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危机与道德重建
——基于对中华德文化变迁史的考察

2020-12-31 14:48桑东辉
武陵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高潮儒家危机

桑东辉

(1.黑龙江大学哲学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2.黑龙江大学 国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80;3.哈尔滨市社会科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10)

所谓“水激石则鸣,人激志则宏”。孔子亦有言:“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论语·述而》)。物质世界和社会历史的发展规律告诉我们,重压之后往往会迎来一个强有力的反弹和崛起。就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历史而言,有时候,面对危机产生的应激反应,往往更猛烈、更直接。换句话说,经过危机淬历的民族,往往能浴火重生,焕发出新的活力。中华文明作为世界四大古老文明之一,今天仍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并且能得到不断地传承和发展,其间并非没有遭受过重大的甚至是亡国灭种的毁灭性打击。譬如早在春秋时期就出现过“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春秋公羊传·僖公四年》)的危困境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五胡乱华和十六国交征,五代十国的乱象和倒退,赵宋灭亡于蒙元,明朝亡国于满清等等,这其中不乏异族伐灭中原大国。而到了近现代,列强瓜分豆剖,日寇发动侵华战争,中华民族一度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但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和危机,中华文明最终都能绝处逢生,薪尽火传。同时,中华民族也像滚雪球一样,在历次危机中,通过碰撞、融合、同化,形成了以华夏为主的多元一体的民族命运共同体。中华民族之所以能历尽苦难而薪火相传,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中华文化特别是传统德文化对中华文明的存续和发展发挥了重大作用。

在正式开始探讨问题之前,首先需要明晰和界定清楚相关概念。所谓“文化危机”中的“文化”概念具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古往今来,不同学科的研究者对文化下过诸多定义。具有代表性的文化概念主要集中在文化学、文化哲学、文化人类学等领域。而本文所谓的“文化”则是专指儒家伦理型文化。毋庸置疑,中国传统文化是以儒家为主的,而儒家文化又是一种伦理型文化,因此,中华德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要特征和精华。本文题目中所谓的“文化危机”也主要指的是中国传统伦理型文化的危机,而非广义的文化危机。基于此,本文意在通过对中华德文化变迁史的考索,寻绎出面对文化危机、民族危机时,中华传统文化是如何通过道德重建来化解危机而凤凰涅槃的。

一、文化危机的界定及中国历史上的文化危机与文化高潮

要探讨中华德文化变迁史中文化危机与道德重建的关系,首先就要明确中国历史上是否发生过文化危机。如果发生过,那么总共有几次?

按照系统论的观点,所谓文化危机系指“某一特定的文化系统由于受到内在和外在的强大压力,因而丧失了固有的平衡状态所导致的结构性危机”[1]59。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而言,引起文化危机的内在压力,往往是原有的思想文化不适应社会的政治经济发展需要,而外在压力更多是来自国家、民族之外的冲击,主要是国家间、地区间或民族间的冲突,这些冲突带来深刻的民族危机。具体而言,在面对文化危机时,原文化系统的价值观念、民族信仰和道德意识受到质疑和否定。在文化危机到来时,人们感觉“上帝死了”,原有的价值观崩塌了,新的价值观又没有建立起来,社会群体无所适从,整个社会随之陷入无序和混乱之中。按照这个概念的界定,我们考诸中国历史,不难发现,确确实实发生过深刻的文化危机,有时文化危机往往伴随着民族危机,这种危机甚至使中华民族处于亡国灭种的边缘。

那么,在中国历史上到底发生过几次大的文化危机?有学者认为至少出现过三次文化危机,第一次发生在奴隶社会走向衰落时期的春秋时代(公元前770—公元前453),历时318年;第二次发生在前期封建社会向后期封建社会转化的魏晋南北朝时期(184—581),历时398年;第三次发生在近现代(1840—1949),历时 110年[1]59-66。除了从危机的角度来直观界定中国历史上文化危机的频次,我们还可以从危机所引起的高潮这个反向参照系,来倒推文化危机发生的频次。换句话说,我们可以根据中国文化所具有的危机——应激——崛起——高潮的发展演进特点,设定一个文化上的危机——高潮的应激反应模式,通过辨析中国历史上出现过的文化高潮来倒推文化危机的频次。当然,学界对中国历史上的文化高潮的判定也很不统一,但大多坚持三次文化高潮说;即使是都坚持三次文化高潮说,但他们在三次文化高潮的具体划分的标准和时间段限上也并不一致。如有的认为第一次文化高潮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第二次文化高潮是两宋时期的文化复兴,第三次文化高潮是20世纪初叶的新文化运动[2]。而有的学者将三次文化高潮界定为原始社会末期的“五帝时代”,奴隶社会的“西周王朝”,封建社会的“大唐帝国”[3]。还有学者主张将先秦、唐朝和五四时期视为中国历史上的三个文化高峰[4]。当然,也有学者提出四次辉煌说,指出“中国历史最辉煌的时间应属商、汉、唐、明四个朝代”[5]。笔者也曾探讨过中国历史上的文化高潮问题,并认同三次文化高潮说,但在划分标准上与上述诸位学者迥然有异。笔者认为,不应僵化地把某一个时期或者某一个朝代笼统地看作是一次文化高潮,而应在细分初潮、高潮、尾声等的基础上界定每次文化高潮的起止段限。基于此,笔者的中国文化三次高潮说主张,第一次为西周—春秋战国—两汉时期;第二次为隋唐—两宋时期;第三次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至今的三次文化高潮说[6]。之所以这么来判断文化高潮,正是基于文化危机与文化高潮之间的应激反应原理。因为在应对文化危机中,旧的传统文化系统具有焕发出“革命性变异的活力,通过漫长艰苦的文化整合过程,寻求到新的发展基点,升入进化链条的较高层次”[1]59。也就是说,中国历史上的每一次文化高潮都无一例外伴随着深刻的民族文化危机。从某种意义上讲,文化高潮是对文化危机的回应和超越,是一个民族在应对危机时所焕发出的文化张力、内生动力和民族凝聚力。因此,中国历史上的每次文化高潮都是在应对文化危机时激发出来的。就是因为在中国历史上有时候文化危机是此起彼伏的,有时候一次文化危机到来时有前奏,有时还有余波。因此,文化高潮也往往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随着危机的强弱而后浪推前浪的递进和强弱转换。

概言之,笔者认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文化高潮是个明显的三浪结构,即西周时期是第一浪,其催生的因素是商周两个部族之间的权力斗争和文化观念冲突。第二浪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这也是第一次文化高潮的巅峰,其推动力是幽、厉王昏庸暴虐再次引爆了新的政治危机和民族危机。第三浪是两汉时期经学的兴盛,其推动力在于秦朝的暴政和法家、黄老施政方略的失败。这一浪算是第一次文化高潮的余波。

第二次文化高潮则是隋唐—两宋的两浪结构。与第一次文化高潮第一浪为序曲、第二浪为巅峰、第三浪为尾声的山字形特点不同,第二次文化高潮是马鞍形,或者说是两浪结构,而且是一浪高过一浪的。第二次文化高潮无疑也是文化危机造成的。如隋唐的儒学复兴显然是受到魏晋南北朝时期道德沦丧的深刻刺激,而宋明理学的勃兴不仅是对魏晋时期文化多元的融合和对儒家伦理道德的重建,更直接源于对五代十国时期道德伤痛的反思和疗治。

至于第三次文化高潮,笔者认为也是由深重的文化危机推动的。具体说来,这次危机主要表现为在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打开中国大门后,面对东西方文化冲突,一些率先警醒的有识之士开始自觉反省中国文化的弊端,开展了中学与西学之辨。这次文化高潮是在华夏文明转型期、东西文化碰撞下中华文化的涅槃重生。第三次文化高潮与前两次文化高潮的不同之处在于此次高潮是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端的,一直延续到现在以及未来。综观整个中国近现代史,第三次文化高潮的波峰是新文化运动。而如果将中国历史看作是一条从华夏文明起点开始的射线,则今天尚处在中华文明转型期的第三次文化高潮之中,即将迎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一新的高峰。

从中国历史上历次大的文化危机,不难发现,几乎每次危机都伴随着深刻的民族危机,而且往往是民族危机和文化危机的双重叠加。如第一次文化危机起先就是由殷人与周人之间的冲突造成的。尽管无论是殷人还是周人都是华夏民族形成的主体,但在当时来看,相对于殷商,周人只是一个僻处西部边陲的小邦国,其与殷人之间是天子与诸侯的关系,是宗主与邦国的关系。殷周之间的冲突是不同部族之间的冲突,同时小邦周为推翻大邑商而广泛联络庸、百濮、彭、蜀等民族部落,在这场政权之争中一定程度地融进了民族危机的成分。但归根到底,殷周之间是一场文化之争和文化革命。所谓周革殷命,其核心就是周人用自己的天命观改变殷人天命观的文化革命。第一次文化危机的高潮是西周末年周幽王暴政导致犬戎攻进镐京,西周灭亡。周平王东迁成立东周,从此周天子式微,周政下移。不仅如此,春秋时期更出现了“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的民族危机。在民族危机面前,周天子软弱无力,强悍的诸侯开始争当霸主,齐桓公“迁邢”“存卫”,保护并帮助异地重建了被异族侵扰和攻灭的诸侯国,抵御了外族入侵,维护了华夏中原。孔子在评价辅佐齐桓公称霸的管仲时,曾喟叹:“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尽管诸侯称霸对维护本民族的利益起了积极作用,但同时也冲击了周代礼乐制度,动摇了周代立国的文化制度根本,导致原本“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变成“自诸侯出”,“自大夫出”,乃至“陪臣执国命”(《论语·季氏》)的无序混乱局面。正是这种文化危机与民族危机、制度危机多重叠加,激起了春秋战国有识之士的自觉反思,他们为挽救危机,纷纷提出各自的救世良方,形成了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诸子文化。第一次文化危机的尾声也是由于秦王暴政,焚书坑儒,实行文化钳制政策,人为地造成了法家一支独大的文化垄断性危机。同时,秦汉特别是汉初的北部匈奴边患也一定程度加剧了民族危机,虽然汉初的黄老之治对于休养生息、恢复经济是有利的,但对于抗御匈奴入侵则是乏力的。正是吸取了法家治国酷烈而失败、黄老治国无为而乏力的教训,汉武帝才采纳了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将儒家三纲五常神圣化,将君权神圣化,加强君主专制,以其文治武功,对内推崇儒家伦理纲常,对外穷兵黩武,御敌于国门之外。

与第一次文化危机相比,第二次危机中的文化危机与民族危机叠加的特点就更为突出。第二次文化危机的发生主要是由于谈玄论虚的世风消解了儒家道德纲常的社会约束力,同时晋王朝内部的政治危机引发了严重的民族危机。也就是说,社会道德的滑坡、政局混乱、民族冲突等多重因素叠加,引发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二次文化危机。我们知道,魏晋时期,玄学盛行,尚清谈,社会侈靡,导致西晋八王之乱。八王之乱又引入异族武装参与混战,遂导致五胡乱华,所谓匈奴、鲜卑、羯、氐、羌逐鹿中原,很快西晋灭亡,在中国江淮以北的广大地区建立了大大小小20多个割据政权,号称五胡十六国。其后,南北朝对峙也是伴随着大规模的民族迁徙、民族碰撞和民族融合。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深重的民族危机中,儒家文化和纲常道德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激发了第二次文化高潮。

第三次文化危机是中国社会处于转型期发生的,不仅传统文化在东西文化碰撞、国家政体变革、意识形态切换中艰难转型,而且伴随着严重的民族危机。随着西方列强的入侵,中华民族处在亡国灭种的边缘,在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的民族危机、东西文化激烈碰撞的文化危机、新旧政体巨大变革的制度危机多重叠加的压力下,最终引发了近代以降的救亡图存斗争和文化革命。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到新民主主义革命,从新民主主义革命到社会主义革命,都是应对危机、面临挑战的革命之举,接连不断的革命推动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文化高潮的到来。

以上,笔者在界定了文化危机概念后,简要地结合中国历史上的文化危机以及文化高潮与文化危机的关系,粗线条地勾勒了中国历史上三次大的文化高潮与激发文化高潮之文化危机之间的关系和脉络,并就历次文化危机往往伴随着不同程度的民族危机的特点进行了概括性的简要分析。那么,既然中国历史上出现过三次大的文化高潮,是否就一定对应着三次文化危机呢?回答是否定的。也就是说,虽然笔者坚持认为中国历史上出现过三次大的文化高潮,也将文化高潮的出现归之于文化危机的刺激,但笔者却不想简单地将文化危机界定为三次。这是因为在三次大的文化高潮中也暗含着一些小的波峰波谷,并随之带来不同强度的危机和高潮。从中华德文化变迁史的大背景看,笔者认为在中国历史上出现过具有刺激、推动道德重建意义的文化危机远远不止这三次。

二、中国历史上几次大的文化危机与道德重建

如前所述,中国文化的最主要特点是:中国传统文化是一种伦理型文化[7],抑或说中国传统文化是以德文化为主的一种文化样态。而塑造、养成中国伦理型文化(或称之为德文化)这一基本特质,则主要是由儒家来担纲完成的。也就是说,所谓伦理型文化也好,德文化也罢,探讨文化危机下的道德重建,离不开儒家文化在历史上的沉浮兴衰。因此,中国历史上的文化危机与道德重建都是伴随着儒学的盛衰而发生的,这也充分契合了中华德文化发展变迁的历史特点。

(一)商周革命与道德重建

儒家作为一个政治思想流派无疑是春秋时期孔子所创立的,但儒家思想的制度建设和文化建设其实早在殷周之际就已经开始了,它是伴随着周革殷命,对殷人天命观进行道德化改造而开始构建的。商周之际,按照殷商统治者的观点,君权是上天授予的,即便是殷王死了以后也能成为天上的帝,保佑后世的殷王世世代代永远保有天下的统治权。因此,即使是周人开始翦商,一点点蚕食殷商帝国的邦国诸侯,也没有引起殷王的足够警觉。在商纣王看来,西伯戡黎并不会动摇殷商的统治根基,所谓“我生不有命在天”(《尚书·西伯戡黎》)颇有一种天命归己、周人其奈我何的天命自信和文化自负。这种天命自信和文化自负就是殷商的文化自信。而这种自信并不一定如今天我们所想象的是一种痴人说梦似的狂妄自大,而或许是当时殷商人民甚至包括天下部落诸侯、属国所普遍认同的观念。因此,要想灭亡强大的殷商,实现天下统治权的更替,不仅仅要在军事上打败殷人,更重要的是必须在文化上进行一场彻底的革命,改变天下人的认识。基于此,周人在灭商之前就开始酝酿一场文化革命。这场文化革命是在承认天命、尊奉天命的前提下进行的一场天命改良运动。此前,殷人坚持天命不易。如此,则天命会永远庇佑殷人,永不改易,殷商政权也就取得千秋万代存续下去的合法性和合理性。而周人要颠覆商政权,首先就要致力于打破这种天命不易的神话和固有观念,提出天命改易说。那么,天命改易的依据是什么?周人以德作为天命改易的依据。周人将天赋予了人格神的意味,认为上天是爱民利民的,因此将天命归之于有德之人,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泰誓中》)、“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尚书·皋陶谟》)①。天道是指导人道的。既然天是人的主宰,是人的庇护者,必然要保佑人的福祉,保佑敬天爱民的有德之君。当一个君王失德时,则天命就会离开他,投向有德之人。周人隆显起“天命靡常”(《诗经·大雅·文王》)的天命改易观,提出“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尚书·蔡仲之命》)的天德观,把道德作为天命改易的原动力和根本导向。正是基于这种文化革命,在取得政权后,周人堂而皇之、当仁不让地依据这种天佑有德的天命观来构建自己的政治制度和社会制度,建立起了一整套维护德治的礼乐制度,是为周公制礼作乐,也即殷商革命后周人道德重建的成果。因此,西周提出的天命观、德治观以及礼乐制度实为儒家思想的滥觞和源头,是中国伦理型文化(即中华德文化)的模型和样板。

(二)礼坏乐崩与儒家伦理

西周建立起来的礼乐制度虽然在文化建设、理论建设、制度建设等方面取得了理想的效果,奠定了中国几千年伦理型文化的根基,但随着西周的承平日久,新的社会矛盾开始显现,加之幽、厉王暴虐,使得西周末年及东周时期礼乐制度遭到破坏,酿成了新的文化危机。同时,西部犬戎的强大和侵凌也带来了严重的民族危机。在文化和民族双重危机压力下,西周被犬戎灭亡,平王东迁,建立东周。随之而来的是天子式微,周政下移,政由方伯,诸侯争霸,逐鹿中原,甚而染指九鼎,图谋僭越,造成了礼坏乐崩的乱象和更为严重的文化危机与社会危机。面对深刻的文化危机和激烈的社会矛盾,孔子以继承周公德治思想和复兴西周礼乐文明为己任,自觉担负起整顿儒家伦理文化、重建人伦秩序的重任,史称,孔子删定诗书,修葺礼乐,一生都汲汲于重建西周礼乐文化。所谓“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当这种重建西周礼乐制度的理想变成泡影时,孔子不得已哀叹:“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矣!”(《论语·述而》)而当一旦有机会实现自己重建周代礼乐文化的夙愿时,孔子又积极入世,哪怕去应公山弗扰、佛肸等叛臣贼子之招。总之,他不想匏瓜之徒悬,尝言:“如有用我者,我其为东周矣!”(《论语·阳货》)尽管作为轴心期的春秋战国并非是儒家独擅胜场,甚至天下思想界的领导地位一度不归杨即归墨,杨朱、墨翟思想曾经大行其道,乃至道家、法家亦分其鼎镬,但先秦儒家以积极入世和重建周代礼乐文明的道德担当而始终是诸子百家中的扛鼎翘楚。孔子、子夏、子思、孟子、荀子等从不同角度发力,意在重新建构儒家伦理思想体系,以此来应对文化危机,重振儒家礼乐文明。

(三)秦亡汉兴与“三纲”至上

中国儒家伦理道德在历史上第一次登上国家意识形态顶峰是在两汉时期。这一时期儒家的道德重建工作之所以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绩,获得崇高地位,主要是对秦政暴虐和汉初黄老之治的纠治。换句话说,汉代政治伦理的建构是在应对秦任法家二世而亡、汉初黄老治国乏术以及匈奴外患威胁等文化危机和民族危机而激应出的政治伦理型态。众所周知,秦依靠法家思想实现了富国强兵和天下一统。但在建立了强大统一的秦帝国后,秦始皇仍以法家思想治国,焚书坑儒,暴政虐民,最终导致天下大乱,身死国灭。对此,汉初思想家进行了自觉反思,如陆贾、晁错、贾谊、贾山等都有论述。他们认为秦国至二世而亡,乃“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贾谊《过秦论》)。这就是后人所谓的“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杜牧《阿房宫赋》)。西汉初年,汲取秦亡教训,汉朝统治者运用黄老之术治国,休养生息,使得国力慢慢恢复。这种黄老之术虽足以补救秦政任用法家之弊,但在北部匈奴强敌窥伺的情况下,却不能长期以此治国、抵御外侮。也就是说,黄老之术富国有余而强国不足。因此,汉武帝时期崇尚文治武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支持董仲舒抬高儒学地位,有利于将专制君主统治的“三纲”神圣化,并将其上升到国家意识形态的高度,形成了强有力的君权至上的集权专制制度。此后,东汉的《白虎通义》则进一步以国家会议文件的形式将“三纲”的无上地位确定下来,从而实现了政治伦理化、道德政治化、国家儒教化。两汉时期,经学大兴,天人相应和谶纬神学也推波助澜,进一步使儒学特别是经学神圣化,使儒学在两汉时期首次抢占了中国意识形态的制高点,成为中国政治伦理的指导思想和绝对精神,从此儒学虽经历沉沉浮浮,但名义上始终高居政治话语的神坛顶端。当然,西汉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本质是阳儒阴法、德刑兼施、礼法并用的。这也是中国自汉以后直至清末始终不易的统治圭臬。

(四)道德乱象与道学复兴

尽管两汉确立了儒家伦理型文化在意识形态上的至高无上地位,但汉末大乱,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纷争对刚刚确立的“三纲”神圣地位造成了不小的冲击。特别是西晋永嘉之乱,五胡乱华,把中国带入到一个五胡十六国和南北朝这样一个长期分裂战乱的时代。这一时期民族大迁徙、大碰撞、大融合,暴露出深刻的民族危机。同时,儒家纲常伦理遭受前所未有的致命冲击。一方面,魏晋玄学、佛教、道教此消彼长,竞相发展,虽然极大地繁荣了文学艺术等,推动了中国艺术文化走向一个璀璨的高峰,但却极大地冲击了儒家在思想领域的独尊地位,给儒家伦理型文化带来深重危机。换句话说,魏晋南北朝时期是文学艺术、佛道思想的文化盛宴和高潮,而相对于儒家伦理型文化而言则不啻为一场深重的文化灾难和危机。另一方面,胡风胡俗渗透影响,也一定程度对儒家伦理造成了冲击。尽管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各个王朝不论是华夏汉人建立的政权还是周边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都始终倡导儒学,强调儒家伦理的治国理念,但事实上,这一时期篡弑无常,政治生态极其恶劣,弑君弑父频仍,无父无君莫此为甚,乃至于赵翼在《陔余丛考》中断言“六朝忠臣无殉节者”,康有为也曾言“六朝无忠臣”。到了五代十国更是道德大滑坡,儒家伦理再次陷入低谷。乃至于围绕历事五代十二君的长乐老冯道是否为忠臣的问题,从古至今一直争论不休,欧阳修在撰《新五代史》时更是断言“五代无全臣”。这种三纲陵替、五常坠地的道德乱象也极大地激起了宋代道学家的自觉反思和重建儒家纲常伦理的努力。宋代儒家道统复兴,理学、心学竞相登场,是为宋代道学之大兴。通过周敦颐、张载、二程、朱熹、陆象山等宋儒的努力,将孔孟、董仲舒以来的儒学义理进行精微的改造和提升,同时吸纳释老等思想,将三纲上升到天理的高度,激发人们的良知来自觉尊奉和践行代表天理的三纲五常。从此,儒家的三纲五常等纲常伦理重新回到意识形态的顶峰,再度占领国家意识形态的制高点。明代的阳明心学更是将儒家伦理文化的立德、立功、立言发展到极致。应该说,宋元明清时期,是中国儒家伦理文化的巅峰,尽管元和清都是少数民族灭亡中原政权后建立的专制王朝,但在推行儒家伦理,特别是程朱理学方面都不遗余力,使儒家伦理型文化成为宋元明清时期的统治思想,但同时也使儒学开始由盛转衰。三纲所倡导的忠、孝、节也日益固化为愚忠、愚孝、愚节,成为钳制人们思想的封建枷锁。

(五)古今东西与道德革命

当中国儒家伦理型文化日益僵化,封建道德日益成为束缚人思想和行为的愚德之时,在西方,则是资产阶级战胜贵族地主阶级,并将西方文化积极向外进行殖民输出的时期。到了近代,随着鸦片战争的爆发,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闭关锁国的大门,西方文化也随着殖民主义者的到来而大肆涌入。中国从此进入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陷入前所未有的民族危机和文化危机中,甚而至于濒临亡国灭种的边缘。

为了救亡图存,有识之士率先警醒,从林则徐的“睁眼看世界”、魏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到提倡中体西用的洋务运动,从太平天国到义和团,从变法维新到资产阶级革命,爱国志士纷纷寻找救国救民的真理,祭出挽救民族危亡和应对文化危机的良方。在民族危机和东西文化碰撞过程中,很多思想家率先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中国传统儒家的伦理型文化。戊戌变法中,康、梁、谭等思想家开始深刻反思传统儒家伦理的弊病。康有为提出三世三统说,大倡具有革新意味的公羊学,主张托古改制。梁启超力倡新民说,主张革新国民的旧道德,博采中西方道德中的优秀成分来改变国民性。谭嗣同则指斥中国两千年之政乃秦政、两千年之学乃荀学。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传统伦理道德出了问题,提出改良维新的思想主张。孙中山等资产阶级革命家包括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们接过维新派道德革命的大旗,不过他们比维新派走得更远。他们认为以儒家伦理道德为主的中国传统文化,已经严重束缚国人的思想和精神,成为社会进步的阻碍。他们主张用西学来革中学之弊,以今日之新文化、新道德来代替腐朽的旧文化和旧道德。孙中山在提倡西方的“自由、平等、博爱”价值观的同时,主张改造中国的“固有道德”,提倡经过改造的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德”。郭沫若、胡适、吴虞、鲁迅等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们也将批判的焦点对准吃人的礼教和封建奴隶道德,主张进行全社会的深刻道德革命。五四运动以后,国共两党都非常注重道德建设。一边是国民政府围绕“八德”,号召国人开展新生活运动。一边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根据地和军队中大力倡导马克思主义道德。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指明了中国革命道路的方向,其《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等文章则更进一步树立了革命道德建设的楷模。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则具体提出了共产党员所应坚守的道德情操,并注意对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扬,提倡一个合格的共产党员要做到“吾日三省吾身”。1937年日本大举入侵中国,使中华民族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面对日寇的侵略,中华民族焕发出极大的救亡图存的爱国主义热情。特别是中华传统道德文化在其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推波助澜、凝聚人心的重要作用。这期间,涌现出大量爱国主义题材的文艺作品,如聂耳、田汉创作的《义勇军进行曲》,激发了国人投身抗战的热情。思想界也不甘寂寞,哲学家谢幼伟为了激励人们抗战,翻译了美国哲学家罗伊斯的《忠之哲学》,其目的在于“鲁氏的伦理思想”对于抗战建国,“不惟很值得我们注意,而且还有提倡的价值”[8]。国民政府更是以“战端一开,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来激励民众抗日。在抗战期间,涌现出无数的爱国志士和死难忠烈,如有中国共产党的高级将领左权、彭雪枫等在抗战中英雄献身的个体,更有赵尚志、赵一曼等抗联英烈和八女投江,狼牙山五壮士等可歌可泣的抗日英雄群体;国军将领中的张自忠、佟麟阁、赵登禹、戴安澜、郝梦龄等抗战名将以及誓死守卫四行仓库的谢晋元八百壮士,表现出忠于社稷、公忠报国的爱国主义道德情操;甚至于杜月笙等帮会也投入到淞沪抗战中。应该说,国共合作抗日,社会各界精诚团结,弘扬了“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诗经·小雅·棠棣》)的爱国主义传统,表现出强大的民族凝聚力。换句话说,在日寇侵略、民族危亡时刻,国人空前团结,靠的就是传统道德的重建和民族精神的重塑。抗战胜利使得中华民族凤凰涅槃,解放战争的胜利则将人们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建国以来,我们进入到建设社会主义新道德的新的历史时期。

综上所述,从先秦到近现代,中国历史上曾爆发过无数次的民族危机和文化危机,规模达到一定量级以上的危机往往是文化危机与民族危机的双重叠加。在面对危机时,中华文明以其强大的向心力、融合力、内生力,多次启动自修复功能,以重建道德为先声和重点,实现了文化的融合、民族的同化和凝聚,它不仅使中华民族不绝如缕,绝处逢生,而且像滚雪球一样,使得中华民族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有包容性,中华民族大家庭不断发展壮大,促进了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的形成和发展。

三、当代中国的文化危机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当今社会,中国是否仍面临着民族危机和文化危机呢?答案是肯定的。应该说,建国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严重的民族危机已经得到有效的克服,但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道路上必然不可能一帆风顺,特别是在全球一体化、经济全球化、互联网高速发展等新形势下,各种冲突和危机层出不穷,令人应接不暇。其中,比较突出的问题包括台湾问题尚未解决,香港最近出现的一些骚乱以及中美之间的贸易战等。应该说,今天世界的形势仍然波诡云谲,十分复杂,充满了危机和挑战。因此,当下的文化危机和民族危机也与历史上历次危机表现不同。

以文化危机为例,在“文化大革命”中,受极“左”思潮的影响,“破四旧”“斗资批修”等严重冲击了传统文化,使得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中华德文化在继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后,再一次受到历史性的大冲击。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文化大革命”对传统道德的破坏与新文化运动的道德革命在性质上是完全不同的。应该说,新文化运动的道德革命是立足于改变国民性中束缚人的旧道德、旧礼教,建立适应中国社会发展和民族振兴需要的新道德。而“文化大革命”则完全是破坏传统文化和道德传承的一场国家的、民族的、文化的大浩劫。这场文化浩劫影响是深远的,它不仅整体否定了中国传统文化,也极大地动摇了传统文化的根基,严重冲击了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和人伦道德。同时,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也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和影响。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的产物。在“文化大革命”几乎斩断中国传统文化根脉的情况下,马克思主义也失去了结合和融汇的对象以及可资汲取的传统文化资源,社会主义道德亦无法在中国大地上真正落地生根、开花结果,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也就成为无源之水和无本之木。

“十年浩劫”结束后,以邓小平同志为首的新一代领导集体,审时度势,高瞻远瞩地高举改革开放的大旗,开辟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建立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极大地激发了全国人民投身经济建设和改革创新的激情和活力,取得了举世瞩目的伟大成就,挽救了一场民族危机,使我们国家重新走向繁荣,使我们民族重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但不可否认,在“摸着石头过河”的改革中,也出现了一些新的社会问题。改革开放,不仅给我们带来了新观念、新技术,同时也带来一些新的问题。特别是随着互联网和新一代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一个文化多元、观念多元、价值多元的时代已经到来。人们的道德观念由此出现了多元化的倾向,甚至出现了一些道德冷漠、价值扭曲的社会乱象,譬如老人倒了路人不敢去扶,怕被讹诈;开斗气车、不讲公德、校园霸凌、社会戾气严重、网络暴力等社会道德问题频现。产生这些问题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缺失。这种缺失反映的是一种深深的文化焦虑。而这种文化焦虑又具体表现为制度性焦虑和价值性焦虑。制度性焦虑体现为如何由传统礼乐制度转换为现代的民主体制,而价值性焦虑则体现为如何安置现代性生存背景下的人的精神。“在转型时期,随着传统体制的崩溃,传统价值体制失去了政治制度与学术体制的保障。”[9]尽管我们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构建了新的政治和社会管理体制,但传统断裂导致价值观的断层,特别是年青一代对传统文化的认知有限,导致社会上出现了娱乐至死、数典忘祖、道德迷失等道德滑坡现象。

以习近平总书记为核心的党中央清醒地认识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世代传承的精神基因,提出要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并就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提出对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具体要求。与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相一致的,习总书记提出要加强社会主义道德建设,号召全社会培育和践行以“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等24个字为内容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近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又发布了《新时代公民道德建设实施纲要》,对加强新时代公民道德建设提出了明确要求和全面部署。应该说,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提出和《新时代公民道德建设实施纲要》的制定,是以习近平同志为首的党中央全面深入分析国际、国内形势,面向未来,站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高度,认真审视中国政治文化建设和经济社会发展中存在的问题,为积极应对挑战、化解危机而提出来的,是在批判继承基础上围绕推动中国传统文化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加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德建设所作的总体部署和具体要求。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社会是在矛盾运动中前进的。当今的世界并不太平,危机甚至是危险无处不在。尽管当前我们所面临的危机和挑战,与中国历史上特别是近现代屈辱史所面临的危机和挑战不可同日而语,但这种危机和挑战,始终威胁着中华民族的生存和发展。面对层出不穷的危机和挑战,面对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建设发展要求,我们共产党人要团结带领广大人民,有效应对重大挑战,抵御重大风险,克服重大阻力,解决重大矛盾。唯有这样才能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特别需要强调的是,要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必须不断传承和大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实现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提高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平,在坚持依法治国的同时,推进以德治国,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和诚实信用社会。总而言之,要通过批判地继承中国传统文化,弘扬中华德文化的精华,构筑起中国精神、中国价值、中国力量,坚定文化自信,带领人民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同时,我们也必须看到,不仅内部危机和外部压力给我们带来严峻的挑战,改革开放所取得的辉煌成绩和奠定的良好基础也是我们战胜挑战、克服危机的强大支撑。要在继承发扬优秀传统德文化的基础上,以举世瞩目的改革开放成果为根基,抓住良好发展势头这样难得的历史机遇,乘势而上,再创辉煌,实现民族复兴的中国梦。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的那样,在改革开放40年辉煌成绩的基础上,“今天,我们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接近、更有信心、有能力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目标”[10]。应该说,文化危机催生民族持续创新的动能,辉煌成就助力圆梦复兴大业。当今,在应对国内外危机和挑战中,中国共产党通过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等一系列道德建设工程,构筑起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德体系,重建社会道德秩序,努力将中国文化推向一个又一个高峰,以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注 释:

①自清代考据学者提出“伪《古文尚书》”之说,学界多将《泰誓》《皋陶谟》等定为伪书,但伪书一说也遭到学者们的质疑。本文不介入《尚书》的真伪之争,但认同所谓伪《古文尚书》的内容亦必非尽为后人伪造、当有所本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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