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目珍
在《猫人》中,周瑟瑟指称“我是黑暗的孩子”。这本身的意味非同寻常。在黑暗中,一个人容易做出辨认,并且透露出不一样的眼光。这种眼光让他观察和审视世界的时候,产生独特的视角,并且带来完全不同的表达。像《猫人》一诗的特质一样,周瑟瑟的许多诗篇,蒙上了“寓言”的色彩。这一点有些让人惊讶。在我所阅读到的新诗作品中,这种类型的写作并不多见。作为寓言,它们在诗歌中,从容地贯穿起各种领域的故事,将同一个世界的人,映射到不同的世界中,披上另一层身份,从而将世界交接为隐喻的象征。而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种品质,周瑟瑟的诗歌便有了更加开阔的境地,这种开阔,有时候是宏阔的,有时候是迷离的,像迷雾一般笼罩着我们,但作为一种心境的写照,它们显现得又是如此真切。
“我是黑暗的孩子/跟着猫走一条直线/走在围墙上/走在屋脊上/我感觉到了/它脚掌海绵的重量/它的绿眼睛/在栗山巡视转动/我的猫王/带我飞越/栗山之巅”(《猫王》)。一开始,真的被这样的句子震撼了。很难设想,诗人为什么会联想到这样的体验互换。但我想,这样的想象,肯定不会无端到来。就像一个寓言一样,诗人置身于猫的世界,有了一种既真实又飘渺的幻觉。在诗歌中,诗人的叙述,是那样地从容、自然。或许正如诗人在诗篇的伊始所展开的那样,他是在与猫的对视中,产生了这种幻觉,然后将之生还为一种抽象和隐秘的叙事,从而带来一种“隔世”的况味。
然而这种“隔世”只是境界上的。在诗人那里,他所发掘的世界并不隔膜。我们从许多诗篇里看到“栗山”这个极富诗意的地名。这个对于诗人而言,具有重要意义的地方,除了作为故乡的所在,很难再被赋予这样既空灵又略带感伤的指向。从前面的《猫王》一诗中,我们已经见识到“栗山”的威力,在诗歌的最后,诗人是要在猫王的指引下“飞越栗山之巅”的。其实,在诗歌中更能将诗歌赋予“寓言”特质的,是那些带有故乡暗示或者玄秘色彩的诗篇,这些诗篇让人觉察到,栗山绝非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实指,在更多的意义上,诗人将之付诸文化或历史的语境,这是一场下到内心里去的雨,它永远承载着诗人的寄托,时时将一颗守舍的灵魂追忆出来让人产生共鸣的体验。这种叙事,最典型的诗篇莫过于《种橘》和《荷衣》等诗。从《种橘》中的叙述来看,诗人显然是被屈原当年种下的“橘树”给激活了,那是一种文化的乳汁,它从集体无意识的血统里涌出,由此诗人便也汇入了这一“种橘”的传统,其意图非常明显,那就是承继楚湘文化精神。诗人最得心应手的写作,当然是在文化的基因中让故乡栗山的符号进入这一传统,从而让诗歌具有更加丰富和玄妙的意旨。《荷衣》一诗,大约有与《种橘》共通的意志。《种橘》意在建立一种父系文化的承接,而《荷衣》显然是在打造一个母性授衣的风范。这其中的嫁接之“物”为“荷”,同样出于《楚辞》之中。诗歌中的母亲,“从栗山塘上走过来/给我采来荷叶与莲蓬/把荷叶盖在我身上”,最后消失于夜空之中,这“荷叶”显然也是一种象征。这两首诗所带来的震撼是,诗歌将现实世界中的某些“记忆”与历史沉淀中的楚地文化结合起来,将“种橘”和“授衣”的故事接种于伟大的楚辞传统之中,勾勒了一个傲岸的文化“寓言”。
这种“寓言”式的诗篇还有很多,像《红砖》中写到的关于与哥哥一起“烧砖”的寓言,《午睡》中关于“午睡”的寓言,《去阜阳钓鱼》中关于“钓鱼”的寓言,《低头》中关于“向日葵”的寓言,《火车站》中“在幽暗的月光下复活”的火车站中个人飞升的寓言,……我觉得,这些寓言式的写作中,一定寄托着作者某种难言的意志,无论是“喻世”“醒世”还是着重凸显个人对世界的特殊认知,它都成为了一种可辨认的写作。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构成一种精神的慰藉,这种慰藉既是诗的,也带有哲学的层次。
对照而言,周瑟瑟“寓言”式的写作,至少那些带有栗山影像的“寓言”式写作,明显带着诗人的匠心。这些写作无疑有一种对肉体和精神进行安顿的意识,透露着诗人对于故乡的隐秘情怀。然而,从诗人的另一些表达中,我们能看到诗人写作的另一种生成机制,那就是“悟”——顿悟,或曰妙悟。顿悟与妙悟,本是禅宗的法宝。这是人体验世界的一种独特方式,需要个体自己亲身的感受和直观领会。这种感受和领会置身于日常生活之中,主要经由普通的行为实践,通过个体具有独特性的直觉方式来获得。但是由于它们都比较强调个体感性经验在某个瞬间的即时性迸发,所以这种方式在任何场合、任何情境、任何条件下都有可能发生,存在一定的偶然性和随意性。不过也正应了中国传统诗歌生成的机理,很多诗人的诗歌都有可能是灵光一闪的冲动。宋人严羽论诗即主张“妙悟”,所谓:“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周瑟瑟一直被认为是口语诗人的代表。“口语诗”写作与其他类型诗歌在写作方式上有很大不同。而在我看来,“顿悟”或“妙悟”应当被看作是“口语诗”生成的重要机制之一。
周瑟瑟的许多诗歌都有这种“顿悟”或“妙悟”的痕迹。作为口语诗人,他有这种写作的优势。从其大量的作品看,他非常自得于书写自己在一刹那间的顿时性感受。这种写作往往通过某种机缘的投射,抵达事物或者思想的本体,读来也给人神清气爽的通透。我想,对于口语诗人而言,这样的写作一定有非同寻常的快慰和愉悦感,因为它给人带来一种“道着天机”的狂喜。下面我们以《龙池》《寂静》《一只情诗》《江上的孩子》等几首诗为例来作一番分析。
这几首诗相对都比较短小,而正是因为短小,所以能够见出“顿悟”“妙悟”在生成中的重要。《龙池》一诗写诗人在“龙池”中泡澡的体验,因联想到龙,所以有“泡掉龙鳞”的神思,一方面照应主题,另一方面也升华了主题。《寂静》一诗略显繁复,不过短缓的叙述恰恰是为了抵达“妙悟”的所在,而且“寂静”本身也寓有禅意的特征。《一只情诗》显然是诗人读书之时所得,借萧红的情诗入手,最后化出瞬间的“领悟”,这“领悟”中承载着某种荒诞或滑稽的意思,让人陷入对爱情的沉思。《江上的孩子》也是即景所得,只不过诗人从现实所见最终走向了“魔幻现实主义”,这种“悟”或许是不经意间导致的某种玄思。
顿悟的诗歌,其长处显然并非逻辑推理,而主要是生长于个人的直觉体验,所以它必须来源于现实生活之中,而最后又飞跃于现实生活之上,最后获得一种洗礼的意义,或者精神上的超越。从前举数例,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这些诗歌的取材均来自日常生活,而最后抵达于“悟”——诗在某种意义上的一种本质。其实,通过简单的思考,我们即可见出,顿悟或妙悟的现代诗,大致都是诗人对存在的一种短暂“陷入”和“摆脱”,它不是冥想,不是肃穆沉思之后的庄严。诗人总是经由某种契机瞬间进入诗的境地,从而开启对战栗的生命的灵敏体悟,开启对语言的开放与诉说,而很少粘连其他无关的“附着物”,借用诗人的一句诗来表述,即是“泡掉了身上的龙鳞”,使诗歌表现出一种澄明和纯正的质地。
周瑟瑟的诗歌中到处充盈着迷人的“城堡”和思理上所带来的精心创造,确立了个人写作的路数和内在指向,无论是偶然的攫取,还是匠心的安排,都是灵性的歌唱或智慧的闪光,让人感受到撞击灵魂的力量。但周瑟瑟及其诗歌的品质却是谦逊的,一如其诗歌《低头》中说的:“那灿烂的生命/沁凉如水/但都低着头”。
■附:周瑟瑟的诗二首
种 橘
回故乡种橘
汨罗江水淊淊
我站在江边
左边是黄泥腥黄
右边是白泥如脂
我把橘树栽在哪里
父亲倒背双手
看我在人世左右为难
他教过我种橘
在屋前挖一个洞
橘树苗栽下的夜晚
月亮照澈了楚国
我记忆中的楚国
也就是栗山的土砖屋
母亲在油灯下补衣裳
父亲晴耕雨读偶尔下棋
我身披蓑衣脚踩木屐
已经是一个熟炼的种橘高手
我把橘树种遍了楚国
若干年后我回故乡
看见屈原站在橘树下
倒背双手
像我死去四年的父亲
像我死去五年的伯父
身材高大
站在橘树下沉默寡言
栗山的雨淋湿了
屈原又长又瘦的脸
荷 衣
我一个人睡在栗山
夜鸟在窝里转动身体
我知道它们
找到了舒服的姿势
我辗转反侧
在脑子里默念《离骚》
“制芰荷以为衣兮
集芙蓉以为裳”
我渐渐入睡
梦见了妈妈
是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她水淋淋的
从栗山塘上走过来
给我采来荷叶与莲蓬
把荷叶盖在我身上
她看着我睡着了
才关好我家大门
消失在浸凉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