画及五彩画,便与文字相印证,并以引起学生兴趣而启发其审美之观念”[13];此外商务教科书编写特别提倡“注重民国生活上之技能,以养成独立自营之能力”[14],讲述农事乐趣,培育学生正确的职业观和就业意识。
作为现代公民,全面发展是个体的成长,而投身社会则涉及群体的发展,权利与义务的概念由此新教科书中引入。书中通过对权利义务的论证彰显现代公民的国家主体地位,将其设为成为了公民的第一课。如《人民之权利义务》一课写道:“权利义务,彼此对待者也。既有权利,逐生义务,能尽义务,斯有权利。人民之对於国家也亦然。有应享之权利焉。有应尽之义务焉。”[15]并举例纳税、当兵、法律等,论证权利与义务关系是统一性和普遍性的统一。
商务印书馆教科书出版跨越了晚清至民国,但无论是晚清出版的《最新教科书》中“吾既为中国之人,安可不爱中国也”,还是《共和国教科书》中“我为中华之刃,岂可不爱我国哉”,均充满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并在强调国民认同的同时,也注重构建现代公民的新的世界观,将哥伦布、哥白尼等名人事迹以及各国革命史纳入教科书,供学生比照和警示。
“凡有关现今大势者,益注意采入,藉资法戒”[16],这是商务印书馆《最新历史教科书》的编辑大意,也是商务印书馆在编用资料方面的突出特点。商务印书馆的教材一方面与时俱进,反映时代主题;另一方面,大胆创新,引领时代风潮。
商务人认为“政体变更以后,事事物物,均当乘机革新,教科书尤其先务也”[17]。从1902年至1932年为日军所焚毁之前的30年间,商务印书馆共出版教科书十一套。1902年第一套《格致教科书》汇编中外名著,删繁就简,契合当时各省新设书院教学;1904年出版《最新教科书》依据正式颁布和实施《奏定学堂章程》按照学期制度编辑,为历史首次;同年出版《女子教科书》,鉴于男女分校的现状,以备时代需求;1910年出版简明教科书,依据清学部初等小学和高等小学学制缩短至四年的要求重新编写,故称“简明”;1912年出版的《共和国教科书》既是商务印书馆在共和政体下壬子癸丑学制中的第一套教科书,也是对中华书局“教科书革命”的积极应对;1916年“实用主义”风行中国,于是出版《实用教科书》;1920年,响应“白话文运动”即编写出白话文国语《新法教科书》;1923年新学制颁布,商务随即编写出版《新学制教科书》;1924年,考虑偏远地区难以迅速适应白话文教学,出版《新撰教科书》作为过渡教材;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行“戊辰学制”,强调三民主义教育为基础,商务由此重编教科书为《新时代教科书》;1931年,应对教育部正式公布中小学新的课程标准,出版《基本教科书》。
十一套教科书无不准确应对国内政治局势变化和教育发展潮流,其中《女子教科书》《新法教科书》《新撰教科书》等更是谋变化之先。以《新学制教科书》为例,它一改教科书说明文为主的体例结构,在教育界倡导“儿童文学”之时,以童话和儿童寓言故事为主体,学生读来兴趣盎然。即使被部分旧人称为“猫狗教育”,但在实践教学中大受好评,教师们深感文章贴近学生,详略得宜。这是商务决策者深谋远虑的成果,关注政策动向变化,紧跟时代积极丰富出版内容,调整出版策略,同时紧紧把握时代的脉搏,革故鼎新。1933年,仅距“一·二八”事变中商务印书馆被焚毁一年,就出版《复兴教科书》直面日本侵略者嚣张气焰,纪念国难复兴。这是以教科书引领时代大势和国民呼声又一明证。
随着国民民主意识的觉醒和新民主主义教育运动的深入发展,儿童本位的教育思想向传统教师中心的课堂发起猛烈冲击。厚实理论,循序渐进,兼顾教学,成为了商务印书馆教科书体例的突出表现。夯实理论基础,以循序渐进为原则,编写时不断审视教学要求。
杜威提出了儿童中心论,关注儿童在生活中,经验的成长。认为有效的教育应当建立在儿童现有的生活、兴趣和智识水平上。新教育运动的成果在商务印书馆的教科书编写体例也多有体现,商务教科书遵循儿童生理与心理发展的基本规律,从他们熟悉的生活中取材,合理编排以扩充、深化学生经验;如《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第一册是《人》,第十五课是《早起月落日出》,第四十二课是《晚饭完,兄偕妹,温功课。先习国文,后习算学》课程内容的笔画由简入繁,描写对象由近及远,由已知到未知,内容虽由浅入深,但均取材于生活,循序渐进。
当时,陶行知依据“教学合一”思想,经过辩论提出将“教授法”改为“教学法”,随后又提出将“教学合一”改为“教学做合一”,尝试将“施教、求学、实践”相结合,完全突破灌输式教学法,受到普遍认可。陶行知的理念与商务印书馆一直坚持“教科书的编写为教学服务”不谋而合,于是商务印书馆在其出版的《新学制教科书》中,尝试开始以研究问题为中心,采用排列法联结各课文的主旨形成大单元,完善知识结构。同时开创性地在课文之前设立问题,引发学生思考。如第5册第50课《早起的好处》课文前,设置了三个问题:第一,我们在早上什么时候起身?第二,早上屋外的空气怎样?第三,早起有甚么好处?再配上生动的图画,给与学生“健康生活”的直观感受,从欣赏引起儿童的早起动机。
同时,商务印书馆出版教科书灵活且富有针对性,积极满足各类教学需求。新学制颁布后,商务印书馆一方面提倡综合课程,尝试打破传统学科之间的隔阂,以适应教育改革的主流;另一方面同时介于师资薄弱,不适宜混合讲授的客观现状,还另出版教科书供给坚持分科讲授的学校。
商务印书馆教科书关注凸显儿童的成长的自主性、规律性和持续性,在儿童喜闻乐见的故事和画面中凸显知识的价值、人的身心发展规律和积极的人生意义。
教科书作为将人类文明代际传承的载体,对教育的发展、社会的变革影响巨大。作为民国时期,最大的教科书研究、编写、出版单位,商务印书馆怀“昌明教育”的理想,在数量上追求各科完备,质量上追求精益求精,对中国近代基础教育的发展、新国民的培育贡献卓著。
以出版匡扶教育直接表现在于商务印书馆以尚公小学为中心构建起的“教育大机关”。从幼稚园到职工夜校的系统学校教育,共有学生一千多人。其中包括商务印书馆附属的养真幼稚园,具有成人教育性质的平民夜校和励志夜校。此外商务印书馆还创办商业补习学校、新式会计员讲习所、印刷技工艺徒学校等短期培训班。作为商务印书馆的教育蓝图上最耀眼的明珠,尚公小学在1922年改组后依旧尝试反哺社会:谋划添设幼儿园,构建完整初等教育;添设初级中学,解决毕业生升学去向问题;扩充补习学校,服务少年工人;附设完善的儿童图书馆和家庭公园,为美感教育提供场所的同时服务社区。以上“国家之气恃教育之维系之”[18],是对商务印书馆“昌明教育”时代追求和“开启民智”的社会责任最好注解。
商务印书馆的小学教科书准确把握中国近代化进程中不同时期的教育主题,满足各时期基础教育发展的需要。它具有一条完整的“匡扶”逻辑:首先,把握时代信息,拟定教科书编辑主题;其次,汇集各路名家编写教科书;再次,于尚公小学试验教科书,收集反馈信息,更新修订;最后,再次试用于尚公小学,直至得以推向市场。小学教科书的工具性决定了其传播基础科学知识这一基本功能。作为文化的载体小学教科书携带了个体初步社会化所需的文化因子,包括人类共识、基本思想、社会习俗、行为规范等,学生在学习时被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最终影响了一代人乃至一个时代的发展。据此看来,小学教科书超越了单一的知识传授,也涵盖了文明的传承功能。在清末民初,新旧观念冲突,中西文化碰撞的时期,提高国民素质,塑形“新国民”,是以出版匡扶教育最大的功绩。
商务印书馆的小学教科书是中国教育思想现代化的载体。小学教科书作为一定时期教育方针和宗旨的反映,新的社会矛盾的变化引起教育思想的变更,必然在教科书中显现。商务印书馆的小学教科书会依据教育宗旨和课程大纲敏捷反映,1902年至1933年共出版十二版,平均不到3年就改版以适应新的教育思潮,从最初的提倡“忠君爱国”到迎合实用主义教育思潮再到落实三民主义教育宗旨,教科书的编撰宗旨、内容和体例与教育思想的不断发展同步。教育界的时代翘楚、经验丰富的编辑专家加上以尚公小学为代表的一线教师集思广益,相互合作,保证了多种多套小学教科书的长盛不衰,成为了中国教育思想现代化的丰富载体。
商务印书馆自建立伊始就是具有民营性质的股份有限公司,维护股东利益是其发展的应然。但作为昌明教育的文化机构在逐利生存的同时,却有启迪民智,振兴中华的实然。看似相悖的义与利被商务印书馆通过以出版匡扶教育,以教育反哺出版的形式,以小学教科书为纽带,巧妙地统一起来。
微观上,以教育反哺出版的直接受益人就是商务印书馆。其一,作为一个“育才馆”,商务印书馆从尚公小学、函授学校等教育机构培育出胡愈之、叶圣陶、杨贤江等出版名家和教育家,其丰富的教学经验和深刻的教育情怀直接影响未来职业路径和行业发展;其二,丰富的教学数据和及时的反馈信息,不断促进教科书质量的提升,并刺激着教科书编写和出版工作,尚公小学出色履行作为“实验地”的职责;其三,为出版各环节补充人才,沈百英就曾回忆“厂里的工友,或属尚公夜校学生,或属尚公学生家长,跟我很熟悉,所以工作比较快,效率比较高”[19]。
宏观上,商务印书馆开辟出一条以商业理性维持生存与发展的平衡的新路径。教科书是特殊的商品,兼具商业和文化性质。由此编辑出版教科书既是商业行为也是文化行为。教科书的发展遵循商品的价值规律、流通逻辑和市场法则,获取利润维持生存是商务印书馆出版教科书的主要目的。张元济等商务领导者秉持“实业之要在于资本”,树立品牌意识、挖掘读者市场、活用广告媒体而迅速崛起成为出版界翘楚。但遍观晚清到民国,同样逐利的大小书肆、印刷厂在市场中沉浮,而仅有商务印书馆占据教科书市场近六成份额。在于其遵从更高的商业理性——出版企业要实现其恒久的价值,应以出版者宏远的文化理想为支撑,视商业利润为其实现的保障。商务印书馆虽坦陈“在商言商”,但已意识到出版竞争是经营手段上的角力,更是文化境界上的较量。由此商务印书馆自张元济入馆之始就着力打造科学的出版管理机制和先进企业文化,并以教育机构的身份完成了社会责任和文化使命。再者,商务印书馆旗下以尚公小学为代表的众多教育产业以及与教科书相配套的教具、学具、教辅用书等,既符合社会公益,又兼具经济回报,以义制利,以保教科书产业长盛不衰。
商务印书馆自维新运动时期,逢教育变革之风破土而出,自此之后对教育界的变革极为敏感。在清末“新政”、辛亥革命还是新文化运动等时期,它都抓住了历史机遇,通过小学教科书的“育新民”功能,助推了教育的革新。李泽彰评价中国的出版业“我们现在谈到科举的废除,学校的创设,不能不归功于革新运动。而革新运动有此成绩,我们却又不能不归功于当时的出版业,尤其是商务印书馆”[20]。商务印书馆辩证地处理出版与教育的关系,从历史发展的纵向而言,塑形时代;从社会发展的横向而言,鸣动国家。
最初的西学译书表现了近代中国人最初的开放意识,及其随之而来的报刊杂志,看似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但因远离尚未开化的民众,仅辐射于社会精英及市民阶层。而处于在社会变革中的大量的农村人口并未因西学和报刊的涌入而有实质性的改变,缺乏社会文化土壤和群众基础,难以在中国扎根,其影响力极其有限。华丽精良的期刊未达到的目的,商务印书馆的小学教科书却实现了,它成为了社会变革的重要策源地。1912年至1915年,民国教育部公布《小学校令》和《国民学校令》规定七年学龄,加之师范类学校免收学费,这系列政策措施使得小学教科书拥有了全国最大的受众市场,中外新知、多元文化和现代文明以教科书为触角轻而易举地触及中国大地各阶层,惠及到各学堂,其阐述的思想通过“未来公民”们对未来中国社会产生了巨大辐射力。
商务印书馆鸣动国家是多方面的。对当时中国政界、出版界和文化界都产生了相当影响。于政界,商务印书馆经过多年小心经营,建立起了一条与其若即若离的生存路线。它维护政体,避免出版激进甚至与时局相悖的教材,求稳务实的出版作风保证了其生存和教科书的质量,为中外优秀文明传承构建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于出版界,商务印书馆彻底改变了书肆作坊式的传统出版业,而代之以明确分工的大企业管理方式,集编辑、印刷、发行于一身,走出了一条综合式经营之路。于文化界,商务印书馆顺应潮流,兼收并蓄,最大功绩在于保持自己独立的文化品格。即使于崇尚西学的新文化运动高潮中,中西并包的理念也没有动摇,这一“守旧”虽曾被时政人物点名批评,让它失去一些机会,甚或导致业务上的被动。但它坚守“研究也者,非徒输入欧化,而必于欧化之中为更进之发;非徒保存国粹,而必以科学方法,揭国粹之真相。”[21]更考虑其经营的持久,对文化的尺寸累积,功在不舍,同样被永久记入文化史册。
自商务印书馆第一本教科书问世已过百年,它在文化界的成功,乃至在中国近代化进程中的功绩已无需赘言。总结其经验有三:其一,处理好了传统文化和文化现代化之间的关系。在宏观上遵循时代发展步伐,在中观上探寻时代规律,在微观上引领时代风潮。其二,处理好了东西方文化的关系,在晚清西学东渐的浪潮中,在民国讲求实用的“试验场”中,融通中西,教化新民。其三,处理好政治、经济与文化的关系。商务印书馆对政治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其出版物的文字内容尽可能不与现实政治相冲突相抵触;在经济上长袖善舞,构建“以出版扶助教育,以教育反馈出版”的办学经营模式,实现以利制义和以义制利的循环;在文化上,王云五曾道“以一私人营业机关,而与全国文化发生如是重大关系者,在国内固无其匹,即在国外亦不多见。”[22]将政治和经济的成果作用于文化上,商务印书馆由此成为了中国近代发展史的一枚文化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