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庆荣
会有这么一天的。
一块一块的砖头,在建筑的下面,它们来决定一切。
苔迹,不只是岁月的陈旧。
蚂蚁,或别的虫豸,访问着这些沉默的砖,它们或许爬出一个高度,它们没有意识到墙也是高度。
有一天,这些砖头会决定建筑的形状。
富丽堂皇的宫殿或不起眼的茅舍,这些砖头说了算。
上层建筑是怎样的重量?
沉默的砖头,寂寞地负重。它们是一根又一根坚硬的骨头。
它们就是不说话,更不说过头的话。
它们踏踏实实地过着日子,一块砖挨着另一块砖,它们不抒情,它们讲逻辑。
风撞着墙,砖无言。风声吹久了,便像是历史的声音。
五千年,二千年的传说,三千年的纪实。
一万茬庄稼,养活过多少人和牲畜?
鸡啼鸣在一千八百零二万五千个黎明,犬对什么人狂吠过二万个季节?
一千年的战争为了分开,一千年的战争再为了统一。一千年里似分又似合,二千年勉强的庙宇下,不同的旗帜挥舞,各自念经。就算一千年严丝合缝,也被黑夜占用五百。那五百年的光明的白昼,未被记载的阴雨天伤害了多少人的心?
五百年完整的黑夜,封存多少谜一样的档案?多少英雄埋在地下,岁月为他们竖碑多少竖在何处?阳光透过云层,有多少碑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之外?
我还想统计的是,五千年里,多少岁月留给梦想?多少时光属于公平正义与幸福?
能确定的数字:忍耐有五千年,生活有五千年,伟大和卑鄙有五千年,希望也有五千年。
爱,五千年,恨,五千年。对土地的情不自禁有五千年,暴力和苦难以及小人得志,我不再计算。人心,超越五千年。
一
天空飘浮的不再是硝烟。
没有硝烟的日子,已经很久了。阻碍我们视线最多的只是未被温润的尘土,或者是生活中不再纯净的寻常事物。
虽然,依旧有人在行走中劳顿;虽然,工作和学习仍是我们使用最多的词语。
早上升起的太阳,温暖着幸福的人们,也温暖着更多正在等待幸福的那些人。
二
我在旅行的路上,看到一个快乐的羊群,它们吃着春天里青嫩青嫩的草,它们给土地留下了开放的花朵,它们咩咩地叫着,它们然后悠然地走上前方的山坡。
它们的高度,是发现了另一片草场。
我走远的时候,听到牧羊人的鞭声,还有他信天游般的歌声。
一圈木栅栏,是它们安静的家园?
三
不想做英雄已经好久了。
历史中大悲大喜的事迹成为我记忆的守望。
从意气风发到平静,占去我三十年的光阴。
史书在我的书架上整齐地排列,我知道,历史不会真正地沉睡。
开窗,让东风吹。
今夜,我要做一个有理想的人。
四
吹去浮尘,世界就纯净了;
吹去阴霾,人间就光明了;
吹去噪音,我们的声音就能传得更远了;
当然,还要吹去麻木,我的亲人们充满智慧,他们本来就应该是清醒着的明白人。
东风再吹,如歌如曲,响在耳畔的旋律便是久违了的理想之歌。
五
开窗,让东风吹。
今夜,我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了……
长矛刺向空中,谁能记住刹那间空气的伤痕?
无数种愿望,有时虚晃一下。
田野在冬季空旷,收割已经完成,麦苗在雪后继续地绿,麦芒的理想一定出现在下一个季节。
风车已杳然。
许多庞然大物唤起你斗争的欲望,有时,连我也攥紧拳头。坐着,坐成了内心激荡。
其实,你根本不知道怎样出击。
是敌人自己,在路旁委顿,倒下,一个接着一个。
只不过是,有些现象让我们印象深刻,几天前我割下一垅韭菜,几天后,它们长得更加茁壮。韭菜,也疯狂。
堂·吉诃德最后只有走向爱情,放下长矛和盾,瘦马独自用长尾甩动着古道西风。他手里的玫瑰花还未献出,就已成为一批人的情敌。
浪花是怎样地拍击过岩岸?
平静了,是的,一切都会平静。
在那一天,忘却一个男人一生的豪迈,正如忘却一个女人一生的柔情。
乱云飞渡的时光早已属于往昔的天空,看着这个世界,我们变回孩子,人类的一切成果将是我们的童话。
童话里没有仇恨,童话里没有欲望。那曾经炽热疯狂的火山,淡淡地,如谎言编织的风景。
一生中所经历的风风雨雨,是老人眼中的玩偶,更是先知们记忆中的宠物。
阳光参与后,还是大片的麦子更为壮观。
空气在麦芒上喊痛,麻雀在上方欢呼。
麦子熟了,土地可以述职。
毡帽形状的粮仓开始被主人精心维护。
近处和远方的面粉机准备否定每一个麦粒的独立,大家庭似的面粉有着非凡的可塑性。
田野、犁沟、播撒种子的手臂;
冬天唯一能够绿的庄稼,八哥鸟欢叫出人间的收成;
旱烟、农人的脸及皱纹;
当我试图还原这些,我其实已经是面粉机的同盟。
在后麦子时代,生长的过程被忽略。
面粉是一种食粮,从麦穗上走下的麦粒,它们必须磨碎自己,必须重新彼此热爱,然后必须混合。
风攀过断垣,呼啸而去。
初冬下午的阳光调整焦距,我看到一枚掌印深嵌在墙壁。
时光里总有一些烙印,它是无名者留给未来的旗帜。
掌上的生命线长而散乱,虽然生活注定充满艰辛,但平凡者意志坚定。智慧线和事业线已经模糊,这验证了历史档案中永远有一部分内容属于沉默。
它的爱情线被阳光照亮。
我一直相信,真实而生动的爱应该在这样的人手里。
城墙中那些与功名利禄有关的构成,是已经坍塌与风化的部分。
凡举旗者,在冬天请来这里。
看看被阳光照亮的这枚掌印。
整个下午的时间可以给予一只蚂蚁。
直径10公分,高10公分。一截钢管,把这只行进中的蚂蚁围在中间。
哈,小国的诸侯。
一只蚂蚁与它的封地。
风吹不进来,疆界若铜墙铁壁。初秋的阳光垂直泻下,照亮这片100平方公分的国土。
青草数丛。
放大镜下,看到江山地势起伏。
这只蚂蚁以转圈的方式巡视江山,一个圆,又一个圆。然后,向钢管壁攀援,最高的时候,它爬到钢管的0.8公分处。接着,滑落。
这光洁无垢的10公分的高度!
一方诸侯又能奈何?
我移开这截钢管。
这只蚂蚁又画了几个圆,然后,随便找了个方向,一路远去。
一方小诸侯,重新自在旅途?
还是,从此一生颠沛流离?
还有多少夜路需要我们执灯而行?
可以吹灭一盏灯的气流要认真盘点:被春天懒散的柳枝甩过来的细风,从深秋枯树的落叶上一跃而起的坏脾气,冰面上溜达而来的寒噤,这些都是一盏灯可能面临的危机。
一盏灯存在的理由应该是充分的:比如黑云压城,比如伸手不见五指。更多的情形属于日常的叹息,它们慢慢变成心底的阴霾。
那些黑暗了自己的人,来吧,我为你提灯。
我把戴卫画中的老人重新规划位置:恒河的彼岸,其时,正逢黄昏星在天空亮起。
无数仍在此岸的人,晚风吹响的河水是生活中怎样的声音?
如果四处张贴的承诺不能安放他们的心灵,请准备好下面的夜路:划动生命之舟,彼岸有一盏灯,它不属于虚幻的光环,它是人们黑暗中的方向。
其实,画中的印度老者可能就是我们生活中每一个长者,他们将沧桑刻在自己的额头,谁在迷途,灯光就为谁而亮。
假设的位置也许不是恒河,可能是虚实之间的沙漠和坎坷,如果年近花甲的我也会迷茫,我就把这幅画认真收藏。
深夜,我站在画旁。
当夜色如此庞大,一人执灯是不够的。
我愿意是又一个善良的人,手里捧着一颗能够在黑暗中发光的心。